三、一天到晚挨罵

  電視劇的拍法不像拍電影。電影是幾台攝影機同時進行，可以多角度拍攝畫面，視角非常全面，之後再進行剪輯的時候也很方便。但是電視劇通常只有一台攝影機，而且拍攝是短暫性的，沒有連續性，這就要求演員能夠及時調控情緒，迅速進入狀態。如果想要切換視角，也只能辛苦演員，將這場戲不斷地重複，然後攝影機再在不同的位置進行拍攝。明明沒有休息好，卻要強打精神，故作輕鬆愉悅；很多片段已經演過了很多次，早沒了新鮮感，卻要機械地重複著。所以這是一種很難對付的表演形式，王悅直到懵懵懂懂拍了好幾天，才認識到自己以前那點沾沾自喜的零碎連表演的皮毛都遠遠不是。也深感拍戲不僅僅是將以前模仿的那些神情和肢體語言，再次加工表演出來，還得要不斷地揣摩和細化人物的內心。

  王悅只好每晚先將明天的台詞背出來，但是正式拍了感覺又怎麼也找不對，他的想像力總顯得不夠，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的表達力總是達不到要求。那種刻意裝出來的氣宇軒昂，顯得非常呆板，甚至矯揉造作。

  不僅如此，王悅還表現得越來越浮躁，越來越將就。他的肢體語言本來就不夠豐富，有時抑或是肢體語言過關了，但是人總是缺那麼點「氣」兒，少了一種奪人心魄的能力，就像一幅工筆細膩的畫卷缺了畫龍點睛的那抹靈氣。該細膩的地方細膩不到最深處，該渲染的地方又少了些力道，爆發力的掌控更是不足，完全不到火候。既不如周剛的豐富，甚至不如孫彬那麼有條理，結果就和孫彬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本來，劇本里劉大中的內心戲寫得很足，感染力很強，博士和吳曉林的戲還屬於有點薄弱和臉譜化。可王悅完全入不了戲，那些強行背出的台詞，只顯得刻意、做作、虛情假意。王悅這時心裡泛起了嘀咕，為什麼自己演戲時，要反反覆覆弄上十幾遍，還時不時被汪導喊停，而孫彬卻沒有幾次。就算有，也是因為要求重新調整鏡頭。孫彬平日和王悅住在一間房，又都是京華來的學生，以前也多次合作，相處的時間多了按道理應該比其他的人要更親近一些。只是，畢竟都是血氣方剛，想一展雄心抱負的年輕人。暗地裡，相互之間怎麼可能沒有暗暗較勁？大家都是同一起跑線的，就算各人資質不同，差距也應該不會太大。何況以前的合作里，都是王悅比孫彬更有戲更出彩。

  這天當王悅一個人躲在各角落吃午飯，吃到一半突然將盒飯狠狠擲在地上！然後發泄般地低吼一聲……王悅甚至注意到了：嚴厲的汪導也只有在拍孫彬和周剛的戲份時，一向板著的臉部線條才會有些放鬆，甚至有時還會輕輕地點頭。周剛不用說，畢竟是專業演員，難道孫彬的演技就也好到了這個地步？怎麼沒覺得？

  周剛因為戲少，汪導也樂得先把他的戲幹掉，一周過去，周剛順利殺青，中午就預備請劇組所有人吃飯。一班人馬殺回縣城去吃飯。王悅藉口有點發燒不去了，要回旅館休息一下，周剛也沒強求。而事實上，這天上午王悅又一次被深深打擊，他真是覺得自慚形穢了。

  王悅剛回到旅館，卻意外地發現房間的門打開了。原來孫彬也沒去。這幾天孫彬變得很神秘，自從成功贏得比王悅好得多的口碑後，幾次都是比王悅晚得多才回到房間休息，所以幾天來王悅一直沒能和孫彬好好說上話。

  王悅推門進來，兩人的視線一撞，皆是詫異，幾乎異口同聲道：「你怎麼沒去？」

  這麼一問，倒讓王悅緊繃著的心情稍微緩和了一下。頓了頓，過了一會，還是問了一句：「你怎麼沒跟他們一塊去？」

  「我上午劇本忘了拿。」孫彬尷尬地淺笑了一下，笑得很淡，卻顯得很從容。

  王悅明知道這只是藉口，但是看到對方這樣的笑容，卻不會再繼續問下去了。孫彬坐在房間的另一角，兩人之間是隔著一段距離的，本來不大的房間突然顯得空曠沉寂起來。王悅看著孫彬不怎麼自在的樣子。終於忍不住冷笑一聲：「彬哥，其實你一直覺得我的演技很差，是吧！」

  突如其來的質問讓孫彬明顯地怔了一怔。

  「你這孩子！沒有，怎麼會呢！」孫彬思索了一下回道。

  「哼，彬哥，你別騙我。上午在現場難道你沒看見嗎？我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王悅平時很少用這種語氣跟人講話。就算跟魏小軍、徐向東他們關係那麼糟，他也總是儘量擺出一副不與爾等同流合污的氣度來。但是今天上午的和孫彬演對手戲的那幾場拍攝，讓他的自信心被深深打擊。越演越覺得自己演得差，越演越迷茫。好像在孫彬面前，自己簡直就像是跳樑小丑，也難怪氣得汪導連傻叉都罵出來了。

  「你這孩子！」孫彬又陷入了沉思了，沒有立刻回答。

  其實王悅雖然甩出這樣的問題，心底還是存了點幻想。希望孫彬能夠安慰鼓勵一下他。

  作為業餘演員，第一次擔任一個戲的男一號，他肩上的擔子真的不輕，何況再這樣下去，汪導可能會真的考慮換人了。所以他不能退！一步也不能，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趕。

  「你這孩子！其實你的表演沒有什麼太大問題。」孫彬終於開了口。

  王悅舔了舔唇角，聽著孫彬說下去。在只有他和孫彬兩個人的在場，他才可以稍微發泄一下，而且也如願聽到了孫彬給他的安慰。就在王悅以為這句只是所有安慰話語中尋常的一句時，孫彬下面一句倒是聽得他一驚。

  「只是，你這孩子現在還屬於能放、不能收的階段。」

  王悅真沒想到，孫彬竟然有板有眼地點評起他的表演。

  「你所演的是抗戰時期的大學生，到了解放區，又是兵工廠的廠長，為了造炸藥，和我還有周剛發生爭論。這些是需要放的方面。」孫彬不慌不忙地說道，「只是，這個人物在面對女主角，在面對小戰士、老技工時，也應該有細膩沉著的一面。

  「一個人物的魅力往往體現在他的性格上，所謂的人格魅力就是如此。他的急脾氣應該在爭論中顯得正義而可愛。而如果能在感情戲上收斂一些，細膩一些，那麼這個人物的層次就會豐滿很多。每個人其實是個多面體，對待不同的人和事物，會展露出不同的面貌。只要控制得當，這樣看似矛盾實際一致的性格，卻會讓這個角色的更有魅力。」

  聽到這裡的王悅已經完全是瞪著眼睛了。他沒想到，孫彬竟然將他的角色性格分析到了如此的地步。

  「但是周剛……」王悅似乎想到了什麼，喃喃自語說，「他一點也沒有收。他一直都很放很張揚的，我看所有人都叫他瘋八路。」

  「你這孩子！不，那是他那個人物的需要。而且他也已經收多了，快到收放自如的地步了。他的角色是個陪襯，需要他好像有挑起事情的感覺。所以他在台詞上故意抑制了點，簡練了點，可是在氣勢卻放得很大。在一些細節上，一些暗示上，他又故意欲揚先抑，製造出一種與我這個博士和你這個廠長不一樣的氣氛來。」

  這下王悅聽得入神了。他覺得孫彬說得很對，又覺得孫彬跟他一樣是業餘的，也許不太可能看得這麼准。思考了片刻，王悅還是半是失落半是迷茫地搖搖頭：「彬哥，沒你說的那麼簡單。你……你是怎麼一下子知道那麼多的，分析起人物來那麼頭頭是道？」

  「你這孩子！……」孫彬欲言又止，最終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劇本，一下子握得緊緊的，又馬上鬆開了手，對著王悅說：「還有，你這孩子作為男一號，一定要對鏡頭和燈光敏感起來。要特別清楚什麼樣的角度，什麼樣的燈光下，自己拍出來的效果會是最好的。要是遇到喜歡欺壓新人的老手，在跟新人對戲時，除了在台詞上做變動，還有在鏡頭上做手腳，占個好位子或者拿個道具擋住你，讓他自己的鏡頭儘可能多地出現在觀眾面前。所以你一定得學會，怎麼說來著，就是學會『搶戲』。就是要運用有限的時間，將整個人物的性格，以及每個時期，每經歷一個事件後的心態轉變，用著一種內斂的含蓄的方式一一詮釋出來。

  「最後，是你這孩子特別要注意的。別老是動不動發表自己的意見，導演說什麼就是什麼。真理越辯越明這話在哪個劇組都是不成立的。導演才是一部戲的掌舵者，是操控所有的掌舵者。咱們這些演員，就得非常清楚地去領會導演的意圖和心態，而不是去爭論哪個應該哪個不應該。真正內行的，是穩噹噹的一桶水。修煉不到家，又喜歡隨口發表意見的，那是晃蕩的半桶水。」

  這下，王悅明顯感到，孫彬一定有什麼秘密瞞著他。光憑他剛才那些話，就知道孫彬背後一定有個強有力的推手在幫著他。從種種跡象表明，至少是周剛或者陳導對他進行了單獨開小灶，否則不可能讓他在這麼短時間裡就摸到了門道。現在看來，孫彬也是個有企圖心的人。看上去狂野不羈，但也相當懂得打點關係經營上層的人。更重要的是，還相當能忍。

  王悅挑了挑眉，特地轉過頭，笑了笑：「說的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我差點都要以為你很有經驗了。」

  孫彬的眉宇之間閃過一絲不安，不經意間又輕輕笑了，仿佛要否定什麼，整個人都快要像消失了一樣……王悅內心受到了重重地衝撞。因為，他突然很強烈地覺得，孫彬可能根本沒有把自己當做過真正的朋友。

  下午一切都在緊張而忙碌地拍攝著。王悅也開始了沒有抱怨，即使是為數不多的休息時間，也拿著劇本反覆地研究，揣摩人物。最後一場戲拍的是劉大中和博士的重頭戲，博士要急著回已被鬼子占領的兵工廠找最珍貴的雷汞，這是造炸藥的核心成分，劉大中得拼命阻止這個執拗的行為，但是被博士拒絕，兩人不歡而散。

  這是一場心理張力很大的戲，在爭論中必須顯出看上去文弱的博士，在關鍵時刻反倒硬骨錚錚，簡直像頭頑固的倔驢，拉都拉不過彎來。連槍都不帶就回去了；而一向考慮問題周全的劉大中居然無言以對，眼睜睜看著他再入虎口。

  汪導這邊的鏡頭都給了個特寫，要使得兩人的氣場看起來足夠強大。

  今天下午，兩人好像都上足了發條。他們都迅速入戲了——不但是他們自己入戲，而是讓在場的人都成了觀眾入戲了！這兩人，一個沉穩透著深深擔憂，一個倔強執拗到令人心疼，單看任何一個，都是超水平發揮。兩人合在一起，卻形成了另外一個更廣闊的世界。鏡頭無論對準他們中的哪一個，無論對上哪一雙眼睛。那種相互碰撞的危險與刺激，以及不動聲色的焦慮和執拗，儼然急速流轉的漩渦，有一種欲罷不能、無法自拔的致命吸引力。演員需要藉助的表情和肢體動作來呈現的內心戲，這兩個人只憑一個眼神就已足夠了。和以前張揚外露的表演相比，這種有層次的內心戲詮釋方法顯然已經不止高出一個檔次。

  只見博士低著頭，垂著眼瞼，在一方小小的場景當中踱著步子。他的步伐是紊亂的，幾步走得很快，又有幾步走得微慢。走得快的時候，似乎在思索著；走得慢的時候，似乎又是在推敲剛剛想的主意是否可行。皺眉，踱步，的確是表現憂慮的最佳方式。雖然孫彬來回踱步，卻讓整個攝影畫面顯得不是那麼呆板，甚至還給這樣的布景增加了一份空間感。但是，自始至終，孫彬從來沒有出錯——從沒走出鏡頭以外的地方。似乎不是鏡頭在配合他。而是他在控制著整個畫面，整個節奏！

  劉大中也是身形一頓。空氣像是一根弦，忽然繃緊了。王悅瞪圓了雙眼，這樣的眼神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卻表現得細膩又準確，分明是充滿著一種攔不住的自責和對博士安危的關心，可卻很穩，很沉著。沒有開口說話，可在場的人已經明白過來了，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知道劉大中已經攔不住博士了。

  整場戲拍得凝重之中感人肺腑。無論是劉大中極力阻攔的片段，還是博士看似文弱之下的深情和愛國，再加上義無反顧地出走，細膩處猶如江南細雨，衝突處好似驚濤駭浪，配上劉大中自責中的無奈、擔心，乃至落淚，看得在場的人無不充滿豪情卻又夾著悲慟和感傷。

  「停！太好了！」汪導興奮地大叫，眼裡終於流露出一抹滿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