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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這樣以後我還怎麼做人啊?」「做我的人。」

2024-09-13 17:09:32 作者: 白槿湖
  {每一次見他之前,她都要在心裡提醒自己好幾遍:葉餘生,冷靜冷靜。}

  [1]「你還好嗎?」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來片場跑龍套。最初她就演一些在鏡頭裡走來走去的路人,或者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死屍,後來有個導演聽說她會哭喪,領略到她的哭技後,她便漸漸在群演里以哭而小有名氣。她哭得真切,聽者為之悲慟,專業水準不亞於科班出身的演員,無人知道她過去是心理學高材生的經歷。

  猶記得在巴黎時,池之譽對她講的那句話:你只有做到對自己情緒收放自如,才能去把握每一名病人的心理。

  阿姜自告奮勇做她的經紀人,片場需要這種戲份兒的角色,就會通過聯繫阿姜來找到她。

  她坐在灰塵密布的古城門外,獨自背著台詞,翻來覆去就兩句話,她調整著聲音,儘量配合好表情來將演技發揮到淋漓盡致。

  「我已經餓了三天了,求公主開恩啊......不要踩我的饅頭!」她思忖,人在最飢餓的狀態,見到食物會是怎樣的瘋狂。

  「喂,你還不進來,過來試衣服,化妝!」副導演揮手,讓她過去。

  她小跑著跟過去,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礦泉水瓶,險些摔倒,踉蹌了一下。她彎腰將瓶子撿起來扔進垃圾桶里,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滿懷希望地喊:「導演,我覺得有個地方可以稍微改一下。」

  不遠處,那輛黑色車子緩緩停下。

  任臨樹一隻手握著方向盤,一隻手靠在車窗上撐著頭,微微皺眉,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片刻後,一輛銀色房車駛入視線,車內拉著窗簾,遮掩得嚴嚴實實的。

  從銀色房車上走下來一位助理模樣的工作人員,小心地打開車門。周深信身著華貴漢服,尚未上妝,清麗雅致的髮飾,從車內走出。稍作回顧,便看見他醒目的車,提著裙角,面帶微笑地朝他走來。

  「哥哥,你總算來了,見你一面太不容易了。你看看,我像不像大漢公主?」周深信朝他笑笑,露出一深一淺的酒窩。

  他湊近,低語。

  餘光已瞥見七八米開外喬裝成遊客和路人的記者,隱形攝錄機正悄悄對準他們。

  他講了個笑話,逗得周深信掩面,嬌笑連連。

  「這是送你的生日禮物。」他伸手從車后座上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在手中晃晃。

  周深信皺皺秀挺的鼻子,細嗅:「聞都聞得出來,這是我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桂梔糕,快給我嘗嘗,我肚子餓壞了。」說話間,就將盒子打開,只見裡面整齊擺放著白色糕點,映入眼帘,芬芳沁人。

  他邊整理著袖擺上的袖扣,邊說:「知道一般禮物都是你唾手可得的,所以這份糕點,合你的意嗎,公主?」

  「哥哥,還是你最懂我。不過,這味道,居然還是出自宋叔叔的手藝,他不是早就回鄉下種花栽樹,頤養天年了嗎,怎麼還能吃到他做的點心?」周深信接連著吃了三塊,絲毫不像平時還有擔心長胖的顧慮。

  「五顧茅廬才請回宋師傅,梁赫前去三次,我又親自去了兩趟,他才答應來Roman Sunrise做糕點師,為酒店餐飲這一塊提供獨家手工點心,也將成為Roman Sunrise又一道招牌。」他饒有信心。

  「可是,聽說他自妻子病逝之後,就關店避世了。他這次出山,又是為什麼呢?」

  「這可是商業機密,不在禮物之內。快吃,我看群演都開始準備了。」他用下巴點了點遠處的人群。

  周深信嬌嗔一聲,撇撇玲瓏小巧的嘴:「除非哥哥你陪我一起去。」

  他淡然應許。

  從車內下來,立刻就被潛伏在四周的記者們包圍。七八個敬業的娛記,滿頭大汗,顧不上擦拭,話筒和攝影機一齊對著任臨樹和周深信。

  「請問任先生,你和女演員周深信是什麼關係?」

  「周小姐,今天你在劇組慶生,富二代男友曝光,是打算公開情侶身份嗎?」

  「任先生,請問你和你同父異母的姐姐之間遺產紛爭進展如何,會通過官司來解決嗎?」

  「據了解,周小姐和任先生已逝的前未婚妻周得晚是姐妹關係,至今周得晚的自殺原因還不明。你們這樣公開會面,對得起她的在天之靈嗎?」

  娛記強悍地將一句句冗長話,說得既快、准,又清晰。


  周深信閉口不答。

  「無可奉告,抱歉。」

  「任先生,最後再說一句吧,讓我們回去也好交差啊!」一位記者大聲喊道。

  他回頭,輕描淡寫道:「七夕期間,我們千樹集團旗下的百貨公司和酒店均有優惠活動。」言畢,對著鏡頭微微一笑。

  鏡頭後面的女攝像師推推黑框眼鏡,花痴地眨了眨眼睛。

  劇組的工作人員很快就趕來了,將眾記者隔離開。周深信也在助理的護送下,進入片場。

  烈日當空,只見十多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模樣的群演,走入視野中。站在人聲鼎沸的古道上,來往是賣胭脂水粉和字畫的商販,各種漢服和髮飾裝扮,乍一看,真像是穿越到了漢朝。當導演帶著浩浩蕩蕩的燈光、攝影一眾機器出現時,瞬間又穿越回到現代。

  總導演在某次晚宴間與他打過照面,見他大駕光臨,一番有失遠迎的客套寒暄後,趕忙讓手底下人搬了一張太師椅過來。遮陽傘下,他坐在椅子上,看著正在拍攝中的場景,襯衫袖口半遮的手錶隱隱約約間閃著光。

  拍攝場景:民間水澇,公主出巡,在市井街頭派送饅頭給乞丐,福祉黎民百姓。

  葉餘生像個乞丐一樣闖入他的視線。

  她披頭散髮,看起來半年沒洗澡的架勢,蓬頭垢面,臉上的污漬簡直是一袋洗衣粉也解決不了立白的問題,衣服補丁添補丁,大腳趾從破爛的鞋頭裡鑽出來。這模樣,和街邊的流浪漢有何區別,簡直只要給她個搪瓷碗,就能乞討到滿滿的硬幣。

  接下來的一幕,就是電視劇中常見的鏡頭,一群乞丐包圍上去,爭搶公主手中的饅頭,而葉餘生扮演的乞丐是唯一一個有台詞的。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賣力,看起來也更有專業演員的水準。她真是使出渾身解數,自我發揮著她對乞丐的理解。

  當葉餘生從人群中走到離周深信最近的位置時,她們的目光對接上,她能夠微妙地感覺到,並剎那間反應過來,對方認識自己。這令葉餘生感到震驚,因為十四年來,她們各自身上都發現了巨大的變化,她若不是早先看媒體報導周瑞和任道吾助養的事,也無法將面前的周深信和便當聯繫在一起。周深信能夠一眼認出她,必定有因由。

  周深信的目光接著就轉向遙遙觀望這邊的任臨樹。

  導演因此喊停,卻把錯怪到葉餘生的身上。


  「那個一號群演,你能往後退點嗎?你離公主那麼近,你知不知道侍衛會一劍刺死你啊!重來!」

  他看她滿臉錯愕,倒有些忍俊不禁。

  反反覆覆,她真是盡力,一次次搶來饅頭,又一次次狼吞虎咽塞入口中。饅頭掉在地上,也不管那麼多,伸手在地上摸索,從十幾雙腳底下去撿,手估計都被人踩腫了。

  在吃了九個饅頭之後,終於,成功拍完。而這期間,她專注演好自己的戲份兒,沒有和周深信有多餘的交涉。

  天色已晚。她坐在古城牆的階梯下數錢,群演費用當日結清。雖然辛苦半天下來,酬勞並不會比哭喪多,但至少這份工作不晦氣,不會給管川的婚慶事業帶來不好的影響。

  此時,片場裡響起齊唱生日快樂歌的聲音。整個劇組都在給周深信慶生,如果她沒記錯,便當的生日,就是今天。十四年前,她在福利院給便當唱生日歌時,她讓便當許願,其實不用猜也知道便當的生日願望是什麼。

  曾經流落福利院的孤女便當,是今時今日周瑞集團董事長膝下唯一的養女周深信,影視圈當紅小花旦。

  周瑞夫婦多年不育,晚年得女,可見周瑞對周得晚的喜愛。豈料,周得晚十二歲起,患有抑鬱症,為了讓女兒有個陪伴成長的姐妹,周瑞助養便當,取名周深信。豈料,周得晚大婚之前,在巴黎跳樓自殺。這大概就是周深信的命吧,瞬時得寵,成為周家的掌上明珠。痛失愛女後,周瑞對周深信更加視若親女,拿出巨額投資她的演藝事業。

  這些從八卦報紙那看到的小道消息,大致可以拼湊起便當進入周家之後的軌跡。

  葉餘生並不因自己和周深信的身份懸殊而難過,只是當她看見任臨樹的車停在對面時,她感覺無地自容,還伴有洶湧的悲傷。

  當年的三個人中,只有她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不敢相認。而周深信之後的表現,似乎並沒有認出她,因為如果認出她就肯定會來找她啊。葉餘生想,難道是自己的判斷出錯了?

  髒兮兮的乞丐服和妝容都沒有換,原生態模樣,遠看,還真是讓人想施捨點零錢。這時,副導演匆匆跑來,叫住她。

  「總導演叫你去試戲,看你下午的表現到位,所以給你加一場戲,拍完就結,片酬是上場戲的雙倍。」

  居然有這等好事,她怕有特別要求:「那事先說好,我不拍脫衣服的啊!」

  「你想多了,就你這姿色和身材......還是穿衣服適合你。衣服都不用換,客棧酒戲,你會喝酒嗎,得真喝啊?就因為需要喝不少酒,所以才給雙倍。」


  「會會,沒問題,我肯定行。」她聽完,連忙接活。

  「夜戲,得拍挺晚的,喝醉能回去嗎?」副導演又問。

  她倒灑脫:「能,我有助理在,她會送我回酒店的,放心。」

  一場就著兩碟小菜不斷灌整壇酒的戲,菜和酒都是公主賞賜的,依照劇本,她得邊喝酒邊哭。原說哭技是她最拿手的,她卻半鐘頭也哭不出來。急得導演團團轉,而她也只能不停地喝酒,直到酒氣衝天,醉意不淺,她突然釋放,哭聲連連。

  導演連連稱讚。

  那些眼淚,都是真的。皆因她遠遠聽見周深信叫了他一聲「哥哥」。

  等戲結束,已經到夜裡十二點了。她迷迷糊糊聽見副導演在喊:「乞丐一號的助理在哪兒,喝醉了,過來接一下!」

  有幾個人嗤之以鼻,捂著嘴笑。

  一個跑龍套的,還請得起助理,不是笑話嗎,當自己是大腕啊。

  她踉蹌走著,拿出手機,打電話給管川。

  「餵......我在影視城,你能來接我嗎?」她揉著疼痛的太陽穴,勉強問。

  管川壓低聲音:「這都幾點了,我也沒車,怎麼接你?不是說好不回來,你自己住那邊的嘛,找個酒店住下,明早乘小巴回來。」

  「我喝多了,頭暈......」她嘟囔。

  「那你打電話給阿姜,讓她開車去接你。」管川還沒等她說完,就掛斷電話。

  影視城距離家還有三小時的車程,她抓了抓亂糟糟的頭髮,醉醺醺地眯眼辨認方向。


  「沒錯,往那邊走。」她指著路口,傻呵呵笑地,打了個酒嗝,渾身覺得躁熱,酒精的威力似乎才剛開始發作。慢慢的,越來越覺得頭重腳輕。

  任臨樹拉開副駕駛車門,等周深信坐好,再關上門,從車後繞回駕駛位坐下。

  「哥哥,送我回酒店後,那你呢,我看都這麼晚了,你就別趕回家了,和我一起住酒店吧。明天上午三場戲結束後,我們一起回去。」周深信說著,伸手摟住他的胳膊。

  他不經意地抽開手臂,握住方向盤,專注地倒車。

  「明早還有兩個會議。」他言簡意賅。

  周深信的兩名助理,開車跟隨其後。

  他看見前方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葉餘生,還是那身拍戲穿的乞丐服,乍一看像個流浪女。他減緩車速,在她身旁搖下車窗,緊皺著眉頭,問:「你還好嗎?」

  她擺擺手,大咧咧叫道:「我沒事,還能喝!你走遠點,別管我......」

  周深信故作鎮定:「哥哥,你認識她?」

  「不認識。」也許是因被她拒絕,也許是出於擔心,他莫名地感到不悅,加快車速,一腳油門駛離她身邊。

  他從後視鏡里望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下。這到底是怎樣一個愚蠢貪財的女人,簡直想錢快想瘋了吧。

  她站在原地,猛吸一大口熱騰騰的尾氣,看著那輛黑色車子絕塵而去。

  車子行駛在天橋上。穿過霓虹,光線照射在他的面龐上,明明暗暗。車內溫度適宜。松柏和蒼蘭氣息,混合著菸草味,非常男性化,幾乎嗅不到一點女人的氣味。

  他去任何城市,開車時,都有收聽本地廣播電台的習慣,可以提早了解城市的交通路況。預知危機。還有把握時間觀念,也是他的習慣。

  周深信從包里拿出發香噴霧,輕輕按了一下。


  他將車窗降下一條縫隙,任風吹散香氣。沒有言語,默默開車。

  「臨樹。」周深信突然柔聲喚道:「以後,不再喊你哥哥。」

  他是多麼睿智的男子,當然不會問為什麼。

  「這十幾年來,你沒交往過女朋友,是因為你還沒放下鵲鵲嗎?就連和我姐姐的訂婚,也是因姐姐患了抑鬱症你才答應的。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為找到鵲鵲,我們花了那麼多人力去找,結果呢,一無所獲。也許她早已結婚生子,她生活得很好,根本不想你找到她。甚至往壞處說,當年她那么小,也許獨自遇到意外,早就死了......」周深信想說已久的話,終於說了出來。

  「她不會死,她一定比我們還努力地活著。我自有分寸,也不會停止找她。就算找到老,能再見上一面,也是好的。」他說這話時,目光凝視前方的夜色,臉上浮起溫柔的笑意。

  「那如果當年燙傷的人是我,我留下,她和你一起被領養走,你還會這樣找我嗎?」

  「至少我知道,換了是她,她一定不會放棄找你。」他堅信。

  周深信的心,一陣惶然,跌入深谷,不知歸處。

  這時,廣播電台里插播了一條通緝令——

  「我市近期發生多起連環強姦殺人案,經公安機關連續偵查,已鎖定犯罪嫌疑人,目前在逃,懸賞五萬......」

  他腦中,想起葉餘生。

  「我還有事,你跟助理一起回酒店吧。改天再見。」他乾脆地說完,將車疾速剎住,停靠在路邊。

  周深信悻悻地下了車,回到後面助理的車上,打開手機,裡面是她下午在片場悄悄拍的一張葉餘生的照片。

  「你終於出現了,若不是這些年我始終都掌握你的行蹤軌跡,定期有人拍照片傳給我,還真認不出你來。看你眼下狼狽的處境,難怪你站在哥哥面前,他也不知你是誰。有自知之明的話,就永遠別和他相認啊。我絕對.......不會讓你搶走他的。」周深信的眼眸中透著一股濃濃的恨意。

  [2]「起來,跟我走。」


  在任臨樹看來,他也認為自己很不可思議。向來把時間看得高於一切的自己,竟然會為一個毫不相干的女人提心弔膽,他只能自嘲,越發慈悲為懷。想起最後看到她時,她醉得站都站不穩,說不定會隨便找塊草地躺下呼呼睡去。反正她看起來,還真是能幹出這種事的奇葩。

  一年前,周得晚的死,他一時衝動之下,將所有的責任都歸咎於她。若不是他,她也不會落得如今境地吧。

  想起記者會上,葉餘生的朋友對他說的那句話——

  「若不是你,她絕不會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她會是一名成功的心理醫生,做她最熱愛的事業!」

  沿路返回,車速已達到限速的最高公里數,穿越這座城市的南北方向。在靠近影視城的路段,他開始減慢車速,搖下車窗,沿著馬路兩旁尋找她。

  卻沒有看到她的蹤影。

  他忽然想起,之前和她有過通話記錄,不過已經刪除了手機里她的號碼。他查閱颱風當晚的通話詳單,他找到了一串號碼。撥打過去,卻無人接聽。

  這個蠢女人跑到哪裡去了。

  他走下車,繼續撥打電話。空蕩安靜的夜裡,似乎能聽到不遠處傳來的手機鈴聲。她一定就在附近,他搜索著周圍,綠化帶、加油站、天橋......

  他驀地一驚,聽到兩聲驚悚悽厲的慘叫。

  是從天橋底下傳來的!

  他大步跑過去,生怕去晚了一步,她會受到傷害,這只不過算是良好市民的見義勇為吧。

  若不是親眼所見,恐怕他怎麼也不會相信世上會有如此「驚為天人」的女子。只見葉餘生和一個流浪女並肩坐在破爛的竹蓆上,兩個人正在高談闊論地談心事。一旁,放著個變形的破鐵盆,裡面有一些零碎的硬幣和紙幣。

  他雙手別在身後,站在她面前,而她垂著頭,盯著他鋥亮的皮鞋,眼神遲鈍,慢吞吞地說:「光看鞋,就知非富即貴......先生,我們無家可歸,你可憐可憐我們吧......」

  他搖搖頭,稍微屈膝彎腰,俯下身子,標準周正的普通話說:「葉餘生,起來,跟我走。」


  她想抬頭,卻反射性地垂下眼帘,握拳捶了捶自己的太陽穴,對身邊的流浪女說:「我醉得都出現......幻覺了。走了的人,又怎麼會再回來......」說完,嗚嗚地哭起來,緊接著,她張開懷抱,緊緊地抱住他的雙腿,說:「既然是幻覺......那就享受一下吧。」

  他睜大眼睛,任由她摟著,一動不動,久久說不出話來。

  她沉沉地睡著了。

  「先生,你趕緊把她帶走吧,她是個瘋子,跑來要睡我的床,還說跟我比乞討,看誰討的錢多。剛見了只蜈蚣,就嚇得亂喊亂叫的,吵得我都沒法睡覺了。她還給了我手機號碼,說要和我做朋友,拉我聊天。我看她啊,就是同行,想來搶我的生意。」流浪女嫌棄地說。

  任臨樹從錢夾里掏出數十張百元鈔票,放在鐵盆里,說:「近期治安不太好,去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下。」

  「謝謝你,先生,你真是個好人。」第一次有人施捨這麼多錢。

  流浪女借著對面行車的燈光,細細打量他,露出無法相信的神情,又盯著葉餘生的身後看了看,問:「怎麼會有長得這麼好看的男人,不會真是幻覺吧。先生,你和她這乞丐,是什麼關係?」

  「我是她的債主。」他說完,彎腰拉起她的一雙手臂,將她攔腰抱起。挺重的,她的頭斜歪著依偎在他的懷間,努了努嘴,像在數落著什麼。

  他就那樣抱著像乞丐一樣的她,朝停在對面的車走去。

  流浪女看呆了,扶著天橋的拱壁,探頭觀望,眼睛都不眨,感嘆道:「原來世上真有灰姑娘啊,我也好想被這樣英俊的男人抱上豪華車啊......」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把這種女人抱進車裡。

  任臨樹將葉餘生放倒在車后座上,在她的頭下枕了個方形靠墊,見她滿臉通紅,酒氣熏天,吧唧吧唧嘴後,翻了個身,面朝著車座後背,長發亂糟糟地糊了一臉。

  她這種姿勢躺著,他不方便開車。

  他給她翻了個身,拂開頭髮,撥到耳後。在車內昏黃的燈光的映照下,她的臉清晰、消瘦,秀挺的鼻樑,睫毛細密且長。要是認真打扮起來,換一套衣服,應該不會丑到哪裡去。目光順勢而下,只見她頸間戴著一條銀項鍊,墜子看起來倒挺別致的。再往下,就是亂糟糟的衣服,沒法入眼看。

  他坐到駕駛座上,發動車子,開到一處僻靜的公園旁。回頭看她,紋絲不動地睡著,鼾聲四起。她真是給他完美詮釋了「孽緣」的定義。看眼下的情況,無法開車上高速,而他又務必在明天早上九點回公司開會。等她睡醒,還不知她會睡到幾時。


  於是他只好給梁赫打電話:「你馬上開車過來,我遇上個棘手的問題,你趕緊來救場。」

  「是,老闆,三小時後見。」

  一隻細瘦的手如貞子般伸到他的面前,他驚得回頭,而她皺了皺鼻子,趴在車中控台的位置,哭著說:「我餓......我餓啊,給我饅頭......」

  好傢夥,她入戲挺深的,醉成這樣都還在背台詞呢。

  「喂,老闆,你那邊什麼情況?」梁赫追問。

  他忙捂住電話,朝她做個「噓」的手勢,對著話筒一本正經地說:「沒事。」

  掛斷電話,等待他的就是她半眯著眼睛無休無止的酒後糾纏。一直嚷著要饅頭饅頭的,他又去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買了饅頭和玉米回來,結果她已將乞丐服脫了一半,衣衫不整地睡著。

  他輕手輕腳放倒車座,想稍適休息一會兒。結果還沒定下神來,她又開始哭鬧,他只好坐到車后座,陪在她的身邊。他抓住她的手,溫和地說:「吃點東西,還是熱的。」

  她靜靜地抱著一根玉米啃,還沒啃完,又再次睡著了。車裡冷氣開著,他拿條小毯子給她蓋上,坐在一旁。黑暗中,困意襲來,不知何時,他也合上眼睡著了。

  醒來,天已漸亮。

  他看她仍在睡夢中,便推了推她,她卻毫無反應。再看手腕上的表,疑惑,已經五點了,梁赫一向守時,怎麼還沒到?他找手機,才發現掉在車地墊上,有一個梁赫的未接電話,還有一條簡訊。

  ——老闆,我看你們倆睡得正香,我不便打擾,五點一刻過來接你。

  這個梁赫,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識趣了?

  「嘔......」她突然坐起身,劇烈地乾嘔起來,用手捂住嘴,實在忍不住。

  「喂喂喂!你千萬不要吐出來,聽話,吞下去。」他最擔憂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還以為酒該醒了,卻沒想到逃不過吐的這一關。


  「忍住忍住,我給你拿紙......」他起身拿紙巾盒,這才發現外面來了一幫記者。

  慶幸的是,她都吐在紙上了,沒有將他的車弄髒。

  葉餘生不好意思地望著他陰沉的臉,疏離地彈跳開,警惕地問:「我怎麼會在你車上......對不起啊,我這就離開。」她匆忙狼狽地低頭,還沒等他叫停,她已經打開了車門。

  他們就這樣還沒來得及整理就出現在記者的鏡頭裡。一時間,記者一擁而上,閃光燈對著他們拍個不停。她抬出車門的右腳,立即縮回,第一反應就是關上車門。

  「任先生,請問你對此有何解釋,你帶回車內過夜的女士,和你究竟是什麼關係?」

  「昨天你和女星周深信交往第一次曝光,今早就被活捉與神秘女性在車內共度良宵,任先生能否澄清......」

  一大幫記者包圍了車子,拍打著車窗玻璃。

  她驚恐地問他:「我們該怎麼辦?糟了,這次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你別坐那兒一動不動,快想想辦法解圍啊!」

  他鎮定自若,單手整理著袖口,露出手臂,簡潔地說:「你坐好別動。」

  「為什麼要回來找我?」她看了一眼他。

  「我是良好市民,不想看醉酒後的危險分子流落街頭。」他還不忘高冷耍酷。

  「你知不知道這會對你產生多壞的影響,外面那群記者肯定亂寫一通,你幹嘛要管我......」她雙手抱住頭,埋在自己的腿間,痛苦地說。

  他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梁赫趕來,威武結實的身形三兩下就將這群弱雞般的記者擋開來,用手直指鏡頭,冷冷地說:「我們現在要離開,識相的自動退後,否則我也會讓你們嘗嘗被跟蹤的滋味。」

  話音剛落,果然效果不錯,梁赫坐在駕駛座上,啟動車子,憑著熟練的車技一個急轉彎,甩開了那些記者。


  「老闆,抱歉,來晚了一步,被記者搶先了。需不需要打點媒體高層那邊,封住這條新聞?」梁赫邊開車邊問。

  任臨樹靠坐在後排右側座位,皺著眉看手錶,平靜地說:「不用了,以免越描越黑。我不信這群傻瓜記者會真的相信——我和她之間能發生什麼。」他看了看她。

  「真是夠自戀的,虧我還擔心你。」她小聲說。

  一切事情他都已提前計劃好了細節,唯獨她,是個「意外」的闖入。

  「梁赫,車過路口後靠邊停下,你去開你的車,直接回酒店,我到公司開完會再去和你碰面。」他吩咐著,拿餘光瞟了一眼葉餘生。

  她自覺地說:「那我也就在這裡下車,我自己打車回去。」

  「你別動,別再說話。」他推門下車。

  梁赫努力想止住笑,裝得十分認真地問:「老闆,沒打擾你的雅興吧。」

  「梁赫。」他無奈道,「你可是個老實男人,居然也變得像婦女一樣八卦。就她那樣子,你認為我會有興趣嗎?」

  「呃......老闆的私事,按理我不該過問。跟你這麼多年,這種事,還是頭一次。慢慢來,好歹她是個女的,我終於不用擔心你的性取向問題了。不過我得提醒你,她有未婚夫的。」梁赫極少會開玩笑,一副自己安全了的模樣。

  他湊近梁赫,語速緩慢地道:「我告訴你,我寧可選你,也不選她。」

  言畢,上車。

  「我們老闆,真是迷人到男女通殺啊。我可是喜歡姑娘的硬漢,見到他,也崇敬得不得了。」梁赫目送車子駛遠,剛才任boss那句話,真讓人心跳加速。

  車裡,只有他和她。

  他單手開車,轉彎時,修長潔淨的手指輕握著,「呼啦呼啦」地轉動方向盤,就算不看臉,光看手,就已醒目。強大的氣場,使她一次次屏住呼吸。她對自己說,冷靜一下。


  她一點點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大概發生的事,越發自覺難堪不已。

  車後排擋風玻璃底下,放著周深信吃過還剩幾塊的糕點,葉餘生嗅到了熟悉的香氣,驚喜地看說道:「宋師傅的手工桂梔糕,你居然神通廣大到可以買到它?」

  他從後視鏡里望見她欣喜的臉,說:「你餓了就吃吧。」接著,他又疑慮地問,「你小時候也常光顧宋師傅的店嗎?他就一家店,你住那兒附近?」

  她怕引起他的懷疑,胡編了句:「我爸爸在那邊上班,他下班有時會買一盒回來給我吃。」

  他在心中想,她有父親,那就肯定不是。也對,她不是早就被他否定了嗎。

  「聽說你要結婚了?」他冒出一句。

  「是啊,祝福我吧。」她擠出一個笑容。

  「哦......」他不再說話。

  三個小時的車程,並不算短暫,對她而言,卻過得那麼快。她只覺得和他曾經那樣親密無間,此刻,她卻只能假裝陌生。

  他沒出現的那些年,她也照舊獨自謀生。

  過去,她總是不停地夢見他。總是在許久不提及的時刻,被夢喚醒對他的牽念。有一種人,遠離你的生活,卻根植在你的夢中。他是她夢裡的常客。

  命運很愛捉弄人,她要相信他真的來了,也要接受放下他。

  他們如此親近,在車內封閉的空間中,流動的都是他的氣息。她假裝睡著,他開低音響的聲音,車以勻速在高速上行駛。

  車下了高速後,她便「醒來」了。

  她直起身,望向窗外,佯裝有事:「我就在這兒下,正好在這附近有點事要辦。」


  他靠邊停車,下車後,紳士地親自給她打開車門。

  「謝謝你,耽擱你這麼久。記者那邊,如果需要我解釋......」

  「再聯絡,消失吧。」他抬起左手,手背朝她往外揮了揮。

  遇見任臨樹,她多年築起的頑強被擊得粉碎,提醒著她是多麼卑微無力,又是多麼虛空麻木。

  在會議開始之前的二十分鐘,他到達公司,在私人生活間裡洗漱完畢後,對著鏡子一顆顆扣著襯衫扣子,打領帶。手機在桌上不停地振動,他預料到馬上將面臨的局面。

  他將告別過去的低調神秘,繼上次的遺囑事件之後,正式踏入公眾的視線,要讓所有人都接納他是千樹集團董事長這個事實。這一場持久仗,他只能贏。

  「我從遠程監控里看到,記者全部聚集在公司大廈樓下,任枝和趙裁一出現,就會被包圍。會議上,他們肯定有一系列的話題來質問你,需要我過來做事嗎?」梁赫傳來語音簡訊。

  「不必過來,我能應付的,況且還有李厲在。稍後我會安排一名記者代表來我辦公室接受訪問。你有新任務要做。」他將要做的事吩咐給梁赫。

  當李厲敲開他的辦公室門時,任臨樹已端坐在辦公桌前。

  「離會議開始還有五分鐘時間,這兩份分別是今天的會議提要,還有一周的預約安排。」李厲遞交過來。

  他簡單瀏覽一番後,放下,歉意地說:「李叔,讓你做行政部長,真是委屈你了。你比我清楚形勢,我們需要時間,到時候一定讓你回到以前的職位。」

  「我都明白。跟著任老幾十年,該有的財富和地位,我都有了,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全心輔助你。等你坐穩這個位置,我也就功成身退了。」李厲思慮再三,方問,「前陣子,商場那邊的第二次突發斷電,我聽說,是老闆你下的指示?」

  「是我的意思。」他話鋒一轉,「李叔,未來我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仗要打。我希望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得到你的支持,那樣我才有贏的勝算。」

  「當然,你是我的老闆。」李厲坦誠地說,從手中的平板電腦里滑出一條新聞,「昨天到今早,幾乎記者都圍著咱們轉了。先是女明星,再是神秘的平民女子,我看著你長大,也沒見你身邊有幾個女孩,這一天時間,就出現了兩位緋聞女主角。」

  「你可別學梁赫那麼八卦,我這都為了集團利益。」他笑笑,指著身後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地圖,那是公司旗下全部產業鏈覆蓋區域的射線圖,說,「今後,這塊版圖,只會越來越大,才不辜負我父親生前的一片心血。」


  「我要不是親眼看見你這份沉著,我都看不出來所有的事都在你掌控之中。你很有任老當年的風範。」李厲讚許道。

  無論背負何種名聲,好與壞,他悉數接納。

  這都無妨。

  曲高和寡是孤獨的。

  [3]「消失吧。」

  會議室里,劍張弩拔的氣氛。任臨樹一走進,就聽見背朝他坐在會議桌前的任枝指責:「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什麼,和周瑞集團的千金傳點緋聞也就算了,我能理解你是為故意二次曝光身份,就當給公司宣傳炒作。那這個流浪女呢,你不缺女人吧,至於連此類貨色都載車過夜嗎!」說著,將手機重重地扔在桌上,屏幕畫面定格在葉餘生倉皇遮臉的那一刻。

  趙裁手撫著妻子的背脊,假意勸和:「消消氣,每個人的口味和審美都不同,他孤身多年,可能有獨特的癖好。只要不妨礙工作,你何必為此動了胎氣。」

  「他如今是集團董事長,企業的靈魂人物,代表我們所有人,代表千樹集團一萬多名員工的利益,如果個人素質無法勝任,不如立即引咎辭職。樓下保安擋著的那些記者,我可不想再看到!別人可能顧忌你位高權重,我倒不怕得罪你。我一切都是為了集團。」任枝拂開趙裁的手,滿身直言不諱的正義架勢。

  任臨樹沉著地坐在中心位置:「會議結束後,我會安排三十分鐘時間接受記者的專訪,此次事件,到底是對集團有利,還是有弊,尚未見分曉,別過早下定論。好,現在開會。」

  每周一早會的重點內容,是要將集團接下來一周的主要決策和投資方向進行傳達。

  故弄玄虛,我看你還能裝多久,就猜到你是想借和周深信的約會的報導上頭條。無非想讓外界都看到千樹集團的新董事長是你,以前的低調原來全是偽裝的。也好,活該半路出現了這個車內共度良宵的女人,這次你怎麼躲得過。任枝暗想著,嘴角浮起一抹陰沉的笑,冷眼等著看好戲。

  這時的葉餘生,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頭痛欲裂中。

  阿姜的電話如轟炸機一般摧殘著她的神經系統,不用看都知是誰打的,因為設置的專屬鈴聲正是阿姜唱得跟個女鬼叫一樣的歌。她閉著眼睛摸索到床頭櫃,接起電話:「喂,你不是在上班嗎,求放過啊,我折騰了一夜,讓我好好睡一覺,拜託拜託......」

  「噢......折騰了一夜......不曉得這五個字,讓我旁邊的同行聽去了,是不是會浮想聯翩呀。」阿姜邪惡地笑。

  「喂,你在說什麼呢。」她倒聽得雲裡霧裡。


  阿姜立馬換上哀求的口吻:「葉姐姐,葉姑奶奶,我求你,幫幫我這次吧,先別裝蒜了。上次獨家視頻被搶走,我就失去了一次機會。我好不容易和主編說,車......載門事件的女主是我好朋友,才搶到的版面。現在任先生說,只接受其中一家媒體記者的採訪,你給他打個電話,讓他點名找我,反正大家都熟悉,我是你朋友,還能站在你的立場為你說話,多少挽回點你的名聲。」

  「等等......你在說什麼,阿姜,你發神經病啊?」

  「能別再裝了嗎!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你衣衫不整在他車裡過夜,照片都拍出來了!標題就是車!載!門!!」阿姜強調道。

  葉餘生腦海里飛速運轉,倒帶般回放記憶直到她喝醉站在影視城門口,他搖下車窗問她有沒有事。

  「可我們什麼都沒有做啊。」

  「我也不信他能對你下得了手,可是報導已經出來了,你趕緊打個電話給他。順便也要想想怎麼面對管川和他媽吧,呵呵呵呵......」阿姜幸災樂禍。

  她呆愣住幾秒,說:「我跟他又不熟,他怎麼會聽我的。」

  「我跟你講啊,你要是不給他打電話,我就帶著這幫記者直奔你家,可別怪我不講情義啊!還有,順便讓他把上次我家被砸的損失報銷報銷,畢竟我拍的那段視頻也從某種程度上為他增添了光彩。」阿姜耍起無賴來。

  「好好......」葉餘生敷衍著,自己這邊聲譽都顧不上了,還要給阿姜找機會。

  她望著那串數字,遲疑片刻,才把電話撥過去。

  結束會議後,距離記者見面會還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任臨樹一隻手端著一杯紅酒,一隻手夾著煙,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整座城市。

  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打破寧靜。

  是她?他皺著眉,吸一口煙,故意等電話快自動掛斷時才接通:「你好,哪位?」

  「是我,葉餘生。你看到報導沒啊,請一定要幫我澄清,馬上要結婚的人,出了這種新聞,我都快沒法面對人生了。我朋友,你認識的,阿姜,她在你公司樓下,讓我問你,能不能把專訪你的機會給她,正好你跟她解釋清楚。」她無端生出勇氣,索性一口氣說完,只等他答覆。

  他不假思索:「她看起來還沒有資格做專訪我的記者。」


  李厲敲門進來。

  「我正在忙,再聯絡。」任臨樹匆匆掛斷電話。

  「我都安排妥當了,兩路記者將分別同時進行直播,和台領導也打過招呼了,應該沒問題,真是化危機為機遇,化腐朽為神奇啊。」李厲總算笑了。

  守在電視機前的葉餘生,提前關掉手機,看著任臨樹一副坐如鐘站如松的姿態出現在鏡頭前,氣宇軒昂、中規中矩老實商人的模樣。而採訪他的記者,是一名知名女主持人。

  他時不時微笑,禮貌地回視對方。

  「任先生,眾所周知,你是千樹集團新上任的董事長,在上一次的發布會之前,你都保持了非常濃厚的神秘感,媒體幾乎找不到你之前的照片,生活中你也是個很低調的人。那是什麼原因,讓你在短期內多次走進鏡頭前呢。」

  「這個問題,其實在你的提問中就可以找到答案。如你所說,我目前是千樹集團董事長,既然我身處這個位置,也就很難再做到低調。也聽過很多傳聞,外界對我有各種千奇百怪的描述,所以想和大家多見幾面。」他輕鬆地說,對著鏡頭露齒一笑,牙齒潔白整齊。

  「我想通過這次報導,傳聞自會不攻自破。任先生氣度不凡,估計現在電視前的女粉絲暴漲啊。那就問一個女粉絲們關心的話題好了,你和女星周深信,是在交往嗎?」主持人繼續深挖。

  葉餘生用手指在電視機屏幕上,對著他的臉敲敲,心想,完蛋了,很快就要問到我了吧。

  「我們沒有在交往,是正常的普通朋友關係。」他作答。

  「那麼允許我再進一步問,今早被拍到與任先生你同乘一車的女士,她和你又是什麼關係?」

  葉餘生盯著電視,握緊雙拳,自言自語:「快還我清白,還我清白啊!」

  「我並不認識她。昨晚開車,新聞里說有在逃的殺人嫌犯,正巧我路過天橋,發現兩名流浪女子,一名神智清楚,另一名深度醉酒。我擔心她們會遭遇不測,所以就安排其中神志正常的那個去住酒店,喝醉的那個就只好讓她在我車裡睡一夜了。」他說這話時,態度很溫柔。

  居然大言不慚地說她是流浪女,他自己倒好,扮演正義之士像超人一樣高大偉岸。葉餘生恨不得立馬把他從屏幕里給揪出來,當面對質,她到底哪點像流浪女了。

  女主持人也忍不住露出崇拜的神情:「也就是說,任先生是盡綿薄之力幫助兩位流浪女,很難想像您這樣高高在上的男士,能夠對社會弱勢人群伸出援手。而我們前方的記者,借直播的機會,找到任先生所說的其中一名流浪女子。請畫面切回現場報導。」


  畫面切到一個乾淨明亮的酒店房間裡。葉餘生看見坐在床上的人,正是昨晚天橋下認識的女孩子,她想想,好像是叫蔗蔗,甘蔗的蔗。

  「我叫何蔗蔗,對,昨晚天橋底下的人,就是我。剛才記者告訴我,我才聽說,原來他被誤會了。那位先生是個好人,他給了我兩千多塊錢,說最近治安不好,讓我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下。他還很有禮貌,我從未見過這麼有修養的男士,我長得醜,他還能那樣尊重我......」何蔗蔗捂著羞紅的臉說。

  任臨樹,你贏了。她真的被他打敗了,籠絡人心到連流浪女都不放過。

  鏡頭再一次切回他的辦公室。

  知性的主持人,情緒被感染,動情地說:「看到這裡,我已無話可說,如果不是我們的記者,多番波折找到當事的女子,就無法還原真相。我們說,娛樂是有底線、有尺度的。我作為一個媒體人,不希望這種無私的精神被娛樂所蒙蔽。否則,讓像任先生這樣的善意之士,情何以堪。」

  「我只是舉手之勞。本來不想對此事解釋的,但牽涉另一個人的名譽問題,我不得不在此澄清。」他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感謝任先生百忙之中出時間接受我們的專訪。」

  採訪完美落幕。

  葉餘生暫停電視,換了一身休閒裝,坐在沙發上,越想越氣。猛喝一口水,嗆得咳出聲。

  客廳門鈴急促地響起。她打開門,就見管姨一臉愁雲籠罩,見她就大呼:「你怎麼能夠做出如此淫亂不堪的事呢!」

  她連忙將遙控器塞進管姨的手中,拿了頂闊檐遮陽帽,便穿鞋要走,緊跟著說:「管姨,誤會一場,你看回放,有專門的澄清。我先出去一下。」

  沒等管姨說什麼,她就一口氣跑到巷口,打開手機,阿姜和管川的未接來電就有幾十個。她攔了一輛計程車,直奔他公司大廈。

  她並不知曉,他每一步都是在努力化險為夷。

  任枝推開任臨樹辦公室的門,舉高雙手鼓掌,大聲說:「你再次把戲演得真好,從一個深陷桃色新聞的風流男人,搖身一變,成了高不可攀的善意之士,真是不容玷污呀。」

  「姐,你應該在家安心養胎,以後你會需要更多的時間照顧我未來的小外甥。」他關切地提醒。


  「別假惺惺了,被你騙了十五年,直到我爸臨終前,我才看清你偽善的真面目。你看起來對誰都很好,其實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己所用,早就算計好的。」任枝動了怒。

  李厲從中調和,轉移話題說:「任小姐,你定製的孕婦套裝已做好,我讓司機送你去取吧,你試試看尺寸,不行再改。」

  任枝還是給李厲薄面的,這才罷休,趾高氣昂地走出去。

  「老闆,你別跟她一般見識,畢竟你們是有血緣關係的姐弟。」李厲從中緩和氣氛。

  「正因為如此,事到如今,我還是想保護她。」他的不安感隨之而至。

  「但你一定要提防著趙裁,他現在掌管整個集團上下的財務,每天都是龐大的往來帳目,之前我在這個職位上做了二十多年,從未出過差錯。我真擔心他。」李厲憂心。

  任臨樹深知李厲對公司的忠心和深厚感情,他拍了拍李厲的肩膀,說:「想把他打回原形,非一朝一夕,必須一擊即中就讓他再不能翻身。機會有,只是我們要等。你抓緊籌備新的投資項目,儘快把企劃書交給我。」

  李厲點頭。

  秘書Abby擋在被推開的門前,說:「這位小姐,沒有預約,我很為難,你先出去。」

  只見葉餘生強硬地闖進來,戴著一頂寬大的帽子,他差點沒認出她來。

  他做了個手勢,示意Abby下去做事,李厲也一起離開,合上門。

  「你來興師問罪嗎?」他倒了杯紅酒,放在她面前,請她在沙發上入座。

  「任臨樹!」她直呼其名,憤憤地說:「為什麼我好不容易對你建立起來的那麼一點點好感,你轉眼就要毀掉。原本真的很感謝你收留醉倒在路邊的我,起初也顧慮你的處境,怕給你添麻煩,可沒想到,你為洗白你自己,說我是流浪女。你可真大方,給那個何蔗蔗錢,收買人心。」

  「在你眼裡,如果人心可以收買的話。那你的心,開個價,我買了。」他靠近她身旁坐下,沖她微笑,陽光照耀在他的額間。他十指交扣,手肘撐在膝蓋上。穿了一條深藍色細暗紋的長褲,端坐的姿勢,露出腳踝。從穿衣搭配上就能看出他的品味。

  即使他像一個跟頭就能離她十萬八千里一樣的大人物,遙不可及。可現實是,他令她方寸大亂。


  每一次見他之前,她都要在心裡提醒自己好幾遍:葉餘生,冷靜冷靜。

  「無價,你買不起。說我是流浪女,這下你可出盡了風頭。任臨樹,你很擅長貶低他人,抬拔自身。」她幾股無名之火竄到一塊兒。

  「首先,我只是陳述事實,你確實喝醉後和流浪女坐在天橋底下乞討。我幫你澄清,你不謝我。莫非你寧願背一個和我有關的桃色新聞,也不願......」他饒有耐心,面帶笑容問道。

  「你這樣以後我還怎麼做人啊?」她說不過他。

  「做我的人。」他醞釀著,補充說明:「我意思是,如果牽連你以後連跑龍套的工作都找不到,那麼,我願意給你安排一份穩定的工作。」

  「噢,謝謝你的好意。等過段時間,你就又有新聞可寫了,千樹集團董事長收助社會流浪人員為員工,幫扶底層窮苦弱勢群體......我說得沒錯吧!」她譏諷他。

  「Good idea!」任臨樹滿意地說,一副標準的笑臉。

  他真是個無懈可擊的商人。

  「我來是希望你能儘快去向我男友的媽媽解釋一下,我馬上要結婚了,不想她對我有誤會。」她好不容易才提出要求。

  「我不會做對自己毫無利益且浪費時間的事。信任你的人,根本不用聽解釋。我一刻鐘之後要出去,你沒事的話,方便先走嗎?」他突然就不再有談下去的興趣。

  「好。那我好朋友家被砸的事,怎麼解決?你說過會賠償損失的。」她受阿姜之託提了出來。

  他站起身,背對著她:「說到底還是為錢而來。你損壞了我的車,兩筆帳就此勾銷,算算,你還有得賺,很划得來。」

  「好,我們從此兩兩相清,互不相欠。」

  「消失吧。」他抬手,朝門的方向揮了揮。

  葉餘生不再說話,戴上帽子,挺直背脊,從他面前走過去。


  走出大廈,她才得以放鬆,望見等在一旁的阿姜,正準備探口風,她搖了搖頭。

  「我就猜到他不會幫你解釋,人家分分鐘掙多少錢的人啊。唯利是圖是商人本質,沒有利益的事,他才不會做呢,不過,通過兩次記者招待會,我對他是徹底黑轉粉的節奏。男神啊,可惜你們倆結的仇太深了。」阿姜悻悻地說。

  葉餘生沒好氣地打擊她:「男神沒有開支票賠償你,算了,你的損失我來給吧。」

  「他不是說得好好的嗎?」

  「你別問了,我現在事夠多的啦,以後你要找任臨樹,自己找去,別煩我。」她惱了,語氣有些沖。

  阿姜趕緊閉嘴。

  高樓之上,任臨樹舉著望遠鏡,看見她和阿姜一前一後上了一輛紅色的雷丁小型轎車。車標隨眼一看,確實很像雷克薩斯,對車不太懂的外行人不會細究車標上細小的差別。

  就算她狡辯,至少還有半句屬實,她並沒有完全欺騙他。

  梁赫的電話這時呼入。

  他按下免提鍵。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倆又來酒店入住了,全方位拍攝兩人在前台Check out時摟抱的高清照片,絕對看不出是酒店內部人拍的。我已順利完成任務。要是葉小姐看到這些照片,那場面,無法想像啊。」梁赫在電話里浮想聯翩。

  任臨樹心裡生出難以名狀的愜意,低沉地說:「不用聯想,很快就能看到了。」萬事他都成竹在胸。毫無疑問,他決定做她眼中的那個惡人。

  ——記得早先少年時,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的《從前慢》,葉餘生最喜歡的一首詩。從前是美好的,卻也是無法回頭的歲月。戒掉回憶,過好當下,才是最重要的,她不想打破眼下的平衡。

  葉餘生來到管川家,見管姨仍在生氣,就拿出去影視城跑龍套的錢,放在管姨手裡:「別生氣了,我陪你去買新衣服吧。」


  「不是不信你,是我抬不起頭來,外面的朋友都看到新聞了,就算你和那個有錢男人沒關係,他也說你是流浪女啊,你叫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放,好歹你也是留學生,就不能找份正經的工作嗎,不是哭喪就是演乞丐,我看你是打算專職演乞丐!」管姨將錢拍在餐桌上。

  還沒等她說話,管川開門進來,面色陰鬱,將一張捏得變形的名片朝她臉上扔去,叫囂:「葉餘生,上午為什麼不接我電話,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和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任臨樹的名片。

  「管川,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請你尊重我,不要把我想得和你一樣骯髒。」

  「夠了!從這張名片出現在你出租房門口,我就開始懷疑你。難怪你不願搬過來住,你和我牽過手還是擁抱過?如果你和他沒有關係,他會平白無故讓你在他車上過夜?他公司的危機公關做得很強大嘛,唬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藉口去影視城拍戲,實際上你是為了和他約會,還喬裝流浪女那麼逼真。難怪你那麼大方給我錢去辦婚慶公司,竟是你陪別的男人掙的錢......」管川漲了紅臉,高聲嚷道。

  葉餘生抬起手,一掌拍在管川的胸膛上。她沒想到他居然用這種話語來羞辱她的自尊。

  管姨勸道:「川兒,越說越難聽了,不許你這麼說她啊。吵架也好歹有個分寸,她是什麼樣的人,我能不清楚?再說了,葉餘生,你不能動手打人,把他打壞了可怎麼辦......」

  「還是讓我來說清楚吧。」任臨樹高大的身影,不約而至。他立在門前,白色綢質襯衫,絳紅領帶。面目輪廓清晰,情緒收斂。

  葉餘生哪裡料想到他竟然會出現,吃驚不已。

  管川見狀,衝動上前,挑釁:「誰讓你來的!給我出去。」說著,一拳就揮了過來。

  任臨樹抬手接住管川直逼而來的拳頭,將其猛地往後一推,管川跌坐在地上,被葉餘生和管姨拉住。

  「誤會因我而起,我不作多說,只想還她一個清白。我和她之間,毫無瓜葛,萍水相逢。這個給伯母,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裡面是我們只對貴賓開放的俱樂部入會卡,伯母有空可以帶朋友過來打牌,一切消費均免。還有這個是給葉餘生那位記者朋友,家中財物受損的補償。」他邊說著,邊放了兩個信封在茶几上。

  管姨看傻了眼,哪見過這等人物出現在自己面前,忙不迭道謝:「謝謝你,百忙之中還登門來......要不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媽,你有點出息好不好!」管川稍稍平靜下來。

  任臨樹客套幾句後,擔憂地望了葉餘生一眼,才轉身離開。


  葉餘生的目光,曲折地從他的背影抽離,感激他親自來幫她解圍。想到他目睹她眼下的狼狽和窘迫,她不禁心生羞恥。至於他如何神通廣大到找來這裡,她無從得知。

  管姨發話:「這下講清楚了吧,人家任先生一看就是坦蕩蕩的正人君子,再說,我看他氣度不凡,就算川兒你說小葉和他有什麼關係,我估計也沒人會信。他這樣的紳士,身邊還會缺少條件好的女人?你們倆,三天後,七夕,黃道吉日,按計劃把結婚證給領了。這幾天征地拆遷辦又來拍照片,我看明年開春是肯定要動遷的。小葉,你抽個時間,搬過來住。老這樣可不行,現在不都流行婚前同居嘛,把房租省下來買菜也好啊。」

  她和管川,都陷入沉默的僵局。

  翌日,是母親的生忌。葉餘生原先打算和管川同去母親墓前拜祭的,現在看來,是要獨自前往了。

  夏末初秋的清晨,略微透著股涼氣。她從花店裡選了一束康乃馨,而非黃菊,此時,她像天底下所有擁有母親的女孩子一樣,只想陪媽媽過生日。

  穿過一條林蔭小道,來到墓園,四周格外靜謐。上一次來,還是清明時分。

  她焚好香,再將生日蛋糕上的蠟燭點燃,又默默吹熄蠟燭,對著母親的墓碑,眼神消沉,悲傷自語:「媽,這個生日,女兒陪你吹蠟燭,許願,你開心嗎?你走的時候,一定很不放心我吧。後天,我要和管川領證結婚了。媽,你會祝福我的,對嗎......」

  六歲喪母至今,仍能回想起幼時母親點點滴滴對她的疼愛之處。在那個保守的年代,母親以未婚的身份生下她,該要直面多少殘忍的指責和非議。一晃,二十來年過去。她靠母親生前常唱的那首《明天會更好》支撐了一年又一年。

  起風時,她躺在墓旁,如兒時那般,瘦小的一團,縮在母親的懷裡。

  「媽,我比誰都清楚管川的所作所為。若有你在我身旁,我可以和你相依為命,不必走入婚姻。讀書多年,學無所用,倒添了些勘查人心的皮毛,看穿謊言,活在真實的世界裡,無比孤獨。周得晚因我的失誤而死,我本無顏擁有幸福。可想來對不起媽媽您,好不容易生下我,我卻沒有真正快樂過......」

  母親給她取名為葉餘生,是因為生她那天,險些難產喪命。餘生,倖存的生命,有劫後餘生之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是母親的祈願。

  她眼淚濕了滿臉。

  正在飯局上推杯換盞應酬的任臨樹,瞟一眼手機里彈出來的消息。

  是梁赫發的:

  老闆,剛得到關於「鵲鵲」的可靠線索,我正趕過去,速來靜思園墓地。

  任臨樹舉著杯子的手,瞬間就停頓了。像世界全部消聲一般啞然,他放下杯子,推說身體不適,匆忙離開飯局。

  對於失蹤很久很久的人,有時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何日復歸來,斷我愚公念。尋找如此之久,他寧可得到的消息是,她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幸福地結婚生子,也不能是他最怕最怕的結果。

  當年的約定,恍如昨日。

  他說:希望將來再見時,我們都能擁有更好的人生。

  她說:我等你的好消息。

  靜思園墓地,這五個字像刀刃扎入他的心口。

  車子行駛在開往墓地的路上,他緊張地握緊方向盤,從未像這一刻這麼害怕過,涼氣從背脊滲透至全身。

  他在梁赫的帶領下,來到墓地一隅,看見一座小小的墳墓,荒草叢生,年代久遠,仿佛被世間遺忘。墓碑上寫的名字是鵲鵲,碑文粗糙簡易,沒有全名,出生日期是正確的,卒年,卒於二零零二年十二月一日。

  按時間推算,她竟是在離開福利院一年後,死去。她死於冬天,是病死,還是凍死的?死字是多麼可怕的字眼,他無法將這個字和記憶里鮮活的她聯繫在一起。

  他接近崩潰,無力地蹲坐在墓前,顫抖著伸出手,輕撫石碑,淚如雨下,心痛近乎窒息。十四年的苦苦尋覓,等來的,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所有築起的希望,頃刻間碾碎成塵土。

  遠處,在墓地另一端,葉餘生起身與母親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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