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唯有南山與君眼,相逢不改舊時青
2024-09-13 17:09:35
作者: 白槿湖
{你生命中必定會遇到那麼一個人,改變你以往所有的標準,她即是標準。}
[1]「與你無關。」
相愛的人為何無法在一起生活,不相愛的人為何可以和平共處。皆因,激烈深刻的情意,往往物極必反。就像葉餘生的父親和母親,那份與世俗格格不入的愛,在心灰意冷中走向暗淡,甚至消亡。
母親應該找一個尋常且溫潤的樸素男子,相守一生,而不是放蕩不羈的浪子。
葉餘生對管川,並無所求。起初欣賞他的熱血、進取、樂觀,直至他漸漸謊言不斷,出軌已成事實,她明白,世間多數男子,都會變,隨著年齡,純真正直會被當成幼稚丟棄。
這殘破無望的人生,她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
行走在傍山路上,蟬鳴聒噪,墓地附近,很難攔到計程車。
一輛黑色小車,緩慢從她身邊駛過。開車的是梁赫,回頭提醒道:「老闆,剛路過的是葉餘生,要不要停車載她一程?」明知任臨樹此時悲傷過度,但梁赫有自己的想法。
任臨樹左臂撐著額頭,垂首埋在腿間,一聲不發。
車停靠在路邊,梁赫從後視鏡里看見葉餘生朝車觀望,她保持距離,並不靠近。
梁赫下車,走到葉餘生面前,語氣懇切:「葉小姐,別躲躲閃閃了。我們老闆現在很痛苦,他去的是他心愛之人的墓。我身為下屬,又是男人,不懂得安慰,你上車陪陪他吧。」
「他為心愛之人難過,那他若見到我,只會更悲憤交加,我何德何能安慰得了他。」她思及周得晚的死。
「別忘了,你是心理師。哪怕你已經放棄,可否定不了你的學術。他不能垮,依眼下集團的形式,他的地位仍岌岌可危,想必通過遺產紛爭,你也早有所耳聞。我看他的狀態,無比擔心,這麼多年風風雨雨,也沒見他脆弱成這樣。」梁赫無奈之下,唯有求助葉餘生。
「對不起,我幫不了他,他今日的痛苦,也是我的錯。」葉餘生哀哀地說。
梁赫心切:「你為什麼不試一試,他為替你澄清,開完會就趕去找你。巴黎發生的事,他不怪你,當時盛氣之下的話,你也不要耿耿於懷。我看得出來,至少他有留意你。」
葉餘生望一眼車子,隔著車窗,眼神流露出她在為任臨樹擔憂。她跟隨梁赫,上車,輕合車門。
她見任臨樹低頭沉默著,灰藍色西裝擺放在一側,俯身紋絲不動,仿佛察覺不到她的存在似的。車繼續往市區開,沿路樹木茂盛,遠處村落零星。
再次如此接近他,她有些誠惶誠恐,只覺不真切。就如同那句古詩: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
她開口說話,打破寂靜:「我來看看我媽,沒想到會碰到你。對不起,若不是我的失職,也許你們現在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這樣愛她,她在天之靈,一定希望你走出來。我知道,你的痛楚。活著的人沒法選擇,她不在了,你只有更好去生活,才是唯一一條能夠抵達當初誓言的道路......」
「與你無關。」任臨樹稍抬頭,爾後又埋下頭,聲音嘶啞,他不能讓葉餘生看見他在落淚。
她連呼吸都小心翼翼,舉起手,想要拍拍他的背,卻沒有那份勇氣。
車內陷入長久的安靜。
滾滾烈日,她讓梁赫在就近的公交車站台處停下車,下車後,她朝車內的任臨樹輕聲招呼:「我走了,你多保重。」
唯有南山與君眼,相逢不改舊時青。
相隔不遠的高處道路上,一輛銀色車停在樹叢旁,被綠蔭遮擋住,車內的人,密切監視著葉餘生的一舉一動。
任臨樹走進1107號房間,一如往日地坐在電腦前,登陸尋人網站,在郵箱裡查找有線索的郵件。平靜之後,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每天滿身疲憊地回到這裡,習慣要做的事,就是尋找線索。驀地,隨著一封郵件的打開,他生出疑問。郵件的內容正是和梁赫所得到的消息一致。
發郵件的人是誰,為何詳盡到連墓地的位置都清清楚楚?
他撥通梁赫的電話,詢問消息來源。
從梁赫的口中得知,是墓地的守墓人提供的線索。他也是無意間在報紙上看到了尋人啟事,這才想起墓地里有一座孤墳,碑文上刻的信息,正好與尋人啟事上相仿,就打來了電話。守墓人坦言,至少自己在墓地工作的七年時間裡,那座墳就一直存在,從未有人前來掃墓。
任臨樹伏在辦公桌上,手裡握著的,是那張泛黃的舊照片。他腦子浮起十四年前她白皙的臉,笑起來兩個酒窩一深一淺,神似年輕時的黎姿。
你說等我的好消息,為什麼卻讓我等來這樣的壞消息......難道註定我們這一生都不得相見嗎?他寧願永遠找不到結局,希望還在,他畢生就還有努力和期盼。她將永遠是他心頭患。
打開抽屜,擺放著一個木質匣子,放著一條白色手絹。多年過去,他視如珍寶,她留存在他身邊的,除卻回憶,也就剩這點了。當年辦理助養手續時,原本周瑞夫婦是相中的鵲鵲,而非便當,但鵲鵲意外燙傷,醫生診斷,會留下不可復原的傷疤。周瑞夫婦只好放棄,轉而助養便當。他當時還慶幸,想著要找機會說服養父,連同一起助養鵲鵲。誰知卻得到她從福利院逃離的消息,自此,再無音訊。
要是你還在就好了,我已經能夠保護你。你再也不會挨餓受凍,我可以給你買漂亮裙子和你最愛吃的桂梔糕,我連宋師傅都找到了。我還想帶你去看沙漠,帶你去看大海。有我保護你,你再也不用害怕。你怎麼可以騙了我十四年。你叫我如何支撐,如何面對重重危機,又如何能忘記你。
黑暗裡,他鼻子貼著手絹,無聲無息地落淚。往事似昨,人非昨。
天亮之後,他仍要去「打仗」。一夜之間,下巴上冒起雜亂的胡茬,他雙眼通紅,對著鏡子用剃鬚刀刮鬍子。
然後他從衣櫃裡拿出一件黑色西裝,白襯衫,系好領帶,別一枚鑲嵌藍寶的領帶夾,看起來精神抖擻的模樣。當他打開房門,看到梁赫竟站在門前。
「早上好,老闆。」梁赫見任臨樹穿戴整齊,並無明顯不妥,稍稍放下心來。
任臨樹詫異地問:「你一整晚都沒走,接我電話時你就在門外?」
「不是......我就是喝了點酒,不能開車,所以才沒回去。」梁赫吞吞吐吐。
「你從不喝酒,也從不撒謊。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我不會把私人情感帶到工作上來的,你進去先洗個臉,我們再去公司。」任臨樹抬手,拍了一下樑赫的手臂。他告誡自己,不能垮,梁赫和李厲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不能辜負。
酒店距離公司大廈車程耗時二十分鐘,梁赫利用這段時間抓緊匯報幾項事情:「老闆,夜裡周深信來酒店找你,被我攔在了門外,追問我你的心情,好不容易才打發她走,你看要不要回個電話。董夫人和趙裁昨日購入公司大量股票,暫不清楚他們將如何操控。第三件事,周瑞約時間吃飯,這個是不能推的。再就是,杜宴清回國了,醉後在飯局上放出口訊,會來找你敘舊。」
「杜宴清,犯錯後逃到阿聯的膽小鬼,也算是好久不見的老朋友了,他爸竟然還敢讓他回國。對了,明天七夕,節慶活動方案再進行最後一遍確認,新樓盤、商場和酒店的營業額,預計能增長百分之二十。」任臨樹話音落下,緊接著囑咐,「梁赫,近期擇日,我要重新選墓地,它以後將不再是無主孤墳。」
在大廈樓下,遇到從大門走出的董美思,氣色不佳,看見任臨樹後情緒激動,目露恨意,仇視道:「你就是他背叛我的證據,每一次見到你,我的心就被碾割一次。我被老傢伙欺騙,替一個賤女人養私生子,現在還要奪走我辛辛苦苦守下來的財產,我活著接下來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報仇。我會拼老命奪回千樹,若得不到,也要毀掉。」
「我警告你,別侮辱我媽。你想報仇,儘管來。」他挺直背大步走過,眼神卻十分淒涼。
他徹夜未眠,走進辦公室,等待他的,是無休止的工作,密密麻麻的時間表。李厲見狀,提議:「你的心情我理解,找了這麼久,誰也沒想到會是最壞的結果。你已經盡力了。休息休息,別再扛了,久積成疾,你需要去釋放一下。事情交給我來做,快回去睡一覺。」
「我不能停止工作,否則就要淪陷進悲痛之中。早知一別成陰陽相隔,我寧願留在福利院,守護著她,也不要過什麼繁昌虛妄的生活。」他凝望桌上的相片,恨不得穿越時空去呵護那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孩。
李厲嘆息:「事已至此,你要保重身體。」
任臨樹站起身,離座,誠懇地說:「李叔,我去商場看看。這邊的事暫交給你,今晚要辛苦你加班了。」
「好,正好本來我也要過去督管一下的,現在有老闆親自過去,效果肯定比我好。」李厲從來沒見過任臨樹像現在這樣脆弱,盔甲再厚,也要看傷在什麼部位。在辦公室里待著,沉悶只會讓人更不安,出去走走或許能好點。
此時的商場,人聲鼎沸,恰巧是周六。情侶們提前出來過節,購買禮物,各個專櫃都有促銷活動。除了青年男女,最重視的就是小顧客群體,為將來的顧客培養基礎。所以,六樓的兒童天地顯得格外熱鬧。
葉餘生和阿姜的身影也出現在了這裡,她們當然不是來購物的,而是兼職做日結促銷。
「要不是看在你明天就要領證的份兒上,我才不要當小丑,油彩畫在臉上,不知洗不洗得乾淨,怕你成花臉貓新娘。這次便宜你啦,讓你做一次灰姑娘,親愛的,你今天真是美死了。」阿姜頭頂金黃色假髮和七彩帽,將紅色的小圓帽蓋在鼻子上,咧嘴滑稽地笑,手中提著一袋子玩具汽車模型。
葉餘生一襲藍色齊肩公主裙,裙擺厚重的紗蓬起,清淡的妝容,髮髻高挽,一出場就被一群小女生圍著。
「還是你最疼我。」葉餘生朝阿姜笑。
突然間,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接著就是緊張失措的大哭:「啊......救命啊,快救救我的孩子......」眾人循聲望去,一位年輕的母親,癱坐在地上全身顫抖,懷裡抱著的小女孩看起來三歲左右,張大嘴,眼睛圓睜,臉漲得發紫,像是窒息,四肢痙攣。
葉餘生扔下手裡的布偶,衝上前,跪在地上問孩子的母親:「孩子怎麼了,別慌,阿姜,快打120!」
「卡住了......卡住了。」孩子母親的手抖如篩糠,嚇得趕緊用嘴對著女兒的嘴吸,異物卻怎麼也吸不出來。
「快,把孩子給我!」葉餘生試圖接過孩子。
阿姜見狀,慌忙阻止:「你又不是醫生,我已經打120了,救護車很快就來。你要是動了孩子,出了事可怎麼辦!」
「我是醫生,孩子等不了!」葉餘生直接抱過孩子,圍觀的人群譁然一片。
「她真是醫生啊。」有家長問阿姜。
「心理醫生,她真是個傻子......」阿姜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為年幼的生命,也為葉餘生擔憂。救活了,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萬一沒救過來,葉餘生豈不是又要背負一條生命的責難。周得晚的死,已經毀了葉餘生的一切啊。出於職業習慣,阿姜舉起手機錄像,也算是留作救人的證據。
「阿姜,下樓去等救護車!」葉餘生顧不上回頭。
剛走入商場一樓電梯的任臨樹,接到李厲的電話。
「老闆,現在出大事了。六樓一個孩子被異物卡主,有生命危險,救護車正在趕來的路上。如果孩子今天在商場死亡,這對我們無疑是一個致命的打擊,董事會也會聯合起來,逼你下位的。」李厲十萬火急地分析險局。
任臨樹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故,竭力保持鎮定:「我馬上去六樓,人命關天,別考慮那麼多了。」他伸手按下六樓鍵。
「要不要封鎖消息?」李厲追問。
「不用。該來的,躲不掉。」任臨樹掛斷電話,有那麼一秒,他閉上雙眼,深呼吸一口。
電梯門一打開,就聽到了成年女性悽慘的哭聲,伴隨而來的是受到了驚嚇的孩子們的哭聲,他大步跑過去,撥開人群,只見穿藍色長裙的女子,站在遇險孩子背後,雙手放於孩子肚臍和胸骨間,一手握拳,另一隻手包住拳頭。雙臂用力收緊,瞬間按壓孩子胸部,持續反覆做這個動作。
終於,一塊圓柱狀的紅色積木從孩子的口裡蹦了出來,落在地上,這便是那罪魁禍首了。孩子咳嗽了幾聲,慢慢地恢復了呼吸,面色逐漸正常。眾人一齊激動地鼓掌吶喊:「成功得救了!」小女孩重新回到了媽媽的懷抱。
年輕的母親熱淚盈眶,握著葉餘生的手,感激涕零:「謝謝你,救了我女兒一命......大恩大德,請你務必留下聯繫方式,我一定要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任臨樹望著藍色長裙的背影,敬佩道:「你很勇敢,我代表我們商場,也要對你的救人行為進行嘉獎。」
葉餘生聽到身後熟悉的聲音,也沒回頭,低下頭任由頭髮遮住臉,生怕被他認出來。正巧,此時醫院的救護人員趕來了,圍觀的人熙熙攘攘讓道之時,她趁此機會,溜之大吉。
在一樓碰到等在救護車旁的阿姜,見葉餘生神色匆匆地跑來,心想:慘了,肯定是出事要逃跑的架勢。阿姜一把抓住葉餘生的手,說:「跟我來!」
一路狂奔,阿姜跑得氣喘吁吁,邊跑邊拿出錢包,嘴裡念念有詞:「錢你拿著趕緊跑,憑我的新聞經驗,你闖大禍了知道嗎?雖然目的是救人,但假如家屬轉哀為怒,起訴你過失致人死亡......叫你什麼都不要做,你偏不聽我的,你怎麼這麼傻,吃的虧還不夠嗎!」
「你往哪想呢!孩子已經沒事了。」葉餘生停下來,手裡握著一把阿姜硬塞的錢,得意地笑。
「真的啊,你救活孩子了?親愛的,你太了不起,我以你為傲!我都不敢上樓,真怕看到的是最壞的結果。既然沒事,皆大歡喜,那你跑什麼啊!」阿姜邊問,邊伸出手,「把錢還我!」
葉餘生為了逗阿姜,提起裙擺飛快地跑遠:「哪有給了還要回去的道理啊。」
阿姜窮追不捨,高聲喊:「咱們得回商場,今天的兼職還沒做完,不然就白做半天了。再說,這多好的新聞素材啊,你跟我回現場,來個見義勇為專訪。剛才錄像只錄到一半,我就下樓去接救護車了,錯過了最精彩的高潮部分。」
「別,千萬不要再上新聞了,之前是被救助的社會弱勢群體、流浪女,你這會兒再把我寫成見義勇為者,人家得以為我是多重人格了。我沒那麼偉大,只是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死去,我明明有抓住一線生機的能力的。」葉餘生停下腳步,坦誠相告。說完她迎上去,挽住阿姜的胳膊,將錢塞進阿姜的包里。
兩個人相視一笑,才發現彼此的妝都沒有卸,尤其是阿姜,淚水弄花了眼妝,整張臉顯得很嚇人。
救護車鳴笛駛過,車內坐著驚魂未定的女子,當她見到站在路邊的葉餘生時,忙激動地對身後的男子說:「就是她救了妮妮,可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看起來挺普通的,不過,她不僅救了我的小侄女,還間接救了任臨樹。」男子思量著,神情冰冷。
「妮妮叔叔,麻煩你務必幫我聯繫上她,應該很好找的,她在商場做促銷,只要去人事部肯定就能打聽到她的聯繫方式。我和你哥要一起登門拜訪,當面致謝。」
男子語氣稍有緩和:「這點小事,交給我好了,反正我很快就要去找任臨樹。我和他,舊帳新帳要一起算。」話意不明,眼裡透出一股寒氣。
「已經對傷者進行了各方面的檢查,具體要進一步觀察。多虧剛才救人者正確果斷地採取了海姆立克急救法,否則等救護車來,那也一定回天乏術了。異物窒息,只有短短一兩分鐘寶貴的救命時間,再拖半分鐘都有可能會造成大腦嚴重缺氧。」醫生在電話里向任臨樹告知情況。
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任臨樹懸起的心這才放下。
李厲處理好集團的事務過來時,商場已恢復了正常運營,見有驚無險,問:「老闆,你知道今天被異物卡住的孩子,是誰家的嗎?」
「我只知道,卡傷孩子的,是我們正在出售的玩具。無論這孩子的家庭背景如何,都不能有危險。」任臨樹嚴肅地說。
「杜家大兒子的女兒,梁赫還看見杜宴清了。」李厲對五年前的事仍有介懷。
任臨樹不減威嚴,坦然如常:「既然這麼有緣,我倒迫不及待想見他了。」又繼續說:「罪魁禍首的玩具品牌,全部下架。現場有不少人用手機錄了像,預計已經在各大視頻網站上傳了。不管掀起的風波是大是小,只要涉及千樹集團,我們就都要把名譽損失降至最低。密切關注一下,讓梁赫儘快找到今天在六樓的救人者,必要時,有用處。」
李厲一一親自去安排。
任臨樹回到辦公室,緊閉雙眼,用力揉按太陽穴,連日來發生的事他並不懼怕,可他此時真的有些支撐不住。獨處更易脆弱。
萬事不懼,唯懼她死。
他想到那座孤墳里的人,心痛再度襲來。這麼多年來,偶爾夢見少年時,鵲鵲提著籃子,穿及膝的白裙,順著山路慢慢走,採摘蕨菜、蘑菇,教他分辨哪種蘑菇有毒,哪種無毒。明知是夢,也不希望醒。
手機在桌上震動起來,他接通電話。
「老闆,救人者是葉餘生。我在人事部已確認過,網上也有事發時的視頻。我倒是對她肅然起敬了,當所有人都袖手旁觀時,她居然有這麼大膽量。」梁赫極少誇獎人。
任臨樹腦海中浮起一個藍色長裙的背影,竟然,是葉餘生?
梁赫十分遺憾:「可惜的是,她怎麼會看中管川那種男人呢?我無意間聽到管川對他的新女友說,他之所以決定娶葉餘生,不過是因為他家老房子要拆遷了,在動遷前結婚,他和他媽再分一戶,准能獲得至少兩套住房。」
「我上次去過他家,那片老城區,是我們集團準備收購的土地,越來越有點意思了。晚上,你去老城區的人流密集地,散播點消息......」任臨樹秘而不宣,梁赫對此心領神會。
按照任臨樹對商場意外事件輿論走向的判斷,他需要葉餘生配合公關宣傳。
於是他決定明天去見見她。
隨手翻開書架上一本詩集,這句話躍然眼前——
「我相信有人正在慢慢地、艱難地愛上我,別的人不會,除非是你。」
[2]「葉小姐,我們還沒有熟悉到你可以隨意觸碰我的地步。」
「不要死......不要跳......」葉餘生從夢中驚醒,滿頭大汗,又是夢魘。她夢見自己再次目睹母親和周得晚的死,她拼命想挽救,卻如同被綁住一般,無法動彈,也無法發聲,眼睜睜看著母親和周得晚在她面前重複自殺的舉動。
這種痛苦折磨,如剜心蝕骨。
她束起長發,望見鏡中消瘦單薄的女子,兩行清淚掛在臉上,她伸手撫摸自己脖間戴著的那條銀項鍊。人生短短几十年已經足夠脆弱,要好好活著。她救了那個三歲的小女孩,卻更像是她的自救,尋找到自身存在的零星價值。
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
老舊的電風扇在「吱呀吱呀」地轉動,天花板上泛黃的水漬,像一隻鹿躍起的瞬間。她從抽屜里拿出身份證、戶口簿,再給管川打去電話,但沒有打通。
她從巷子裡走出來,手裡拎著一袋垃圾,像重複無數個日子那樣,並沒有覺得這是多麼特別的一天。她沒有乘車,而是緩慢地步行去往民政局。跟管川結婚,心灰意冷、人世已空地活下去。婚姻於她而言,可有可無,它無非是她人生中的某個屬性罷了。管川母子救過她,她能為他們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手機在包里震動起來,她以為是管川回過來的電話,但,竟然是任臨樹。
那一刻,她眼眶濕潤,握住手機的手微微有些顫抖,直至來電提醒停止,她也沒有接通電話。她蹲在路邊,內心生出龐大的孤獨和絕望,哪怕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和任臨樹沒有任何可能,但今日之後,她和他,更永無絲毫可能,只是從一個絕境跌入更深的絕境。她自甘墮落。
手機屏幕上顯示:未接來電——永遠不要接的人。
九點半,她準時到達民政局,前來登記的隊伍已排得很長。她在大廳外的花壇旁坐下,目睹一對對情侶激動人心的時刻,她倒如死水般平靜。
手機再度響起。
仍是那個「永遠不要接的人」打來的。她不接,卻不捨得掛斷,就讓它多響一會兒吧。
葉餘生沒有看到,馬路對面的黑色轎車裡,任臨樹正冷著臉望向她。
此時,一輛疾馳而來的摩托車,猛然在她面前一個急剎停下,扔給她一個白色信封后,戴頭盔的男子轉眼消失不見。她好奇地打開,映入眼中的照片全是管川和同一個女人在公眾場合擁摟接吻的畫面。
她對此並不感到意外,但親眼見到那種照片,令她從惱羞轉為悲憤,哀莫大於心死。細想多年以來,流離失所,從未得到過安慰,命運屢屢試圖將她摧垮,除了像只螻蟻般苟活外,她往後的餘生,還有何期盼?
將照片重新裝回信封,攥在手裡,她抬頭看了一眼民政局大廳牆上「婚姻自由,依法登記」八個字,感覺好刺眼,和她手中的相片簡直組合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她將頭埋在雙膝間,有些不知所措。排隊登記的人越來越多,有人踩了她的腳,有人的挎包打到她的頭,所有人都喜氣洋洋急匆匆地趕赴一年一次的七夕登記日。她抱住頭,緊緊閉上眼睛。
當人群不斷擁擠,她險些摔倒之時,一雙手伸過來,拍了拍她的肩。隨後,那雙手緊緊拉住她的胳膊,將她從洶湧的人潮里牽出來。她順著那雙手,看見了任臨樹。他仿佛將她從絕境之中拉了出來,是幻覺嗎?
葉餘生啊,你醒醒。
他撿起她掉在地上的手機,態度冷漠,有點責備的意味:「為什麼不接我電話,你是第一個。」他邊說邊按下手機home鍵,瞧見「永遠不要接的人」的未接來電。
「永遠不要接的人,難道是我嗎?」他語氣消沉。
「不是......」她清晰地回答。
他拿出自己的手機,再次撥通她的號碼,她的手機又響起。
她有些惶恐,擔心他萬一擅自打開她的手機,點進她的微博,那個帳號里,她只關注了他一個人。
「改過來,改成永遠都要接的人。」他遞手機過來。還好,他沒有打開,她暗自慶幸。
「怎麼備註是我的權利,你無法控制我的人生,更無法控制你在別人心中的看法和位置,你改變不了你是我不想接他電話,也改變不了你是我不想再見面的人。」她表明態度,抬眼看他,他的眼神卻轉向遠方。
他離她僅一步之遙,亦是千里之外。
「是嗎,那你可要好好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控制你的人生。」他壓低聲音,頗有深意。爾後,牽起她的手,向車走去。
「你鬆開!」她企圖掙脫。
「跟我走!」他程式化地命令。他拉開車門,將她推進去,再重重地關上車門。車內溫度很低,她聞到他熟悉的蒼柏氣息,來自某款男士香水。
車在陌生的路段行駛,她警惕地問:「你要帶我去哪兒,我還要登記結婚。」
他笑了,說:「我不是來搶婚的,你放心。不過,你都已經看了那些照片,還打算結婚,是不是想錢想瘋了?奉勸你一句,趁早死心吧。」
「原來照片是你拍的?你處心積慮做這些,就為毀了我的婚姻?」她望著他的肩膀,說不出有多失落。他是在報復她吧。她間接導致了周得晚的死,他因此失去一段姻緣,所以,他也要毀了她的婚姻。
他輕鬆地冷哼一聲:「嗯。」
「他有別的女人,和與我結婚,本質上,是兩件事。他並沒有悔婚。」她強詞奪理。
「沒有悔婚是昨天的事。今天可就大不相同了,老城區那塊地,我們千樹放棄了收購,把項目轉而投向北山計劃。目前除了我們有實力收購以外,想等下一個動遷,至少得十年。」
「這些是你公司的事,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你們結婚,不就是想多要一套房子嗎,葉餘生,拿一輩子的幸福,去賭一套房子,值得嗎?你是有多缺錢?」他的話,直擊她的心。
「即便如此,那也是管川個人的想法,房子和我沒有關係,他救過我的命,如果結婚,他能得到更多,我樂意。」
他冷冷地笑道:「好一個知恩圖報的感人故事,那就去看看你的救命恩人到底還娶不娶你,此刻又正在做什麼吧。」
車在Roman Sunrise酒店停下,葉餘生跟隨任臨樹走進酒店大堂,梁赫迎上來,湊在任臨樹耳邊低聲交談。葉餘生很清楚她將會面對怎樣的一幕,她腦子裡已上演了好幾種應對方式,但她絕不能讓任臨樹得逞。
「他們乘電梯下樓了,老時間,一般都是頭天晚上過來入住,上午十一點離開。你要是想打他,可別砸我酒店裡的東西。很貴,你賠不起。」任臨樹輕聲告誡。
她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他說的沒錯,管川摟著照片中那個女孩的腰,兩人有說有笑甜蜜地走向前台。
任臨樹猛地牽住她,大步往管川那邊走去。她急得想往後退,無奈力量和他相比,簡直如縛雞之力。在相距還有一米多的距離時,他將她推向管川。
她就那樣唐突冒失地撞在管川身上,差點沒把管川嚇出心臟病來,終歸是做賊心虛。
管川的臉「唰」一下白了,聲音顫抖:「你......你怎麼來了。」
「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嗎?」窗戶紙已被捅破,葉餘生只好問出口。
「七夕啊,所以他和我在一起。」一旁的女孩摟住管川的胳膊,下巴揚起,鄙夷地打量葉餘生。
「嫻嫻,你先去那邊坐會兒,等我處理好。」管川溫柔地對女孩說。
「好,我等你。」女孩乖巧地配合。
葉餘生火冒三丈,強壓著聲音:「管川,你弄清楚,要結婚的人是你,你和管姨跟我怎麼說的,你又是怎麼承諾的?你說你以後會補給我婚禮,可你現在這麼做,算什麼?」
「她是我的初戀,回國了,我們無法預料地舊情復燃了。原本是為了老宅拆遷,我才決定和你結婚。現在那塊地不拆了,我們結婚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再說了,你心裡根本就沒有我,這麼多年,你哪一刻放下過那個人?你忘不掉你的初戀,我也一樣。」管川厚顏無恥地辯駁,說話間,還情意綿綿地望向不遠處的女孩。
「你意思是,之前你承諾的,全都是虛情假意,目的就是為了房子,對吧。」葉餘生搖搖頭,深吸一口氣,繼續說,「好,我成全你們。你救過我一命,也謝謝你多年來的照顧,雖然我不敢相信當年那個熱血青年會變得如此不堪,但,祝福你們。」說完,她轉過身,挺直背脊,從任臨樹面前走過。
她走到一處假山後,發現任臨樹跟著自己,於是停下腳步,背對著他,問:「你滿意了?對你而言,我們這種小市民,為一套房子而結婚,很荒唐可笑吧,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頃刻就能摧毀別人的夢想。」
「葉餘生,你是在怪我打破你自欺欺人的夢想嗎?」他反問。
噴泉濺起的水花落得她滿臉都是,頭髮被打濕,她難過於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如此不堪一擊,讓他看見她恥於人前的狼狽。
「夢想?溫飽就是我的夢想。你餓過嗎,凍過嗎,睡過垃圾箱嗎,你有過臥病在床連倒杯水的人都沒有嗎?你改變一個征地計劃,我那荒唐的婚姻馬上就破滅了。所以,你是夢想,我是溫飽。」她自嘲。
「跟我去靜思園一趟。」他冒出這麼一句話。
她腦中立刻想起上次在墓地碰到他的場景,他必定是想把此時落魄慘澹的她,帶到周得晚的墓前。也好,這一切原都是她的罪。
到了靜思園,她跟在他身後,繞了很多路,才走到一座狹小的墓前。乍一眼看去,她有些難以置信,以周得晚的家世,該不至於長眠在這種普通墓地啊。再仔細一看墓碑上斑駁不清的字,長年雨水的沖刮,被青苔布滿,依稀可見:鵲鵲,卒於二零零二年十二月一日。
鵲鵲?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呼吸聲加重,悲傷地說:「溫飽是你的夢想,我羨慕你,因為我馬上就可以讓你實現夢想。而我的夢想,是她,是一個已去世的人。我永遠也實現不了我的夢想了......」他聲音凝噎,嗓子似乎被什麼哽住了。
原來他以為鵲鵲死了,可奇怪的是,她明明還以葉餘生的身份好好地活在世上,究竟是誰多年前就安排好了這座墓,又是何居心?她理智之餘,又不禁哀傷起來,其實在他心裡,她已死去,才是對他而言最好的收場啊。
她默默無言地站在旁邊。第一次見他脆弱成這樣,她憐憫地注視著他,誤以為他深愛周得晚,卻不知這麼些年,他從未放下過鵲鵲。可是,他忘不掉的是鵲鵲,和她葉餘生,又有什麼瓜葛。
「你一定很好奇葬在這裡的人是誰吧。之前你以為是周得晚,但其實,和周得晚訂婚,是因為她的抑鬱症非常嚴重,她父親認為,只要她和我結婚,就能救她,那時她也把我看成唯一的救贖,但我沒想到她最終還是會自殺。鵲鵲是我找了十四年的女孩,十四年啊,她竟然一直都在這裡......我恨我自己,當年丟下她一個人。和你相比,我才是最不幸的人。」他低喃,緩緩蹲下身。
「節哀......」她只能說出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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