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唯有南山與君眼,相逢不改舊時青02
2024-09-13 17:09:38
作者: 白槿湖
哪怕看他痛苦成這樣,哪怕清楚他的心意,可她仍沒有勇氣上前與他相認。如今的她,讓他不恥,難道非要嚇得他落荒而逃?倒不如就一直保留鵲鵲在他心中的美好印象吧。一年,兩年,他很快就會走出那個陰影的。堂堂任臨樹,何患無妻。
她想起在報紙上看見的笑話,大致是說十年後同學聚會,當年暗戀過的女生,都變得慘不忍睹,男人連連慶幸當年錯過了,也感慨不如不見,破壞了最美的記憶。
許久,他才打破沉默,說:「一生摯愛的人,永遠都在這兒......」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是要活下去。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下面那麼多員工養家餬口都要靠你撐住。」
他神色黯淡地說:「沒有我,也會有旁人。我其實沒那麼重要,只是不能辜負我爸臨終前的託付,趙裁虎視眈眈,我每次撐不下去時,就對自己說,該起來去打仗了。」
「你相信我,她一定不想看到你痛苦的,繼續意氣風發地去打仗吧。」她轉過身,用手背遮住眼睛,淚水悄然而至。
之後,兩相無言。
任臨樹開車將她送到巷口,心情平復了許多,晚霞照映在車前窗,他說:「商場那個孩子,平安脫險,多謝你出手相助。葉餘生,之前我們有誤會,但現在我覺得,你很勇敢,也很了不起。你不僅救了孩子,也間接幫了千樹和我。我想改善一下你的生活狀態。」
「謝謝你的好意,我只是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恰巧我在,也懂點急救知識。」
「來我們集團上班吧,朝九晚五的工作,至少不用四處接活。你不是說了嘛,你的夢想是溫飽。」他友好地發出邀請。或許是在她面前說出了關於鵲鵲的秘密,現在好像彼此的戒備也沒那麼強烈了。
「我們以後別再見面了。我總是給你製造各種狀況和麻煩,而你也破壞了我的平靜生活。希望你以後,平步青雲,點石成金,就這樣。」她推開車門,正欲下車。
「如果是我希望你來幫我呢?上次在我的辦公室,你無意間說的,若簽約為千樹的正式員工,外界會寫成我幫扶社會弱勢群體,這個提議不錯,最重要是對你我都是贏面。你救人的視頻在網上的點擊率很高,原因有兩點,一是救人行為本身很打動人,二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窒息後應該這樣施救,所以紛紛奔相轉告。我希望藉此機會,你能加入千樹,給我們集團帶來正能量。」
何時何地,他都是個稱職的商人。
「你意思是,讓我配合你做公關宣傳?」她問。
「你可以這樣理解。你來千樹工作,我們會對外發一個新聞通稿。」他說。
「化危機為機遇,你一次又一次去做這些事,很累吧。」她面露難色,說,「我考慮考慮。」
「好,明天給我答覆。如果你這邊行不通,我還要另想辦法。但,下次別再冒險救人了,不是每次都能這麼幸運的。」他笑道,「消失吧。」
葉餘生走下車,就瞧見站在巷口前正朝她擠眉弄眼的阿姜,胸前掛著相機,似乎有備而來。
「快從實招來,今天應該是和管川在一起慶祝登記的好日子啊,你怎麼會在任臨樹的車上?說真的,你總是在他的車上,真的很讓人懷疑你們的關係呢。幸好我眼疾手快,拍了照片留作證據。」阿姜晃動著手中的相機。
葉餘生從包里拿出信封,交給阿姜,說:「先看看這些照片吧,份子錢你可以省下來了。」
阿姜一張張翻看照片,臉氣得通紅,咬牙切齒說:「管川真是混蛋,竟做出這種事,我去找他算帳!」
「我好煩,阿姜,摟著我走回去,再給我煮點吃的,好嗎?」她幾近哀求。幸好還有阿姜。
賢良淑德的阿姜,以十分鐘的速度煮好了一碗雞蛋面,端到葉餘生面前,安慰她:「你也別太難過了,我今晚陪你睡。其實換個角度想想也好,丟了個管川,沒準能抱住任臨樹呢。我覺得他對你蠻有好感的,不然怎麼總是讓你坐他的車。」
「你想多了,他是商人,來來往往無非是有利可圖罷了。他想簽我為千樹的正式員工,配合他做公關宣傳,借我救人這個熱度,把負面新聞變成正面的。可你很清楚我和他之間的淵源,再說了,我學的是心理系,能在他的集團里做什麼?況且我也不想每天面對他。」葉餘生吃了一口面。
「為什麼不去啊!別再提周得晚的死了行嗎!多好的機會啊,他既然打算簽你,就肯定有職位安排給你,跟他談條件,談年薪、配車、配房,還要年終分紅......想想我就激動,這種集團多難進去你知道嗎?再說了,你不想面對他,你以為成為千樹員工就能每天面對他啊,哪次見不是他來找你,他不想見你,就算你在千樹工作一輩子,也見不到他。」阿姜口若懸河。
葉餘生擦了擦臉上被阿姜噴的口水,說:「你真誇張,講得像故宮裡的宮女一生見不到皇上似的。」
「我說的是事實,你想想,他是什麼身份,再想想咱們,他不邁出步子來見你,你每天走在大街上菜市場去跑跑龍套做做促銷,能見到他嗎?千樹多少員工,你去問問,除了高層,底層見過他的又有幾個?」
「那我若去,也應該是從最不起眼的底層做起吧。」
「你就是個榆木腦袋,簡直沒法跟你交流了。還最底層呢,最底層估計就是做清潔之類的吧。現在是他有求於你,商場有孩子差點發生意外死亡,是影響多壞的負面報導啊,他只有趕緊和你這個救人者建立契約,才能轉移公眾視線。財從險中求,還不快抓住機遇,別犯傻啊。」阿姜被她打敗了。
葉餘生扭頭看向電視屏幕,新播的廣告裡,皮膚吹彈可破的周深信正眨著眼睛俏皮地一笑。
「阿姜,你說,我和她,誰看起來美些、年輕些?」葉餘生目光呆滯地問。
「你是不是被管川給氣傻了!廢話,當然她美啊!」
「曾幾何時,大家都說我皮膚比她還白。有生之年,我就去過一次非洲,難道就註定成為黑色人種嗎,都認不出來我了。」葉餘生自言自語。
阿姜笑意盈盈:「曾幾何時是哪一年的事啊,周深信出道才兩年而已,怎麼拿你們對比?反正從我認識你開始,你就是這樣的,長得挺好看,就是黑了點,臉要是再圓點會更好。你太黑太瘦了,還是因為這幾年日子過得苦,也許以後進入千樹,就會長好一點了。」
「也就是說,我不能變白,臉不能變圓潤,不能長胖,否則......」葉餘生奇怪地說。
「什麼邏輯,我完全聽不懂你的話。」阿姜捉摸不清。
夜裡,葉餘生和阿姜擠在一米二的單人床上。
「我跟你講,如果你簽千樹,對外的那條新聞稿,你讓任臨樹給我寫。你知道嗎,我已經好久沒挖出熱點新聞了,上次拍你在商場救孩子的事,結果被人捷足先登傳到網上,失去了第一手資料。要是再沒有一條熱點新聞,我真的會被炒魷魚的......」阿姜拿手肘捅了捅葉餘生的腰。
「好,我答應你。我們阿姜的願望是成為大記者嘛。」葉餘生將頭靠在阿姜肩上,閉上眼說,「今晚有你在,也許不會做噩夢了。」
這一晚,葉餘生果真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阿姜從床上拖了起來。
阿姜忙前忙後,從衣櫃裡翻出一套相對能穿出去見人的套裝,又從梳妝檯的抽屜里翻出一些估計都已經過期的化妝品,將捲髮棒插上電,對葉餘生喊:「快點過來,我給你化妝。我剛用你手機發消息給任臨樹了,跟他約好在Roman Sunrise酒店一樓的咖啡廳和你談員工合同,正好我就擱旁邊寫新聞稿,多完美啊!」
「你怎麼可以不跟我說一聲呢!」葉餘生搶過手機趕緊看簡訊記錄,一看聯絡人姓名,被改成:永遠都要接的Boss,她抱怨道,「阿姜,你還改了我的聯絡人備註。」
「他叫你改成這個的,我就順手給你改了。」阿姜揮著捲髮棒走來。
「求放過,別弄這些了,你興師動眾得好像我是去當經理似的。」
「那是遲早的事。說不定他專門就給你開設一個心理諮詢部門,專門為員工做心理疏導呢。」阿姜想得挺美,見葉餘生脖子上戴的那條銀項鍊,嫌棄地說,「哎呀,你換條項鍊吧,從我認識你開始你就戴著,好歹也換條鉑金的,別一去就被新同事恥笑。」
葉餘生低下頭,輕輕地拿起項鍊上的掛墜,是一個手工雕刻的銀匣子,雖然小,卻有一枚小插鎖可以打開。
「這條鏈子,對我有特殊的意義。當時我用身上全部的錢,買下它,我覺得它適合裝一樣珍貴的東西,於是,它就一直幫我裝著。別說鉑金,千金都不換!」
「小小的匣子,居然還裝東西了?快讓我看看,裝的是什麼呀?」阿姜匪夷所思。
「裝的是......秘密。」
言語總是輕鬆的。
事實上葉餘生很矛盾,既想幫任臨樹化解這次意外帶來的負面影響,又怕離他太近無法抽離,她眉頭緊鎖,思忖著,等風波平息後,她再申請離職。
她豈會知曉自己的這一舉動,很快就要讓另一個人坐立不安,步步為營,逼近而來,又將給她帶來多大的麻煩和危險。
Roman Sunrise酒店咖啡廳。
任臨樹第一次見葉餘生化妝,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很好笑,低下頭喝茶,說:「個人建議,要麼就全素顏,要麼粉底擦勻點。」言罷,朝梁赫做了個手勢。
「葉小姐,目前給你安排的工作,對外形還是有要求的。你去過那麼多國家,英語肯定沒問題。酒店這邊,主要是接待外賓,所以,你就在禮賓部負責前台接待。今天和你一起過來的,還有一個人,你認識的,不過她沒你學歷高,所以安排在客房部做清潔工作。」梁赫說。
「我認識?」葉餘生想不出來會是誰。
「何蔗蔗,那晚和你一起在天橋底下的女孩。」梁赫解釋。
葉餘生恍然大悟,任臨樹這一步棋是雙贏,她始終都是一枚棋子。何蔗蔗這個名字,第一次聽就覺得很熟悉,但她就是想不起是誰。
「何蔗蔗原本成長在富裕家庭。她父親經營一個果園,後來她意外中毒,腦部受到影響,智力時而正常時而失常,家裡傾家蕩產給她看病,幾年後,她父親去世了,她靠親戚的接濟度日,有時餓了就去乞討。經過精神科醫生的診治和建議,現在情況已經得到控制,給她提供一份簡單的工作,比單純救助更有意義。」任臨樹提起何蔗蔗,往事歷歷在目。
葉餘生這才想起,何蔗蔗就是當年果園園長的女兒。那天晚上在天橋底下,她們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臉,後來在電視上見過一面,感覺好面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十幾年前認識的人,竟因任臨樹的牽扯,一一重逢。
她掩飾著自己的慌張,岔開話題說:「好,但新聞稿得讓我朋友阿姜寫,我擔心別的記者又胡寫一通。其實不用著墨太多在我救孩子那件事上,側重點在你,做好事本身就是良性循環。」
「好,看看合同,沒問題就簽字吧。」任臨樹表示滿意。
她稍稍掃了幾眼合同,就簽了字。
阿姜拍下葉餘生簽合同的瞬間。
「走馬觀花沒看清楚就簽,就不怕我把你賣非洲去做勞工?」他把合同交給梁赫。
「任董屈尊俯就,親自和我這種小員工簽協議,我還擔心什麼?要是換成他,我可真要仔細研究一下合同了。」葉餘生望了望梁赫,笑道。
梁赫聳聳肩,說:「所以你是第一個破例由我們老闆來面試走流程的員工。」
「你可以讓你的朋友準備新聞稿了。來,我帶你去酒店轉轉,熟悉熟悉環境。」任臨樹指指樓上說。
她充滿期待地抬起頭:「好啊!」
他帶著她,從酒店的歷史開始說起,再將各樓層的功能介紹給她聽,以及酒店禮儀等,他邊走邊說,她發現談起他的生意,他就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怎麼說呢,總之讓她十分傾慕。也許成功男子最吸引人的一面,不是金錢,而是他們專注做事、傳遞觀點的樣子。他非常忙碌,中間還接了好幾個電話。
她問自己,將來,她還能忘得掉他嗎?此生都隱瞞身份,不和他相認,自己能做得到嗎?
每次他對她伸出援手時,她剛想謝謝他,他卻板著臉澆冷水,仿佛亦正亦邪。但這一秒,他給她的是溫暖和親近。
在電梯裡,就他們兩人,她的眼神落在他的肩膀,發現她的一根長發粘上了他的白襯衫,很顯眼。她伸出手,想要悄悄把那根頭髮摘掉。她屏住呼吸,就在食指和拇指離他的身體只差一公分的距離時——
「葉小姐,我們還沒有熟悉到你可以隨意觸碰我的地步。」他透過側面的鏡子,看到她的舉動。
「我只是......」她有點尷尬,就此打住。電梯門打開,她盯著那根長發,心裡在想,要是自己是那根頭髮就好了,粘在他的肩上,風再大也不要被吹走。
唉,她也快被自己又懼怕又克制的心思給折磨夠了,祈禱新聞稿發布之後,他的危機解除,會漸漸忘了她的存在,她也好神不知鬼不覺地辭職走人。
他帶她走進廚房,戴著口罩正在忙碌的廚師紛紛打招呼:「老闆好。」
她似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參觀五星酒店奢華的後廚。進入甜品間,她發現只有一個廚師在認真做著點心,絲毫不把任臨樹的到來當回事。
「這是宋師傅,我們餐飲部的王牌廚師,出自他手下的桂梔糕,現列入酒店十大招牌之中。只有入住的客人,才能免費品嘗到這種點心,不對外出售,住一晚,送一份。有人訂房間,不為住,只為桂梔糕而來。」任臨樹尤為自豪。
葉餘生低下頭,她有些心虛,生怕會被宋師傅認出來。但轉念一想,這擔心完全就是多餘的,任臨樹和周深信都沒有認出來她來,跟她接觸不多的宋師傅又怎麼會認出來。
宋師傅淡淡地打了個招呼,看都沒看葉餘生一眼,又埋頭繼續做糕點。
難怪宋師傅做的桂梔糕如此有名了,單看製作過程,就必須全神貫注,一點差池都不能出。那種嚴格仔細的態度,已經和其他廚師不是同一級別。
大致了解了整個酒店的內部環境後再回到大廳,阿姜已經把新聞稿發給李厲過目,答覆是沒問題,並已對外發布,毫無意外地成了頭條新聞。任臨樹本想對葉餘生說些什麼的,又接了個電話,便和梁赫匆匆離去。
阿姜也高高興興地要回報社去領功。
只剩葉餘生獨自待在酒店,雖然從合同上來看,她應該是第二天再來接手工作的,但她反正也沒別的什麼事,於是就往人事部走去,準備辦理入職手續,領工作套裝。
正要敲經理辦公室的門,門卻從裡面被打開,她和正走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定睛細看,是一張笑嘻嘻的臉,原來是何蔗蔗。
「是你啊,何蔗蔗。」葉餘生主動打招呼,她從未想過,何蔗蔗接下來會說出這句話——
「是你啊,鵲鵲。」何蔗蔗歪著頭,表情堅定地說。
[3]「鵲鵲,是我。」
「你生命中必定會遇到那麼一個人,改變你以往所有的標準,她即是標準。」
明明決意了不再見他,不再接他的電話,卻偏偏一步步走進他的這座大廈,究竟是幫他度過危機,還是內心仍存在企盼,又或者,她根本就捨不得離開他。葉餘生不敢深究。
她握著一紙協議,言辭躲閃:「你認錯人了,我叫葉餘生......我們這是第二次見面,上次見是在天橋底下吧。」
何蔗蔗很執拗,一口咬定:「別騙我,你就是鵲鵲!」
「這是我的身份證。」葉餘生萬般無奈,只好出示證件。何蔗蔗接過一看,信以為真,憨笑道:「對啊,真的不是鵲鵲,是葉、余、生。其實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鵲鵲,可我怎麼會認錯呢?真奇怪。」
「那你以後別在任何場合提及我是鵲鵲的事,好嗎?現在我先去辦理入職手續,你站這裡等我。」葉餘生左顧右盼,但願剛剛的對話沒有被人聽見,她必須想辦法阻止何蔗蔗的口無遮攔。
此刻,任臨樹正在公司見杜宴清。來者不善,恰好杜宴清的侄女在商場遇險,給了他興師問罪的機會。
杜宴清留圓寸髮型,右耳耳下一處刺青格外顯眼。談話間,他嚼著口香糖,「任臨樹,我一回國你就給我這麼大個驚嚇。你是不是該做點什麼給我壓壓驚呢?」
「對於小朋友的意外,我很抱歉,該承擔的責任,商場將一力承擔。」任臨樹的目光毫不掩飾。
「承擔?把救人者搖身一變,成為自己的員工,以此來轉移媒體視線,這算哪門子承擔啊。再加上五年前你我的恩怨,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你等著。」杜宴清揮手狠狠地說。
任臨樹逼近一步,傲慢地笑笑,「好,我等著。」
「別囂張,聽說她死了?坐上這個位子又如何,你還不是痛失所愛,這即是......你、的、報、應。」杜宴清一字一句,意圖明顯。
李厲正好闖了進來,從中勸和,拉起杜宴清就往外推,「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老闆,我替你送這位朋友下樓,你把我昨天交給你的北山計劃再斟酌斟酌。」
頑劣的杜宴清倒是給了李厲三分薄面,神情雖極不情願,但還是離開了,只丟下一句:「以後,我就是你的克星。」
「別忘了,你們也曾是好兄弟啊。」李厲感嘆。
任臨樹雙臂抱懷,獨自站在玻璃窗前,面容消沉,腦中迴蕩著杜宴清的那句話:坐上這個位子又如何,你還不是痛失所愛。俯瞰整座城市,世界之大,卻沒有她。所得種種,皆為虛妄。他長久失神,陷入絕望的境地。
直到外面響起敲門聲。
「進來。」他語氣低沉。
「老闆,和周深信約的飯局時間到了,咱們現在就過去?」梁赫問。
「好。遷墓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選了你喜歡的那塊地,墓的設計方案正在做。」
「做合葬墓。」
「不行,老闆,這個絕對不行。你年輕有為,一生還很長,再說將來肯定要娶妻生子的,眼下只是一時的悲傷,希望你三思而行。逝者如斯,活者彌堅。」
「不是一時的悲傷,而是這一生。我已經決定了,你照辦就好。」任臨樹語氣強硬。
——有一千條理由讓你走,只有一條理由將你挽留,這條理由便勝過那一千條理由,它就是我對你的愛。徒勞嗎?愛不怕徒勞,愛絕不徒勞。
偏偏,死亡是對愛最絕望的徒勞。
他照舊按日程表上的安排來完成一日的工作,和周深信共進晚餐,也是其中之一。他怎會不懂名義上是和周瑞洽談合作的飯局,不過是周深信的小心思。看餐廳地址就知道,那是情侶常去的浪漫的約會地點。
周深信盛裝出席,卻戴著口罩。見他遠遠走來,摘下口罩,朝他招招手。
「等多久了?」他坐下,問。
「我也是剛來,你要喝點什麼嗎?」周深信翻看菜單,眼神悄悄打量他。
「隨意。」桌上的燭光令他有些不適應。
「我聽說,你找到鵲鵲的墓了?」周深信問。
「嗯。」
「找到也好,這種結局,總比沒有結局好。其實我完全不吃驚,你想想,我們花了這麼大的代價都找不到她,就只有這一種可能。她身體本就很弱,成日面色蒼白,流落在外,肯定經受不住。我早就跟你說了,你偏不信。」
他不想再聽下去,悄聲道:「當年要不是她替你留下來,那她的命運,就是你的命運。你約我,就是想談這件事嗎?那我還有別的正事要做。」
「這麼匆忙,早知如此,你還不如直截了當推掉我的約。」周深信臉上溢出不悅,說,「換個話題。看報導,你將那兩個流浪女作為社會弱勢群體,簽約成千樹的正式員工了?」
「沒錯。」他點點頭。
周深信試探地問:「沒別的目的?」
「沒有。」他搖搖頭,反問:「其中一個你應該也認識的,何蔗蔗,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她家發生的變故。否則,誰能把當年園長的女兒和流浪女聯繫起來呢?」
「另一個呢?」
「我和她,也算淵源頗深。這次幸虧她出手救人,我打算好好培養這個心理系的高材生。」
「是嗎?你不忘了我姐姐是怎麼死的吧。我可記得清清楚楚,姐姐就是當著她的面跳樓自殺的。她反倒一步步接近你,你就沒想過這可能是個陰謀?器重間接害死我姐姐的兇手,你對得起我姐姐的在天之靈嗎?」周深信譴責道。
他答得乾脆:「是我們誤會了她,害她失去留學的資格,害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據我對她的了解,她很善良,所以我想幫幫她。」
「我希望你考慮一下我們周家的感受,辭退她。」
「你要是這種態度來和我談工作,那我們就連喝東西的必要都沒有了。」他徑直起身離席,留給周深信一個寂寥的背影。任臨樹根本預料不到此舉徹底激怒了周深信,緊接著,事態將往他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他對周深信的冷漠,只會換來葉餘生的危險。
「葉餘生,給你指條生路,你偏要往死路里闖。十四年前你沒搶過我,現在更休想!」周深信陰冷地自言自語,拿起手機,撥通電話:「在杜宴清到Roman Sunrise之前,務必把事情辦妥。她那麼喜歡逞英雄,就給她製造機會,讓她再逞一次能唄。」
對此一無所知的葉餘生,正絞盡腦汁封住何蔗蔗的嘴。
「以後每天我都請你吃冰激凌,只要你答應我,不跟任何人說我是鵲鵲。」葉餘生將甜筒放在何蔗蔗手上。
「好,我答應你。」
「那我們各自開始工作吧!」葉餘生愉快地拍手,朝前台走去。
何蔗蔗一口一口咬著冰激凌,眼珠卻飛快地轉動起來。見葉餘生走遠了,這才撇撇嘴,狡黠地笑,「這點冰激凌就想收買我,當我傻啊。」
葉餘生雖餘悸未平,但心存僥倖。她站在前台,看同事Mandy如何操作酒店內部系統,並以極短的時間,熟悉操作步驟。環顧酒店,富麗奢華,這一切都是他擁有的。相形見絀的是,她何其微渺。
「喂,發什麼呆呢。你過來,幫我check in 。」一個戴墨鏡,穿T恤、沙灘褲和人字拖的男子,朝她打了個響指,吩咐道。
她連忙走過來,笑容可掬,「好的,先生。麻煩您給我身份證。」
「在包里,你自己拿。」男子將黑色的包推過來。
「先生,我不方便動您的包。」她努力擠出笑容,對面前的男子產生戒備。她敏銳地從他的神色里,察覺到絲絲不懷好意。
「沒事,現在是我讓你動,裡面就一張身份證,你伸手進去便能拿到。」
旁邊的Mandy插話:「要不杜先生到我這邊來,她是新來的,還不懂規矩......」
「我就要她來為我服務,既然穿了這身工裝,就沒理由拒絕客人,對吧?」男子揚起下巴,注視著葉餘生的一舉一動。
「那好,我來拿。」葉餘生只好作罷,打開黑包的拉鏈,將手伸入包內。摸索間,她拿到了方形的證件。同時手碰到一樣冰涼、濕滑、蠕動的物體,她猛地抽回手,面色驚恐地盯著男子。再看身份證,名字一欄寫著:杜宴清。
「哈哈,看把你給嚇的,還知道怕啊?」
「先生,酒店有規定,不能帶動物進入,請你把蛇帶走。」葉餘生一語剛出,除了Mandy,周圍同事聽說有蛇,都驚得怛然失色,紛紛往外退。
「Mandy,你教教她。這裡都是新人,也就你是個老人,知道我是誰。不過從今天開始,我會常住在這兒。給我1108號房間。」杜宴清趾氣高揚,得意地掃了一眼葉餘生。
1108號房?葉餘生留心房號,正好和任臨樹的1107號房相鄰。她心生顧慮,隱隱感覺麻煩來了。
杜宴清竟因為捉弄她,看到她驚嚇後恢復平靜的模樣,而產生憐惜之情。想起上一次見她,是隔著救護車的玻璃窗,她穿著灰姑娘的藍色長裙站在街頭,有那麼一瞬,差點怦然心動。
Mandy熟練地為杜宴清辦好入住手續,親自送他去房間,卻並沒有提及黑包里那條蛇的事。
等Mandy回來,葉餘生想想,又上前去說:「為什麼我們不堅持拒絕他呢?包里有蛇,萬一蛇溜出來,驚嚇到或是咬到別的客人,那事情可就嚴重了。」
「你第一天來吧?杜宴清的名字,你肯定不知道。他喜歡養寵物蛇,但都是無毒蛇,剛才不過是嚇嚇你逗你玩的,他自有分寸。千萬不要得罪他,否則你這輩子都不會有好日子過,他連我們老闆都敢惹。我們就拿一份薪水,睜隻眼閉隻眼吧,別惹禍上身。」Mandy神秘地提醒道。
葉餘生擔心的是,杜宴清就住在1107號房的隔壁,而她也知道,任臨樹最敏感的就是蛇和螃蟹,甚至連提都不能提。萬一他看到了蛇,或者,蛇跑到他的房間去......
正低頭想著,聽到身邊的同事在打招呼:「老闆。」她忙抬起頭,驚慌的目光看著他。他似乎喝了酒,雙眼通紅,醉意正濃。梁赫跟上來,朝葉餘生使眼色,「快點扶老闆上樓。」
她只好照做,一靠近他,就聞到沖天的酒氣。
「你哪能任他醉成這樣呢,是生意上的應酬嗎?」在電梯裡,她問梁赫。
「不是。對我們老闆而言,哪樁生意也不至於讓他如此不堪一擊,還不是因為鵲鵲的死,他堅持要修合葬墓。那個杜宴清跑來說了些極其傷人的話,再加上他之後又見了周深信,還鬧得不歡而散。他一個人在飯店喝酒,幸虧都熟,否則被趙裁那幫人抓住把柄,肯定又要大做文章。」
「合葬墓?那肯定不行啊,梁赫,你一定要不惜一切阻止他。杜宴清好像就住在1108號房,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恩怨?」
「這還得從五年前說起,一言難盡啊。總之,杜宴清捅傷我們老闆,之後逃去了國外。現在五年的訴訟時效到期了,所以他就大搖大擺地回來了。我會提防的。」
葉餘生不禁心疼,他被杜宴清捅傷過,傷在哪個部位?他究竟還承受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傷口。風光背後的傷痕累累,無人問津。
她和梁赫將醉意沉沉的任臨樹送進房間。梁赫接了個電話後,對葉餘生說:「我還有些事,要先走一步。你就留下來照看他,這也屬於你的工作範圍。」
「可是我......」
「他是我們老闆,明白嗎?憑我的直覺,他是在意你的。因為我在他身邊多年,從未見他緊張過哪個女人。只可惜,他心裡永遠都把位置留給那個不能死而復生的人了。」
「如你所說,他是老闆,我又怎敢有非分之想。我去廚房煮點醒酒湯。」她扭頭看著躺在床上的任臨樹。
「宋師傅煮的靈芝醒酒湯效果是最好的。你哪兒也別去,我下樓讓宋師傅做好了送過來。」梁赫說完,走出房間,輕輕地關上門。
房間裡靜悄悄的,牆上的掛鍾「嘀嗒嘀嗒」走動,但她卻感覺時間已經停止。蹲在床畔,仔細端詳他的臉,目光不用再躲閃。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似乎逐漸入睡。他一定很累吧,面容疲倦憔悴,白襯衣長褲,側身依偎著枕頭。她擦拭掉眼角浸潤的淚,為他蓋上輕薄的被子。
她將如何做到永遠離開他,任由他活在鵲鵲已「死去」的悲傷之中?無論她是鵲鵲,還是葉餘生,她和他的這一生,都已無望。眼淚不斷地往下滑落,無聲無息。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樣的夜晚,她在他身旁,淚流不止。
良久,門鈴聲響起。她以為是宋師傅來送醒酒湯了,忙擦乾眼淚,打開門。門打開的那一剎那,她見到杜宴清的那張臉,遂立即死死地抵住門。杜宴清抬腳重重地踹開門,她險些倒在地上。
「請你立刻出去,否則我通知保安了。」她警告道,看見杜宴清手中拎著熟悉的黑色包。
杜宴清邊走邊晃動腦袋,嬉皮道:「你算他的什麼人,難道你的勞務合同里,還包括服侍老闆就寢?」他出口張狂無理,內心卻生出醋意。
「別妄圖用羞辱的話來擊敗我,五年前,你傷害了他,從今往後,你休想再招惹他。否則,我會用我的辦法來對付你。」
「看來你知道的事還挺多的,很在乎他吧。威脅我的後果,就是——被我威脅。」杜宴清雙臂稍加使勁,打開包,將包里的蛇朝床上拋去。只見一條嬰兒手腕粗細的眼鏡蛇,緩慢地昂起頭,不斷地吐著信子。
葉餘生看得發怵,抓住杜宴清的衣服,質問道:「這是無毒蛇?明明是眼鏡蛇啊,你瘋了!」
「毒牙全都拔掉了,我就是想嚇嚇他。從我知道他對蛇敏感的那天起,我就開始養蛇,還特別喜歡蛇。」杜宴清挪挪腳,等著看好戲。
「你病得不輕,最好去看心理醫生。」聽說沒有毒牙,這才讓葉餘生稍稍放心。眼見那條蛇向床頭游去,離任臨樹的身體越來越近,她尋找晾衣杆無果後,索性大膽地站上床,尋找時機,把蛇一腳踢飛。
她的動靜足夠讓這條眼鏡蛇掉轉蛇頭,對她做出準備攻擊的架勢。儘管握緊的手心不停地在冒汗,可她只想著必須馬上把蛇給弄走。但她又不能擅自下床,於是,一人一蛇僵持不下。
沒事,反正沒有毒牙。還好穿的是褲子,豁出去了,絕對不能讓他看見蛇,她暗想。看任臨樹仍安穩地睡著,她緊閉上眼,一鼓作氣,用力踢向那條蛇。
生性兇猛的眼鏡蛇張開嘴,對準葉餘生的右腿就咬了下去。同時,杜宴清清楚看見那排白色筆尖的毒牙,這才意識到危險。忙從包中拿出捕蛇杆,以最快的速度將蛇抓住。
葉餘生感覺到腿部傳來劇烈的疼痛,她掀起褲管,發現傷口漸漸發黑,並腫了起來。她強忍著痛問杜宴清:「你不是說是寵物蛇嗎,無毒的眼鏡蛇嗎,可我好像中毒了......」
杜宴清也蒙了,戰戰兢兢地說:「這......不是我的蛇。」
「你......我被你害死了!」她感覺渾身冒汗,頭暈、心慌,並犯噁心。看來今天是要死在這兒了,怎麼也沒想到會死於一場惡作劇。但轉念一想,又感到慶幸,否則被咬傷的就會是他了。若是她死了,又何嘗不是她與任臨樹之間的另一種終結?她望望任臨樹,示意杜宴清小點聲。
杜宴清正要撥打120——
「你送我去醫院......別把救護車叫過來,事情鬧開了,對酒店的影響不好......」她有氣無力地說完這句話,就暈了過去。
「都成這樣了,還在維護他!我可不想惹上人命。」杜宴清背起葉餘生就往外走。正巧碰上過來送醒酒湯的宋師傅,他攔下杜宴清,問:「她怎麼了?」
「被眼鏡蛇咬了,再不送醫院就真完蛋了。」杜宴清急得焦頭爛額。
「酒店怎麼會有蛇,蛇在哪裡?!你這樣送醫院也救不了她的,把她背回房間,你用力擠傷口的毒血,再用清水不停地沖洗傷口。我看看是哪種眼鏡蛇,好聯繫醫院準備抗眼鏡蛇蛇毒的血清。」宋師傅急忙說。
杜宴清照做,用力擠葉餘生的傷口,黑色的血液流了出來,他突然想起電視劇里常上演的一幕——用嘴吸出蛇毒。
「葉餘生,你撐住啊。我無心害你的,你可不能死......」說著,他俯身用嘴湊上傷口,吸出毒血,再吐掉。
「我不會中毒吧?」杜宴清問。
「血液毒,你沒口腔潰瘍就不要緊。我在鄉下住時,常碰到被蝮蛇咬傷的村民,略懂蛇傷的急救常識。」
宋師傅將眼鏡蛇的照片拍下來,再迅速打電話給醫院。見杜宴清還在用嘴吸毒,忙制止:「別吸了,用清水沖,然後我們馬上去醫院。現在能做的也就就這些了,找不到抗眼鏡蛇毒血清,還是救不了她。」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何蔗蔗,見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葉餘生時,高聲尖叫起來。
任臨樹聽到動靜,昏昏沉沉地從床上起來,當他迷迷糊糊看見人事不知的葉餘生,以及宋師傅、何蔗蔗、杜宴清等四個人都出現在自己的房間,揉了揉太陽穴,驚訝地問:「你們怎麼都在這兒呢?葉餘生,起來,難道你也喝醉了嗎。」
「快,快把醒酒湯端給老闆喝。」宋師傅對何蔗蔗喊,又對杜宴清說:「咱們先把她送去醫院,你要是人脈廣,就趕緊打電話滿世界去找血清,血清是唯一能救她的辦法。」
杜宴清攔腰抱起葉餘生,跟在宋師傅身後。
醫院的電話回了過來。
「目前聯繫了多家醫院,都沒有抗眼鏡蛇毒的血清,我們還在尋找中。」醫院給了回復。這個消息,讓人越發不安。
杜宴清將葉餘生放在車后座上,宋師傅坐在一旁看著,車子疾速向醫院駛去。不經意間,宋師傅瞧見葉餘生右腿傷口上的疤痕,是個燙傷的疤痕,很熟悉。他立刻仔細看葉餘生的五官,和記憶里的小姑娘相差甚遠。如果單看臉,不看這塊疤,他不會這麼確信無疑。
葉餘生中途醒來了一次,只覺心如火燒,渾身疼痛難忍。腦海中浮現任臨樹的臉,無比清晰,她想對他說些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又再度陷入昏迷之中。
「葉餘生,你別睡啊,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的。國內買不到,國外總會有,你給我撐住!」杜宴清握著方向盤,都來不及想為什麼好端端的無毒蛇,竟會滿口毒牙。
喝下醒酒湯的任臨樹,醉意漸輕,只聽見旁邊的何蔗蔗在小聲哭泣:「鵲鵲死了,鵲鵲死了......」
他拍了拍何蔗蔗的背,喃喃哀聲:「我知道,我都知道。」他錯誤地理解了何蔗蔗所指的鵲鵲的意思。
宋師傅打來電話。
「找到鵲鵲了,不過危在旦夕,命懸一線,能不能救他,就只能看你了。」電話那頭,宋師傅語出驚人。
任臨樹聽聞,徹底清醒過來,「你再說一遍。」
「葉餘生就是鵲鵲,她就是啊!你趕快來醫院做決定。」
竟然......不,這不可能,他不相信,立刻否決:「葉餘生怎麼會和鵲鵲扯上關係?鵲鵲已經死了。宋師傅,這種玩笑可不能亂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的心臟差點驟停。
「你還記得十四年前,鵲鵲的腿被開水燙傷嗎?我明明記得燙過的傷口,像一朵繡球花。當時我還安慰她,不用怕留下很醜的疤痕,實在不行還可以刺青成一朵綠色繡球花。葉餘生的腿上就有一朵繡球花的刺青,刺青並沒有完全掩飾住傷疤。歲月能改變人的長相,但傷疤是獨一無二的,不會變化太大。」
任臨樹既驚喜,又有些茫然,「這件事我稍後會調查的,你先保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和梁赫馬上就來醫院。」
無論你是誰,葉餘生,我都要你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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