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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從前到以後,一夜間擁有

2024-09-13 17:09:43 作者: 白槿湖
  {就算明知是錯,我還是要來陪著你。傾盡全力去愛,餘下的就交給命運}

  [1]「以前為我,不過現在不為了。」

  十餘個小時的飛行時間,葉餘生卻毫無困意,機艙內燈光暗淡,周圍的乘客都進入了平穩的夢鄉。她靠在座位上,用一條綠色毛毯蓋住自身,目光始終望著正前方的小屏幕,上面顯示著B市到羅馬的航行距離。

  綠色的航線看似短暫,卻跨越著半球。她眼睜睜望著屏幕上的飛機圖標在緩慢移動,意味著她和他越來越遙遠。

  抵達羅馬機場後,冷空氣令她下意識地收緊大衣的領子。拖動著行李箱,一步步走外走,走著走著,原本努力克制住的眼淚,隨步伐而慢慢流下、洶湧。前塵往事,盡數揮別。

  她走進機場洗手間,取出手機卡,在舉手扔進垃圾桶的那一瞬,她停頓數秒,腦子裡回想起他在電話里對她說的那句,「你不在的這十幾年裡,我每天都過得太委屈了。」

  「再見了,臨樹。」她低低地念著,第一次有勇氣這樣喚他。

  出口站著許多前來接機的人,她根本沒有想到,居然會有人舉著一個寫上她中文名字的牌子在等她。

  「Madame Ye!」池之譽揮動著接機牌喊道。

  她望過去,遲疑了數秒才走上前,勉強地露出笑容:「池醫生,你怎麼知道我的航班?」許久不見,池之譽還是老樣子,穿件灰色夾克,神情卻緊張無比。

  「我終於等到你了啊!長話短說,先去辦理託運,你得馬上回去。」池之譽接過行李箱,不多作解釋,急匆匆往值機台走去。

  「你讓我馬上回國?連機票都訂好了?!」她詫異,站在原地也不走。

  池之譽於心不忍地說:「我跟你說件事,不過你要保持冷靜,聽我把話說話。我從巴黎飛來羅馬,在這兒攔住你,是因為你朋友姜雲楨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她以前寄茶葉來診所,國際快遞單上收件人寫的是我的電話號碼,所以才找到我。因為事發突然,她拜託我務必要趕上這趟航班,送你回國。」

  「阿姜出什麼事了?」她第一反應想到的是阿姜。

  池之譽搖搖頭,長嘆一聲,說:「你的電話一直關機,再晚一點,你要是走出這個機場,我就真沒辦法找到你了......任臨樹,他墜滑翔傘了,目前,還在搜尋,生死下落不明......」

  末了的這句話,對葉餘生而言,如同五雷轟頂,她雙手緊緊抓住池之譽,撕裂般地大吼:「你在胡說些什麼!」但心裡明知池之譽不會開這種玩笑。

  「Madame Ye,你必須冷靜,跟我走。我會陪你回國,也許情況沒有那麼壞,數千人進山搜索,相信很快就會找到他。他需要你,你想想,他此時最想見的人,是你啊!」池之譽像了解她和任臨樹的故事一樣。

  來不及悲痛,她只想要馬上見到他,還有太多的話要講,她一把搶過池之譽的手機,撥打任臨樹的電話,一次次都是無法接通。再給阿姜打去電話,只聽電話那端,急得快瘋掉的阿姜,夾著哭腔道:「葉餘生,你給我滾回來,你再不回來,這輩子都不用見他了......」

  「池醫生,我們去辦託運。」她閉上眼睛,眼淚迅速滾落。這種瞬間的平靜,讓池之譽感到擔憂。

  最近的航班,也只有羅馬直飛國內S市的,再從S市轉機去B市。又一次進入漫長的飛行,她心中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他絕不會有事的,他一定活著。她的心被他拎起,完全感受不到周圍的人存在。

  在飛機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度日如年般難熬,池之譽見她也不休息,勸說:「你這樣高度緊張的狀態,等到了山里,怎麼去找他?閉上眼睛睡會兒,降落時我喊你。」

  她置若罔聞,哪裡還有睡意,神經繃得快斷了。

  「我也不希望任先生有事,他一個月前電話找過我。」池之譽說。

  「他找你做什麼?」

  「為我心理診所被查封的事向我道歉,也主動和我談了與你的感情。他大概想不明白你為何不接受她,我告訴他慢慢來,需要時間。你是不是因為周得晚的死,耿耿於懷?」

  「這占一部分原因。你對他說了?」

  「我所想到的,能讓你拒絕他的最主要的兩個原因,一個是周得晚的死,另一個就是你們之間的懸殊。但最關鍵是第一個,你克服不了你心中的負罪感,你甚至因此放棄心愛的心理系碩士學位、事業和前途。」

  「也許一天不了解周得晚的真相,我永遠都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可現在他生死未卜,只要他活著我願意接受一切條件。」她說。

  「周得晚是我接觸過,最完美的抑鬱症患者。作為女性,她太完美了,但她永遠都鬱鬱寡歡,每一次見面,我只有和她談起任先生,她才會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神采飛揚、精神奕奕、笑聲就沒斷過。後來任先生就成了我和周得晚之間,最主要的話題。任先生是為了救她,才和她訂婚的。」

  「連你都說周得晚完美,也許他真動心了呢,又沒人拿到架在他脖子上。我沒有想太遙遠的事,也不去想會不會在一起,但,我不想再分開了。生死都不要再把我們分開。」她慢慢地說。

  凌晨兩點,飛機降落在S市的機場,意味著距離任臨樹出事,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十多個小時。為了能爭分奪秒地回到B市,最終聯繫到一架物流公司的貨機,她仿佛抓住了一線生機,哀求著工作人員:「我家人有危險,懇求你通融,我要去救他,我求你們帶上我。」


  她虧欠他的,實在太多了。

  最終,池之譽留下來等清晨的航班,而她跟隨貨機飛往B市,阿姜在機場接她。

  她擠在一堆貨物中,用力擦拭淚水,這一生哭得夠多了,她不想再哭了。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發生的每一個片段,不停地在她心裡重複,一幕幕。漸漸,她感到巨大的眩暈感襲來,身體十分衰弱。

  臨樹,你一定要平安無事。我不要再為你哭你知道嗎?你這次架子有點大,上千人都在找你,我也來了,等我們見面後,你要用力給我一個擁抱。

  一個半小時後,終於到達B市。她繞了半個地球,還是回到之前出發的地點,再次和阿姜碰面。匆匆上車,趕往北山。一路上,阿姜的話,格外多,似乎不將葉餘生的心扎得痛痛的不罷休。

  「幸好我保留了寄包裹給你的快遞底單,才想方設法聯繫上池之譽,不然,我都不敢往下想。我真後悔死為什麼不早點告訴他你去羅馬的事,我就應該一早就說,等你上飛機再說,真是太遲了!也許早點說,他就會去機場追你,也不會去北山飛滑翔傘了。」阿姜的手機響個不停,也懶得接,「媒體全炸開鍋了。這是事發後的第二夜,救援的黃金時間眼看就要過了,生還的機率不斷變小。你後悔嗎,葉餘生,他要是死了,你們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上啊!」

  她心如刀絞。更恨自己的怯弱、虛偽、惶恐,還對他說出那麼多口是心非無情的話。

  臨樹,我要你活著。我們要活在愛里,與愛一樣久。

  「連周深信都親自去北山找他,所有人都去了,我從未見過這麼大力量的搜尋。可是,你知道嗎,那個趙裁,居然連訃告都擬好了,簡直冷血,這次徹徹底底看透趙裁的真面孔。也只有在死亡面前,才會看清楚,你究竟有多愛一個人。」阿姜說。

  「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她靜靜地望著窗外黑暗的長夜,這一刻,似乎不再生出害怕,他在哪兒,她就在哪兒,如此想,也不害怕他是死是生。從此往後,生則同生,四則同死,再也不用害怕生死別離了。

  北山林場,燈火通明。警車和消防車閃著燈,原本草木四生的一塊山地被人踏成路,數百人守在空地上,天上飄著孔明燈,是千樹殘障員工無法進山搜救,所以在這裡點燃一盞盞孔明燈,為任臨樹祈福。

  葉餘生緩慢朝通往深山的路走去,這時,一支穿橙色搜救服的小分隊,下山回來,她衝上前,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問:「找到他了嗎?」

  救援人員無力地搖搖頭,說:「我們這支隊搜了懸崖和水潭,別說找到人,就連滑翔傘的殘片都沒見到。只能等天亮之後再進山了。」

  她鬆開手,從救援人員那拿了兩個手電筒,繼續往山里走。被阿姜一把抱住,說服她:「你不能進山,北山地勢複雜,有的山還是原始森林狀態,從沒有人煙蹤跡,你這樣進去救不了他,反而弄得大家還要去找你。你聽話,救他的事交給專業的救援人來做,你就留在這兒等他。」

  「阿姜,你別攔我,我要去找他。」她的心如同飄到山林深處,在呼喚他。


  杜宴清正好趕來,緊緊把她往回抱,勒令的口吻道:「你現在進去就等於是送死!我不能看你白白送死!」

  她一言不發,也一動不動。

  「別做無用功了,他有幾條命能活著回來?我看你,還是準備準備,給他哭喪吧,或許這才是你能為他做的事。」趙裁出現,嘲弄地說。

  「趙裁,我警告你,再烏鴉嘴你信不信我打爛你的牙!給我滾!」杜宴清指著趙裁的鼻子,呵斥著。

  「也比你貓哭耗子假慈悲強,你裝什么正義,別忘了五年前捅他一刀的人可是你啊!」趙裁邊逃離邊喊。

  葉餘生被杜宴清和阿姜強行拉回帳篷里。

  「他開滑翔傘這麼多年,我了解他的滑翔技術,我相信他一定會想辦法保命的,他一定會活著來見你。坐了這麼久的飛機,也要休息會兒,我和梁赫再進山找,也許等你睡醒了,我們就把他找到帶回你面前。」杜宴清說完,又對阿姜說,「你守在她身邊,別讓她亂跑。她現在是身心俱垮。」

  阿姜點點頭:「你去吧,也要注意安全。」

  杜宴清起身鑽出帳篷,很快又返回,對葉餘生說:「其實你去羅馬之前,我告訴他你在北山花圃,那晚,他還來看過你,車就停在花圃外的草地上,他在車裡睡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走。」

  他竟然知道她在花圃?她想起最後那通電話,以及她的手機遺失之後再找回來,發現撥過他的電話。她好像想到了什麼,但,不能夠確定,無論如何,她都要去試一試。

  阿姜開車往返奔波了一天,很快便和衣進入夢鄉。葉餘生輕手輕腳走出帳篷,順著記憶,按照手機里的指南針,朝花圃的後山走去......

  在花圃生活的那段時間,她對後山的情況略有熟悉,除了亂石叢和荊棘林,還有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潭,旁邊野生了三株桃花,她自己給那個水潭取名為「桃花潭」。

  曲徑莽林,山谷里不斷傳來鳥被驚擾撲哧著翅膀驚起的聲音,還有她腳踩到地上枯枝的斷裂聲,順著手電筒的光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密林里走著,撥開樹枝、藤蔓和荊棘,顧不上皮膚被劃破的疼痛,她心中唯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他,使她無懼無畏。

  當她離桃花潭越來越近時,她敏銳地發現,周圍的樹叢有被重物壓過的摺痕,樹梢或被折斷,或整齊得倒向一邊,她頓時信心十足,看來判斷得沒錯,他一定就在這附近。將兩支手電筒一齊打開,朝前方照去,眼前是生長交錯的荊棘叢,她只能用手去抵擋住,艱難地走。

  穿過荊棘,終於,她借著燈光,隱約看見在水潭的中央,一個紅色的巨大漂浮物,那不是別的,正是滑翔傘!她的目光瘋狂地搜索他的身影,低聲呼喚:「臨樹,臨樹!我來了,我來找你了......」


  她順著水潭跑,水邊的草長得極高,稍不留意就會滑進潭裡,她顧不上這些,她確定,他如果不在附近,那就在......水裡......

  繞到離滑翔傘最近的位置,她將手電筒高舉,光線一齊對著,迷迷糊糊間,似乎看見漂浮的滑翔傘上面,有一個人的身影漂浮在上面,她睜大眼睛,仔細看,沒錯,她已經看到來自他手錶鏡面的反光。他沒有落水,真好。她幾乎喜極而泣,朝那個身影高聲喊:「臨樹,臨樹!」

  黑色的身影並沒有用動靜和聲響來給她回應。她伸手在口袋裡尋找手機,卻沒找到,不知半路上丟在哪兒了。聯繫不上外面,無法求助,她也不能就這麼等著,更不能丟下他再返回營地。

  她距離他的位置,隔著大約三米的水程,還好,她略會點兒游泳,先想辦法把他救上岸。她將手電筒夾在樹枝上,光朝他照射去。脫下大衣和長褲,一入水,就被冰涼沁骨的潭水給驚出寒顫,鼓足氣,向他游過去。慢慢靠近他,看清他整個人都伏在滑翔傘上,真的是他,她握住他的手,他還活著,眼淚刷得一下就落下來了。

  「臨樹,醒醒,我們一起回家。」她用手拉住滑翔傘的一角,再向岸邊游。過程很吃力,也耗費了她大部分力氣,慶幸的是,滑翔傘沒有被樹枝掛上,她很順利地將滑翔傘拖到岸邊,再抓住他的左臂,將他拉到她的肩上,他所有的重量都傾過來。

  奮進全力游上岸,她和他一齊重重地倒在岸邊的草叢裡,此時,她已精疲力竭,恨不得將全部的力氣都花完了。如果不是真做到了,她根本無法想像自己能徒手做這些事。

  她只覺得天旋地轉,支撐著將放在一旁的大衣給他蓋上,虛脫地倒在他身邊,兩相依偎,右手和他的左手緊緊地十指相扣。

  她的耳邊,仿佛傳來十四年前,她和他一齊大聲背誦的那首詩,聲音一直在迴蕩: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碎,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那時在她看來,最好的愛情,就是,你之後,我對別的異性再無幻想。活著,同床以眠。死去,棺槨合葬。墓碑上寫著,這是兩個一生都只愛對方的人。

  十五初展眉,願同塵與灰。

  阿姜曾不解地問她:「當年在福利院時,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對你這樣一往情深,以至於這麼多年,他一直都在找你,從未有一刻放下過你。這世上每天都有人愛上另一個人,可又能有多少愛和動心,持續十四年?」

  她竟結舌地回答不上來。

  是啊,她憑什麼呢,憑什麼配得上他的喜歡和期許。她只是這芸芸眾生里,再尋常不過的蘆葦雜草般女子,而他,有如遠古時翱翔天地間的鯤,不知其幾千里也。

  這個問題,梁赫也問過任臨樹。


  「老闆,鵲鵲她為你做過什麼事,讓你這麼喜歡她?」

  「以前為我,不過現在不為了。」他的回答。是梁赫轉告她的,令她難過。

  ......

  「哥,你說,我們長大以後,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靠在一起看星空?我記得我媽說人會變的,小時候喜歡的一切,長大後,都會否定到不屑一顧。」她和他頭頂抵著頭頂,躺在福利院的天台上。

  「人之所以長大,就表現在對某些事物學會捨棄,以及對剩下的部分能夠執著地用畢生去追求。」他舉手柔柔她的頭髮,說:「我們鵲鵲就是剩下那部分。」

  「不,不是剩下的那部分,是——全部。」她甜甜的抱怨。

  倘若後來,他沒有被領養,他們都留在福利院裡成長,讀書,走入社會開始工作,過著再尋常不過的人生,也許他們已經結婚生子了,像很多青梅竹馬的戀人一樣。可是他從一出生,就註定是任道吾的兒子。我們永遠都沒法改變自己的出生。

  但那段記憶,是他們彼此封存的最美好的一年。

  莉香說,所謂愛情,只要參加了就是有意義的,即使是沒有結局。你愛上一個人的那個瞬間,是會永遠永遠留在心裡的。這都將會變成你活下去的勇氣,而且會變成你在黑暗中的一線曙光。

  他就是掌燈,將她照亮的人。

  回憶如梭。

  山林寂寂,遠處的天空泛起了白。

  [2] 「你跟我說話了,你跟我說話了,你跟我說話了。」

  「葉餘生,葉餘生......」杜宴清試著喊她的名字,用手掌心推了推她。

  眼前的她,臉上、脖子上和手上,只要是沒有被衣服覆蓋住的地方,都布滿刺傷,令人觸目驚心,一道道深深淺淺的血痕,難以想像她沒有任何防禦地穿越一片荊棘林。


  杜宴清脫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將她扶起,她的臉色淒白,嘴唇發灰,額頭卻滾燙。

  迷糊中,她在呼喚任臨樹的名字。

  杜宴清咽了,撫慰她:「他沒事,別再擔心他。醫生馬上就到了。」

  隨即,梁赫和阿姜帶領救護醫生趕來,抬著兩張擔架,直到任臨樹和葉餘生被分別抬上擔架時,他們緊扣的手才分開。醫生一路對兩人進行生命體徵檢查,任臨樹心率平穩,表面無明顯外傷,具體造成昏迷的原因要進一步做核磁共振才能確定。而葉餘生,至少看起來情況要更糟糕,高燒中,體表傷痕累累,有可能是受涼和疲勞過度引起的發燒,但要是傷口感染所致,那就要危險得多。

  梁赫謝天謝地道:「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老闆沒事就好,兩個人都要平安啊。」

  「這都沒摔死?也真是見了鬼!」趙裁探出腦袋,有些不安地說。

  李厲用不容反駁的口氣說:「趙部長,請你馬上撤銷你所準備的訃告和通稿!我們老闆活著,他還活著!」

  遠處自願參加搜救工作的千樹員工,聽到李厲的話,紛紛喜極而泣,奔相告之。在歷經救援的四十個小時裡,李厲看到了整個千樹上上下下齊心的凝聚力,除了趙裁這種害群之馬。

  救護車隨時待命,很快,任臨樹和葉餘生一齊被送上救護車。

  車門「咣」地關上,阿姜望著失神的杜宴清,問:「我為我的好朋友性命攸關而提醒吊膽,你呢,你是不是喜歡她?」

  「被你看出來了。沒錯,我喜歡葉餘生,第一眼見她時,她穿著灰姑娘的藍裙子站在熙熙攘攘的馬路邊,那時也像現在這樣,救護車響起。那時,我就已經喜歡上她了。」杜宴清亂了陣腳,不知該怎麼描述晦澀的愛慕。

  「但她永遠都不可能喜歡你。她和他的那一年,是與旁人終生都不能相抵的。換句話說,她寧可和任臨樹過一朝一夕一年一歲,也不會將就和你過一輩子。」阿姜篤定地說。

  杜宴清不信:「那倒不見得,別忘了,她可差點就嫁人了,我的條件,還不至於比某位婚慶司儀差吧。」話中所指的是管川,看來也是在葉餘生的過往上做了功夫。

  「你說管川?今非昔比,那時任臨樹還沒有和她相認,更未表露心跡。再說,經歷這場浩劫,十四年的離別,還有生死都沒能分開他們,你認為還有什麼能拆的散?」阿姜看了一眼杜宴清,又加了一句,「其實,原本是我扮灰姑娘的,我和她換了下角色,所以小丑是我。」

  杜宴清向車子走去,發自肺腑地說:「不行,還是放不下她,我得去醫院守在她身邊。」


  阿姜愣愣地站著,真弄不明白自己竟會對杜宴清一見鍾情了,更荒唐的是,杜宴清喜歡的,卻是葉餘生。

  情愛無外乎,我愛你,你愛她,她愛他。

  但,有一點阿姜和杜宴清是一樣的,那是他們兩人之間,唯一的共性,那就是,他們都喜歡葉餘生。

  救護車裡,葉餘生慢慢睜開眼,身體無力,頭腦發熱,她使勁力氣轉過頭,四下尋找任臨樹,當她見他戴著氧氣面罩,沉靜得猶如睡夢中,她抬起手,努力,再努力去夠著他的手,輕輕一握。剎那間,天地都踏實了。

  她差點以為他們都會死掉,死在那個桃花潭邊。

  「你醒了啊,正在給你退燒,你們二位真是福大命大。你閉上眼,我給你的傷口塗藥。」一個年輕護士欣喜地湊上來,手裡拿著藥水和棉簽。

  她緩緩點頭,有氣無力地問:「他有危險嗎?」

  「你問他?除了昏迷,別的指標都很正常。等會兒到醫院給你們安排同一間病房,你們這樣不離不棄,真讓人感動。」護士邊塗藥水邊說,眼神瞄著那雙牽在一起的手。

  藥水引起陣陣突如其來的刺痛,葉餘生瑟縮了一下,咬住嘴唇。

  「很疼吧?回頭讓醫生給你祛疤痕的藥膏,傷口實在太多了。」護士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葉餘生。

  就算滿身疤痕,能夠和他一起活下來,也太值了。

  「他這隻手握得好緊啊,好像有什麼東西?」護士嘗試掰開他的右手掌心。

  「我看看。」葉餘生輕撫他的手,一點點地,撥開他的手指。

  他似乎感應到她的力量,順從地張開掌心。

  她看見了那枚被他捏得變形的、滾燙的褪色糖紙樹葉。他在性命攸關的那一刻,竟握著這個。她將臉貼在他的手臂上,他和她究竟什麼地方做錯了,要經歷這些聚散離合。


  救護車到醫院之後,他先被推進腦科,她不舍地鬆開手,見他被推走,只能在心裡祈禱他無災無恙。只要檢查沒有大礙,他們就會住同一間病房。這短短的時日裡,她牽了好久他的手。

  一項項檢查之後,她的體溫也在藥物的作用下恢復到正常,意味著,她除了一些表面上,沒有別的問題。這真好,她可以照顧他。她躺在病房裡,望著旁邊空蕩蕩的病床,等候他平安歸來。

  葉餘生沒想到,最先等來的,不是任臨樹,而是另一位不速之客,周深信。

  摘下墨鏡,素顏的周深信,更顯得楚楚動人,懷裡抱著一束白菊花,放在葉餘生的床頭柜上。

  「鵲鵲,真的是你嗎?上次在片場,我居然都沒認出來你,要不是聽哥哥說,我真不敢相信,你還活著。噢,不好意思,花店裡玫瑰百合康乃馨都賣完了,只剩下這束白菊,我覺得很適合我對你的心意,你覺得呢?」周深信甜甜地笑。

  「我知道你喜歡他。」葉餘生毫不掩飾,目光直接地迎上周深信。

  周深信裝作聽不明白的樣子,懵懂狀反問:「你說我喜歡誰?」

  「一直以來,我不和他,還有你相認,就是因為我不想打擾你們優越體面的生活。我一出現,會帶給你很多不美好的回憶吧,換做過去,我還是要逃避,但現在,我不會逃避了。不逃避我愛他,他也愛我這個事實。」葉餘生想起十四年前,那個原定是她被周瑞領養的夜裡。

  「他愛你?」周深信故意裝糊塗,輕笑幾聲後,說,「憑什麼,你消失這麼多年,憑什麼突然又出現來和我搶奪他。你哪來的信心對我說他愛的是你。你既然知道我喜歡他,你就不該再回來,這無論對你還是對他,都沒有好處。」

  葉餘生掀起褲腳,露出傷疤,問道:「你應該還沒忘記它是怎麼來的吧,那天晚上,將裝滿開水的熱水瓶,放在我床邊擺放拖鞋的位置,你用缺了一隻腿的小木凳子,將水瓶架在上面。如你所願,我燙傷了,於是領養的人選替換成了你。我不揭穿你,不代表我不知道。」

  「我是好心好意幫你把熱水放近處,讓你泡腳方便,怎麼能把我想成那樣惡毒呢?這一切是天意啊。我奉勸你,自動離開,否則,你想想,如果我爸知道,當初失職導致我姐自殺的女人居然和准女婿談戀愛了,你說,他會不會信我的話,懷疑我姐的死,是你們的預謀呢?他會放過任臨樹嗎?眼下,千樹集團內部有趙裁、任枝和董美思,外部虎視眈眈的還有杜宴清,若再加周瑞這個強敵,真猜不出任臨樹要怎麼躲得過去。」周深信陰冷地說。

  這番話,讓葉餘生不寒而慄,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從「便當」的口中說出來的。

  「你就至於這麼恨我?」

  周深信裝作網開一面的姿態:「本想放你一馬,以往仇恨就隨你的消失而結束。可你偏要回來,那就休怪我無情。你今天既然表示要堅定和他在一起,那好,你會一點點親眼看到自己如何毀掉、害死他。」

  「你太可怕了。」葉餘生低徊地說。


  「我可怕?和你們姓葉的比起來,我足夠仁慈。我姐死了,你得到了她最愛的男人,你對得起我姐嗎?」周深信微笑地注視她的臉。

  梁赫恰巧走進來,見周深信在此,唐突道:「周小姐在這兒啊?我們老闆已經做完檢查,不過暫時還沒甦醒,你要繼續在這裡等嗎?」

  周深信重新戴上墨鏡,輕盈一笑:「不了,我還要趕通告,等哥哥醒了我再來看望他吧,替我好好照顧他。」話說完,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出病房,在門外再度停下,回頭沖葉餘生招手:「鵲鵲,我還會打電話給你的。」

  「你們以前關係很好吧?」梁赫搬開床頭櫃,將兩張病床並在一起,看起來,兩張單人床一下就變成了雙人床。

  「嗯,情同姐妹。」葉餘生失落地說,如果單純是因為任臨樹,周深信也不至於對她恨到如此地步吧,可還能有什麼原因呢?她魂不守舍地,又開始擔憂起來,她不安地問,「他還好嗎?腦部沒有受傷吧,怎麼還沒有甦醒呢?」

  「醫生說是輕微的腦震盪,哈哈,不隱瞞你了,他已經醒了,正在醫生那邊。我看他也是一甦醒就迫不及待想過來看你,被醫生強制要完成其餘幾項檢查。剛才周深信在這裡,我故意說沒醒。他見她就頭疼。」梁赫笑著說。

  「真的啊!太好了,人沒事就好。我就坐在這裡等他。」嘴上這麼說,她顧不得正掛著點滴,想去醫生那裡找她。

  梁赫攔住她,「他墜傘之前,正叫我給他訂機票,我問他去哪兒?沒等他回答,事故就發生了。直到他摔下來,用對講機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他要去羅馬。別再離開他了,從我在他身邊起,他就一直在尋找你。他為你做了許多許多的事,不過是你不知道罷了。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外冷內熱,又要面子,不了解他的人,總覺得他邪惡、奸詐,其實他比誰都重情義。」

  「之所以選擇去羅馬,也是因為他也去過。他這些年過得有多難,我都看在眼裡。你在他身邊多久了?」

  「十年。從他成年之後,我就一直在老闆身邊。時間過得真快,可他終於找到你了。」梁赫感嘆。

  「羨慕和他在一起的任何人,包括你,梁赫。」她神往地說。

  「那以後就換做我羨慕你啦!」梁赫大笑。

  她笑著垂下頭,心裡在想等他來到病房,要對他說些什麼話。

  這時,一名護士匆匆跑進來,急促地說:「情況不好,任先生再次昏迷不醒,已經送往ICU,醫生下病危通知書,請馬上讓家屬過來簽字!」

  「病危?!」葉餘生拔掉手背上的針頭,拉住護士的手:「不是醒了嗎,怎麼又再次昏迷?檢查不是沒有事嗎!」


  「事發突然,檢查結果確實沒問題,所以現在情況很棘手,可能要開顱。先過去簽字,你是他妻子嗎?」

  「我不是。」她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心被重重揪起。

  「戀人的關係不可以嗎?」梁赫迫切地問。

  「儘量找直系親屬過來。畢竟手術的風險係數非常大,醫生必須要徵求病人家屬的意見。別浪費時間,快去找家人過來。」護士說。

  梁赫竭力按捺住自己,「照這樣說,要是沒有家屬,豈不是連手術都做不了!這是什麼規定,救人不是第一嗎?」

  「算了,別為難她。我去求任枝。」葉餘生愕然片刻後緩過來。

  梁赫打聽到任枝正在某月子中心談待產的事,葉餘生立即趕去,讓梁赫就守在醫院。在醫院門口,撞見準備來探望她的阿姜,她讓阿姜開車,一起去找任枝。

  能不能請得動任枝,她並沒有百分百把握,想到他還躺在ICU里等待手術,她心如刀割。

  「為什麼你不找董美思,而是找任枝?」阿姜問。

  「董美思對他的仇視,遠遠大於任枝,我想待產中的任枝,會更心軟一些。沒別的辦法了,只能試一試。我要救他,就像他」

  「攻心術?你最擅長的,看來沒多大問題。我們都以為他脫離生命危險了,真想不到又會......好不容易決定走到一起,千萬別再出錯了,老天保佑。」阿姜難過地說。

  「他不會死的,阿姜,他一定不會死。」她閉上眼。

  當任枝得知葉餘生的來意時,第一反應是覺得很可笑,嗤之以鼻道:「家屬簽字?你真有趣,難道不清楚我和他勢不兩立水火不容的關係嗎,簽字?做夢。你走吧,別妨礙我休息。」

  「趙太太,他喊了你十四年姐姐,你心裡就真的沒有一刻把他當做過你的弟弟?任老先生留給你和你母親的財產,占總財產的四分之三,他得到的才是四分之一而已。你現在幫著你的丈夫,奪走屬於你弟弟的四分之一,你就那麼天真以為,千樹完全屬於趙裁之後,你的日子會好過嗎?」葉餘生勾動著任枝的神經。

  「你這話什麼意思?」


  「別把你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一個人身上,親情在你眼裡,真一文不值嗎?你自己想想,現在病危,等著你簽字去救命的人,是你肚子裡孩子的親舅舅,這是你永遠改變不了的事實!你也即將為人母,等你的孩子長大,問你,媽媽,我是不是還有一個舅舅,你怎麼回答他,難道你告訴他,孩子,是媽媽沒有在手術單上簽字,導致你舅舅不治身亡嗎!」葉餘生逼近,質問。

  「夠了,他不是我的親弟弟!」任枝捂住耳朵,尖銳地喊。

  「他和你是同一個父親!你是他唯一的血緣至親,你今天不救他,你一定會後悔,我也斷定失去這個弟弟,你將來會比現在慘一萬倍!」

  任枝被葉餘生的話語給震住,猶豫著說:「不就簽個字,我簽,順水人情,反正又不是我簽了就一定能救活,我倒不要落個惡名。」

  「他活著,你只會過得更好。現在你可能不會明白,但未來你會慶幸你今天的決定。」葉餘生眼淚險些湧出來。

  任枝在病危單上簽字之後,醫生馬上進行救治。好在,不用做開顱手術。有驚無險,他再一次平安度過,醫生說不久就會甦醒。從ICU出來,葉餘生一路跟著,握住他的手,直到走進病房,她都寸步不離。

  「別睡了,起來,我們一起去吃飯。你知道嗎,我那條巷子裡,有一個菜市場,我總是一個人去買菜,還有在快餐店吃飯也是,我都是一個人。每次那些攤主啊老闆娘都會說,小葉你不是有男朋友嗎,你的男朋友為什麼不陪你來買菜呢,他怎麼不和你一起來吃飯?下次我們一起去買菜,吃飯,好不好?」她將頭伏在他的床邊,臉貼著他的掌心。

  從未有過如此踏實,安寧的感覺,她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病房裡,空氣加濕器在不停地冒著濕潤的白煙。淡黃色的光暈,映襯得他們,溫柔無比。阿姜推開門後,習慣性地用相機給他們拍下來,再輕輕地退出去。

  「這是我給你們拍的第三張合影了,改天送給你們吧。」阿姜由衷地為好朋友開心。

  「你是有多喜歡當紅娘!賣力地撮合他們,任臨樹給你什麼回報?」杜宴清皺攏眉頭,抬高聲音問。

  阿姜連忙做出「噓」的手勢,說:「你小聲一點,別吵到他們休息!」

  「看在他還是個傷員的份上,就先不跟他計較了。她呢,傷口有沒有發炎,上藥了嗎?」

  「有護士在,要你咸吃蘿蔔操淡心。別痴心妄想了,除了他,她心裡眼裡都容不下別的人。你和任臨樹比,本身就差了老遠一截。再說,他們還有十四年的牽牽念念,是初戀啊,你懂不懂!不過,你要是實在缺女朋友,我......也能就將湊合你......」話說完後,阿姜心如鹿撞,也不知從哪生出的勇氣,也許,是被剛才任臨樹和葉餘生的那一幕所打動。

  愛屬於勇敢無畏的人,愛從不垂憐弱者,愛是一切的合理。


  「——神經!」杜宴清扭頭就走。

  「總有天我要你一遍遍喊我親愛的!」阿姜笑容可掬地望著杜宴清的背影。

  窗外風雨蕭瑟。

  任臨樹從涼意中醒來,慢慢地睜開眼,轉過頭,見到睡在身旁病床上的葉餘生。他揉揉眼睛,湊近看她,才覺真切。她睡得正深,呼吸均勻,一隻手枕著頭,另一隻手搭在臉上,側臥著。他輕輕將被子拉過她的肩,手撐著頭,就那麼靜靜地望著她。

  她就是他十四年來,魂牽夢縈的人。此刻多像夢境。也許是心理作用,越端詳越覺得她連睡姿都還和當年一樣,那個俏皮、膽大的小姑娘,他要是早點找到她該多好。一生長不過百年,他真捨不得那錯過的十四年。

  他沉靜地凝視她,凝視了許久許久。她身子往被子裡縮了一下,還是那麼怕冷。

  「不要走。」她冒出一句夢話。

  「嗯?」他低低地說,「我不走。」

  「不許走!」她閉著眼怯怯地搖頭。

  「有你睡在身邊,我已經走不動路了。」他輕撫她飽滿光潔的額頭。

  她隱約聽見他的話音,睡眼朦朧,心裡明明因他的甦醒而歡天喜地,卻掩飾著,悄悄用被子蓋住頭。

  他握緊她的手,她建立那麼久的與他隔絕的世界就仿佛坍塌了。

  「醒了?睡好了嗎,剛做夢吧?我也好像在做夢,睜開眼發現你就躺在我身邊,那一刻,真有美夢成真的幻覺啊。你終於回來了,看來這次受傷,還是值得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就是我的後福。」他兀自地笑。

  「你頭還疼不疼?」她躲在被子裡問。

  「你跟我說話了,你跟我說話了,你跟我說話了。」他說著,又說,「重要的事,要強調三遍,然後再回答你,我的頭不疼了。」


  她撲哧一笑:「還貧嘴。不疼也要再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要不是你在這兒,我應該馬上就回辦公室了。」

  「李厲和梁赫會幫你處理好的。你的員工現在都上下一條心,所以你什麼都別操心,就安心住院。」

  「你陪我住嗎?除非你陪我。」

  「住院又不是什麼好事,還要人陪,我還得工作呀,你別胡鬧!」她責備他。

  「去哪兒工作?你什麼時候找到新工作了!」他緊張起來。

  「沒辦法,被一個不講道理的任性老闆給起訴了,我只有老老實實回到崗位上去。」她嘆息,

  「任姓老闆?要是老闆安排你另一個崗位,你是不是得服從,比如,做任姓老闆的私人護工......」他低語。

  「我考慮考慮。」

  「別悶壞了。」他以為她躲在被子裡是羞澀,想要掀開被子。

  「不要掀!」她大聲喊。

  「那我進來......」他闖進她的容身領地。

  她立刻用手擋住臉。

  外面響起開門聲,池之譽輕咳道:「對不起,二位繼續!」話音未落,門已重新被關上。

  他被她推出來。


  「好像是池醫生。」

  「不用管他,池醫生比誰都知進退。」他隔著被子,沙啞地說,「餘生我們一天、一分、一秒都不要再錯過了,好嗎?從現在開始,一秒鐘都不要停止愛彼此,永遠不把對方從心裡放下,你與我時時刻刻都只屬於你我。」

  臨樹,那些年裡,我撿到沒有上交的一百塊錢、打死的蟑螂、偷摘房東的棗、沒有給老人讓的座、不能挽救周得晚的自決,每一件或大或小的錯事,到現在終於知道了報應。

  報應就是,明明很愛你,我卻開不了口。

  [3] 「以後但凡你不高興,一定是我的錯。」

  就算看不見前方的路,我也想握緊你的手。就算明知是錯,我還是要陪著你。傾盡全力去愛,餘下的就交給命運。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時間能夠停留。

  他對她始終蒙臉產生了疑慮,問:「你怎麼了,睡覺時也捂著臉,現在又躲被子裡和我說話。」

  「你不能看我的臉。」她倔強地咬定。

  「你又曬黑了?多難看的模樣我都見過,我不怕你黑,我給你買最好的美白霜和防曬霜,如果買不到,我就找人來研發,好不好?」他還有閒心開玩笑,邊說邊拉開被子。

  她用力拽住被子,和他拉鋸著。

  「你先關了燈。」她商量。

  他越發覺得不對勁,用手臂環抱住她,把她壓倒,再雙手按牢她的手腕,她就那樣輕易被他擺平,他用下巴一點點往下推開被子,不顧她的抗拒。

  當他看見她臉上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時,他簡直心疼到極點,很快又轉為暴怒:「誰把你傷成這樣?」他接著發現她頸間,手心,手掌,隨處可見傷口。雖然每當都是輕微的劃破傷,但這麼多,像跟仙人掌或者貓打架了似的,很明顯,是被刺或尖銳的東西劃的。

  他很快聯想到北山的荊棘林。

  「是你去北山找我受的傷吧。」他問。


  「和你沒關係。」她嘴硬。

  他二話不說,起身找到手機,給梁赫打電話。

  「梁赫,你來醫院一趟。」

  梁赫的速度,堪稱無敵,風馳電掣般,一會兒就走進病房。

  他把梁赫叫到外面去說話。

  她也不好出去插話,只有等著他,她不希望梁赫說實情,她沒覺得這點傷算什麼,也不怕萬一有疤痕會難看,就是怕知道了又他過意不去。

  一刻鐘的時間,他回到病房,神情凝重,一言不發。坐在她身旁,問:「傷口上過藥了嗎,還疼不疼?傻瓜,有救援隊,你可以告訴救援隊,讓他們來。一個人在黑暗中穿過荊棘林,我想想都後怕。」

  「你不應該誇我聰明,猜到你會在哪兒嗎?」她這才邀功般地說。

  「說明在你心中,你感覺到我愛你,你相信我至死都想在你身邊。當我發現滑翔傘發生不可彌補的狀況時,我一心就想著要往北山花圃墜下去,不管生死,都要和你近一點。這次意外,收穫很大,也沒想到趙裁和我姐,會第一時間為我準備好訃告。也沒想到,你會坐著貨機趕回來找我......你聰明、勇敢、無畏,你是愛我的。」

  「誇得讓我心花怒放。我想告訴你,其實任枝也沒有那麼壞,她還被我說服到醫院來給你簽字,畢竟是有血緣關係的姐弟,我相信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如果將來趙裁做對她不仁不義的事,你也一定要保護你姐姐。」

  「我連你都沒有保護好,害你受了這麼多的傷。過來,讓我看看你的傷口,我一定會想辦法一道疤痕都不留下。」他憐惜地看每一道傷口。

  「沒事了,我們都還活著,足夠慶幸。」

  他握住她的手,注視著她的臉龐,發現她嘴唇上都有劃破的血口子。他用拇指輕撫她的唇,她的傷口,緩緩地,他的吻覆蓋過來,落在了她有些輕顫的唇上。

  她的手在做著推開的動作,但她的頭卻沒有掙扎。他緊緊地攬住她,吻她的臉頰。

  護士不合時宜地敲門,「我們來量血壓。」


  她藉機逃開,迅速跑到靠窗戶里側的床上做著,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他笑了,用唇語無聲地說:「等會兒。」

  兩個護士一起推著儀器進來,一個走向葉餘生,一個走向任臨樹。

  他要做心電圖,她要量血壓。

  他們倆平視著躺在床上,相視一笑。他在心裡想,要是每天早上醒來,都能看見這張笑臉,該多好。

  血壓和心電圖的結果都出來了,兩個護士各自都看著單子,表情嚴肅。

  「護士,我們怎麼了?」她連忙問。

  「我得去告訴醫生,任先生之前心跳都很平穩,怎麼現在心跳超速這麼多。」

  「葉小姐也是,血壓高,幾小時前量還正常,突然一下高這麼多。」

  葉餘生和任臨樹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地看了彼此一眼。

  等護士走後,他說:「我吻你,你激動得血壓升高嗎?」

  「不知道是誰心跳加速?」她反問,低頭的模樣楚楚可憐。

  「那要不再試試?」他疑問的語氣,身子卻已靠近。

  但他卻僅僅只是擁住她,良久,她感覺到耳旁冰涼濕潤的眼淚,他再度望著她的眼眸,輕輕捧起她的雙頰,她看見他充滿淚水的眼睛,他哽咽著說:「我說過會保護你,可事實上你經歷的所有大風大浪,生生死死都是我造成的。我一點兒也沒保護好你,反而是你在救我,一次又一次......葉餘生,我以後不允許你再受到一絲的傷害了,哪怕是為了我。」

  「我知道了。」她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摩挲著。

  「答應我,把你身體上的傷,還有心上的傷,都全部養好。我們正式交往。等我處理好和趙裁,養母他們的公私矛盾,我就休假陪你。冬天來的時候,我們一起去長白山。」他鼻尖頂她的鼻尖。


  「嗯。」

  從前到以後,一夜間擁有。

  那些想來很慶幸的詞,如有驚無險,噩夢初醒,虛驚一場,雖敗猶榮。還有一個,是和你有關的:失而復得。

  出院的日子很快來了。其實他都差不多已經在病房開始辦公,但有她的日夜陪伴,他做事也覺得愜意。他翻著接下來一個月的日程表安排,指著上面一個個行程,說:「真希望星期一是陪你去看海,星期二是陪你曬太陽,星期三是給你拍照片,星期四是睡一整天覺,星期五是......」

  「那我不成了妲己哈哈哈哈......」她居然被這麼一句動情的話戳中笑點。

  「是楊玉環。春宵苦短日高起, 從此君王不早朝。」他手指點了一下她的頭。

  「楊玉環和唐明皇的故事,我記得倒不是你這句詩,而是——情雙好,情雙好,縱百歲猶嫌少。怎說到,怎說到,平白地分開了。總朕錯,總朕錯,請莫惱,請莫惱。」她和他比起詩詞才情。

  「以後但凡你不高興,一定是我的錯。」他吻她的手背,說,「命運將我這些年所擁有的一切,親情,錢財,地位,都歸為虛妄,只剩下你,是我僅有的真實。」

  她願做他永遠真實、誠摯、溫柔的那部分。

  梁赫和李厲一起來醫院接他們出院。

  儘管她不懂他生意上的事,但從李厲匯報的事項里,也大約能明白點眼下棘手的問題。無非是趙裁野心不減,想要阻止北山計劃的施行,拉攏股東去支持自己的採礦夢。而董美思擁有大量的流動資金和人脈,這些都能夠制約任臨樹的發展策略。除非他能得到比董美思更大的資金注入和商業聯盟。

  眼下除了周瑞,還有佟卓堯,沒有誰能具備足夠的實力聯合他抗衡董美思和趙裁。

  任臨樹其實更多是希望和周瑞來合作,畢竟父親任道吾和周瑞是老交道,還是一一去爭取合作吧。否則,以他一人之力,很難打贏仗了。

  至於佟卓堯,任臨樹輕易不想去打擾,畢竟這個漫畫家兼董事長,眼下正和阮曼君還有一兒一女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捲入商戰,真不知道阮大律師會不會抗議呢。

  葉餘生也想幫他。


  「別擔心我。我瞧瞧,傷口上結痂的地方,不要用手抓,雖然有點癢,忍忍就會好。不要亂吃東西,醬油也別吃,別往外跑曬太陽。得搬離那條巷子了,那太舊了。我每天忙完一有時間就來陪你。」他叮囑她,安撫她。

  「我不要緊,住那挺好的,房租你都一次性交了半年,房東太太也不可能退的。住滿期再看。其實我都能去上班了,在家待著我會無所事事的。」她訴求。

  「無所事事?那就給我打電話。」車子停在了那條熟悉的巷口,他皺著眉,看著糟糕的環境。

  她下車,說:「你快到公司做事吧,我回去了!」

  「無聊的話就叫姜雲楨陪你。杜宴清要是再找你,你就告訴我。」

  「好好好。bye——」

  「bye。」他微微笑著。

  車子駛離巷口,車窗這才搖起。

  葉餘生回到許久未見的出租屋裡,推開門,陽光照射下,無數的微小灰塵在空中飛散,她擺擺手,挽起袖子,開始了整理清潔的工作。想到他忙完後可能會過來吃晚飯,她就有了動力,從廚房開始打掃衛生。

  阿姜下班後趕過來給她幫忙。

  「親愛的,這是管川讓我轉交給你的卡,應該是你上次給他的錢吧,他說還給你。」阿姜拿出銀行卡,遞給葉餘生。

  「你給他吧。他只有收下了,我就不欠他的了。」她趴在地上,用抹布一點點擦櫥櫃裡的灰跡。

  「幹嘛把你的辛苦錢給他花別的女人身上,你的錢也不是大水衝來的。雖然你馬上就要......」

  「我會去工作,與任臨樹之間,經濟獨立,也沒打算搬離這兒。至少在結婚之前,我都會住在這裡,你別以為我的日子會發生多少翻天覆地的變化,我還是我,過著和從前一樣的物質生活。不過呢,精神生活就......」她打斷阿姜的話後,說了一長串,笑而不宣。

  「還有看你急切的解釋,我也沒說你會花任Boss 的錢。以你的學歷,現在去做心理師,年薪也......」阿姜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就此打住。


  「阿姜,我做不了心理師。坦白跟你說,周得晚的死因真相,一天沒水落石出,我就算和他在一起,我都沒法心安,但我控制不了感情。接受他,與他相愛,已經讓我負罪累累,我哪能再去做心理師。像周深信所說,我擁有周得晚最愛的男人,對得起周得晚嗎?」

  「周深信去找你了?誰都知道她單相思,嫉妒你才會這樣說,別理她,仗著有些名氣就甩大牌,我看離了周瑞的贊助,也沒多少圈內人願意和她合作,她還自以為是憑她的美貌和演技呢!娛樂圈從來都不缺擁有這兩點的女星。」阿姜當然維護好朋友。

  「她也一直都喜歡他,自孤兒院起。不怪她,也許是我這份感情確實傷害了別的人,我才會惴惴不安吧。」

  本是要留阿姜在這兒吃晚飯的,但臨時有事,被主編一個電話給匆匆叫走了。

  屋子裡又是葉餘生一個人了。

  她打掃乾淨後,端著髒水往外走,就遇上了房東太太。

  「哎喲,沒想到你還會回到這裡。你不是換了個風度非凡的男朋友嗎,他人真是好,出手闊綽,一下子就給你交了房租。你這麼久沒回來,我可沒讓人進去動你東西,你付過錢,住和不住我都是租給你的。」

  「謝謝你啊,我還會繼續住這兒的。」

  「還住這兒?你不搬去新男朋友家嗎?」

  她被「新男朋友」這幾個字弄得彆扭,只好敷衍:「就住這兒,挺好的。」說完趕緊鑽進屋子。

  直到確定房東太太走了以後,她才提著籃子走去菜市場買菜。路過花市,她特意買了兩束綠色繡球花,煞是喜歡。放在餐桌上,應該很美吧。

  她期待再次見他,哪怕他們才分別數小時。

  任臨樹回到公司,見諸事妥當,有條不紊,這是李厲連續加夜班工作的結果。除了公司決策性的大事,他都放心讓李厲自主決定。針對北山項目,再一次召開會議。做一個內地最大的森林式度假山莊,保證森林覆蓋率達百分之九十以上,早在十年前,他隨任道吾第一次來北山,他就聽父親提起這個規劃。

  任道吾用心良苦,十幾年前就在北山種下兩座山的樹木,有水杉,松樹,銀杏,楓樹等。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當年的樹苗已成為蒼天大樹,而當年的少年也能夠獨當一面。

  「北山項目你成功做出來,那麼你在千樹的位置,就能穩固。」這是父親臨終前囑託。


  他既要提防趙裁和董美思的做空陰謀,也要在北山項目上主動進攻。

  「股市大跌,我們的股票跌了百分之二十。董美思再次大批買入股票,她手頭上資金多,而且,趙裁也想從別的股東那裡收購股份。本來構不成威脅,但上次你贈與的那部分股權,就非常有危險了。而這期間,我們更要防範好,別給趙裁找到紕漏。」李厲分析。

  「趙裁智商情商都不足,他還不足讓我看為威脅,倒是養母那邊,相比趙裁,她才是威脅。」任臨樹說。

  「所以眼下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無論是我們千樹內部的上下員工,或是杜家、周瑞、還有佟卓堯,都是你需要鞏固的好朋友,包括杜宴清,至少不能成為敵人,防止被趙裁拉攏。」李厲建議著。

  桌上的手機震動,顯示是來電轉移。

  他將葉餘生手機上,杜宴清的來電都轉移到他這邊來。

  「剛說杜家,這不就來了。」他笑,接通電話,先不說話。

  只聽電話那頭,杜宴清美滋滋的聲音說:「葉餘生,你是不是該感謝我啊。」

  「來吧,讓我揍一頓感謝你吧!」任臨樹淡然地說完,掛掉電話。

  「注意措辭。」李厲無聲地比劃著名,一個都得罪不起啊。

  等忙完工作,他看手錶上的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他也沒跟她打招呼,開車直奔她家。

  在她開門的那一瞬,他將她擁入懷裡,關上門,俯身吻她,什麼都不想去想,此刻只想和她清淨地待會兒。她任由他侵襲般地占領,無抗拒之力。

  「我愛你,葉餘生。」他在她耳畔說。

  窗戶上凝結起一層霧氣,他們剪影的輪廓漸漸模糊。

  她不管明天,不計較有沒有未來,此時此刻,擁抱最真切。

  而他,即使知道明天會有難過的事發生,還是期待著明天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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