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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我偽裝自己很勇敢,直到你出現的那一天

2024-09-13 17:10:03 作者: 白槿湖
  {如果上天賦予我財富和美貌該多好,這樣我要使你難於離開我,就像現在我難於離開你。}

  這麼多年,這麼多人經過我的生活,可是為什麼偏偏是你,看起來最應該是過客的你,在我心中占據了這麼重的地位。現在,就是此時此刻,我需要你,我需要感覺到你,我需要被你愛被你關懷。我想要的,不只是一夜,或是一天。——《ONE DAY》

  蘇綠坐在回學校的公交車上,漫無目的。她只是路過一個站台,剛好有停靠的公交車,她就跳了上去,找位置坐下,究竟這趟車是要開到哪裡,她一無所知。回學校的時間還早,她可以下午再回去,給艾細細發了簡訊,然後關機。

  車廂晃晃蕩盪,她開始回顧自己來北京前的這一年。

  如她所說的,她的記憶只擁有兩年。

  一年,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還有一年,是他離開的這一年。

  她是個十八歲的孤兒,父母也許是死了,也許是拋棄了她。

  在這個問題上,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她為此深陷糾葛,有時,寧願父母死去,總好過接受是被拋棄的事實。

  但孤獨後,長夜痛哭,她開始幻想這世間還能有個親人,父母在地球某個城市有很好的生活,當她打噴嚏時,也許是父母在掛念著她。

  收養她的福利院院長說,那是在一個春天的清晨,打開福利院的門,她縮在襁褓里,小手心裡捏著一片玉蘭樹的葉子,還有一張紙條。

  紙條上有她的生辰,姓氏。

  三月二十七日,父親姓許。

  剛好滿月。

  因她手中的那一片玉蘭樹綠葉,取名蘇綠。

  十八年來,最值得感激生命的事,是她遇見了方卓昂,並愛上他,她叫他老大或者卓昂爸爸,他叫她小綠葉。

  後來,她失去了他。

  不是他拋棄了她,只是她,失去了他。

  她穿寬大的校服,走路很快,耳朵里塞著耳機,背著大提琴,黃昏的時候,她獨自行走在校園裡。

  她最好的朋友,一個是艾細細,還有一個,是教堂里的一名法籍修女Vivien。

  艾細細是極乖巧的女生,扎著馬尾穿糖果色的小T恤,用校服套著,吃奧利奧時,會放在牛奶里泡一泡,會畫漂亮的油畫。

  只有這樣溫順美好的女孩子,才能夠成為蘇綠的朋友,因為足夠包容。

  練完大提琴的時候,去學校禮堂排練莎士比亞的話劇,或到教堂里坐一會,和Vivien用簡單的法語和中文聊天。

  有時候什麼也不說,坐在教堂里,安安靜靜看《聖經》。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她並不是信徒,她只是喜歡教堂。

  她的朋友都是乖巧而且安靜的,直到她遇到了周丹娜。

  那是深冬的黃昏,南京的深冬,並沒有因為是三大火爐城市之一的稱號而溫暖。

  冷,極冷。天空有幾隻不怕冷的鳥倉促飛過,由於冷的緣故,慌忙啼叫了一聲,躲進了離黃昏殘陽最近的枝椏。

  校園兩排的法國梧桐掉了一地的枯葉,她穿著軍綠色的立領大衣,背著大提琴,左手插在口袋裡,口袋裡有兩張電影票,她要和艾細細一起去看電影。

  然後,忘掉方卓昂。

  方卓昂,那個說以後會只把她當女兒看待的男人。


  天空那麼灰暗,多像他們分手的那一天,她最後一次央求他帶她去遊樂場坐海盜船。他帶她去了,只是天空哭了。

  一場大雨過後,他們就分開了。

  蘇綠拉緊了大衣領口,加快了步伐,出學校大門轉彎的時候,不經意瞥見小賣部的院牆內,一群頭髮染著五顏六色穿著非主流蹬著高跟皮靴的女孩在哄鬧。

  各種聲音傳了出來,最清脆的莫過於抽打在臉上啪啪作響的耳光聲。

  ——「賤貨,裝死是吧!」

  ——「你個十三點,爛貨!」

  不過是一群不良少女在打架,蘇綠沒有停留,走過院角,依然聽到又是兩聲重重的「啪啪」聲。

  「臭三八,給老娘舔皮鞋!」

  「哈哈,舔!舔!舔!」

  她的心,一收一收地疼起來。

  蘇綠忽然轉身,大提琴在她的背上像風箏一樣飛動了起來。

  她衝進院子,大提琴從肩上滑落,她抱著大提琴對著這群女生就開始砸,砸開了一條路,她拉起靠在牆角穿著單薄衣服的女孩,傳遞給女孩一個眼神。

  「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什麼地方,已經是荒無人煙了。一條河邊,周圍都是雜草。蘇綠低頭,望見腳上的鞋帶,早就散開,大衣也不知何時拉鏈敞開了。

  蘇綠這才鬆開手,坐在河提邊,將琴盒打開,看琴有沒有壞。


  「為什麼救我?你這樣,我以後不是欠你一個好大的人情了嗎?」坐在一旁的女孩,頭髮凌亂,從挎著的廉價小紅包里,掏出一包煙,是520的煙,菸嘴有一個可愛的小紅心。

  她對蘇綠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謝謝你救了我,而是,為什麼救我。

  蘇綠搖搖頭,將大提琴裝好,她並不知道為什麼會用自己最心愛的琴去救她,她起身,小河裡的蘆葦在風中飄飄蕩蕩。

  「我叫蘇綠,你呢?」

  「周丹娜,或者,蔣丹娜。」

  周丹娜穿了一件鵝黃色的針織衫,雞心領,脖子上戴著一串串花花綠綠鏈子,手胳膊上,有七個圓圓的傷疤,蘇綠看出來了,那是煙烙。

  「冷嗎?」蘇綠吸吸鼻子,問周丹娜。

  「不冷呢,習慣了。」

  周丹娜的臉紅腫了起來,嘴角滲出來絲絲的血跡,她並不想蘇綠看到,悄悄用衣角抹去,從紅色小挎包里拿出了兩瓶藥水,一瓶紅藥水,一瓶跌打水。

  對著化妝鏡,周丹娜熟練的在臉上抹著藥水,碰到痛處,嘴裡輕聲「嘶」一下。

  「經常挨打嗎?」

  「嗯,所以包包里裝的有紅藥水,創口貼,小傷就自己處理,久病成醫,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周丹娜說著,臉上有了淺淺的笑意。

  「怎麼不還手?如果是我,就算對方有一百個人,敢打我,我就一定還手,打死也要還。」蘇綠輕笑著說。

  「我要是還手,她們就會鬧我媽店裡去……反正就當我自己犯賤,找抽吧!」周丹娜輕描淡寫道。

  蘇綠仔細看周丹娜,覺得她不是那種標準的漂亮,顴骨有些高,嘴唇微厚,但真的仔細一瞧,會驚艷,那種美,是會突然跳出來讓你心一動的美。


  很像年輕時候的舒淇。

  周丹娜掏出又一包愛喜,打火機點了幾下,沒有冒出火,她握在手中使勁晃晃,尷尬地說沒氣了。她抿著菸嘴,再一點,著了。巴啦吧啦吸兩口,仰起頭,吐著眼圈。

  愛喜,極細的涼煙。

  那些細細的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一個人的名字。

  ——蔣森。

  難怪她說自己又叫蔣丹娜。

  蔣森是學校里出名的不良青年,動盪分子。他家境極好,上學放學有司機接送,連車門都是司機屁顛屁顛下車打開來,他才下來。

  每年陽曆和農曆都過生日,蔣森過生日,學校都會停課一天,連老師校長都參加他的生日聚會。

  原因很簡單,這家私立民辦中學,董事長就是蔣森他爸,當然只是名義上的,在蔣森他爸眼裡,這就是他捐贈的一所學校,其旗下的企業任何一個也比這所學校的回報大。

  辦這所學校,只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富豪,所做的微不足道的善舉。

  看似是所貴族學校,卻也免費給很多家庭條件差的學生來完成中學學業。

  這也直接導致這所學校巨大的貧富懸殊,就像蘇綠,是被減免了大部分學費進來的,每學期只要象徵性交一小部分學費即可。

  蘇綠看出來了,周丹娜和她是一類人,都是這個貴族學校里靠著減免學費的貧困生。

  剛進入這所學校的時候,就有人傳說,蔣森喜歡蘇綠,這令她很不安,不過沒有人相信這個傳說,因為蘇綠是這個學校最窮的學生了。

  偶爾和蔣森打個照面,她也目不斜視,徑直走自己的路。


  「我把他的名字寫在香菸上,吸進離我心臟最近的地方。」

  周丹娜將煙盒遞給蘇綠。

  蘇綠打開看,裡面的每一根煙,有的是寫滿了蔣森的名字,有的上面畫著很多漂亮的卡通畫,這是多麼花心思的一件事啊。

  那些卡通畫,大多是兩個玩偶,最後手牽著手。

  蘇綠從煙盒裡拿出一根寫滿了蔣森名字的香菸,問,她們打你,是因為他嗎?

  「因為蔣森給了我一杯牛奶。」周丹娜說著從小挎包里掏出了一瓶牛奶,牛奶已經涼了,她握在手裡,臉因為呼吸急促變得更紅了。

  那個看起來不大的小紅包里,居然可以裝這麼多東西。

  「她們都是花痴,是嫉妒蔣森對我好。你知道嗎,連續三天,蔣森每天放學,都會遞給我一瓶熱牛奶,然後朝我微笑後再上他家的奔馳車。」周丹娜紅腫的臉頰上洋溢著幸福,似乎剛才的那些啪啪耳光不是打在她臉上的。

  蔣森,那個從來不穿校服的少年,總是白色T恤外面搭著一件黑色西服,戴著銀項鍊和鑽石耳釘,一米八七的個子,組建了一支校籃球隊。

  蘇綠對那個高高帥帥自以為是的蔣森,並沒有好印象,嬌縱而專橫的男生,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天漸漸暗了下來,手機震動一聲,一條未讀簡訊,是艾細細發來的:

  我在電影院門口,買了一袋爆米花,熱熱的,等你喔。

  這才想起和艾細細一起看電影的事,電影票還在口袋裡,蘇綠拍了拍周丹娜的肩膀,說:「走,我帶你去看電影。」

  周丹娜扔掉了煙,拍手跳躍著,特開心地說:「好呀,看電影棒極了!我好久都沒有看了,家裡的電視機被我媽砸壞了,我對大屏幕有極大的渴望。」

  「蘇綠,你不怕她們報復你嗎,你救我,你就不怕嗎?」周丹娜跟在蘇綠身後,朝燈火闌珊的路口走去。


  「不怕。」蘇綠說著,轉身又朝周丹娜微笑。

  在周丹娜多年後的日記里,就記了這一天,一個高高瘦瘦背著大提琴的女生,穿過人群,拉著她的手,喊了一聲「跑——」,就像是給她黑暗的世界裡,穿透了一縷暖光,天空就好像藍得不會變黑。

  到了電影院門口,艾細細已經等了很久。都進場十幾分鐘了,爆米花也涼了,艾細細穿著綠格子裙蹲在電影院門口的台階上。

  蘇綠喊了一聲細細,我來晚了,走,咱們進去吧。

  艾細細拍了拍裙擺上的灰,歪著腦袋看著蘇綠身旁的周丹娜,驚訝地張開了嘴,忙把蘇綠拉倒一旁說:「蘇綠,你怎麼和她在一塊兒啊,你趕緊讓她走啊。」

  「你怎麼了。」

  「她是壞女孩啊。蘇綠,我們不可以和這樣的壞女孩在一起,Vivien修女也不會喜歡這個壞女孩的。」艾細細膽子小,在校門口見過周丹娜被一群女生群毆,她害怕惹火燒身。

  那群女生,打人的時候,路過的人要是多看一眼,她們都揮著拳頭說:看什麼看,沒看過打架啊,再看老子連你一起打。

  蘇綠理了理艾細細馬尾上的粉蝴蝶結說,艾細細,我們說好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從今天開始,周丹娜是我們的好朋友。

  「可是?」

  「沒有可是,我相信,很快你也會喜歡她的。」

  三個人在電影院的第三排座位上吃爆米花,比賽誰吃的冰激淋最多,最後吃到胃疼,批判著電影情節里的漏洞和演員演技有多SB,可最後三個人還是悲傷地掉眼淚。

  看完電影後,三個人對視著彼此紅腫的眼睛互相鄙視各自的死德性。

  電影裡,女主和男主分手的時候抱頭痛哭,既然會哭得那麼傷心,為什麼還是要分開。

  蘇綠就在想,方卓昂,我們是不是也這樣。


  你對我的憐憫,我對你的感恩,讓我們的愛情始終是在漂泊的狀態。

  卓昂,我想與你一起生活。

  卓昂,你不明白我。

  那個冬天,蘇綠認識了周丹娜,打破了她之前的交友準則。

  周丹娜是舞蹈班的,跳芭蕾舞。

  蘇綠和艾細細都是大提琴班的,艾細細似乎更傾心畫畫,背畫板的時間要比背琴的時間多。除了專業課,藝術類的高考生在上文化課時,還是和普通高考生一樣的。

  開始艾細細對周丹娜還有些芥蒂,但也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外表不良少女但心地卻善良單純的女孩,三個人一起在教堂里聽修女Vivien誦讀《聖經》。

  周丹娜說她對聖經里故事唯一知曉的就是亞當和夏娃,那一對在伊甸園裡偷吃了愛情蘋果的男女。

  蘇綠拉大提琴的時候,艾細細在畫畫,她們都是能安靜下來的女子,而周丹娜,則和Vivien說著那些她覺得生動的句子,糾纏著Vivien教她用法語罵人。

  周丹娜說Vivien穿的多像企鵝呀,追問Vivien還是不是處女。

  Vivien羞澀地笑了,緋紅的雙頰上有細細的毛細血管和小雀斑,她說她從小被父母遺棄到女子修道院,長大就做了修女。

  「你還是處女嗎,不要緊,過幾年就不是了。」周丹娜趴在Vivien的耳朵上悄悄地說。

  周丹娜並不知道,修女是嫁給了上帝的,不能再愛上別的男人。

  周丹娜興奮地用生澀的中文說著《修女也瘋狂》里的故事,故事裡的修女迪勞麗絲,晚上偷偷溜出去喝酒唱歌,院長只好把她安排到唱詩班裡,可她又對糟糕的唱詩班不滿意,居然大膽改造唱詩班,在彌撒時竟高唱流行歌曲。

  說著說著周丹娜覺得彆扭,說:「我個傻B,跟著你都不會好好說中國話了。」


  Vivien崇拜的目光聽著周丹娜講述《修女也瘋狂》的故事,眼神里都是羨慕。

  陽光斜斜地照入教堂內,艾細細長長的睫毛微微上揚。她喜歡畫向日葵,在教堂外有一大片的爬山虎,艾細細總是在重複地畫一幅畫,一大片向日葵,側面是一面斑駁的牆,牆上爬滿了綠意盎然的爬山虎。

  只是這個季節里,爬山虎都枯了。

  那些綠綠的爬山虎,那些金黃的向日葵,都是艾細細想像出來的。

  天很藍,藍的連白雲都羞澀地鑽進了明媚的陽光下,不敢探出腦袋。

  一條長長飛機划過的白色痕跡,從天的一邊劃向了另一邊。

  伴著巴赫的《G弦上的詠嘆調》,蘇綠沉醉在自己的音樂王國里,長發散落在肩上,星星落落的光輝落在蘇綠的面龐上。那時的蘇綠,美得讓周丹娜張大了嘴巴。

  偶爾周丹娜悄悄把艾細細的水果油畫添油加醋變成了一副香艷圖,兩隻水蜜桃變成了女人最柔軟豐腴的地方,把荔枝添了長長的毛,變成了紅毛丹。

  艾細細撇著嘴,嚷著說有天自己成了大畫家,那周丹娜現在毀的可就是價值連城的名畫,一幅畫可是無價無價的!

  蘇綠笑看著她們倆拌拌嘴,她更多時候是最安靜的。

  她想念方卓昂,以至於,很長的時間裡,心神不寧,她知道他去了北京,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詳情。

  他極少打電話給她,偶爾一次,也是象徵性的問候,也會給她寄生活費。

  就這樣了。

  周丹娜說著蔣森的好,蔣森某天穿了什麼顏色的襯衫,什麼顏色的CK內褲,蔣森的情歌唱得多麼多麼的動聽,只是蘇綠很茫然,在她看來蔣森就是一個小男孩。

  「蔣森比你還大兩歲呢,他才不是小男孩,他不知道多有男人味。哎,蘇綠,你這麼喜歡老男人,你該不會是有戀父情節吧。」周丹娜手肘拐了拐蘇綠。


  蘇綠笑笑搖頭。

  艾細細算是這個學校里家庭環境中上等的了,父親是醫院的院長,母親也是護士長,是從小在父母手心底下呵護的乖乖女。

  艾細細向父母提出要蘇綠搬來家裡一起住,儘管得到了同意,蘇綠仍委婉謝絕,她並不想過多打擾,何況,艾細細怎麼會懂,一個孤兒和一個完美家庭生活在一起那種自卑感,每次艾細細的父母來學校看女兒,那場景,都足夠蘇綠悲傷好幾天了。

  周丹娜是南京本地人,她媽媽開了一個美容院,她和媽媽住在店裡,周丹娜從來都沒有帶過蘇綠和艾細細回家。

  周丹娜瘦弱的背影,在寒風中,顯得那麼單薄,她雙手緊緊抱在懷裡,像是要縮成了一團,穿的是一件極舊的牛仔小褂,袖口處都是線頭,牛仔褲洗得發白,好像再稍用力刷一下就會破個窟窿。

  那些衣服,和周丹娜被風吹得有些蛻皮的臉一樣,薄弱而頑強。

  蘇綠看見周丹娜開了口的大頭皮鞋,在路過一個水窪的時候,泥水滲了進去。凍得哆嗦,周丹娜還是瀟灑地甩甩頭髮,說自己是要風度不要溫,寧願美麗凍人。

  可蘇綠的那件白色貉子毛領的羽絨服,周丹娜盯著看了好久,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很用力地吞了一下口水說:「這衣服,穿著一定特暖和,是吧。」

  只是沒有暖和的衣服,過冬,對嗎?

  「你是個好姑娘。」蘇綠凝望著周丹娜說。

  「這真是我聽過最感動的話,嗨,蘇綠,你信不信,十年之後,我仍舊會記得,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對我說,說我是個好姑娘的人。」周丹娜摟著蘇綠的肩膀,聲音沙啞。

  周丹娜曾擔心那群女孩會報復甦綠,隨後的一個星期,相安無事,沒有人來找麻煩,她的心略略平息下來,如果因為自己把蘇綠牽扯進來,該多內疚。

  周一的早晨,蘇綠帶了兩份豆漿,又從書包里拿出了一件厚厚的毛衣,想把毛衣和豆漿放在周丹娜的課桌抽屜里。

  冬天的早晨,學生都來得比較晚,她不想被別的學生看到她給周丹娜的抽屜里放東西。

  走到舞蹈班的教室門口,她推開教室門,走進教室,黑板上的幾個血紅大字:周丹娜,和他媽一樣,二十塊。


  她拿著黑板擦,用力地擦掉黑板上的那些話,將豆漿和毛衣放在了周丹娜的抽屜里。

  這時樓梯口傳來腳步聲,一定是五班有學生來上課了,她忙躲到了教室後門口。

  進來的人,不是別人,是周丹娜,居然上學這麼積極,來得這麼早。周丹娜進教室門的第一件事,是緊張地看著黑板,沒有看到那些字,才鬆了一口氣。

  她明白了,周丹娜這麼早來教室,就是想擦掉黑板上的那些字跡。

  周丹娜坐了下來,看見抽屜里的毛衣和豆漿,將毛衣抱在懷裡,細嗅著上面的味道,那是屬於蘇綠身上的淡淡香氣。

  周丹娜拿著吸管喝豆漿,很平靜。

  蘇綠輕輕從後門走了出來,她多想上前坐在周丹娜的身邊,告訴周丹娜,其實你並不孤單,還有我和細細在,我們會陪在你身邊,還有修女Vivien愛聽你講故事。

  蘇綠知道,周丹娜一定不想蘇綠看到自己如此狼狽不堪的樣子。

  蘇綠轉身走向樓梯的時候,與兩個女生擦肩而過,剛好聽到她們嘴裡說著一些話。

  「打她算是便宜了她,要不是蔣森發話,連那個窮孤兒一起整。我看下次咱們商量一下,把事情鬧大點,讓她滾蛋!」

  「不行,她滾蛋了,咱們哪兒找樂子,沒事整整人,多愜意。周丹娜就是個大傻B,蔣森給瓶餵他家哈士奇喝的牛奶給她,就是想看她那花痴樣,她還真以為蔣森喜歡她,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上次更搞笑,蔣森給她一袋狗吃的餅乾,她居然屁顛屁顛接受了,真是夠十三的!」

  「就她那貨色,還想追蔣森,簡直不要臉。飛機場建的那麼好,大平胸還想出來跟她媽賣!二十塊!」

  這所學校里的學生口中都傳著說周丹娜的媽媽是個失足婦女,開在老街區的那家按摩房,上面寫著:各種按摩,二十起步。

  蘇綠背靠在樓下的拐角處,聽到了這一切。


  蔣森,你個混蛋!

  蘇綠一口氣跑出學校,她高挑的個子,連跑起來都是那麼的引人注目,她跑去超市,買了一大袋的狗糧。

  她並不知道,從她身旁駛過的車裡坐的那個人,看著她的背影,俊朗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容。

  蘇綠氣喘吁吁地站在聲樂班門口,拉住一個女生就問,蔣森是不是在這個班!

  那女生見蘇綠憤怒的神情,膽怯地說:「是,是的。」

  「蔣森,你個混蛋,你給我出來!」蘇綠站在教室門口,毫不矜持地大聲叫喊,她心裡都是怒火,她今天一定要教訓一下蔣森,教會他怎麼做人,怎麼尊重人!

  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蔣森,雙手拿著一本《花花公子》雜誌,他緩緩放下雜誌,向蘇綠看了一眼,慢條斯理站起身,嘴角掛著一抹笑,滿臉玩世不恭。

  「美女,找蔣少爺喝茶嗎?」

  「喲,蔣少爺,你把這美女怎麼著了,像是來找你負責一樣。」

  蔣森雙手在空中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食指放在唇邊噓了一下,手指輕彈西服外套,這是他一貫耍酷的招牌動作。他走到蘇綠的身邊,左手摸著右耳的鑽石耳釘,痞痞地笑著說:「我是混蛋,不過我這個混蛋,有好多人崇拜,是不是啊,是就來些掌聲!」

  全班鬨笑和掌聲響起來。

  蘇綠的目光盯著他的目光,有那麼幾秒的平靜。

  接下來,蘇綠做了一件極轟動的事,她從手裡的牛皮紙袋裡,拿出一瓶開蓋的牛奶朝蔣森的臉上劈頭蓋臉潑去,隨即拿出那袋狗糧迎面灑向了蔣森酷酷的面龐。

  這些舉動,讓蔣森毫無防備,那些牛奶和餅乾落在了蔣森的臉上,肩上,黑色西服外套上,蔣森的動作還定格在摸右耳耳釘的那一幕,只是眼睛轉了幾下,濃眉擰了起來。

  「啊——這是什么女生啊,我的蔣少爺,怎麼能這樣對人家呢。」教室唏噓一片後,一個頭戴蝴蝶結的女生嬌滴滴地說,雙手握拳放在腮邊,扮作驚嚇狀。


  「天哪,你敢這樣做,是不想在學校混了嗎!你們快點拿紙巾給蔣少爺呀,真是氣死人了。」一群女生都對蔣森「憐香惜玉」起來。

  蔣森慢慢抬起頭,一向被女生寵壞的他,居然會受到了這樣的「待遇」。

  「我這是替你爸媽教育你怎麼尊重人,你很喜歡把狗的食物送人是吧!你覺得有意思,我可以天天送你,只要你愛吃!」蘇綠說完,重重地把牛奶瓶子砸在地上,砰的一聲,玻璃碎了一地。

  「我認識你,蘇綠。」

  「想報復,隨便!」

  蘇綠揚著臉,大步離開。

  蔣森抬起手腕,擦了擦臉頰上濺到的牛奶,淡淡一笑,拂開了身旁的女生,仍不失瀟灑地走回到座位上。

  蘇綠未曾想過,這樣做的後果,她只清楚那個清晨,她非常的壓抑,那是一種需要尋找出口釋放的壓抑。

  空氣中還有薄薄的霧氣,她看著窗外,眼淚終於掉了出來,是為周丹娜,也是為自己,她覺得太沉重了。

  她明白自己和周丹娜是一類人,孤獨而自卑。

  大提琴,也不會明白的悲傷。

  我沒想過後果,我只是難過。

  那天的大提琴課程,老師介紹著巴赫的名曲,蘇綠一點也沒聽進去,她想的全部都是方卓昂的臉。以前每次闖禍,學校的老師找家長,她都會把他叫來,這一次,她打了學校董事長的兒子,也許她會被學校退學。

  她忽然想起了過去自己犯錯,方卓昂作為家長被叫到學校挨批評的樣子。

  方卓昂,你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校園。


  課間,艾細細從抽屜里拿出一袋奧利奧遞給蘇綠。

  吃嗎?

  我不想看到餅乾。

  艾細細拿出一塊奧利奧,扭開,小心地吃掉夾心,生怕會沾到了嘴唇上的唇膏,說:「蘇綠,餅乾怎麼招惹你了。」

  蘇綠想,一分鐘後,樓上的蔣森或許就要帶人來找她麻煩了,也可能是班主任直接喊她進辦公室。她並不怕,心裡多少有些緊張,以前闖禍,總是有方卓昂在,這一次,她沒有他了。

  不過開除也沒什麼可怕,要是被開除,她明天就買去北京的火車票,她去找他,他一定會收留無路可走的她吧。

  萬一待會兒蔣森要是動手打她,她需要和蔣森對打嗎?

  「如果我給你為斯寶的餅乾,你會吃嗎?」

  「當然不吃了,為斯寶是狗糧的牌子呀,我家的巴哥犬就愛吃這個牌子的餅乾,這個牌子的狗狗餅乾好貴呢!」艾細細吃著奧利奧。

  外面的霧氣變得更濃了,窗戶上結了霜,蘇綠在窗戶上不停地寫兩個字:混蛋。

  「待會要是打起來,你躲遠點。」

  「你要和誰打架?」

  「蔣森!我把牛奶和狗糧潑到蔣森身上了,他把為斯寶餅乾給周丹娜,讓一群人都取笑她。」

  這時教室門口有個男生頭伸了進來喊道:「蘇綠,有人找。」

  蘇綠走出教室,但站在教室門口等她的,並不是蔣森一干人,而是周丹娜。


  周丹娜手裡拿著蘇綠送的毛衣和喝了剩下一半的豆漿。

  「蘇綠,還你,我不要你的東西。」周丹娜說著,臉上都是憤然,豐潤的嘴唇因為生氣,撅了起來。

  蘇綠站在那裡,很是糊塗,沒有等到蔣森帶著人來找她麻煩,怎麼倒觸怒了周丹娜。周圍有同學來來往往走過,嘴裡小聲嬉笑念著:「二十塊,這不是舞蹈班的二十塊嗎。」

  蘇綠聽在耳朵里,嗡嗡地炸開來了,都是二十塊二十塊的聲音,她看著周丹娜,臉上有一個殷紅的巴掌印痕,周丹娜眼裡滿是是即將迸發出來的悲傷。

  聽到沒有,她們都喊我二十塊,我和我媽一樣,二十塊!周丹娜用力地說著,夠了!我受夠了!蘇綠,你聽著,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不需要你的憐憫,拿走你的愛心和善意。

  那件毛衣,粉色的針織毛衣,落在了地上,半杯豆漿也掉在了地上。

  原來青春這麼的傷,比想像中要疼的多。

  她們又打你了?我找她們去!蘇綠捲起了袖子,一副要去火拼的架勢。

  你為什麼那樣對蔣森!為什麼——你難道不知道我喜歡他嗎,你是知道的對吧。

  蘇綠靠在牆壁上,頭貼著牆,沉默。

  艾細細拾起地上的毛衣,拍了拍上面的灰,說:「周丹娜,你怎麼不知好歹!這件毛衣,我向蘇綠要都沒要來,你怎麼這麼不珍惜,你就知道蔣森,重色輕友,你除了蔣森你還有什麼志氣嗎!」

  蘇綠看著對面操場上的霧氣漸漸在散開來,那些零碎的陽光灑落在臉上,她的長髮遮著額角,面對周丹娜,她覺得自己變得有些殘忍,該怎麼開口說,難道要說,周丹娜你怎麼這麼沒自尊。

  「你以後,別再和蔣森有瓜葛了,就這樣了。」蘇綠說完轉身就走進教室,她不想說太多,連她自己都不懂,為什麼那天會從人群中救周丹娜,那些耳光聲刺痛著她的心臟。

  那是我自己的事,倒是你,沒資格管我——

  蘇綠停住了腳步,本想說什麼,卻止住了。


  「周丹娜,你真是黑白不分,我們白把你當好朋友了,你以後都別再來找我們。」艾細細打抱不平。

  「別再說了,艾細細。」蘇綠說。

  「蔣森送你的餅乾和牛奶,是他家狗吃的,他們合起來戲弄你,你清醒一點吧!難道你花痴得都不識字了嗎,蘇綠為了你,去找蔣森給你出氣,你別不識好人心......」艾細細不吐不快。

  「艾細細,你給我閉嘴!」

  周丹娜漲紅了臉,隨後轉身就往樓上沖。

  蘇綠忙追了出去,她清楚周丹娜的性格,那些煙烙,觸目驚心。她不想周丹娜再繼續傷害自己。如同那些寂寞的香菸上,細細的,密密麻麻的字跡,只是一個人的寄託,一個人的麻醉。

  到底是清醒難,還是麻醉難。

  周丹娜衝進了教室,拿出書包,被緊跟著上來的蘇綠抓住了胳膊,周丹娜一臉的決絕,僅有的尊嚴被傷得千瘡百孔。

  蘇綠,我不怕被人羞辱,可我怕被你看到我被人羞辱。

  周丹娜站在頂樓上尖叫著要跳下去,趴在欄杆上痛哭失聲。忽然想起什麼,她哭著從書包里拿出那些餅乾和牛奶,用盡力氣扔向了樓下。

  愛錯了一個人,算是個錯嗎?誰TMD年少無知時沒愛上一兩個混蛋王八蛋啊!至於嗎,至於要死要活要跳樓把自己的腦袋往水泥地上砸著比硬度嗎!

  「我就是個賤貨,蘇綠,你躲我遠點,我不配做你的好朋友,你別管我,求求你,再也別理我…...」周丹娜聽著清脆的玻璃破碎聲音,哭嚷著說。

  「你胡說什麼,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別人的看法,你只要知道,你周丹娜在我眼裡,是個好姑娘。」蘇綠試著想伸手拉周丹娜過來。

  「我要死,你讓我死吧,都不愛我,蔣森他不愛我!」周丹娜要掙脫蘇綠的手。

  蘇綠鬆開手,指著樓下地上的玻璃碎片和牛奶說:「好啊,你跳啊,為了一個不愛你的人跳樓,值得嗎,跳下去,你的頭就和這牛奶瓶一樣裂開,腦漿塗地,你嚇人不嚇人!」


  周丹娜腳步往欄杆邊靠近,抬起右腳就要攀上欄杆,那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咧開嘴的球鞋在風中顯得那麼精神,她回頭對蘇綠尖叫決絕地說:「蘇綠你走,下面那群人,都伸長了脖子盼著我死啊——我不就是個二十塊嗎,根本都沒人在乎我的生死!」

  哭聲幾乎是從胸腔里迸發出來的,嗚咽著,在寒風中更加悽厲。

  「周丹娜!你還有媽媽,你不是我,我是孤兒,我比你還舉目無親。你跳下去的話,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既然和我做了朋友,為什麼要讓我為你擔心,你個薄情寡義的王八蛋!」蘇綠哭吼著,拳頭握得緊緊的,彎下了腰,蹲在那裡,她太害怕,太害怕失去周丹娜。

  這樣的話語,仍然沒有讓周丹娜回頭,她一隻腿懸在欄杆上,跨過去就是樓下。這可是九樓,萬一真跳下去就絕對沒救。旁觀的人也越來越多,蘇綠看到身後的蔣森,左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倚靠在入口處,一臉平靜地抽菸,他淡漠的眼神,似乎在看一場鬧劇。

  蘇綠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衝勁,那一刻,她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做出了那樣的決定。

  她衝到了周丹娜的身邊,連周丹娜都沒有反應過來,她悽然的目光看了周丹娜一眼,微微淺笑,說:「我可不是陪你死,可不是和你殉情。只是,兩個孤獨的人,咱們做個伴吧。」說著看向天空的遠方,深呼吸,依然是輕笑的模樣。

  「蘇綠,你瘋了你瘋了!」周丹娜伸手推搡著蘇綠,狠狠地擦了一下眼淚。

  「我愛過一個男人,然後他不要我了,如果你是二十塊,那麼我,便分文不值。」蘇綠說著,換了一個語氣,充滿希望地說:「你說,我要死了,他會來看我嗎,我死了,他會哭嗎?」

  「風流男人會繼續風流,你別那麼傻,他不值得你去死。」周丹娜諷刺地說,扭頭對蘇綠做了一個回去的手勢說:「蘇綠,回去吧,不死了,我們都不死了。」周丹娜開始哭著哀求蘇綠回去。

  圍觀的人群有的撥了學校領導的電話,也有趕緊打報警電話的,艾細細嚇得除了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太了解蘇綠,一旦蘇綠決定的事,誰也動搖不了。

  消防車呼嘯而來,有人尖叫有人在呼喊勸告著她,蘇綠置若罔聞。世界仿佛靜止,她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個銀白色的錄音筆,錄音筆上有一個麥兜的小掛件。

  蘇綠打開錄音筆,孤單的低音。

  ——「我生命中,最後的十分鐘,也許還是給你的,卓昂,老大,再見。」

  她將錄音筆塞進了周丹娜的手裡,那一瞬間連環的動作就攀過欄杆要跳下去,周丹娜情急下緊抓住了蘇綠的左手,蘇綠的身體在幾秒之間就懸掛空中,她抬頭望著滿眼淚水的周丹娜。

  她想,她們沒枉做朋友一場。


  到最後,還能拉拉你的手,告別。

  蘇綠,不要!

  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方卓昂,你會後悔離開我嗎,在我死了之後。

  人群一擁而上,蔣森也沖了上前,黑色的西裝飄曳了起來,他修長的腿邁得如風,推開人群,當蔣森的手將要握住蘇綠的手那一刻,另一個有力的手,牢牢地扣住了蘇綠的手腕。

  蔣森看到這個成熟的男人,穿著端直的大衣,大步沖了過來,拉住了蘇綠的手,像是抓住了自己的命脈。

  蘇綠沒有想到,在千鈞一髮的關頭,遠在北京的方卓昂會突然出現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像是一個穿越,迅疾劈來了她所有的危難。

  天邊的火燒雲變得更加熱烈了,燃燒得像他們那一段熾烈的愛戀。

  她被方卓昂背著衝下了樓,他幾乎都不管她哭泣和掙扎,他把她放進車裡,關上車門後立即就開車,恨不得馬上帶她走,令她遠離那個可怕的念頭。

  人群也隨著車散開,蔣森看著車離去的方向,許久,才走。

  她蜷縮在車座上,像是個受傷的松鼠,她頭髮凌亂靠車窗邊,雙臂抱著曲起的膝蓋。她在強忍著低泣,她望著坐在駕駛位上開車的男人,他的肩膀還是那麼寬闊,側臉的樣子仍舊迷人。

  「你為什麼要來,你不是在北京嗎,不是再也不回來了,你幹嘛要管我,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愛怎麼糟蹋就怎麼糟蹋,不用你管!你放我下車!」她倔強起來,沒有了安靜,歇斯底里,她恨他再一次走入她的世界裡,卻又止不住想念他。

  她恨自己,還是這麼想念他,再次見到他,還是這麼沒出息。

  車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燈,她拍打著車窗想要下車,他回頭,心疼而無奈,說:「別再這麼折磨自己了好嗎?我帶你去醫院,你這樣,我怎麼放心。」

  「不,我沒病!」她尖叫著,想要逃離他身邊,不敢靠近,她害怕會淪陷進入他給的寵溺里。


  他疲憊了,溫和的聲音努力在支撐著自己的忍耐說:「我要帶你去看心理醫生!今天幸好我恰巧路過南京,想來學校看看你,如果我沒來,我不敢往下想。蘇綠,如果當初你不是這樣子,我們怎麼會走不下去。你還是這樣偏激,你該長大了。乖一點,別鬧了。」

  她靜了下來,像是被無聲地打入了一支鎮定劑一樣。

  她緩和後,說:「卓昂爸爸,以前你總是說我像麥兜,那隻漫畫裡的小豬,性子慢吞吞的,說每一句話做每一件事,都是那麼無辜的樣子,可是既然是無辜,你為什麼要懲罰我。」

  「我有膽固醇、我嘴巴長瘡、我有拜拜肉,可麥兜爸爸還是寵愛我,你不會離開麥兜,對嗎。」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豬豬肉肉。是不是,麥兜爸爸,你別走了,好不好,別去北京,就留在南京。」蘇綠說著,掩面低泣,她不想自己冷靜下來,面對他,冷靜下來便是傷痕。

  他陪著她做了心理治療,輕度抑鬱症,她開始了一段時間的服藥,但,即使他對她有太多的不放心,他還是走了。

  「蘇綠,你要是再敢試圖殺掉自己,我會徹徹底底恨你,因為,你殺掉了我最心疼的姑娘,我不答應,永遠不原諒。」他的話,讓她清醒。

  只有活著,就還會有在一起的可能。

  如果上天賦予我財富和美貌該多好,這樣我要使你難於離開我,就像現在我難於離開你。

  你離開我,一定因為我還不夠優秀。

  之後,她就發誓一定要考上北京的大學,進入了瘋狂準備考試的階段,學習成績得到前所未有的突飛猛進。她死了一次,又活過來了,即是重生。

  只是,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周丹娜。

  蘇綠和艾細細去周丹娜媽媽開的那家美容院找過,人去樓空,都消失了,毫無音訊。

  過去一年在南京的記憶,就這麼凌亂而破碎。

  公交車搖搖晃晃,她連自己到了哪裡都不清楚,她還以為自己停留在南京,只知道車一路開,同記憶一起晃到南京,為了方卓昂,她任性的差點跳樓,如果不是他來的及時,她會不會真的縱身一躍。


  那個時候,她冷漠到了極致,似乎沒有了他,她內心再無溫暖和愛,她把自己用寒冰冷凍起來,她不想聽到任何與方卓昂有關的消息,卻又想盡辦法去打聽。得知他在北京開了公司,有了漂亮的女朋友,還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他好像比在南京時更春風得意。

  果然,他說他和她不適合,瞧,他離開了她,過得這麼好,事業和愛情都蒸蒸日上。

  她低頭,嗅自己肩膀上的味道,她隱約可以嗅到他擁抱她一夜後殘留的氣息,他的目光,分明還是割捨不下屬於他們的那段過去。

  不,不是過去,還會有未來。

  她這一次,要從蒲葦那裡,奪回方卓昂,他本來就是她的歸屬,她不是第三者,蒲葦才是。

  她忽然站起身,在一個不知名的站台下車,她蹲在路邊,不知該怎麼辦,車水馬龍,又該去哪裡。她將手機開機,在通訊錄里翻到了方卓昂的電話,剛一撥通,就按了掛斷鍵。想了想,她把電話打給艾細細。

  「蘇綠,你昨晚在哪裡啊,消失了一天一夜,手機也打不通,我急壞了,你找到了他嗎?」艾細細急匆匆的聲音從電話另一端傳來。

  「我找到他了,昨晚,住在他那裡。」她想到昨夜,那個極短暫的重逢,她依偎在他懷抱中,小心翼翼,生怕天要亮了。

  「你們......之間沒發生什麼吧?」艾細細提心弔膽,生怕蘇綠會被方卓昂怎樣。

  蘇綠抬頭看見遠方開過來的黑色車輛,那是和方卓昂開的同一款車,車遠遠而來,黑色的路虎,車牌號也相似,她盼望著車裡的人是他,她的心跳一下就加速了。車駛近,車裡是陌生的男人,她頓時失落,如果是方卓昂多好,他會停下車,像以前那樣,抱著她,帶她回家。

  「我倒想有些什麼,只是,他若即若離。我能感覺到他還愛我,可他在拼命克制自己,我感覺那個女人也不會輕易退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想擁有他。」她對艾細細說,在這個時候,除了方卓昂,只有艾細細,她還能向誰傾訴。

  艾細細沉默了幾秒,極認真的口吻問蘇綠:「我要你回答我,也是回答你自己,如果沒有這個男人,你今後,會快樂嗎?你考到北京,是為了什麼,僅僅見他一面,默默祝福他,還是,得到他?」

  「失去他......好可怕,我好不容易見到他,我對他的感情還是那樣深刻,我不能失去他,那比失去自己還痛苦。失去他,就等於失去我自己。」蘇綠喃喃地說。

  「倘若失去他,看著他和另一個女人結婚,你會很痛苦,那就不要折磨自己,折磨他,你們都是成年人,喜歡彼此,就不要顧慮,蘇綠,如果我是你,既然都到了北京,那麼這一次,絕對要讓方卓昂回到你身邊。」艾細細給蘇綠打氣鼓勁。

  掛了電話,蘇綠站起身,頭有些暈眩,太陽曬的她眼發花,她想找個地方坐下,不想吃任何東西,甚至連一口水都不想喝,炎熱的天,她厭惡這樣讓人身上冒著微汗的天氣。


  學校的路該怎麼回呢,剛打電話給艾細細忘記讓她查一下了,更可笑的是,她並不清楚自己又是身在哪裡,隨意上了一輛公交車,又隨意地下車,陌生城市,陌生的建築。這不是在南京,如果在南京,她在任何一個地方下車,都可以找到來時的路。

  可是,這裡有方卓昂,有他的城市,才是家在的地方。

  我偽裝自己很勇敢,直到你出現的那一天。

  在街邊看到對面一個星巴克,她記得在南京的時候,他等她放學,就在星巴克等她,他坐在靠櫥窗的位置,她背著書包一放學就可以看到他。他端坐著看建築設計雜誌,桌上一杯咖啡,他說每次他一杯咖啡快要喝完的時候,她就放學了。

  她想要去馬路對面的那個星巴克坐坐,想像他坐在她身邊喝咖啡的樣子,他的身姿,他的話語,美好的回憶,還可以重溫。

  過馬路,走斑馬線,這還是他教她的呢,她回頭望去,就好像看到過去的那一幕,他站在她身後,牽住她的手把她往懷抱里拉,皺著眉說:「過馬路要走斑馬線,不許闖紅燈。」

  她還戲謔他皺眉的樣子真像大叔,他啊,真是她的大叔呀。

  蘇綠微笑著,耳邊傳來刺耳的鳴聲,她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光芒,接著一黑,毫無預料地暈倒在斑馬線上,把身後的行人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掐她的人中,說這女孩剛還回頭微笑,怎麼好端端就暈了。

  車來車往,人群圍住了暈倒的蘇綠。

  方卓昂一整個上午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助理程慶瞻來敲過幾次門,他都不想回應,這折磨人心的糾葛和抉擇。

  他靠在沙發上,兩個女人的面孔在他腦海中交替閃現。他不是個花心的男人,這些年真正走入他心上的女人沒有幾個,他清醒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卻也清醒知道自己該要什麼。

  就算蘇綠不來北京,不站在他面前,他也無法否認自己還想念她,她是那樣討人喜歡的女孩,她撒嬌甜膩的在他身邊,她能夠令他在外應酬了一天後,回到她身邊就立刻變得簡單純潔了起來。

  他看到她一眼,就如沐春風,桃花盛開一般爽心悅目。

  她穿著印有大熊的白t恤赤腳從地板跳到床上,把一堆她收藏的好吃的好玩的都攤開放到他面前逗他歡心。

  是的,她像個乖巧又明媚的女兒。


  所以,她的優點又是她的缺點,有時他工作累了,她還是會沒完沒了像個孩子一樣玩鬧,他有些跟不上她的世界。

  她完全不懂他的工作,她幾乎很難成為一個好妻子。

  他的母親,根本不會接納這樣的兒媳。

  他想他是自私的,難道僅僅是因為她的頑皮,她的孩子氣,就要和她分手嗎?

  當然,更多的是,他不想耽誤她,也許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不負責任的藉口,而他,確實對這份戀情恐慌,她太年輕,他不敢肯定自己這樣的愛和占有能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

  他們分手了,他像失去了一個女兒,又失去了一個戀人。

  他來到北京創業,在他努力不懈下,公司有了起色,他也認識了蒲葦,這個在事業上和生活上都彌補了他所有缺失的女人。

  他相信蒲葦會是很好的妻子角色,儘管她是畫家,可她有藝術家的氣質,沒有藝術家的性格,是成熟世故的女人。

  舉個例子,以前在南京,他和他的那幫朋友或客戶們一起吃飯應酬,偶爾帶上蘇綠,只要多喝一杯酒,或者時間有了些晚,蘇綠就會立刻擺出臉色,不管不顧,說要回家就立刻要回家,撂下一群人冷場。

  蒲葦是只要有她的飯局,她就一定能夠照顧到在座的每一位客人,她的氣場能夠讓人愉快且信任,所以方卓昂常帶著蒲葦一起應酬,公司很多業務,都是蒲葦幫助著敲定下來。

  昨晚蘇綠的出現,雖然蒲葦也有不愉快,但換作是別的女人,可能馬上就趕走蘇綠了,蒲葦的表現還算是給足了他顏面和尊重。

  他想使自己的內心堅定起來,他打算晚上約蒲葦吃飯,好好道歉作為補償。

  那,小綠葉呢?

  她還年輕,美好的一切才剛剛開始,她擁有喜愛的專業,他們之間當斷必斷,才是對她最好的安排。大學裡不乏有優秀的男生追求她,他會負擔她的學費等全部費用,直到她結婚為止。

  這樣想,他稍許有點安慰。


  蒲葦停下畫了一半的畫,望著半成品發呆,手中的畫筆不聽使喚一樣,畫中人物的眉眼竟像極了那個女孩,她握著畫筆在畫上一陣胡亂塗鴉,直到那副畫面目全非,她才鬆懈,內心的危機感愈加強烈。

  和方卓昂在一起,他總給她一種摸不透的神秘感,總感覺他們的關係沒有那麼的近,哪怕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女朋友,即將要舉行訂婚儀式,可她還是覺察到他的那種生疏感,他的心裡,確實是裝著一個人,一個那樣年輕看似單純卻心機不淺的小人兒。

  蒲葦暫時無法給蘇綠和方卓昂之間下了定義,究竟是舊情難斷,還是舊情復燃。

  男友的前女友來襲,還是個比自己小十歲的前女友。

  再自信的女人,在年齡的這個問題上,總是免不了有些自卑含糊。

  她決定去他的公司,和他好好談談。

  蒲葦手上還有未洗淨的顏料,她素來是極愛乾淨的,卻在這一天,忽略了自己最愛惜的一雙手,她只想趕緊挽留住他也許會離開的心。她到了公司,他的助理程慶瞻走上前來,她雖然在這個公司名義上沒有任何職位,但公司里所有的人都認可她是這個公司的功臣。

  當然,也默認她是這個公司未來的女主人,方太太的身份。

  這讓她本削減羸弱的信心有了些補足,她壓低聲音問:「方總在嗎,吃過午飯沒?」

  程慶瞻抱著一疊等待方卓昂簽名的合約,說:「蒲小姐,你來了正好,方總他今天不知道怎麼了,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我還有一堆合約等著方總簽字,他不簽字,材料下不來,底下的工程也進展不了。」

  蒲葦接過合約,微笑著說:「讓我來,他是太累了。」

  她走到他辦公室門前,百葉窗是拉下的,她看不到裡面的場景,他平日是不會把百葉窗拉下來的。

  她輕輕敲門,說:「卓昂,是我,你開一下門。」

  沒有回答,她有些窘迫,她以為她親自出馬,他是一定會打開門的。

  她又敲了一下門,說:「卓昂,我有事要和你說。」


  門拉開了,他立在門口,對她說:「進來吧,我也有事要和你說。」

  蒲葦徑直走到他的辦公桌前,把合約放在桌上,她邊整理著他桌上凌亂的文件邊說:「心情不好,你也不應該對工作不聞不問,這麼多合約等著你批覆,底下的材料等你簽字才能下發。生活中的情緒化,不可以帶到公司來,公司能有今天,是你多少心血。」

  她接著又用濕巾擦拭他的電腦,說:「慶瞻這個助理工作上倒是認真負責,就是缺乏女性的細膩,你看著桌上淺淺一層灰落的,你皮膚敏感,電腦屏幕每天都要擦乾淨,看來你是真有必要請個女秘書了。」

  她絮絮叨叨說著,像個家庭主婦,哪有半點畫家的姿態,儼然體貼丈夫的好妻子模樣。

  他的心一軟,被她柔和的話語溫暖到。他上前,從背後擁抱著她,說:「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事嗎,昨晚的事,我向你道歉,我不該......」

  她轉身,食指放在唇間對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她撥弄了一下髮絲說:「我們之間,還需要道歉這樣客氣的措辭嗎,你的過去我不會探究,我要將來,我們的將來。你是個成熟的男人,我也是個成熟的女人,我們之間不會有幼稚的矛盾和猜疑,我信任你,卓昂。」

  她懂得利用她的成熟魅力。

  他想,他應該得到了答案,如何做到兩個女人最後都不會傷害,那就是繼續他一年前的決定,和蒲葦結婚,把蘇綠當女兒當朋友來疼愛。

  他不能再走錯路,繼續傷害無辜的蘇綠,她會有個最適當的青年才俊來愛她,他和她之間相差的是十二年,太大的鴻溝,他沒有把握自己邁得過去。

  他亦是不能傷害蒲葦,他見過蒲葦的父母,他在老人面前許下的承諾,老人將女兒放心交給了他。他公司能有現在,少不了蒲葦的相助,於情於理,蒲葦都是作為妻子最適合的人選。

  這並不意味著他拿婚姻做兒戲,他不是十年前的方卓昂,還可以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情。

  「晚上,咱們一塊兒吃飯,我買些人參和燕窩去看望你父母。我們訂婚的事,詳細還需要談談,你有什麼要求,今晚就提出來,我一一滿足你。」他溫和地說。

  蒲葦的眼睛被淚打濕,她終於肯定了自己的答案,哪怕她從他的臉上察覺不到半點因為要訂婚而產生的愉快,但那還管什麼呢,她心愛的男人要娶她了,還需要遲疑懷疑什麼呢。

  「卓昂,能夠成為你的妻子,是我最幸福的事,比畫出一副無價之寶的名畫還重要,只要你喜歡,我可以不開畫室,和你一起好好經營公司,對我而言,你最重要。」蒲葦笑著說,輕輕用紙擦手指上的顏料,她低頭,眼淚一顆顆掉下來,忙拭去。

  「不能放棄畫畫,我是個愛慕虛榮愛炫耀的男人,以後應酬我要帶著你,別的男人帶著滿身珠光寶氣只會花錢的太太,而我的太太是個畫家,你看,多棒。所以你,繼續開你的畫室,畫你的畫,做我的妻子。」方卓昂心疼起這個為他付出了太多的女人,她甘願做他身後的女人,他還能辜負她嗎?

  他擁攬著她入懷,心情明朗了很多,不用猶猶豫豫,答案只有一個,就在眼前。

  她的手掌心輕撫著他的面龐,她凝視著他,她的唇靜靜地快要貼在他的唇上。

  他稍後退,不易察覺,他做出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的避閃,

  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卻在這時不安分地震動了起來,她忙脫離他的懷抱,臉上浮出嬌羞的紅潤,她說:「你接電話吧,一定是設計方案通過了。」

  他不動聲色,接通電話,電話那頭自稱是醫院護士,說他的女兒現在在醫院,要他馬上趕到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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