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剎那清歡
2024-09-13 17:10:45
作者: 白槿湖
沒有料想到那是怎樣的一個日落黃昏,腦子裡關於他的記憶,就這樣突兀地冒了出來,秦如眷被這個一下從腦子裡跳出的男子,生生驚了一下,隨即,淚濕滿面。
我怎麼會哭了呢,我不是痴了嗎,我不是已經全忘記了嗎,怎麼會傷心到這個地步,秦如眷望著面前的那一抹海,耳邊傳來的那首《昨日重現》,所有的過往,芬芳而至。
就像這首歌詞裡唱的那樣,那些原本斑駁的舊了的年華,清晰地浮現在眼前,Just like before,一往如昔,這便是昨日的重現。
她端視著自己,穿的是一件珍珠白旗袍,上面有青青的小碎花,這是她喜歡的款式。房間裡掛的是一副男子的肖像畫,這讓四周都是白色的房間多了些生氣,床尾後插著一個病例卡,上面寫著:阿爾茨海默病。
說不清是怎樣的驚鴻與流雲,許似年,這三個字,漸漸在她心底里渙散開來,像是一滴落入清水的藍墨汁,一圈圈,蕩漾開來。
總會有一個人,如年輪一般,隨著歲月的流逝,深深刻入你的骨子和靈魂里,你以為等你老的時候總可以忘掉,可是,到老來,也會是愈發的深刻,那道輪越擴越大。
何況,白居易說的多好,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唯不」兩個字,說得多動人。
秦如眷她還沒有老,她只是得了一個讓她未老先衰的疾病,那個名叫阿爾茨海默的病,又名老年痴呆症,患上這個病時,她還是那麼年輕的時候,那是她正和許似年愛來愛去又折磨來折磨去的時期。
我今年多大了?她望向病歷卡,上面寫著她27歲,已經27歲了,這可怎麼好,許似年說了等她26歲時就娶她的。
多麼殘忍,她還沒來得及年輕,就開始了衰老。
她的頭有些疼,可能是太久沒有動腦筋,每想起一點,頭就脹痛。
她低頭看見自己手臂上的那些瓷白色的斑點,這是老年斑,鏡子裡面她的面龐清麗,卻布上了一道道皺紋,這是一個美麗的27歲老太太。
當你很想忘掉一個人的時候,倘若給你一杯「醉生夢死」亦或是「忘情水」,你會毫不猶豫的一飲而盡嗎?
忽然想起那張臉,那是許似年的臉,有些看不清,像是隔著一層玻璃窗,玻璃窗上結滿了淺淺的冰霜。
面目模糊,往事清晰。
方醫生開門給她送藥時,看見她望著牆上的那副畫像,照片上的男子,讓她不停地掉眼淚。莫非,她想起來了,她的病好了?
那副畫像,正是許似年的面孔,時過境遷,物非人非,秦如眷依舊能一眼望穿,這便是愛了她也負了她的男子,可是,到底是誰辜負了誰?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沒事,你大膽去想,如果頭疼就說。」方醫生站在一邊引導她。
她點點頭,慢慢開始了從十七歲起的記憶旅程。
秦如眷,長在崑山的女子,講的是吳儂軟語,跟隨母親住在市戲劇團早先的舊公寓裡,那裡住的都是過氣的話劇演員和戲子。
那是一幢老得幾乎可以用搖搖欲墜來形容的樓,斑駁的牆壁上滿是層層的爬山虎,春天的時候倒還好,秋天時爬山虎都黃了葉,整個樓的牆壁十分悲壯。
樓道又狹窄又黑暗,還潮濕,透著股發霉的味道,據說這幾十年來,在這棟樓里,自殺的戲子都有好幾個,有自縊的,有跳樓的,也有割腕的。
她每次回家,走過那些漆黑的樓道,她並不害怕,倒是許慧珠膽小,一隻老鼠都能嚇得尖聲尖叫,秦如眷對龐慧珠說:我不是被這裡的亡靈嚇死的,我是被你的破嗓子嚇死的。
秦如眷的家是住在頂樓,還帶著個小天台,每當外面下大雨,家裡就下小雨。
所以她說,我們住的這棟樓總是在哭,哭得那麼傷心,怎麼哄都止不住。
秦如眷的母親叫秦荷,曾是崑曲演員,戲名小芙蓉,七十年代崑山的人是都知曉小芙蓉的大名的,秦荷的頭牌在戲院裡那是掛了一年又一年。
關於母親秦荷當年頭牌閨門旦的風采,也只能在門口看門大爺搖搖蒲扇中回憶道來,大爺睜大了混濁的眼睛,對秦如眷說:「別看你媽現在瘋了,當年她唱《牡丹亭》時,我們那幫年輕小伙子,迷她迷得食不知味,她美得活脫脫是個觀音菩薩。」
看門說這話時,眼睛都放著光芒,仿佛看到了當年台上的那一幕。
秦如眷也看過秦荷的舊時台上藝照,那也是獨獨的一張,在秦荷瘋之前,她就全部將那些照片都燒了,只有這一張,是落在塵封的一個紅匣子裡才得以保存。
照片有些古舊而泛黃,有二十幾年的光景了。那時的秦荷年輕得如十七歲的秦如眷一般,秦荷穿著深紫羅段的旗袍,胸前的一簇珠花,雲發挽成髻,手上戴著景泰藍的鐲子,豎著蘭花指,好像正在唱曲。
秦如眷被生生的擊中了,原來現在成天瘋瘋傻傻滿臉土灰的母親,曾經是這樣的美。
如此的落差,怎叫人不滿心悲涼。
秦如眷沒有爸爸,所以,隨秦荷姓。秦荷也是當年跟隨戲班流落在崑山,後從京戲改唱崑曲,一炮而紅。一個白姓老闆,具體叫什麼,秦如眷也不知道,只是從秦荷斷斷續續瘋言瘋語中,總是在念一個叫白哥男人。
姑且就稱呼他是白哥吧,經營一個火柴廠,那時火柴是洋火,相當於現在zippo打火機一般時髦,火柴廠開辦的很紅火。白哥閒時就去戲院聽戲,迷上了秦荷,於是派人摘一籃籃的瓊花往戲院裡送給秦荷。
因為秦荷喜歡瓊花,瓊花白得明耀,白得光潔。
一來二去,兩個人走到了一起,那個年代,任憑是台上是頭牌,可戲子終是一個戲子,得不到尊重,秦荷的愛情有些老套,隨後是懷孕,接著被棄。
所以這個孩子就跟隨秦荷姓秦,並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秦如眷。
火柴倒閉後,白哥也就走了。秦荷大著肚子,唱不了戲,很快就被新人替掉,這一替,就是一直,秦荷再也沒有機會唱頭牌,生完孩子,戲院的幫主瞧她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可憐,施捨一些小跑龍套的角色,讓母女倆混口飯吃。
這些都是許珠的媽,也是秦荷是師姐,同樣的過氣秦腔演員梅鳳,說給秦如眷聽的。
關於母親的很多事情,都是從旁處了解。
秦荷慢慢就抑鬱了,總是會偷偷翻出箱底的戲服和頭飾,扮上相,在夜裡,淺吟低唱,唱得格外悲涼,有股夜半歌聲的感覺。
秦如眷小時,總是被秦荷這個樣子嚇得縮在桌子底下,可等秦荷唱到累了,又恢復了正常,把秦如眷從桌子底下拉出來,張羅飯給她吃。
這個時而正常時而瘋癲的母親,讓秦如眷有些害怕,或者說,沒有母女間的感情,更像是相依為命,和對秦荷這樣女子的同情。
這韶光多賤,原本美妙動人的事物,都被它跳躍出來篡改的面目全非。
舊樓加上舊人,這世間,哪裡還有個字能比「舊」字更讓人沒奈何。舊時光陰,舊時記憶,舊時人,舊時的布裙,舊時的油傘,舊了的,總是卑微了的。
比如我是他的舊愛,我是他的舊友,我是他的舊歡,一個舊字,已經瞭然,很難再高傲起來。都舊了,還有什麼可談。
還有什麼比舊了,更淒涼。
沒有消失,沒有滅亡,一直在,就是舊了,失去了光澤,不再明艷。有什麼東西能不舊,愛情會舊,記憶會舊,這棟老公寓也舊得這麼不像樣,總是在哭。
當一棟舊樓在哭,那時多麼的悽愴,沒法給它療傷,你只能看著他哭,聽著它哭,將屋子裡的水輕輕掃去。
還有秦荷恍恍惚惚的低唱,哀怨那麼重,伴著這棟舊樓的哭聲,壓抑著人,不得不想太多。
那時秦如眷特別想逃離這座舊樓,她甚至收拾好了一個小包裹,她拉著秦荷的手要走,可是秦荷剛走出樓道,猛然就往回奔,一口氣跑到五樓頂台,抱著一面石灰乾的翹起翻開的牆面,說:白哥,我不走,你也不要走。
好幾次的逃離,就這樣夭折,後來秦如眷長大了點,也想,即使能逃,可以去哪呢,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帶著一個瘋瘋傻傻的母親,能何去何從。留在這裡,至少還有梅姨一家人的關照。
她便決心在這棟愛哭的舊樓住著,陪著母親,等待自己大一點,有能力了,再帶著母親去醫院看病,買一棟光明敞亮的房子,門口種滿瓊花。
其實真的到多年後那棟舊樓因為城市擴建要拆遷,她的病已深,她堅持著回了一趟崑山,來到這棟舊樓面前。
第一趟回來時,樓里的人都搬空了,爬山虎的根都被人砍掉了,長達幾十米的藤蔓被拉扯扔在雜亂的地上,像是沒志氣的孩子,軟軟地賴在地上,在烈日下,被曬乾得得剩下枯黃的經絡。
她蹲下身子,捧起那一地的干爬山虎殘葉,痛哭失聲,它們曾經是那樣囂張而綠油油的爬在牆上,現在如此不堪一擊,她知道,它們死了。
這些爬山虎,是秦如眷六歲的時候,在別的一個院落偷偷撇下來的一個枝椏,然後插在樓下的牆角泥巴里,竟然一年後就生長繁盛,爬滿了一棟樓的牆。
那時秦如眷真覺得神氣,但是也給這裡的居民帶來了麻煩,夏天爬山虎裡面有小蛇出沒,還順著藤蔓爬到居民窗戶里,有的藤蔓都擋住了陽光,而秦如眷還喜歡從爬山虎里捉小壁虎,她拎著小壁虎的尾巴去嚇比她還大的許似年和許珠兄妹倆,他們都是梅鳳的孩子。
居民有的甚至也砍過爬山虎,但是雖然討厭,但是沒有誰捨得真的將這些爬山虎連根剷除,總是修修砍砍,留著根,隨它春天再發。
所以,秦如眷,才會對這一地哭死的爬山虎,哭得如此傷心。
那時的她,已經患上阿爾茨海默病,記憶慢慢衰退,有些殘缺不全,可看到這棟舊樓,還是記憶如絲般根根被抽出。
我怎麼會傷心到這個地步,她不知道死的是那些爬山虎,還是自己。
第二次從加州回到崑山舊樓,已經不能稱之為舊樓了,該叫做廢墟,一片建築垃圾和廢墟,與上一次的到來,隔了半年,她的病有些加重,她想趁著自己還記得那麼一點,再來看看,她怕自己以後會再也想不起來。
她在廢墟間,看見了曾經住的房間上的窗戶,還有頂台的那扇牆壁,就是母親死死抱著喊白哥的那扇牆,上面還有秦如眷寫的阿拉伯數字「2」,那時小時候怎麼也不會寫「2」字,母親就把她一個人丟在漆黑的頂台,她帶著幼年對黑暗的極度恐懼,竟然摸摸索索哭著會寫了「2」,為了得意,還寫了整面牆的「2」字。
那些「2」,鉛筆字,還歪歪扭扭淡淡地在牆壁上,有些醜陋的字跡,秦如眷跪在那片廢墟間,長裙落在灰塵上,她之間撫摸著牆面上的「2」字,還有窗戶上,她刻著曾暗戀的少年的名字。
她微微一笑,原來記憶都還在這裡,她輾轉了那麼多城市,尋尋覓覓,最初和最終記憶的影像都是這裡。她以為她忘了,再回到這裡,往事那麼清晰,又那麼綿長。
這便是,這棟愛哭的樓的最終境地。
十七歲,好像是秦如眷最得意的年紀,年輕啊,那時多年輕,年輕得可以隨時隨地囂張大笑大哭,等到再大一點,就不能這麼隨心所欲了。
瘦瘦高高的秦如眷,外表和她的名字是真的一點也不像,她剃著短短的板寸頭,就這點板寸還染上了大紅色,秦如眷說:「這才是我的生存目標,如火如荼啊!」
許珠鼓鼓眼睛,望著秦如眷的紅頭髮,直搖頭說:「這簡直是生靈塗炭!」
秦如眷圍著長長的白圍巾,在脖子上繞了一個圈,白圍巾前面拖到膝蓋,後面拖到了臀部,多像周潤發在《賭神》里的樣子,她穿著黑色的大擺喇叭褲,走起路來,褲管都帶著風。
這副樣子,出現在當年的校園裡,相當拉風。
學校是四層樓,私立的民辦中學,進校門檻很低。不過千萬不要以為秦如眷是成績差才進入這所普通民辦中學,她中考的成績是達到了重點高中的分數線的。
可是重點高中的學費,她難以支付,瘋了的秦荷幾乎就靠點救濟過日子,能果腹就算是不錯了,哪能來錢上重點中學呢?
三晉私立中學的對於考上重點高中過來的學生,是減免所有學費的,而且還每月有補貼,秦如眷就是沖這個福利來的。
許珠和許似年這對孿生兄妹倆也來了三晉中學,許珠是因為成績平平,沒考上重點高中,可是許似年那是學習好啊,卻也跑到這三晉中學來了。
白白胖胖的許珠,是長得像樹樁一樣的女孩子,一米五五的個子,愣是把自己充滿到了一百五五斤,秦如眷感嘆說:「許珠啊,你強悍啊,身高和體重同步發展啊!」
許珠的臉上一年四季都掛著細細的汗珠,因為胖,她走不到幾步,就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然後彎下身子說:「如眷啊,你慢點走,我不行了,走不動了,你背我吧。」
背許珠那簡直就是自殺行為!
秦如眷像個小太妹一樣,喜歡吹口哨,走到哪裡,身後都跟著一大幫學校里集中在一起的不良少年。許珠也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許珠拼命地想減肥,可是聞到哪有肉香就樂呵呵的跑過去,跟著秦如眷混,有肉吃。
剛進入三晉學校時,那班主任老鄒對秦如眷那是一個熱情啊,全年紀最高分的學生落在他班上,他信誓旦旦要把這孩子栽培成一個清華北大的苗子。
可是沒多久,這個願望就破滅了。
秦如眷先是給老鄒起了個外號叫「白髮魔男」,因為老鄒頭髮是花白的,重要的是老鄒還喜歡在上自習時拿出一面小鏡子和木梳了不知疲的梳頭,這讓秦如眷相當鄙夷。
一呼百應,幾乎所有的學生都開始在背後叫老鄒白髮魔男了,叫啊叫,叫到最後傳到老鄒耳里了,他氣地去學校對面的髮廊把白髮都染成了黑髮,烏黑烏黑的,像綠豆蒼蠅的屁股一樣漆亮。
秦如眷第二天就把頭髮染成了火紅色,那一抹紅色,頓時成為反抗校規的典型,老鄒受到了教務主任的批評,他所在的班級竟然有女孩子染紅髮!
開班會時,老鄒一眼就看見了紅髮的秦如眷,怎麼會是學習最好的她!老鄒就雙手撇在後面,走到秦如眷身邊,說:「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把頭髮染成別的顏色!不知道學校是有規定的嗎?」
秦如眷瞪大了雙眼,抬頭,說:「你能把白色染成黑色,我就不能把黑色染成紅色嗎?」
老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氣的回到講台,換別的話題。
秦如眷這標誌性的紅髮,也就持續地留了下來。
語文老師站在辦公室門口,望著秦如眷的背影,神神秘秘地對老鄒說:「你班上的那個秦如眷,一定不是個好女孩,壞透了,壞到骨子裡。」
老鄒放下教案,說:「怎麼了,也給你起外號了?」
語文老師沒說,她怎麼好意思說起那件事呢,她幾天前把男友帶到教師宿舍,窗戶忘記了關好,突然覺得窗戶好像有人在偷看,隱約地好像一頭紅髮閃過,不見了蹤影。
全校只有秦如眷是紅髮,除了她去偷看還能有誰!又羞又怕的語文老師心裡對秦如眷生了恨。
其實秦如眷確實是看到了那一幕,她剛寫好了一篇作文準備送到語文老師的宿舍,卻看見了這讓她臉紅心跳的一幕,她看得挪不動腳。
但是這件事,她對誰都沒有說,包括死黨許珠。
入學後的第一次考試,秦如眷給老鄒來了個大吃一驚,這個入學時全年級第一的學生竟然考了個倒數第一。
秦如眷還大言不慚的揮揮手,說:「就算我考得是全年級倒數第一,我依然看不起考倒數第二的人。」
老鄒很嚴肅的把秦如眷請進了辦公室,所有的老師都望著秦如眷,這個全校最壞最大膽的女孩。
「你這次的試卷怎麼考的,怎麼都是幾分幾分的?」老鄒拿著試卷問。
「是嗎?我知道啊,考幾分怎麼了?」秦如眷輕描淡寫道,右手摸著左耳上的五個耳洞,無所事事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是我們學校免費吸收來的尖子生,你怎麼能只考這麼點分,我真懷疑你中考的成績是不是瞎貓碰到死老鼠碰的!」老鄒氣了,把卷子往秦如眷身上一砸。
「叫你父母明天來!」老鄒提高了聲音說,辦公室的老師還是很少見老鄒這麼生氣。
「你要和我爸說,那就別指望了,因為我沒爸,你要是想和我媽談呢,那你還不如和我說,因為我媽根本聽不懂你說的,我媽精神不太好。」秦如眷握著卷子,說。
語文老師在一旁補上了一句,說:「她媽是個瘋子,有些精神病,不然她也不會這麼欠管教。」
秦如眷簌地站起身子,幾乎是沒有猶豫的將卷子用力砸在語文老師的小臉蛋上,叫喊道
「他媽的你媽才是瘋子,你媽才是精神病,你媽的全家都有病!」
語文老師怔了一下就開始哭,哭得揪心,邊哭還邊說:「我當老師我容易嘛我,我是欠這些學生的嗎?我也沒有惡意啊,我就是說說,就動手打我,這老師當的多窩囊,誰把我放眼裡了。」
這件事情,被人誇大後流傳在三晉中學,變成了秦如眷掌摑嬌弱的語文老師,還死不認錯,不知悔改的光榮事跡了。
那時凡是在三晉中學上過學的,都聽說學校有個壞女孩叫秦如眷。
只有一個人說秦如眷不壞,那便是許珠的哥哥許似年。
許珠和秦如眷是一個班上的,許似年則是另一個班的,由於成績特別優異,來到學校後的一個月就直接跳級上了高二。
至於秦如眷和許似年的故事,可以追溯到他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了。
當年秦如眷的媽和許似年的媽都是市劇團的演員,而且還是師姐妹的關係,兩個人都曾經是紅極一時當家頭牌旦。
也就是秦荷和梅鳳,她們都在同一年懷孕的,不同的就是秦荷是和那個白哥私底下相好的,而梅鳳則是許似年他爹明媒正娶到家的。
秦如眷見過許似年的爹,叫許先,乍一聽還以為是許仙,當年是個挑擔子賣豆腐的,說實話,長相還真是和武大有的一拼,卻偏偏叫了這麼個偉大的名字。
想不通梅鳳是怎麼相中了許先的,沒錢沒家底沒長相沒個頭的賣豆腐的,卻還真的就把唱秦腔的梅鳳帶回了家。
所以許珠就總是抱怨說:「我哥遺傳了我媽的優良品種的基因,我遺傳的都是我爸的,又矮又胖。」
許先後來賣豆腐就開了個豆腐坊,後來又發展到豆製品加工廠,還真的就發了家,他就說梅鳳長得有旺夫相。
話說梅鳳和秦荷雙雙懷孕後,因為二人的關係親密,拿現在的話說就是閨蜜吧。她們二人就開始指腹為婚,約定如果二人生的是一男一女,就讓他們結為夫妻,如果是兩個同性,那就讓孩子做像他們一樣的好朋友。
兩個無辜的孩子就這樣的被指腹為婚了。
後來梅鳳很有骨氣,嫁給了個賣豆腐的還一下就生了兩個孩子,生了一男一女,不久秦荷也生了,是個女兒。兩個人就商量著孩子的取名。
為了讓兩個孩子從小就有夫妻的緣分,他們都想到了《牡丹亭》里的那句唱詞:則為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於是,一個就叫秦如眷,一個叫許似年,寄託以後他們能夠相親相愛,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兩個孩子好像從小在一起玩得還不錯,等大點兒了,秦荷的精神不正常了,秦如眷也缺乏母親的關愛,像是個假小子一樣,成天不是拿著彈弓打鳥上樹掏鳥蛋就是個一群男生在一起鏟紙牌,沒有一點兒的女孩樣子。
許似年倒是很小就得知了自己的指腹為婚小愛人就是秦如眷,他好像很喜歡這個女孩,這個女孩膽子怎麼那麼大,可以做許多他想做卻不敢做的事。 秦如眷可以大半夜的在黑漆漆的樓道里裝鬼嚇許似年,那時他們才六歲,許似年嚇得當時就小便失禁,尿了一褲子童子尿。
這件事後來許似年把她壓在身下,溫柔地愛撫她,看著她在他的雙手下蕩漾地迎合,放開,他咬著她的耳朵說:「六歲那年,你把我嚇成那樣,幸好沒嚇壞它,不然你現在怎麼盡情享受呢。」
她在他懷裡攀上他的背,妖精般糾纏不清地曖昧和朦朧,她說:「那時你多可愛啊,你總是那麼的怕我,那麼的崇拜我這個壞女孩,你告訴我,你多大開始做春夢夢見我了。」
秦如眷少年時是一直沒有正眼看過許似年的,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真的會對這個男人愛得死去活來。
整個舊樓里的鄰居們,提起秦如眷和她媽都是無奈地直搖頭,一個傻媽帶著一個瘋女兒。秦如眷確實是瘋丫頭,整天腦子裡都想著是怎麼幹壞事。
她會捉住小壁虎的尾巴,拎著壁虎嚇唬院子裡的孩子,整個院子就被她弄得都是雞飛狗跳,許似年總是被這個小愛人嚇得原地抱住腦袋蹲在地上,像是受驚嚇的鴕鳥,將屁股拱起來。
秦如眷鄙夷地望著這個膽小的男生,心想,這樣的膽小鬼,怎麼可以做我的小相公,她也有所耳聞,這個安安靜靜學習很好的男孩子是秦荷指腹未婚的對象。
切,我才不要嫁給這個的膽小鬼,許似年越是這樣害怕,秦如眷就越是喜歡欺負他。
許似年上學帶著盒飯,裡面有大塊的雞排,秦如眷總是輕而易舉就伸出滿是灰燼的手在雞排上摸一下,雞排上留下了她粗粗的小手印,許似年極愛乾淨,便不吃了,秦如眷就拿著雞排拼命的啃。
幾乎許似年帶的所有雞排都是餵了秦如眷的肚子。
上高二的許似年在二樓,秦如眷在一樓,每每秦如眷頂著一頭火紅的頭髮帶著一幫男生大搖大擺穿過學校操場時,許似年就站在二樓圍欄上看著,他就是這麼喜歡看她。
她壞壞地握緊拳頭要揍他的樣子,她偷吃他放在課桌里的蘋果,她在他的書包里放老鼠,他看來,都是那麼可愛,他說她是簡單的女孩子。
許似年的幾個同學也趴在圍欄上,望著秦如眷,這個可以在學校里一手遮天的不良少女,說:「嘖嘖,你看這女人,走路都是八字,我敢打賭,她絕對不是處女,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睡過了。」
「是呢,超級放蕩的,她媽好像還是個傻子,家裡窮得要死,估計花五十塊錢就可以睡一次。」另一個男生附和著,用極下流地語氣調侃著。
「你說什麼,你給我把你的臭嘴閉上!」許似年轉過身,正色地盯著剛才說話的男生,臉氣的通紅,恨不得要上去撕打起來。
「怎麼,我罵她你心疼啊,聽說你們是指腹為婚啊,哈哈,真是封建老土!你應該還沒和她睡吧,去睡她吧,你就說反正你是她小丈夫。」滿臉橫肉的男生說。
結果,許似年一個人就和兩個男生打了起來,許似年掛了彩,被兩個男生按在地上打。 許珠哭著拉著秦如眷,哇哇地也說不清什麼事,就是手一直都指著二樓,說什麼哥哥被人打了。
秦如眷撒開腳丫子就往二樓跑,當時手上還拿著一瓶汽水,看到許似年被人按在地上打,他的白襯衣被撕開了縫,沾滿了地上的灰塵。
「王八蛋,你打我哥們!」秦如眷衝上去抓住其中一個男生的頭髮,狠狠往後一拽,力氣出奇的大,要清楚她從小就需要有力量來對付經常到處跑的瘋媽,她的力氣是相當大的。
「你這個小破鞋!你敢打我,你還真以為你是三晉扛把子啊,你不就是喜歡和男人搞嗎!和你那瘋媽一樣,你媽就是被人搞瘋的!」被抓的男生不知死活張牙舞爪地說。
「你再說一遍!」秦如眷手握著汽水瓶,手心裡都是汗,她火紅的短髮,幾乎都要豎立了起來,怒髮衝冠毫不誇張。
「我再說一遍,再大聲說一遍!你-媽-是-被-男-人-搞-瘋-的!生出了你這麼個瘋子!」男生提高了嗓音,周圍圍觀的人很多,說完就哈哈大笑。
許珠站在一旁害怕秦如眷會出事,就伸出手拉拉秦如眷的袖子,小聲說:「如眷,算了算了,我們回去。」
「王八蛋,你敢罵我媽!」秦如眷衝上前,抬起汽水瓶就朝囂張的男生頭上劈頭蓋臉的砸下去。
四周隨著玻璃破碎的聲音,一下就安靜了下來。
這時候,老師倒都來了,鮮血從男生捂著頭的手流了出來,老鄒來了,語文老師,教導主任都來了,有的是幸災樂禍的表情,有的則是恨不得立即將她逐出校門的架勢。
「老師,人是我打的,也是我砸的,該怎麼處罰就怎麼處罰。」許似年上前將秦如眷拉在身後,擋在她前面,想把這些都獨攬下來。
「許似年,你是個好學生,我絕不相信這會是你做的事,你說出來,剛才發生了什麼,我們不會追究你的責任的。」教導主任戴著黑框的眼鏡,早就想找茬把這個學習不好還不用交學費的秦如眷趕出校門了。
「是我,真的是我……」許似年抬起頭說。
「是誰幹的,這不是明擺的嗎,這個學校誰最愛惹是生非,還用問嗎?」語文老師不陰不陽地說。
秦如眷望了一眼許似年,這個溫吞吞的安靜小男孩,在她眼裡,一直都是膽小學習好的樣子,她總是欺負他,搶他東西吃,可看不慣別的人欺負他。
她對老鄒說:「他敢罵我媽,我就敢揍他!誰都不例外!是我砸傷的,我敢作敢當,花多少錢我給他看,記過開除你們看著辦!」說著她推開人群,瀟灑地走,
老鄒把受傷的男生送去醫務室,並又向受傷男生的父母解釋道歉,說秦如眷這孩子本質不壞,就是缺乏家庭關愛,不懂得怎麼去和人溝通,希望能獲得原諒。
還好,那個男生也沒有再追究,到底也是他有錯在先。
學校決定讓秦如眷在家反省一個星期,並且還要賠償醫療費用三百塊錢,這錢是老鄒先墊下來的。
老鄒這是第一次去秦如眷的家,雖然之前也聽了不少關於秦如眷家的情況,可是當真的去看了,也是大吃一驚,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窘迫家庭。
昏暗的樓道里,白天如黑夜一般,管道里傳來呼呼的風聲,發霉的味道充斥著,樓梯扶手上都是鏽跡斑斑,多麼舊的一棟樓,像是與世隔絕一般,很難想像這裡還會有人家。 這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地方。
到了五樓,只有一個房間,是單戶,不用說,秦如眷的家肯定就是這間了。老鄒見淡綠色的門上貼滿了逾期不繳納的水電煤氣滯納金單,還有一些貼的牛皮癬小廣告。
門口擺著一雙白色的球鞋,上面沾滿了泥土,開了一道縫,鞋裡磨得都有些平了,老鄒認出來,這是秦如眷的鞋,她一直都是穿著這雙球鞋,好像從未換過。
門是虛掩的,老鄒正準備敲門進去,裡面就傳來一聲「咿……」把老鄒活活下了一跳,他定下來,繼續聽裡面的動靜,接著又是一個長長的聲音「咿咿咿咿咿咿呀呀呀呀呀呀」,聽出來了,這是在吊嗓子。
剛覺得有點正常,很快,又是霹靂乓啷的響聲,是鍋碗瓢盆砸在地上的聲音,一個淒婉地聲音念著:「白哥,你為什麼不來找我,我都等你一天了,你還不來,你去哪了你,我不活了我,我不活了!」
「媽,你別吵了,你別瘋了,姓白的死了,他死了!他不會來了,你清醒點好不好!」秦如眷死死抱住瘋癲的秦荷,生怕母親衝出家門。
老鄒進了房間,這是一個用家徒四壁來形容的屋子,光線不亮,屋子裡彌散著糊了的米飯味。一張木桌,幾個椅子都是缺了腳,歪歪靠在牆邊,水泥的地面上都是積水,看來不久前下的那場雨,給這個家帶來了洪澇。
幾個紅色的盆,貼著補了又補的痕跡,盆里接了小半盆水,可見房子漏雨漏的厲害,老鄒看著這樣的生活條件,擰起了眉。
秦如眷抱著抓狂的秦荷,從母親的背後看見了站在一旁的老鄒,她鬆開手,喊了一聲:「鄒老師,你來了啊。」
老鄒這還是第一次聽這個特立獨行的女孩子,喊他一聲鄒老師,他望著她瘦瘦細細的胳膊,滿是傷痕,地上一鍋糊了的米飯潑在地上,早就變形了的壓力鍋仍頑強的躺在一邊。
他彎下身子,將鍋拾起來,輕輕地放在桌子上,老鄒的心沉重地說不出來話,只是靜靜地將地上的盤子碎片撿起來。
秦荷應該是好久都沒有見到有生人進這個房間了,頓時就安靜了下來,她雙手揪著衣角,歪著頭望著老鄒,認真地說:「你認識白哥嗎?就是白興火柴廠的老闆,你有沒有見到他,你要是看到他,就告訴他,我沒傻,我在等他。」
老鄒抬起頭,看見的是一副美麗但遲鈍的目光,他有些不敢正視,他覺得愧對,這個家庭,他可以幫的,又能做到多少?
他想到自己剛才在來的路上,是本來打算批評秦如眷的,是來討要那三百塊錢醫藥費的,老鄒暗自罵了自己,這樣的家庭,他還能開得了什麼口。
「鄒老師,你看這……」她想說,想說你看這可怎麼好,想說你看這多亂,想說你看這多糟糕,卻沒有說出聲,嗓子硬了,啞了,說不下去了。
秦如眷站在一旁,赤著腳,不知所措的漲紅了臉,她第一次最柔軟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面前,在人前,她總是裝的無所事事天塌下來也不怕也無所謂愛誰誰的樣子,可是此刻,那些偽裝都傾崩,原來是這麼不堪一擊。
她假裝的那座本以為固若金湯的城池,一下就坍塌。
原來,原來我是這麼愛哭。
她站在原地,瘋了的秦荷仍在聲聲追問著白哥的下落,秦如眷在這一幕里,相望著老鄒,淚濕滿了眼。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你一個人,你還是個孩子,你怎麼承擔?嗯?」老鄒柔和地聲音問,他覺得這個染著紅髮和不良少年在一起大笑大鬧的女孩子,只是在咽淚裝歡。
是的,因為怕人問津,所以咽淚裝歡。
「我……我應該還可以撐一段時間,還有一些米,還可以吃,梅姨也經常來看我們,我還可以去幫對面的紡織廠整理線頭,我們的生活,還是可以的。」秦如眷偏過臉,使勁地閉緊眼睛,將眼淚擠了出來,用手背迅速擦掉。
「我看到,門上貼著催繳納電費,是不是沒錢交?我這有,你先拿著用。」老鄒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剛發的工資,來要錢沒要到,忍不住還想往外掏,也不管回家怎麼向老婆交待了。 全班同學都清楚老鄒是名副其實的妻管嚴,按時的工資,少了五十塊錢,師娘都會打電話到學校旁敲打探一下,是出了名的河東獅吼。
「不用,鄒老師,真的不用,我有錢,我有錢用,那個醫藥費我會儘快還給你,我給你添麻煩了。」秦如眷說著,扶起賴在地上撿灑在地上的米飯吃的秦荷。
老鄒不知該說什麼話來安慰這一對母女,他不放心地說:「是不是已經斷電了,你今晚怎麼度過,沒有燈,怎麼辦。」
秦如眷轉身從桌子底下拿出了一個木筐,木筐里裝滿了一筐紅色的塊狀物體,她吃力地抬到老鄒面前,欣喜地說:「沒燈沒事的,今天下午我去大慈庵,那裡的老師傅給我了這一大筐蠟燭油,這些蠟燭油,都夠我燒一個月的照明了。我能省點就省點,以後帶我媽去看病。」
老鄒盯著那一筐紅蠟燭油,那大塊大塊的蠟燭油,還透著寺廟裡的香氣。秦如眷臉上澄澈的微笑,以及她瘦瘦乾巴的四肢,抬著這一筐蠟燭油,開心朝他笑,那滿足的笑,多讓人心疼。
「以後家裡有事,就找我,記住了,過兩天去上課,別拖欠了太多課程,我相信你的最聰慧的女孩子,英語哪裡不會,我給你輔導。」老鄒說。
「好的,謝謝你,鄒老師。」秦如眷抱著母親,笑著說。
老鄒走的時候,沒敢轉身,他怕看到秦如眷抱著懷裡痴傻的母親站在後面目送他,他出門低頭看見了那雙開了口的球鞋,想到家裡的女兒穿著紅皮鞋花裙子快樂的轉著圈圈。
這個孩子,還太小,生命卻承受如此之重,怎不叫人心疼。
沒等老鄒走出樓道,樓上便又傳來了秦荷悽厲的尖叫,晚風來襲,這尖叫,是對負心的白哥的怨艾,還是日復一日等待再等待後的無奈。
秦如眷抓住秦荷的雙肩,看到母親那薄薄毫無血色的嘴唇,還念著白哥,她搖晃著母親,說:「你醒醒好不好!十七年了,已經十七年了,為什麼還念著這個男人,他死了,我早就當我爸死了,你還在等什麼,你為這樣一個男人你瘋了你值不值得!」
秦荷被搖的頭晃來晃去,嘴裡還在喃喃地念著白哥。
究竟是怎樣的愛,可以讓一個人愛到這麼深的地步,十七年,都念念不忘,最後慢慢失心瘋,越瘋越嚴重,從早先的極少犯病到現在的幾乎全天都是沒正常狀態。唯一不同的就是還是念著白哥。
梅姨說過,那個姓白的是有妻室的,火柴廠破產後,就消失的毫無蹤跡,也許是為了躲債,也許是為了躲避秦荷,總之,是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連個完整的名字都沒留下,大家都只記得人稱他是白哥或是白老闆。
秦如眷寧願秦荷是嫁給了像許似年他爸許先那樣武大般的男人,難看俗氣點,可至少算是個完整的家,她寧願自己有個丑爸哪怕和許珠一樣遺傳最糟糕的基因,她也願意。
她是多麼的羨慕許珠,有個正常的家。
而許珠,卻是羨慕秦如眷的,因為秦如眷她漂亮,她瘦且高,她又拽又酷又膽大,她身邊總是有很多男生圍繞,可以做很多許珠不敢做的事情。
那一鍋落在地上的糊飯,秦如眷輕輕的用手將飯從地上掃起來,放在碗裡,將面上的好的飯乾淨的飯放到秦荷的碗裡,重新生了爐子做了一份青菜和辣椒煮的酸辣湯,讓秦荷吃。
她則拿著小鐵錘,坐在一旁,將被秦荷摔癟了的壓力鍋敲敲打打,家裡就這個壓力鍋還能用些日子,要是壞了,就沒法做飯了。她對未來的生活,憂心忡忡,秦荷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好,簡直是沒一刻能停的下來,鬧個不停,不是唱曲子就是呼天喊地的叫喚著白哥,一聲聲叫著,像是女鬼的聲音。
這個樓里很多人都因此搬走了,留下的,也都習慣了,也不忍心去責怪什麼,平時能幫的還是都幫這一對母女。
天黑了下來,她從筐子裡拿出一塊紅蠟燭油,這不也被詩人叫做燭淚嘛,多好,最好多一點燭淚,這樣就不用花電費點燈了。
她想著著關於燭淚的詩,有杜牧的:多情卻似總無情, 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 替人垂淚到天明。 也有陳叔達的:自君之出矣,明鏡罷紅妝。思君如夜燭,煎淚幾千行。
燭淚,真是讓人又傷心又快樂的事物。
她又敲了一會鍋,總算把壓力鍋恢復了原狀,她卻又看見秦荷將米飯都倒在桌子上,拿手捏著玩,嘴裡絮絮叨叨地說:「白米飯,白哥,捏給白哥吃,捏給白哥吃……」
「媽,你瘋了啊!就這麼點米,我留給你吃,你怎麼能這樣糟蹋糧食,你晚上別喊餓!」秦如眷心疼的拿手拍打母親的胳膊。
她只好端起碗,一口一口的餵秦荷,一邊喂,還要一邊擦,秦荷儼然忘了這個給她餵飯的是自己的女兒,秦荷伸手拉拉如眷的頭髮,自言自語說:「嘿嘿,你是紅頭髮,我是黑頭髮,白哥說我的黑髮最漂亮了。」
好不容易將母親哄睡著,秦如眷望著桌子上的一堆剩飯殘羹,想挑選一些能吃的吃,現在起碼還有糊了的飯可以果腹,政府補助的那點救濟金也不夠用,以後的一日三餐都要成了問題。
她坐在床邊,望著只有在睡著時才能安靜下來的母親,不是滋味,母親靜下來還是美麗的女人,她撫摸著母親的臉,溫溫的暖暖的面頰,她湊上去,渴望聞到母愛的味道。
暗淡的燭光跳躍著,上面帶著淺淺的黑色煙霧,在一個鐵盆里,再一次的燃燒。
秦如眷坐在床邊,抱住自己的雙膝,下巴放在膝蓋上,燭光里,她看不清自己的影子,卻看清了自己的孤孤單單。
沒有人可以懂的孤單,不可以訴說不可以哭出聲的孤單。
哭久了會累,那也只是別人的以為。
秦如眷對著鏡子,那面裂了幾個縫的鏡子,鏡子裡的自己,火紅色乾枯的短髮,營養不良蒼白的面目,眼窩很深,眼角淡淡地揚起,顴骨邊有幾粒紅色小斑,那是在烈日下奔跑的痕跡。
愛,是什麼樣的味道,我怎麼沒有吃過,是甜還是酸。秦如眷捧著一本詞集,借著燭油燃燒的暗光,一首首地讀起來。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這是蘇武去匈奴時,寫下的一首《留別妻》,很多人都喜歡那句: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說的多好,好像兩個人在一起還真是那麼個回事。
秦如眷卻更喜歡這首詩的這句——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蘇武在貝加爾湖放羊十九年,他沒忘記臨行前給妻子的承諾,生當復歸來,只要有一口氣存留,他都要回來,家裡的妻子定是想他思念她一般。秦如眷想,那些羊,是能懂得蘇武的悲傷與希望的。
十九年後,蘇武回來,妻子早已改嫁他人,那句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多麼的空蕩蕩,像是巨大的褲管在空中掛著,那麼單薄的一句承諾。
兩千年前的蘇武,你是如此的執著而堅定,多可愛的一個男人,深情而有節氣。秦如眷能想像到蘇武十九年後回來見到原本屬於自己的妻兒都不在時,破亂長滿雜草的舊屋,該是怎樣的淒涼。
那麼堅強的男子,在匈奴的冰天雪地里亦沒有屈服過的男子,此時,將多麼不堪一擊,他也許寧願自己是死在了貝加爾湖,不曾回來過。
不是說好了,死當長相思嗎,那我寧願死去了,如此沉睡在你的懷念里。
可是秦荷,秦荷多像那蘇武,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十七年足足可以讓很多事物面目全非,可以讓一個年輕秀麗的女子成為人母,滿臉皺紋,十七年可以讓一個尚在襁褓的嬰兒成長為一個少年。
秦荷等了白哥十七年,秦如眷也等爸爸等了十七年,雖然她總是滿不在乎的說爸爸是啥玩意,我不是沒爸嗎,我不長得挺好有吃的有喝的,我沒爸也沒人敢欺負我。
可在夢裡,她總是夢見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牽著年幼的她,她走路有些蹣跚,跟著這個男人,她叫他爸爸,一聲聲地叫著爸爸。恍惚中,她隱隱看清那個男人的臉,竟然是周潤發。發哥演的許文強多讓人著迷,那黑色的風衣加上長長的白圍巾,頭髮光溜地向後梳,那從老
車裡出來的那一幕,多麼英雄。想像里的爸爸,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吧。
夢裡,那個像發哥的爸爸,牽著她的手,過了一條又一條的馬路,給她買了一朵大大的棉花糖,五角錢,白色的棉花糖。
她為什麼總像是一隻鬥雞一樣,好鬥愛打架,把自己裝得像是個不良少女小太妹一樣,也許是因為想靠偽裝來保護自己。從小,她就懂,自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媽媽會給他們織毛衣,爸爸會教他們騎自行車。
而她,只能在小夥伴戲弄她有一個瘋媽媽中去保護媽媽。
秦如眷已忘記是從多大開始就愛打架,留著像個男孩子一樣的短髮,穿著球鞋滿處跑,欺負人的目的,就是為了顯擺自己的堅硬,避免被欺負。
她要做這裡最壞最凶的女孩子,這樣,還有誰敢來欺負秦荷,還有誰敢跟著秦荷後面喊傻子,她把自己弄得和不良少女一樣,染髮,打耳洞,一個耳朵五個,沒事搶院子裡孩子的棒棒糖。
不停地犯些小錯誤,任憑那些家長跳起來罵,反正母親是聽不懂,也不會管的,別人罵的過分了,秦荷也是能看得出來的,秦荷就回到房間舉起凳子就往外沖,嘴裡哇哇地叫著,很快就把人嚇跑了。
秦荷抱著秦如眷說:「不怕,不怕哦,我在,沒人敢欺負你。」
秦如眷多想自己快點長大,保護這個忘掉自己是誰的痴女,這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如果有錢了,就一定要把母親送到最好的醫院,有人專門伺候母親,不用擔心吃了上頓沒下頓。
許似年常常站在那棟樓下,低著頭,背後是那扇爬滿了爬山虎的牆壁,他手裡拿著一些吃的,等秦如眷路過來搶。
他喜歡看她肚子餓食,從他手裡,像一隻小獸一樣搶去吃的,如此輕而易舉的搶去,她飛快的跑起來,白球鞋像一隻鴿子一樣輕快。她跳到離他一百米左右的距離,大笑著望著他,然後吃去搶來的吃的,當然,總是不忘留些給秦荷。
有時搶的是幾個饅頭,有時,是蛋卷,還有酥軟的蛋糕,許似年看著她大口大口吃著,生怕她會噎著,她怎麼這個瘦,這麼孤單,站在那裡像是一棵弱弱的小雛菊。
許似年看她和一大幫穿著喇叭褲染著黃色頭髮的青年混跡在一起,有些擔心,她是他的小愛人,自打娘胎他們就是一對了,連名字都是一對,她怎麼可以和別的男孩走得那麼近。
儘管她總是和別的男生打打鬧鬧,嬉皮笑臉地稱兄道弟,許似年卻深信,她並不是別人說的那種隨便的不自愛的女孩子,她只是貪玩,只是尋求保護,她依舊是孩童般的純淨,不染塵埃。
除了許似年相信秦如眷是個好女孩,還有就是二樓的徐美蓮了,徐美蓮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會穿著細細吊帶粉色的睡裙,惺忪的眼睛去倒尿壺的女人。
徐美蓮塗著腳指甲油,嘴裡叼著煙,菸灰落在剛塗好的腳指甲上,蹲在一旁的秦如眷,輕輕吹口氣將菸灰吹去。
徐美蓮邀請秦如眷參觀她的房間,房間裡都是粉色,連燈都是粉色的,窗簾也是,牆上貼著艷星的惹火照,關上門開燈,整個房間很曖昧。
床邊的床頭櫃抽屜里,秦如眷乘著徐美蓮不注意,悄悄拉開,裡面有一個小盒子,裡面裝著滿滿一盒子紅色,白色,黃色,綠色等各種顏色包裝的小袋子,方形的,薄薄的,用手捏滑滑的,裡面有圓圓的圈圈。
這些一個個方形五彩繽紛的小包裝,上面寫著三個字:安全套。安全套是用來做什麼的,秦如眷偷偷拿了兩個放在自己的口袋裡,她充滿了好奇。
抽屜里還裝滿了蕾絲的,鏤空的,緞面的內衣,秦如眷看得臉都紅了。
徐美蓮長捲髮用黑白格子的絲巾歪束在腦後,性感豐滿的嘴唇,慢慢地說:「男人,都喜歡妖精,可是,沒人願意娶一個妖精。就像聊齋里的狐狸精,沒有一個好下場的,那些說的好好要一直愛下去的書生,都被嚇跑了。所以做女人,要學會享受啊,年輕不早點享受,老了就沒機會了。」
多年後,看到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覺得徐美蓮,多像莫妮卡飾演的瑪蓮娜,性感且風情,還帶著風塵味,浪氣。
秦如眷沒事的時候,就愛往徐美蓮的屋子裡跑,在粉色光線的小屋裡,擠在沙發上看舒淇的玉蒲團系列,或者是《胭脂扣》看到如花和十二少躺在榻上你一口我一口吸著鴉片時,徐美蓮將菸頭摁在自己的左臂上,那些新的舊的淡粉的煙燙傷,秦如眷看得眼皮直跳。
她那時是不懂的,後來許似年離開她時,她亦是將菸蒂燙在自己的左手上,她多麼害怕自己會忘記這個男子,燙下來的傷疤,只為用疼提醒自己曾愛過他,之後失去了他。
在家反省的那一個星期,每天要安頓好母親秦荷,哄著秦荷,讓她儘量少去想白哥,秦如眷做好一些吃的,紅薯飯或酸辣湯,然後去紡織廠幫忙整理線頭碎布。
整理一袋子,有兩角錢。
兩角錢,可以買一個煤球,家裡就依靠煤爐來做飯了。
紡織廠的粉塵很大,別的工人都戴著口罩,她就蹲在車間門口的一角,孤零零的清理產品,這份工作是梅姨介紹的,她很在乎,雖然錢有些少,可是手頭上的活,也不累,她每天做的好還可以掙十塊錢,一般都是利用放學的時間和周末。
廠里的老闆娘,嘴巴大大的,人很善良,了解了秦如眷家裡的情況後,還答應讓秦如眷把產品帶回家做,還給了她一些新活。
她多麼感激這個老闆娘,至少能讓她解決目前的吃飯問題。她拎著一大袋子產品,想利用學校讓她在家反省的這一個星期時間,多做些產品多掙些錢。
沒有電,依舊點著蠟燭油,她和秦荷圍著小鐵盤裡的那點微亮光,她教秦荷怎麼做產品,秦荷雖然傻了,可做起活來倒是很麻利,秦荷根本不把秦如眷當自己的女兒,偶爾秦荷闖了禍,拿小石子砸路上行人,秦如眷發她脾氣,秦荷就揪著衣角低頭喊:媽媽。
有的人都躲她們母女遠遠的,媽媽是傻子,女兒是瘋子,鬧起來都沒完沒了,沒人敢惹她們。
太多的時間,都是母女倆相依為命的。
窗外的天空,只有星星和月亮,那麼的安靜,為什麼烏雲都跑到了我一個人這裡,所有的悲傷和孤獨,都籠罩著我一個人,秦如眷想。
許似年口袋裡裝了兩個蘋果,他想去她家裡看看她。已經幾天沒有見到秦如眷去學校上課了,因為拿汽水瓶砸傷人的事,她被停課反省一個星期。 幾天沒見她大搖大擺地從操場上走過,他趴在學校二樓的欄杆上,那麼的失落落的,偌大的校園,沒有如眷的影子,該多麼的乏味。
她好嗎?這幾天在忙什麼,許似年在樓下來回踱步了十幾分鐘,鼓起勇氣,要去找秦如眷,他穿著白襯衣,藍色的牛仔褲,白襯衣的衣領間還有秦如眷欺負他時甩過來的藍墨汁。滴滴灑落在他衣領間,梅鳳洗衣服時氣個不輕,新買的白襯衣,竟落了這麼多的藍墨汁。
許似年望著這些藍色的小點,微笑,是她的淘氣,還是他的歡喜。
他想告訴她,沒有看見你的笑,我都睡不著。這該是多大膽的一句告白,他想想還是慎重的將這句話寫在紙上,一張天藍色的小信紙,許似年好看的字跡寫在上面。 要親手遞給她,再把兩個蘋果也給她,然後對她說句:我在學校等你。許似年在心裡默念了幾遍,不知為什麼,一見到如眷,他就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難怪秦如眷說他呆。
他只是,只是見到她就會詞窮,不知該說什麼好。心疼她時,多想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說一句我就在你身邊,有事就叫我。真正見到她,他除了心跳加速,什麼也不會了。
許似年好不容易上了五樓,他背靠著秦如眷家的門,深呼吸幾口氣,再敲門。
門打開,秦如眷沒想到這麼晚了,許似年會來,她請他進來坐,將手指伸到唇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示意許似年輕點聲,折騰著吵嚷了一晚上母親好不容易哄睡著了。
搬著一個凳子,許似年挨著秦如眷身邊坐下,聞到她身上淺淺的清香,她微側著臉,鼻尖上有細細的汗珠。他們倆圍坐在蠟燭油燃燒的鐵盆邊,秦如眷麻利的做了手上的活。
她沒有說話,他亦沒有開口。
他看見她眼睛上,鼻子邊,臉頰上,都有黑色的一層灰,是蠟燭油燃燒落在臉上的煙塵,許似年伸手,在她臉上擦了一下,將手指上黑色的煙塵伸到秦如眷的眼前。
「怎麼不用電燈,你看你臉上,都是蠟燭油燃燒的油煙。」許似年說,將手指上的黑色煙塵擦在自己的白襯衣上。
「沒事,弄完我去洗個臉。倒是你,我知道你愛乾淨,往後坐一點,別把煙都弄襯衣上去了。」秦如眷說著,低頭看著手裡的產品,沒有停。
「不要緊,總是要洗的。」他看著她的臉,怎麼也看不厭,在這昏暗的光里,她看起來是這麼溫順而乖巧,他甚至覺得她現在的樣子多像個賢妻良母,許似年在心裡偷偷的笑。
許似年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晚,他第一次靠她那麼近,兩個人圍坐在一個燃燒著蠟燭油的鐵盆邊。燭光跳躍著,她沒有吵鬧,安靜的低頭做著手上的活,她不說話時,他就靜靜的看著她。那幅畫面,怎麼也忘不了。
她多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只是,多了些小女巫的靈氣。
他如此心疼這個倔強得像野草一樣的女孩,霸道而刁蠻,只是為了保護自己而已。許似年看著她細細的胳膊,上面有秦荷發瘋時,抓破留下的傷痕,就毫無遮掩的暴露在空氣里。
從口袋裡拿出兩個紅蘋果,放在桌子上,他說:「你吃吧,我怕酸。」
一直都是從他手裡搶吃的,他主動遞送她蘋果,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笑著說:「這麼紅的蘋果,怎麼會酸,你自己拿著吃吧。」
「我不愛吃,你看我妹吃的多胖,我不想她那樣,你瘦,多吃點東西,好長個。」許似年老老實實的說。一緊張,把口袋裡的那張藍色小信紙都忘記了。
「你不怕我吃得有力氣好揍你嗎?」秦如眷笑說,蒼白的臉上浮上一抹紅。
許似年多想說:沒事,我就喜歡你揍我,我欠揍。他不敢說,他怕說了秦如眷會生氣,她只是把他當哥們,沒別的,她把在一起玩的男生都是當哥們。
想了想,許似年冒出了一句:「我喜歡看你大口大口的吃東西,特別清純。」
清純,秦如眷還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說是清純,她偏著頭,指著自己,問許似年:「我清純?許似年,這世界上你是唯一個說我純的人,我多壞啊,我都壞到骨子裡了,誰不說我壞啊!」秦如眷笑著笑著擠出了淚,這該是天底下最好笑最假的話了。
許似年一個勁地直搖頭,她怎麼壞呢,她是天底下最單純最無辜最善良最美麗的最獨特的女孩子,他心裡是這麼想的。
秦如眷張著大眼,長長的睫毛都讓許似年看入了迷,開始一一列舉自己的罪行。
她從六歲發生的尿床事件開始說。那是秦荷犯病被梅鳳送進了醫院,秦如眷還小,梅鳳就把秦如眷接到了自己的家住兩天。晚上秦如眷、許珠還有許似年三個人睡一張床的。那該是她和許似年第一次同床共枕,六歲,多么小。
晚上,她做夢,夢見母親又犯了病,拿著棒槌追著打她,她嚇得感覺自己腿間一熱,然後就自然的尿床了,她尿完了就意識到自己尿床了。
第一她很不好意思,六歲已經有羞恥心了,要是被許珠和許似年知道自己尿床那多麼丟臉,第二嘛,她覺得怎麼可以在梅姨家的床上尿床了呢,梅姨以後還會喜歡她嗎?
夜裡,她躺在床上沒敢動,房間裡漆黑的,她想到了一個辦法。她脫掉了自己的襯褲,放在身下壓著捂干,然後把許似年輕輕地推到自己睡過尿濕的地方,然後又去水桶舀了一瓢水,出於善良,她還兌了點熱水,怕涼著許似年。
她將這一瓢溫水慢慢地倒在了許似年的褲子上,然後自己安然的躺下睡去。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許似年尿床了,他濕濕的褲子,他身下濕的那一大片,容不得狡辯,尿床的罪名就定下來了。梅鳳並沒有罵許似年,許似年很無辜地站著撓撓頭,似乎自己都不明白怎麼就尿床了。
秦如眷把十一年前的這場嫁禍尿床事件告訴許似年,她說:「我壞不壞,我那么小,才六歲了,就知道欺負你,我嫁禍你。」
許似年笑的好久,他還記得那次尿床事件,那時他都羞死了,沒想到竟然是秦如眷嫁禍的,他說:「真沒想到,原來是你弄的,你怎麼這麼聰明的,你才六歲,你就這麼聰明。」
「說明我壞,我從小就壞,我有心眼,我知道你笨,要是嫁禍許珠,別說不是她尿的了,就算是她尿的,她都會死都不承認的,所以,我就想到了你,不過,我還是善良的,我都兌了熱水,怕冷水涼了你。」秦如眷咯吱咯吱笑著說。
「我寧願你這麼做,反正我媽也沒罵我不是嗎。」許似年說。
「你不生我氣嗎?」她問。
「不會,只要你開心不就行了,我們……我們是哥們嘛!」許似年故作瀟灑地說。
「那我再給你說件事,你記得你有隻叫小黑的貓嗎?」秦如眷問。
幾年前許似年養了一隻貓叫小黑,他把小黑寶貝的不得了,像自己媳婦似的,雖然小黑和他是同性,可是有天,許似年放家回家,看見小黑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許似年哭著一整個下午,他拖著長長的鼻涕,向大人求助。
秦如眷說:「那隻貓為什麼會暈死了一下午你知道嗎?是我在樓後抓了一隻腿被夾子夾上的黃鼠狼,我捏著鼻子,我想知道黃鼠狼的臭氣威力有多大,於是,我就選中了你養的小黑,我把小黑和黃鼠狼關在一個房間裡。那隻黃鼠狼對你的小黑連放了幾次臭屁,然後你的小黑就被臭暈死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我趕緊捂著鼻子把小黑拎了放在你家門口。」
「什麼,小黑是這樣暈死的,還好晚上它甦醒了,你還叫我給小黑做人工呼吸呢,我還當真了。沒想到小黑是被黃鼠狼的臭氣給熏暈的,你怎麼這麼聰明呢,我都沒想到。」許似年崇拜地說。
「你不怪我嗎,小黑後來好像都沒有了嗅覺,不久後就生病死了,我真不是有心的,小黑死了,我看你哭得很傷心,我還特意第一次大方請你吃糖葫蘆你記不記得?」秦如眷說。
「嗯,我記得,我吃了你的糖葫蘆我就沒哭了。」許似年說。
原來,她背著他,做了這麼多有些淘氣有些讓人忍俊不禁的事,可在許似年看來,這哪裡是壞呢,分明是她的鬼靈精怪,是她讓他迷戀的地方。
換句話說,他喜歡她的壞。
無論她把自己說得多麼的糟糕,他至始至終都是覺得她好,她的真實,她不會像別的女孩子刻意造作的掩蓋自己的缺點,她總是那麼的無畏而一往無前,野生而隱忍。
從那天晚上的交談後,許似年總覺得他們間的關係有了微妙的變化,她會在遇見他時,淡淡的打招呼,她不會那麼囂張的欺負他打劫他,總是站在那裡朝他笑笑。
他家住在秦如眷對面樓的四樓,他總是站在陽台上,仰頭看對面的窗戶,他看見她潔白的小內衣晾在陽台上,隨著風搖呀擺呀。許似年望著,總覺得那就是自己小愛人的一部分。 許似年真以為她就是他的妻了。
梅鳳看到這裡,有了些隱約的擔心,雖然當年是指腹為婚,可畢竟是時過境遷,先拋來秦荷瘋了的事,就秦如眷這樣沒爹媽管教,整天像個小太妹一樣,許似年是斷然不能和秦如眷走到一塊的。
梅鳳想,那樣許似年豈不是會被欺負死,再說,秦如眷還名聲和作風都不好,沒有個女孩子樣子,總是和社會不良少年打成一片。這樣的女孩子,梅鳳也只是念在和秦荷這些年的交情上,同情她可以,是決不會喜歡上這樣的女孩子。
偏偏自己的女兒和兒子都很喜歡秦如眷,心甘情願的被秦如眷欺負搶東西吃,梅鳳不清楚秦如眷是施了什麼魔咒,把自己兒子和女兒都迷得團團轉。
「似年,你不去看書,你趴在這看什麼呢?有什麼好看的呀。」梅鳳收著衣服,對站在陽台站了好久的許似年說。
「沒看什麼,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媽,我們家不是做了肉粽嗎,我給秦姨家送幾個去吧。」許似年說,明耀的眼睛看著梅鳳。
「行,我叫你妹妹送去。」梅鳳漫不經心地回答,手拍打著衣服。
「還是我去吧,許珠膽小,怕黑。」許似年說完就走。
「哎,你給我回來!」梅鳳叫住了許似年,眉頭拎到了一起,說:「你最近怎麼老是往你秦姨家跑,你心裡那點小九九你以為我不知道啊,我告訴你,最好打住!這是不可能的,你別想了,你是我兒子,你瘋了你媽我可沒瘋。」梅鳳嚴肅地說。
許似年怔住了,說:「媽,你說的是什麼話啊,我就是關心一下秦姨,你平時不也是叫我和許珠多關心秦姨母女嗎?」
「我是讓你們多關心,但我可沒叫我兒子關心到喜歡上人家,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回房間看書去!」梅鳳語氣加重了。
「媽,你怎麼說話不算話,你不是說你和秦姨十七年前就指腹為婚了,秦如眷是我的小愛人!這怎麼能騙我呢,我打小就把她當我愛人了,我已經當真了,改不了了,打不消了。」許似年頂嘴說,俊朗的面龐有些生氣了。
梅鳳真是要被氣死了,她手指著許似年,義正嚴詞地說:「我警告你,忘掉那個指腹為婚,給我忘掉,你的任務是好好學習,秦如眷和你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明白嗎?還有,以後離她遠點,全院子的人都說她是壞女孩,你和她走那麼近,你不怕唾沫星子淹死你啊!」 許似年抬起頭,堅定的目光迎上去,說:「她不是壞女孩,她不是,她是天底下最善良最純潔的女孩子,是我見過最好的女孩。」
「你給我滾,滾去看書去,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敗家子,你見過多少女人,你沒看見她整天往徐美蓮的屋子裡跑嗎,徐美蓮是啥人,是雞,還是只野雞,你小小年紀你懂個屁!當年定娃娃親時,秦如眷他爸還是火柴廠的老闆,你秦姨也沒瘋,可現在,你看看,那個家還叫家嗎?別人都是躲都躲不及,你還屁顛屁顛的往那跑!」梅鳳嚷著說。
「媽你能不能說的聲音小點!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勢力,你不是說秦姨是你最好的姐妹嗎,我反正當真,我辦不到!」許似年摔門而出。
許似年出了門,走在巷子裡,看到妹妹許珠正跟在秦如眷的後面樂呵呵的,許珠好像走累了,她那麼胖乎乎,走幾乎就累得慌,秦如眷站在原地,讓許珠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喘口氣。妹妹許珠白白胖胖的身體,和如眷瘦瘦高高的身子,形成多麼鮮明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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