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不悔
2024-09-13 17:13:20
作者: 白槿湖
引子
白槿湖常常忘記自己是在西雅圖,來這裡已經兩年了,在這條唐人街的梨園裡唱了無數場戲了,走在街道上,她還是會迷路,甚至連西雅圖的細雨綿綿,她都會一霎那錯覺,還是在南京,從未離開,儘管那裡對她而言,是一座空城了。
時差,還是讓她無法習慣,依舊是在白天睡眠,晚上登台唱戲,梨園的頭牌一直都是她,還是在唱著牡丹亭,那生生死死隨人願的杜麗娘。
總是會夢見又回到了南京,沈慕西就站在她身邊,她拼命的抱住他,哭著搖晃著他說:「你在哪裡,你為什麼不帶我走?」她夢見他牽著我的手過馬路,風吹起他的衣角,總覺得那是在逃亡路上的私奔一程。
醒來的時候,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哪裡,心都被抽空了一樣,那最重的一塊,被遺失在了南京。
已經是2010,這年華走的這麼匆匆,就在她咿咿呀呀的唇瓣間,在她淡抹紅妝輕舞水袖間,不見了。
任憑他揮霍時光,任憑她吸菸吸醉了自己,任憑她穿著四寸高的高跟鞋在雨里奔跑,沈慕西,你都不會回來了,是不是?她倦了,她醉了,她摔了,你都不會看見了。
梨園沒有開場的時候,白槿湖望著台下一排排觀眾椅,好像看見沈慕西穿著白襯衫,就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他朝她望著淺笑。白槿湖知道這是幻覺,可是多一點這樣的幻覺多好,幾回魂夢可以與君同?
依舊訂了南京的金陵晚報,雖然等報紙飛到大洋這頭到她的手上,已經是半個月後了,她還是會拿到手裡就迫不及待的翻看,想找什麼,卻找不到,總是那麼滿懷希望和失落。
泡了一杯凍頂烏龍,看到了一則新聞,遼代出土古墓,棺槨里是一對男女屍手牽著手。她手裡的杯子晃了一下,燙了無名指。千年了,他們還是手牽著手,一起躺在這沉睡了千年的棺槨里,她突然羨慕起這一對遼人了。她痛哭失聲,那晚,白槿湖沒有登台唱戲,唱不動了。
沈慕西,這曾是我們一起說好的,倘若我們當中有一個要死了,我們就相約好,穿著盛裝,我們躺在榻上,相擁而臥,一起喝下那杯鴆酒,死了,也要合葬在一起。可是最後呢?
白槿湖坐妝奩前,一句話都不想說,那段時間,除了唱戲,不說一個字。
看著鏡子,偶爾會閃現維棉和安眷的影子,這幾個和白槿湖少年時便在一起的女友,都各自天涯了。
總是會在夢中回到那條老街,維棉就站在路邊,使勁的朝她揮手。白槿湖眼淚落了下來,是的,她只有在夢中,才能重逢了吧。
倘若時間啊,不要這麼的殘忍,帶走了她身邊最重要的人,卻獨獨把她留在這裡,留在這熙熙攘攘而又浮華的人間。
她的記憶是在七歲那年變得不荒蕪的,那是她開始懂得一個情字的年齡吧。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白槿湖七歲開始的情深。
NO.1
白槿湖出生時,正值三月桃花欲燃。那年的春天,桃花開的特別美,美得讓人無法釋懷,灼灼顏華,其葉榛榛。
母親說她和上帝奔跑過,早產來到這個本不屬於她的世界。
關於童年,她的印象是:貧窮,暴力。
她那貧窮的家和暴力的父親。母親悲戚的哭聲,從一年持續到又一年。父親醉醺醺回來,抽褲帶打她時,她沒有哭一聲,懂得隱忍,於七歲。
父親打她的時候,嘴裡罵著:婊子生的小婊子。
而白槿湖並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只是有時父親心情好的時候,也會扔給她幾顆糖,看著她瑟縮的不敢接,便直嘆氣。
她曾經想過逃離,每次挨打後,她會跑很遠,直到沒有力氣,她就停下來。白槿湖知道,她不能逃,媽媽還在那裡。她答應過媽媽,會帶媽媽一起走。
她喜歡抬眼看太陽。她的眼睛可以直視太陽,無論多白耀,都不覺刺痛。
在那裡,有溫暖。
槿湖微笑,蒼白而明媚,眼角淡淡上揚。
槿湖撫摸著母親瘦黃的臉頰,說:等我,等我再大一點,我帶你走。
母親無力地搖頭,告訴她,自己仍深愛著整天打她的男人,因為信念和責任。母親說:即使你長大了,也不要恨他,其實,他比我們還苦。
白槿湖始終都不懂,母親會對這樣的家庭有什麼樣的責任和信念,這種暗無天日遙遙無期的絕望。
維棉是槿湖七歲那年認識的,那天父親打她後,她穿著母親大號的球鞋,白色大的足以當連衣裙的襯衣,站在院子裡。
維棉趴在院外一棵高大的木棉樹上,大朵大朵橙紅的木棉花,映襯著維棉的臉,她沖槿湖揮了揮手,摘了朵木棉花拋進了院裡,落在槿湖的腳邊。
自此,槿湖交了生命里第一個朋友。維棉是隨她媽媽從外地改嫁到這邊的。
維棉說見槿湖第一眼就想起她的妹妹,父母離婚後,她跟著媽媽,妹妹留在遙遠的爸爸身邊。
維棉教槿湖的第一件事是爬樹,說:以後你爸再打你,你就躲樹上來,絕對安全。那棵樹,成了她們的保護傘。
她們手拉手奔跑,一起追趕天邊最後一抹雲霞。
白槿湖學會了爬樹,而維棉也學會了像白槿湖一樣奔跑。她們都有著瘦弱但堅硬的骨骼,還有和身體不相稱的長腿。
在此後每一次挨打,白槿湖都會飛快的跑出院子爬上樹,樹下站著暴跳如雷卻束手無策的父親。
維棉會從她繼父的口袋裡偷五毛錢,然後買兩大串雪白雪白的棉花糖,兩個人躲在木棉樹上一小口一小口的吃掉。傍晚的時候就聽到隔壁院子裡傳來維棉的撕裂哭喊,還有她繼父的叫罵:叫你不學好!叫你偷錢!
那時候小賣部的糖是裝在一個透明的塑料罐子裡,有橘子味,話梅味,薄荷味,一毛錢兩個。白槿湖喜歡薄荷味,維棉喜歡話梅味。
她們拿著一毛錢去買糖,兩顆糖。那個小賣部老闆拿的薄荷糖只有破損的一半,維棉氣鼓鼓的將糖遞給對白槿湖,說:下次老闆再給我只有一半的糖,我就把他的糖全打爛。
還好第二次去買糖的時候,那個糖紙里裝了是兩個的糖。
那個年紀,對於她們倆,可能是沒有什麼比買了一個糖裡面卻裝了兩個更值得高興的了。
孩子永遠都是貪婪地貪吃著。
白槿湖始終記得那時候非常想吃一種有著五顏六色的星星糖,她看見班上的那個穿雪紡裙紅皮鞋的女孩子吃過,一定是很甜的。
她甚至做夢都在說,這糖,真的好甜。
她偷偷地將父親喝酒剩下的瓶子賣了錢,三毛錢,夠了,已經夠買一袋星星糖了。她握著錢的手心冒了一手心的汗,她跑到了小賣部,翻遍了所有的櫥櫃,沒有了。
她記得那種失落,那種就像是天一下灰了的感覺。
她坐在學校後面的土山丘上,對面就是一座座無主的孤墳,她對著這些墳丘,哭了,哭的特別的迷茫。
多年以後,在商場裡,徐福記就有賣這種糖,32塊錢一斤,包裝更漂亮,不僅有星星的形狀,還有很多的可愛卡通模樣。她看著這些糖,無比的懷念,就像是遇見了故人。
她貪婪的眼光,讓身邊的沈慕西給她買了一大袋提回了宿舍,她坐在床上滿心歡喜的拆開了塞在嘴裡,卻是酸的。她就趴在那些糖里,嚎啕大哭。
那個時候,最流行的是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沒有哪一代人能比80年代的人更愛看童話了。白槿湖那時候看的卻是一本本厚厚的武俠小說,金庸,古龍的書。都是暴力的父親收購破爛來的廢書,她讀了一遍又一遍。
小學時最多的課就是體育課,然而槿湖最討厭這個課了,因為跑步的時候她的大號球鞋會不翼而飛,有個男生就拿著她的37碼大鞋鬨笑。
這個時候維棉就會站出來,維棉就幫著白槿湖打跑那些男生,搶回球鞋。那時候的友情,一直都那麼讓人念念不忘。
不論長大後有再多的朋友,你始終都不會忘記那個兒時的夥伴,或許只是一起玩過彈珠,跳過皮筋,搓過小泥人,你還是想起他會笑。
白槿湖和維棉沒有想到在小學即將畢業的時候,會和林流蘇成為朋友。林流蘇就是班上那個穿著雪紡裙紅皮鞋的女孩。
林流蘇會彈鋼琴,會畫畫,長的漂亮,穿的和公主一樣,老師校長都喜歡,年年都拿三好學生。
而維棉和白槿湖,家庭卑微而貧困,穿著媽媽改良後的衣服。書包是從一年級用到六年級,縫縫補補再破破爛爛,拉鏈掉了換扣子,最後整個書包就是一個張著嘴的布了。白槿湖就將書裹在這塊布里,抱在懷裡上學放學。
維棉則是和男生打成一片,說著髒話吹著口哨,作業從來都是抄白槿湖的。
白天鵝一樣的林流蘇怎麼會和這兩個醜小鴨交上朋友呢?
那要從畢業前的那一次春遊說起了。
班主任說班上每三個人一組,大家可以自由組合,自己帶吃的東西,出去爬山,也算是給小學生涯留一個最完美的告終吧。
班上所有人都有各自的組合,唯有白槿湖和維棉,似乎沒有人願意和她倆在一起。她們窮,穿的又破,一定帶不了什麼吃的,誰會跟她倆一組。有一組是四個人,當然是林流蘇那一組,大家都擠著要和林流蘇一組。
班主任看了看,嘆口氣說,你們四個人一組,可是白槿湖和維棉只有兩個人,你們當中一個去她們倆那個組吧。
沒有人動。
白槿湖的自尊心特別的受傷,難道我們就這麼的討人厭嗎,沒有人願意和我結伴春遊,她的眼淚就一滴一滴的落在了課桌上。全班同學都坐下來了,只有她站在那裡,低著頭,像犯了錯一樣。
維棉低聲說:就咱倆一組,我明天帶很多好吃的,讓她們都後悔死,咱倆吃!
維棉也許不懂,這是一個自尊的問題,在那個年紀,傷及自尊,是天大的事情了。
老師,我要和白槿湖一個組!這個聲音竟然是發自天鵝林流蘇!
白槿湖抬頭感激的看了林流蘇一眼,特別的溫暖。
春遊前那晚,白槿湖得到了兩塊錢的遊資,可以用這兩塊錢買她想吃的東西,是母親偷偷塞給她的。母親還連夜做了十個饅頭,用一個小布袋裝著給她。她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激動了一夜。
她翻出了在十歲生日時一個遠方表姐送的一雙紅皮鞋,那也是一雙37碼的鞋子,母親說等她長大了就能穿了,那時她總是不理解,為什麼身邊鞋都那麼大。
她偷偷穿上了那雙不和腳的大紅皮鞋,飛奔著和維棉會合,並等到了林流蘇,她們三個一起拿出所有吃的,放在一個袋子裡。林流蘇帶了很多好吃的,都是白槿湖和維棉沒有吃過的,有柚子,喜之郎果凍,還有廣告上的奧利奧餅乾。
一路上,東西當然是維棉和白槿湖輪流提著,怎麼好意思讓林流蘇拿呢,她都帶了這麼多吃的,白槿湖拿的時間最長。
林流蘇在山間跑著跳躍著,撲著蝴蝶,她穿的是鵝黃的運動裝,米色的運動鞋,白槿湖看著自己不和腳的大紅皮鞋,有些不合時宜了。
白槿湖拎著重重的東西,當然還有林流蘇熱的時候脫下來的衣服,可是她一點都不累,也不怪林流蘇,她還很感激林流蘇給了她尊嚴。
那是一種特殊的感覺,就像是沒有人願意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有一個人願意伸出友誼之手,更重要的是她還是一個公主般的女孩子,林流蘇的光環照耀著白槿湖。
林流蘇玩累了,跑到白槿湖的身邊,拍著白槿湖的肩膀說:你的勁真大!我空著手爬山都累了,你瞧你,一點都沒有喘氣。
維棉白了林流蘇一眼,奪過白槿湖身上背的東西,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到了山頂,她們吃光了所有的食物,只有白槿湖帶的那十個硬硬的饅頭還無人問津。她放了一塊奧利奧的餅乾在口袋裡,想帶回家給母親吃。
下山的時候,走的是近路,她們要趟一條河,林流蘇撒嬌地喊著怕水,白槿湖玩起了袖子,說,來,流蘇,我背你過河。
其實林流蘇要比營養不良的白槿湖重很多,白槿湖背著林流蘇過河的時候,她有些支撐不住,那雙大碼的紅皮鞋在水底灌滿了水,像是條船一樣,走一步都是那麼艱難。春天的水,還是透著涼氣。白槿湖就這樣背著林流蘇過了河。
林流蘇笑著指著自己的腳說:白槿湖,你真有力氣,我的腳一點也沒有濕!
白槿湖笑笑,望著自己那雙因為泡水後開始迅速脫膠的紅皮鞋,有些害怕。沒有走幾步,鞋子就裂開了大嘴。她幾乎是用腳趾頭緊抓著鞋底在走,可是,最後鞋底還是完全和鞋身分了家。
白槿湖害怕了,她怕被同學看到自己的鞋子壞了,總不能赤腳走路吧,更怕回家沒法和媽媽交代,這雙鞋,是自己偷偷的穿出來的啊,倘若是讓爸爸知道了,一頓打一定是逃不了。
她只好將鞋底放在袋子裡,鞋面依舊是套在腳上,從外人看來,這鞋還是穿在腳上的,只是腳底在走路。山上的刺和小石子,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和荊棘,扎著她的腳底生生的疼。
回到了家裡,她將剩下的饅頭放在桌子上,那雙鞋底與鞋面分家的紅皮鞋自然被母親發現,那是母親第一次揮手打她。父親則是拿著那雙鞋狠狠的扔了出去,嘴裡罵著:老破鞋生的小破鞋!
母親打了一會,抬起她的腳,看到白槿湖腳上漫漫的劃口血痕和水泡,抱住她,心疼的哭了,說:你怎麼就不聽話,你這樣讓我多心疼多難受……
白槿湖從口袋裡掏出那塊奧利奧餅乾說:媽媽,我留給你吃的,很好吃。
沒有人能體會這位母親當時的心疼。
不過總之,那天的春遊真的是很開心,也就是這時候開始,白槿湖認識了生命里第二個最好的朋友——林流蘇。
NO.2
升入了初中,白槿湖還是那個樣子,穿著白球鞋白襯衣。而維棉染著火紅的頭髮,穿著喇叭褲,吹著口哨,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在她們這兩隻醜小鴨還沒有變成白天鵝的時候,曾經的白天鵝出落的更加動人了。
林流蘇變得更美了,笑起來有甜甜酒窩,說話聲音酥細,學校有任何的活動,她總是穿著百褶裙站在最前面領唱。
維棉不是很喜歡林流蘇,白槿湖以為那只是小女孩間單純的小嫉妒心而已。
沒有人可以理解,這三個完全不同的女孩卻可以天天在一起。這三個中,數白槿湖是最不起眼的了,她安靜,愛看書,發呆。林流蘇則是校園小明星,也就是校花級的女生,甜美,愛撒嬌,學習好,家世好。維棉,那就是讓所有老師都頭疼的問題學生了,和校外的社會青年混在一起,染髮打耳洞,不良少女!
可是,她們三個在一起,就是那麼的無敵了。
當然,白槿湖知道,維棉和林流蘇是面和心不合的,維棉不在的時候,林流蘇總是會不屑的說:看不起她那副風塵樣子,一點也不矜持。風塵,一個風塵的詞用來形容十三歲的女生,是有些殘忍了。
說的多了,白槿湖冷冷的說,我不許你這樣說維棉,她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懂嗎?
她們因為白槿湖的存在,三個人的關係維護的很好。
白槿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圖書館,這些書,都讓她沉迷。維棉逃課逃的很兇,作業都是白槿湖來替她完成。
直到學校換了一個新的英語老師,維棉就不再逃課了。
這個英語老師叫方沐成,一米八的個子,挺拔的身姿,和原來中年謝頂的鳥巢老師比,確實是很傾城傾國。
林流蘇很認真地用傾城傾國來形容一個男老師,而維棉說和前任的老師比那是年輕貌美啊。
林流蘇和維綿,一個是突然就愛上了英語,一個衣服穿得越來越省料。
曾經我們的話題是青春期女孩子最熱門的,班上哪個男生長得不錯,哪個男生長得像蘿蔔,哪個女生和男生談戀愛了。
現在就變成了那個英語老師——方沐成。他今天穿了什麼顏色的西裝,打的什麼領帶,洗髮水用的是海飛絲,甚至是連方沐成還是不是個處男都成了維綿思考的問題。
你有沒有曾經暗戀一個人,會悄悄的幫他整理書本,幫他削好鉛筆,在他的課桌里偷偷的藏一顆旺仔奶糖,結果被他同桌那個胖胖貪吃的冬瓜男生給偷吃了,你悄悄地看著直跺腳。
你有沒有尾隨一個人的腳步,按著他留在地面上那些看不到的腳印跟著他,撿起他隨手丟下的紙團,打開上面只是畫了一些莫名的圖像,你也會為此琢磨很久。
你有沒有趴在校園三樓的護欄上盯著校門口等待那個身影,當他走來時,你會假裝什麼沒看見一樣走進教室,安心的坐下,每天他來就好,見到他就好。
你有沒有……
這便是花痴一般的痴迷了吧。
白槿湖還沒有這樣痴迷的去暗戀一個人,如此的相思一本書倒是可能的,比如倉央嘉措的詩集,納蘭性德的詞文,這世界上難道還有什麼能比書更讓人歡喜和雀躍的嗎?
在校園後有一個土山丘,山丘的對面就是一座座無名無主無碑的墳包,孤寂的,不知年代的立在那裡。不知何故,很多學校的校址原來都是墳地。
白槿湖從小學到初中,所在的學校原來都是墳地,這真是既悲哀又幸運的事情。
幸運是因為,她常獨自待在這裡,一堆堆的狗尾巴草中間,這座座被遺忘的小房子。自言自語,只有這裡靜躺了不知多少年的白骨明白,她的憂傷。
還有是因為她不喜歡回家,家裡是無休止的謾罵和低泣,她沒處可去,只有這裡最寂寞最安靜。
也正是這個原因,她不會嚮往這個年紀女孩子該嚮往的東西——愛情。
愛情是多麼奢侈的東西呢?白槿湖覺得愛情是一種可怕的東西,甚至有些可惡。愛情,讓媽媽卑微的接納爸爸日復一日的折磨,可以讓媽媽隱忍這麼多的苦難。愛情,是毒藥,是鴆酒,何必服毒自盡。
當維綿和林流蘇去為了一個英語老師爭風吃醋的時候,她就來這裡。
已經很難相信這是在一個中國的初中教室里,因為方沐成的到來,班上所有的女生都不再講中文,課間上個廁所,到小賣部買瓶水,借個原子筆芯,都是英文。
林流蘇原來最跛腿的就是英語課,現在她幾乎是全部英文說話,真是可憐了白槿湖和維棉兩個英語不好的孩子,和林流蘇講話恨不得自殺,還得捧個英語字典。
她們三個人的世界開始多了一個人,還是一個24歲的男人。
方沐成的課一直都是安安靜靜,每個女生都坐得筆直,眼睛不眨的盯著黑板,就連維綿,這個全校最不安分的女生,竟然翻開了課本。
白槿湖認識她這麼多年,都沒見過她摸過書,天啊,維棉是真的花痴了。
有一天,白槿湖在給林流蘇整理書本的時候,她竟然發現了一大堆的鉛筆頭和礦泉水瓶子。她用方便袋將這些東西都拿去廢品市場賣了,換了三塊四毛錢。
這錢她夾在林流蘇的書里了。
第二天,林流蘇以最高的分貝喊住了白槿湖,白槿湖一回頭,嚇了一跳,林流蘇全身都是灰塵,頭上還有半拉方便麵掛著,白槿湖理理林流蘇的頭髮,說:你這是怎麼了,搶劫垃圾桶啦?
我的粉筆,瓶子,到哪裡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是收集了一個月才撿來的啊!林流蘇抓著白槿湖說,飛沫橫衝,絲毫不顧形象了。
你是說那些垃圾啊,我賣了啊,賣了三塊四,夾在你的書里的,你自己回去找吧。白槿湖摸摸自己的短髮,有些尷尬。
你——賣了!我的寶貝,你三塊四就賣了?白槿湖,我要和你絕交!!
後來才知道,林流蘇暗戀著方沐成,她竟然收集方沐成用過的粉筆頭和喝掉的礦泉水瓶子,沒事就愛瞅著這一堆在白槿湖看來是廢品的東西傻笑。
為這事她還差點和白槿湖絕交。存錢請了其他幾個班女生吃了冰棍,幫忙一起收集粉筆頭。當她拿了一大袋粉筆頭給林流蘇的時候,她這才原諒。
林流蘇抱著粉筆頭深情的說,瞧這些五顏六色的傢伙多可愛。因為她用的是英文,後面的話白槿湖沒有聽太懂,但有多煽情還是理解的。
白槿湖,你簡直就是個木頭!林流蘇癟癟嘴說。
望著鏡子裡自己短短的發,瘦瘦乾癟還沒有長開,不相稱的長腿,還別說,真是像個木頭!白槿湖想。
當白槿湖正在摸著自己雜草般短髮時,忽然聽到隔壁院子裡傳來維棉的叫喊聲,一定是維棉又惹繼父生氣了,白槿湖想,就躡手躡腳的爬上了那棵木棉樹,她可以看到維棉家院子裡發生的一切。
果真,維棉被繼父拽著頭髮在地上,維棉的臉似乎是在地上擦破了,白槿湖有些心疼,卻不知道能做些什麼,她只能靜靜的抓住樹,望著這一切。
我叫你不學好,叫你出去勾引男人,你還學著抽菸,你幸好不是老子的種!維棉的繼父在無休止的罵著,最後別著手進了屋子。
白槿湖摘下一朵花丟在維棉身邊,維棉一抬頭,朝槿湖笑笑爬上了木棉樹。這棵樹,見證了她們七年的友情,也有七年不幸的童年。
也許她們真的是長大了,長得比這棵樹快很多,她們兩個人擠在樹上,各自占領著一個樹幹。
記得小的時候,覺得這是多麼大的一棵木棉樹,為她們擋風遮雨,現在,這棵樹似乎變得滄桑了,承載不了這兩個逐漸成長的女孩。
維棉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顆薄荷糖遞給了白槿湖,自己摸了一根煙,受傷的手有些血痕,微微顫抖著點燃了煙,吸了一口,有些嗆。應該是剛開始吸菸,輕咳了一下,瘦瘦的身子有些前傾。
你怎麼都學會抽菸了?白槿湖皺著眉頭,奪過煙,扔了下去。
維棉低著頭,凌亂的長髮搭在臉龐,喃喃地說了句:我愛上了一個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歡方沐成,可是你為什麼要抽菸,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你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女生,你為什麼把自己弄成這樣墮落!白槿湖說。
維棉沉默了一會,說:沒有人在乎我,沒有人疼我!我想墮落,我想讓自己這樣的爛下去!說著就哭了出來,白槿湖抱住了維棉,說:是的,我們都是沒有人疼的孩子。
很快,維棉開始公開的在校門口和社會青年打情罵俏,頭髮越來越古怪,煙更是一根接著一根的抽。
白槿湖也看到維棉在下晚自習時和一個打著耳洞的男孩在路燈下接吻,男孩的手就放在維棉的胸上。白槿湖看到這一幕,眼淚就沖了出來,臉灼熱了,心裡感覺有種很重要的東西失去了。
那個男孩叫張濤,是一個中途輟學的社會青年。
終於,在校門口的一家小旅館裡,學校教務主任帶著維棉的繼父將維棉和張濤堵在了那裡。而張濤立刻就逃之夭夭。十四歲的維棉,就這樣的身敗名裂了。
那一屆的所有學生都記得,在那天的下午,維棉衣衫不整的站在學校門口小河的岸邊,她繼父和媽媽就在河對岸罵著不堪入耳的話。
維棉一句話都不說,呆立在河邊。
只有白槿湖讀懂了她的眼神,維棉的眼裡,是滿滿的絕望和警戒,像是受傷的小母獅,她的眼睛似乎在說,只要他們再罵一句,她就要跳下去。
白槿湖推開那些看熱鬧的學生,抱住了維棉,對維棉的媽媽喊道:你根本都不是一個母親,你簡直比繼母還可惡!有你這樣罵自己女兒的嗎?
她不是我女兒!我就當她死了!丟人!我的臉都被她丟盡了!我有兒子,我要這種女兒做什麼!維棉的媽媽憤憤的說。
是的,不要忘記,維棉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
白槿湖明白,為什麼維棉會輕易的和一個男孩在一起,也許沒有什麼愛情,這么小的年紀,又能懂得什麼是愛情呢?只不過是缺乏一個溫暖罷了。
白槿湖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維棉的身上,她拉著維棉的手,穿過人群,就那樣緊緊握著維棉的手。她想給維棉堅強,維棉,你只要牽著我的手,你就不會瓦解傾崩。
那個黃昏,兩個同樣瘦瘦的女孩,走在人群的指指點點中,那麼勇敢,要向這世俗抗爭。
沒有人明白,這只是一個缺失家庭溫暖女孩,尋找慰藉的藉口。
只有白槿湖懂得維棉,是因為愛太少了。
那晚,維棉沒有回家,那個家,她已經回不了了。
維棉爬上了那棵木棉樹,晚飯的時候,白槿湖偷偷拿了兩個饅頭送給了維棉。她們一起坐在樹上,看著流螢,多麼期盼能快點長大,長到可以去愛自己的年齡。
到了天黑的時候,她們就窩在白槿湖的小閣樓里,那窄窄的小床,維棉緊緊抓著白槿湖的耳垂。小閣樓的窗戶前就是木棉樹的枝幹,她們總是從樹上直接爬回白槿湖的小房間。
睡到半夜的時候,其實彼此都沒有睡著,白槿湖感覺到維棉用手支撐著身子在看她,她繼續裝睡,感覺到維棉的眼淚落在了她的臉上。
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那一夜,在那個小閣樓里,是那麼的讓人心輕輕的一震。疼痛無邊的蔓延,白槿湖心裡缺失了一塊,她不敢睡,生怕醒來就見不到維棉了。
她們在一起已經七年了,七年,多麼的久,多麼的美。她們彼此愛護關懷走過了青春豆蔻的年華,手拉手經歷了很多是父母都沒有給與的快樂。
白槿湖以為,這會是一生一世的夥伴了。
門前的那棵大大的木棉樹,就是她們深情的見證。
維棉,請你不要離開我,只要你在這兒,樹在這兒,我就不怕。白槿湖一直這樣想著進入了睡眠。
早上醒來的時候,還好,維棉在,因為聽見了維棉的口哨聲,她已經從窗戶爬到木棉上去了。白槿湖站在窗戶邊,看見維棉朝著她在揮手,維棉臉上的笑容格外的燦爛。
白槿湖長吁一口氣,維棉的笑容,就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在上學的路上,維棉突然一下就抓住了白槿湖的手,說:槿湖,你原諒我,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要走了。
什麼?你要走?去哪!白槿湖手上的書包差點沒有掉下來。
維棉從口袋裡胡亂掏了一下,拿出了一把零錢,有五塊的,也有兩角的,維棉把這些錢塞在了白槿湖的手裡,說:我要和張濤去私奔,這些錢是我平時從張濤那裡要的,你留著,我以後怕是不能照顧你了,你要和林流蘇這樣的好學生在一起。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要去哪裡!白槿湖將錢又放回了維棉的口袋裡,她從未有過這麼的害怕,這個陪著她走過七年的女孩,現在竟然要來告別。
私奔,維棉要和張濤去私奔。那個年紀,私奔是多麼大膽而美好的事情,一個私字,一個奔字,都是那麼的讓人嚮往。可是,真正到這個時候,誰願意一段感情是用私奔來維繫。
是不是不私奔,我們的愛就不能再繼續下去。
可維棉她那不是愛,只是一個依靠,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需要的關懷。她渴望被愛,渴望的那種溫暖是家裡面所感觸不到的。
在那個重男輕女極重的年代,維棉有了弟弟,她在家裡面更加變得只多不少了。常常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在那裡笑鬧,繼父慈愛的逗著小弟弟,維棉就靠在那棵樹上,一根煙接著一根煙的吸。
所以張濤出現了,他說過,會帶她離開。
維棉伸手撫了一下白槿湖的發,說:他曾說過會帶著我離開的,我一直就想離開這裡,去找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在等著我回去。可是,你也是我的妹妹,我獨獨放心不下的,是你。
白槿湖望著維棉嘴角的傷,她們是同病相憐的兩隻小獸,躲在那棵樹上彼此舔舐著傷口。現在,有人要帶她走,帶她逃離這個舊地,逃離這個無望的時光,無論怎樣,還是要替她歡喜。
維棉,我只是,我只是擔心那個男孩能不能真的對你好。白槿湖拉著維棉的手,就好像生死離別一樣,那一刻,是那麼的害怕離別。
他比我大四歲,他十八了,十八歲就已經是成年人了,我和一個成年人在一起,你就放心吧。維棉笑笑,她細細長長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安慰著白槿湖。
兩個少年,是互相的世界。
她們深深擁抱,維棉承諾在外面安定下來一定會寫信來給白槿湖。
NO.3
維棉走的那些天,白槿湖獨自上課,獨自去圖書館眼,獨自穿過校園的操場去食堂,總是會一閃的錯覺,維棉火紅的頭髮會冒出來,她寬大的喇叭褲像帶著風一樣奔跑著。
我的維棉,你是否已經找到了溫暖。
林流蘇跑來問怎麼好多天沒有見到維棉了,白槿湖應了一聲,說,在家休息吧。她不想告訴林流蘇關於維棉私奔的事情,林流蘇是個乖乖女,私奔在她看來,那一定是大逆不道,或者說,是不成體統吧。
白槿湖是喜歡林流蘇的,可是再怎麼喜歡,屬於她和維棉的天空是誰都進不來的。如果說白槿湖的生命里有兩個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那個一個是母親,一個就是維棉。
她有著那麼強烈的保護欲,想帶著這兩個苦難的女人擺脫這苦海,她只是不夠強大,她還是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現在,有個人可以帶著維棉逃離,那麼,就剩下母親了。
如果不是因為母親,她可能早就和維棉一起逃走了。
維棉是想依靠男人帶她走,但是白槿湖,是想靠自己的力量,帶著母親一起逃離。
想著正在外私奔的維棉,她過的好不好,身上的錢沒有了該怎麼辦,她才十四歲會找什麼樣的工作,她能否找到妹妹?白槿湖寢食難安。
一天天的往學校門衛室跑,生怕會錯過維棉寫給她的信,卻一次次的失落而返。維棉已經走了半個月了,似乎沒有人關心她去了哪裡,甚至她的親生母親。
白槿湖看到維棉的媽媽在給小弟弟餵奶,似乎女兒的失蹤她毫不在意。那份母愛的慈祥,讓她吞了吞口水,她是那麼的缺乏關愛,羨慕著躺在母親懷裡的孩子。
維棉走了,只有槿湖在牽掛著她。對於昔日那些喜歡嘰嘰喳喳背後議論的人,只是少了一些話題。
這讓槿湖是那麼強烈的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上,一個獨獨的我,是那麼的渺小和不重要,我的生,我的死,怕都是我一個人的事。
她是一個野生的、獨活的女子,從那個時候,她給自己的定義。
又一次的暴風雨,喝醉酒的父親不知道在哪裡聽到了什麼,受到了氣,一腳踹開家門。白槿湖正在看席慕容的詩集,嘴裡念著那首一棵開花的樹。
破鞋,你這個老破鞋,給我生的小野種!謾罵聲再一次的飄開,這樣的日子,已經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
挨打過後,白槿湖洗澡時,碰觸到自己身上的傷疤,有新的,有舊的。
舊的傷疤,已經癒合,形成了粉紅色的一道道印痕,有著不同的形狀,像是生命里必須收到的一個洗禮。新的傷疤,則是怒放著開著血紅的花,在傾訴疼痛,在祈禱下一個傷疤不要再落在同一個地方。
地上到處都是碗碟的碎片,白槿湖彎下身子,將碎片拾起,仍不解氣的父親又是一腳,她瘦小的身子跌在地上,手臂上劃了很大一個口子。
鮮血很快的涌動了出來,母親慌了,血,這麼多的血,滿身凌亂的母親第一次反抗父親,母親一頭撞在父親的懷裡,喉嚨里發出了母性本能的哀號。
母親背著她,走在陰暗潮濕的小巷子裡,尋找著一家又一家診所,沒有一分錢,可是白槿湖的手仍在流血。
一個好心的阿姨推著自行車看到這一幕,掏出十塊錢,把這對可憐的母女送進了診所。
需要縫針,可是診所不是醫院,沒有麻醉針,要不你們去醫院吧。一位顴骨有些高的護士冷漠的止血,消毒。
醫院是需要花很多錢的吧,白槿湖記得維棉的小弟弟每次去醫院都要花掉很多錢,她和母親只有十塊錢,還是好心阿姨給的。
不要緊的,我不怕疼,我不需要麻醉藥。白槿湖抬頭,朝護士笑笑。
那去交個治療費吧,七塊錢。護士依然是冰冷地說著。
看慣了傷痛與鮮血的護士,大抵應該都是這樣的吧,這點傷,又算得了什麼呢?比起死亡,這實在是微不足道的了。白槿湖告訴自己,不要緊的,不要緊的。
縫傷口的時候,白槿湖緊緊抓著母親的手,是似深海沉浮里遇到的漂流木一般的支撐,當針刺入肌膚的時候,她沉靜地感覺到了一匝一匝釘入人心的刺痛。
足足縫了十二針,這足以給她帶來一個一生都磨不滅的傷痕,她蒼白的臉,依舊沒有忘記朝好心的阿姨笑笑,道謝。
在場的醫生,包括那個起初冷冰冰的護士,都落淚了。
誰能想像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在沒有麻醉的狀態下,縫了十幾針,她連哭都沒有哭一聲。她們以為這是怎樣的一個堅強女孩,隱忍而懂事。
這不是她堅強。
而是疼痛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從小到大這麼多的打罵,她習慣了,也漸漸麻木了,這點傷真的不算什麼了。
當一件事形成了習慣,就會變得漫不經心了。哪怕疼,倘若習慣,也就順其自然,那種知覺,也就淡漠了吧。
也許是因為有些內疚,父親那幾天收完廢品買了一袋排骨回來,丟在廚房裡,嘶啞的聲音嘆了口氣對母親說:燉著給你和她補補身子吧。
一家三口已經很久沒有坐在一起吃飯了,那次的排骨湯真香,白槿湖喝著湯,偷偷抬眼看看父親,再看看母親,她的心像蜜一樣的甜,沒有白流血。
日子很快還是回到了從前,暴力的父親還是會在酒醉後大發雷霆,好像她們母女虧欠了他很多。和睦相處的日子也僅僅只維持了那麼幾天就夭折了。
白槿湖在上學的路上,被一輛車攔住了,下車的是林流蘇。
她知道林流蘇家裡有錢,沒想到家裡都有專門的司機。
林流蘇的媽媽也下了車,是一個高貴的女人,大嘴巴大眼睛的,組合在一起卻是很美。頭髮燙著大卷,戴著珍珠耳墜和祖母綠手鐲,氣質也很好。和白槿湖家裡那個整日忙忙碌碌畏畏縮縮的媽媽是不同世界的。
林流蘇的腿上纏著繃帶,望了望白槿湖,說:這是我媽媽,我腿摔傷了,我媽媽只好請假在送我上學。
白槿湖微笑著朝林流蘇的媽媽說:林阿姨,你好!
林阿姨沒有搭話,雙手抱在懷裡,朝白槿湖上下打量了一下。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野丫頭,穿著洗的發黃的白襯衣,破舊寬鬆的牛仔褲,落滿灰的白球鞋。一頭亂糟糟的頭髮,真懷疑會不會生長著虱子。
我的女兒怎麼可以和這樣的野丫頭在一起!林阿姨想,眼前這個孩子不知道帶了多少的細菌,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里,會不會帶壞林流蘇。
林阿姨把女兒拉到一遍,盤問著:你怎麼和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子在一起!我和你爸爸是怎麼教育你的!交朋友也要交有檔次的!
林流蘇白了她媽媽一眼,小聲說:媽,你懂什麼?她是個野丫頭,可是她有勁,她對我好,她就像是一片綠葉映襯著我,保護著我。她幫我買飯,幫我提書包,幫我去罵那些嫉妒我的女生。只有她是個傻子,我離不了這個傻子。
白槿湖一定沒有想到這些話是從林流蘇的嘴裡說出來的,甚至到多年以後,林流蘇做出了那些傷害她的事情,她依然固執的相信林流蘇。當然,這是很久以後的事情。
林阿姨很快又笑著從車裡拿出了一袋麵包,殷勤地塞在了白槿湖的手上,這種熱情有些突然,白槿湖不知所措了。
我媽媽給你吃,你就拿著吧。林流蘇站在一旁說。
林阿姨彎下身子,和藹地說:你叫白槿湖吧,我們家流蘇經常和我提起你,說你對她很照顧,你是她的好朋友。
白槿湖靦腆地笑笑,說:阿姨,我們是好朋友,她也經常幫助我。
林阿姨拍拍白槿湖的肩膀說:現在我們家流蘇傷了腿,我呢,公司里的事情太多,我也不好天天請假,這樣,你幫我照顧我們家流蘇,會有車來接你們。你上學前來接我們家流蘇,放學把她送回家,我會派車送你的,好嗎?
阿姨,照顧流蘇是我應該的,不要緊的,我不需要車送的,我走著去。白槿湖想,照顧腿傷的好友這是應該的,她們是好朋友啊。
那我們家流蘇就先拜託你照顧了。林阿姨上車的時候,意味深長的看了白槿湖一眼。她不知道這個野丫頭能不能真心照顧自己的女兒,她想,過些天拿點錢給這孩子,錢,總是可以行的通的吧。
白槿湖就開始擔任起照顧林流蘇的艱巨任務了。
林流蘇是爬到教師宿舍二樓窗戶上偷看方沐成洗澡時摔下來的,林流蘇的媽絕對想不到女兒是偷看男老師洗澡摔傷的。林流蘇小腿骨折,打著石膏,是方沐成抱著林流蘇去醫院的,林流蘇閉上眼睛,回憶著方沐成懷裡的青草香。
她們並肩坐在校園的小竹林里,風拂過,白槿湖輕輕按揉著林流蘇的腿。
此後的那些天,白槿湖每天早上都要提早一個小時去林流蘇家別墅門口,門口有兩棵合歡樹,她就坐在合歡樹下,抱著書包,低頭望著自己的白球鞋,等著林流蘇吃完早餐出來。
她是不吃早飯的,這麼多年,也沒有吃早飯的習慣。
她碎碎的頭髮,單薄的還沒有長開的身子,惆悵而又寂寥。林流蘇很少會穿重複的衣服,她有著那種貴族皮膚,吹彈可破,白瓷娃娃一般精緻透明。眼睛是半圓的月牙形,笑起來,很甜。
白槿湖等到林流蘇家門打開,會有保姆阿姨攙扶著林流蘇出來,白槿湖就扶著林流蘇上車,然後和林流蘇一起坐著車去學校。
她很不適應和林流蘇一起從車上下來時,同學們投來的異樣目光,坐著車,也有些暈車,她更寧願走。
林流蘇在車內舉著化妝鏡擦著唇蜜,她淡淡地說:白槿湖,我夠意思吧,帶著你坐車上學!只要你每天都來接我,我保證你每天都有的車坐!
甚至林流蘇上廁所,都是白槿湖扶著林流蘇。同學們都說白槿湖是林流蘇家雇得小保姆,白槿湖就當作沒有聽見,有什麼要解釋的呢?
放學的時候,白槿湖就把林流蘇送回家,她拒絕了司機送她回家,她獨立走回去,從這片別墅區走回自己的那個破落巷。
她孤孤單單的低著頭,挨著牆壁走著,夕陽下,她的身影被拉的更長更落寞。
她路過了一個院子,鐵柵欄有些斑駁,院牆上爬滿了白色的薔薇花,這些帶著小刺的花,她停住了腳步,她踮起腳,伸及手臂夠上了一朵花。
她沒有摘花的意思,只是,想撫摸一下這些花。這大片大片爬滿院牆的薔薇,美的讓人有些驚羨。
也就是在同一時刻,她的手觸碰到那些花瓣的時候,她看見了那座房子三樓露台上站著一個少年,似乎也在看著她。
她放下踮起的腳,收回了手,臉一下就紅了,飛快地跑開了。一直跑到了家門口的那棵木棉樹下,她靠在樹邊,彎著腰,喘著粗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見到那個薔薇少年,她就是慌了。
她稱他為薔薇少年,因為不知道名字。
她的指尖由於慌亂的跑開,被薔薇上的刺劃破了,她放在嘴裡吮吸了一下,心亂了。
後來每次送林流蘇回家路過那裡,她都悄悄看一下少年站過的露台,只是,空無一人。
那種莫名的失落,她更加的孤單了。
薔薇花,薔薇少年,白槿湖年少歲月里,第一次有關於一個翩翩少年的記憶,也許,他只是一個影子,一個輪廓,這便是她的少年。
因為有期待,她就在那棵合歡樹下坐著,看著遠處的那座宅子,那個有著爬滿白色薔薇花院子的宅子,薔薇少年就在那裡。
在林流蘇腿傷的這些日子,白槿湖幫著她收拾情書和賀卡都忙了很久,這個校花級的女孩,真是牽一髮而動全校男孩的心。
林流蘇對這些情書,向來都是隨手丟棄的,白槿湖知道,林流蘇是高高在上的,這些歪歪扭扭用難看字體寫的情書,怎麼會入的了林流蘇的眼睛。
林流蘇喜歡的是方沐成那樣溫文爾雅謙謙如蘭的君子,風度翩翩,如一樹白玉蘭一般。方沐成有著極西方的味道,深邃的眸子,俊挺的面龐,說起英語地道極了。林流蘇一直對方沐成是中英混血兒的傳聞深信不疑。
那些幼稚男生寫的情書或賀卡,最後的歸屬或是進了垃圾桶,或是被白槿湖疊成了紙飛機飛了出去。
林流蘇從未回過這些情書,但她也有沒有寄出去的情書。一張粉底的信紙,她寫了很久,猶豫半天,放在了一邊。林流蘇是不敢將這樣的信帶回家的,既然寄不出去,就隨著那一堆情書丟給了白槿湖。
白槿湖依舊疊成了飛機,她沒有想到。在回家的路上,她邊走邊丟著飛機,她是那樣的寂寞。那隻粉紅色的飛機,竟然在空中被風吹得轉了個方向,飛進了爬滿白薔薇的院子。
她在院牆外焦急的踮腳跳了很久,努力想找到那個紙飛機,很顯然,這是徒然的。她懊惱自己怎麼可以把情書到處飛,要是,要是被他撿到了該怎麼辦。
白槿湖記得那張粉紅色的信紙上寫的只是一首短短的詩,沒有署名和落款,是倉央嘉措的那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白槿湖在院子外徘徊了很久,直到日落黃昏,直到月亮都爬上了薔薇花,她蹲在牆角,像是犯了錯的孩子。
因為回家很晚,她又挨了一頓罵。她是一句罵都沒有聽進去,心裡擔心著那隻粉色的紙飛機。
接著的幾天,她送完林流蘇後回家,路過白薔薇院子的時候,小心翼翼的走著,生怕會驚動裡面的少年,她心慌慌的,一路小跑。
偶然的一次,她竟看見白色薔薇花上掛著一隻天藍色的紙飛機,這會是薔薇少年給她的嗎?她盯著藍色的飛機許久,飛快地取下那隻飛機,撒腿就跑。
她跑回了家,爬上了木棉樹,激動地打開了那隻紙飛機,上面是也是一首詩,或者,那是薔薇少年寫的。上面寫著:在野生的流年裡,那一株獨活的薔薇,低低地開著,光陰涼了,薄了,都無關,她只是沉靜地怒放著。
字寫得有些歪歪扭扭,在白槿湖看來,是那麼的舒服,這歪歪的字,是那麼的可愛。她一下就想到了林流蘇抱著方沐成用過的粉筆頭,甜蜜地說著五顏六色的粉筆頭可愛時,白槿湖的臉一下就紅了。
花痴?難道木頭也開始花痴了?
她向林流蘇要信紙,林流蘇先是一愣,像是看著怪物一樣看著白槿湖,瞪大了月牙般的眼睛,說:不是吧?木頭,你要寫情書?
不是!不是!白槿湖忙搖頭捂住了林流蘇的嘴。
那你要信紙做什麼?林流蘇有些不屑。
我……我想折飛機。白槿湖低聲說。
喏,這些都給你吧,慢慢折吧!真不知道你這個木頭腦子想的是什麼,我可只想著我的沐成……林流蘇說著將一疊信紙給了白槿湖。
那幾天,白槿湖都會寫一些小詩在粉紅的信紙上,送林流蘇到家後,在那個薔薇花開的院子裡,她迅速地將紙飛機丟進去,跑開,第二天就會滿懷激動的等待藍色飛機的出現。
薔薇少年總是會準時的給她回信,那藍色的紙飛機安靜的呆立在薔薇枝頭等待著白槿湖到來。
那是一段多麼讓人歡快跳躍的時光。
她常常握著紙飛機一直都不捨得打開,因為看過了,就要等待明天了。也會擔心明天會不會有雨,會不會有大風。
薔薇少年寫的詩都是短短的,白槿湖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同樣孤孤單單的少年,從他的詩行里,就可以讀的出來。
你曾說/陽光是七色的,是薔薇花的白,丁香花的紫,山茶花的紅……/這白的,紫的,紅的……都不是我的/我踮腳隔岸觀望/黑夜無所泅渡
無所泅渡。
白槿湖念著,提筆回覆:
倘若/你是那立在河對岸的少年/等待擺渡/你只便輕揮衣袖/拂開水霧,可見/螢火撲閃著一葉扁舟/伴你一路水程。
紙飛機帶著兩個少年的夢,從薔薇院子的這一頭,飛落到那一頭。
白槿湖盼望著林流蘇的腿康復的慢一點,這樣她可以繼續將紙飛機疊下去。
有時候她會寫一首小詩,有時僅僅是一個笑話,有時就畫了一朵小小的花,就這麼的簡單而讓人心跳的小物件。
她也會等待著維棉的消息,六月要放暑假的時候,維棉走了已經有兩個月,在白槿湖煩惱著暑假將沒有機會去那個薔薇院子的時候,維棉回來了。
NO.4
維棉手上拎著一個破破髒髒的小紅包,頭髮亂亂的散在肩上,原本染紅的頭髮乾枯得失去了光澤,死氣沉沉的披落著。細細長長的眼睛暗淡無光,嘴唇都乾裂了,身上都是污漬,牛仔褲上都是油膩。
簡直就像是一個小乞丐。小巷子裡的人跟著後面看著熱鬧。
白槿湖聽說維棉回來了,就衝出院子,飛奔到巷子裡,她站在巷口,看著不遠處那熟悉的身影,維棉更瘦了,白槿湖忍住眼淚沒有落下來,撲上去,抱住了全身都是味的維棉。
你怎麼不給我寫信,你怎麼一點音訊都沒有?我一直都在等你。白槿湖抱著維棉,感受到維棉身上一根根突兀的骨頭,到底吃了多少的苦,竟然瘦了這麼多。
他騙了我,他騙了我……他帶著我去了蘇州,他不管我,他每天都泡在遊戲廳,他讓我去賺錢……不然就打我……維棉斷斷續續的說著這段不美好的私奔。
多少事,原本都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動人。多少人,原來也沒有我們預料的那麼可以依靠。多少情,無關風月,無關山盟,它只是一個綺麗的願望。
維棉以為那個十八歲的張濤可以帶她脫離苦海,沒想到,是跳進了另一個深淵。年少哪裡懂得愛情,愛的,不都是自己的那份感覺。
他們逃到了蘇州,吃喝玩樂揮霍掉了身上僅有的那幾百塊錢後,張濤就逼著維棉出去掙錢,可是,維棉的年齡不夠,最後張濤就把她送進了蘇州的艷粉一條街。那是一條蘇州老街,很多要被拆遷的舊房子,到處都是林立的粉紅店招牌,一到傍晚都是站街女。
維棉是逃了幾次才逃出來的,她最後一邊沿路乞討,一邊走,走了二十多天才從蘇州走回這個徽南小山城。
白槿湖聽著維棉的遭遇,心裡一陣唏噓和心驚,她輕輕拍著維棉的肩膀說:還好,你逃了出來,出來了就好。
維棉握著拳頭說: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張濤,我恨死他了,恨死了,他最好不得好死,把我害得不人不鬼。
這樣的男人,也許他還不能稱之為男人,他何曾會真的對維棉用情,他賣掉維棉,拿到了一千塊錢就泡在遊戲廳和網吧里,哪裡還管維棉的死活。
維棉有些不敢進家門,可是,不回這個家她又還能去哪裡呢?
維棉的媽媽還有繼父沒有罵維棉,只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漠視她,視她不存在,不和她說一句話。這對於孩子,這是比打罵更嚴厲的懲罰。
白槿湖總是會偷偷拿點吃的給維棉,晚上,維棉就爬到那棵木棉樹上,鑽進白槿湖的小閣樓里擠在一起睡著。白槿湖勸維棉繼續去上學,可是維棉一直都在躲閃著,也是,那個學校她是很難再回去了,名聲已經壞了,怎麼好回去。
很難再回到那個地方了,面對那些像刀子一樣的眼神和言論,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是難以承載的。
只是沒想到,更大的事情是,維棉懷孕了,是張濤的。
白槿湖望著只有十四歲瘦瘦黃黃的維棉,吸菸的樣子有股風塵味,可是,她畢竟還是個孩子,現在一個孩子懷了孕。
晚熟的白槿湖在那個時候,還沒有初潮。
懷孕意味著什麼,這些誰都懂。
維棉吸著煙,一隻手撐在頭下,輕描淡寫的說:我懷孕了。她這麼說,是不想讓白槿湖受到嚴重的刺激。維棉指尖的煙明滅著,微微地顫抖著,她說完就一直聽白槿湖說,直到煙燒到了菸蒂,燙到了她的指尖。
懷孕了,怎麼會懷孕了呢?那該怎麼辦,你不能把它生下來,你還太年輕,你要是生了這個孩子,你這輩子就毀了。你還有那麼多路要走,你還有機會去選擇你的追求,要是被大人知道你懷孕了,那就完蛋了。白槿湖急切的說著。
以前學校里就有女生懷孕了,後來擔心被發現自殺了。
維棉嘶啞著嗓子說:我沒有錢去醫院做手術,我不知道怎麼辦。
白槿湖告訴自己,維棉不可以有事,不可以出任何事。她堅定地抓住維棉的手,用從未有過的擔當對維棉說:一直,都是我有事,你幫我擔著。這一次,錢,我來想辦法,你就不要擔心了,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會有辦法的。
維棉聽到這句話,偽裝的堅毅都傾崩瓦解,她忍不住小聲壓抑著哭泣,維棉以為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支撐的時候,白槿湖這樣的一句窩心的話,讓維棉看到了蔚藍的長空,溫暖直射。
維棉沒有告訴白槿湖,從蘇州往回沿路乞討她堅持著走,她心裡想著的就只有白槿湖,因為白槿湖一定在等著她的消息,她不能就這樣消失或者死去,有一個人還在等著她。
白槿湖想來想去,覺得她認識的最有錢的人就只有林流蘇了。她別無選擇,只有求助林流蘇了,雖然有些難以啟齒,可哪有比這更好的辦法呢?維棉還在等著她,她不能在考慮了。
在林流蘇家別墅門口,林流蘇開了門,林阿姨也在旁邊。
咦,木頭,你找我有事嗎?林流蘇背上背著小提琴,可能周末準備出去學琴。這些天,林流蘇已經習慣喊白槿湖木頭了,木頭木頭的一聲聲喊著。
林阿姨也邊換著鞋,邊漫不經心的說:你找我們家流蘇有事嗎?她腿剛拆了石膏,我送她去學琴。
林阿姨,我沒有什麼事。流蘇,你去學琴吧,我先走了。白槿湖遲遲開不了口。
真的沒事嗎?林流蘇納悶的望著白槿湖,說:木頭,你的臉色不對啊,你是不是有事啊,有事就說,我媽媽也在這裡,不是外人,你說吧。
白槿湖想著還在等著錢的維棉,就抬起頭,硬著臉皮說:流蘇,你可不可以……借我一點錢?
哦,你是借錢啊。行,你要借多少,我身上要是不夠我再從我媽媽身上拿點給你。林流蘇不以為然地說著。
林阿姨的臉上本來就強裝出來的笑容有些僵硬,那種不屑和藐視讓林阿姨的嘴角斜斜的歪了一下,說:你要多少錢,說吧。然後疼愛地摸了摸林流蘇的長髮說:你照顧我們家流蘇這麼久了,本來我也就是打算給你一些錢的,算是報酬吧。既然你來借,那就不要還了。
不,林阿姨,這是借,我以後肯定還!白槿湖咬著牙急著有些臉紅,她不是要報酬的,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算了,你要多少錢吧。林阿姨已經沒有耐心再糾纏下去,一個野丫頭到底是來往不得,她抬手看了一下手錶,表現出趕時間的樣子。
白槿湖小聲說:我借五百,我有了錢一定就還你。
五百?木頭,你沒發燒吧,你平時口袋裡有五塊錢都算是大額面值了,你要五百塊錢做什麼?林流蘇張著粉嫩的嘴,驚嘆的問。錢不是問題,在林流蘇看來五百塊錢不過是一條裙子的錢,可是白槿湖要五百塊錢,是不可思議了。
我……白槿湖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她低著頭,看著地上的螞蟻跑來跑去的,一種犯罪感充斥著她。
算了算了,五百就五百,流蘇,媽媽給她,別問那麼多了,不要耽誤你練琴了。林阿姨說著從翠綠色的小坤包里拿出了五張嶄新的百元鈔票,冰涼地塞在了白槿湖的手裡。
林流蘇也沒有說什麼,有些茫然的笑了一下,挽著媽媽的手。
白槿湖站在原地看著她們進了車,她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身後車喇叭按著響的聲音,她轉過頭,看見林流蘇的媽頭伸出了車窗。
林阿姨的長髮散了出來,多優雅的女人,她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望著白槿湖,說:我們家流蘇的腿已經好了,你以後就不用來我們家了。
白槿湖點點頭,她小小的身子,合歡樹開的花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她手中的五百塊錢握出了汗,維棉說了,去醫院做手術要五百塊錢,這錢總算借到了,可是她心裡一塊堵得慌。
以後不用來這裡了。
她撫摸著兩棵粗大的合歡樹,有些依戀,以後都不用來了,她不舍了。還有不舍的就是,那個薔薇少年。他還會在那個薔薇院牆上掛一個藍色紙飛機嗎?
以後恐怕是都沒有機會了吧,白槿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寫一封信和他告別,她的影子在地上拉的長長的,球鞋上粘著合歡花,她說不盡的低落走著。
在向左的拐彎處,她見到了那個少年,他就站在遠門旁,一個穿著黑色長裙圍著紅色披肩的夫人在少年身後。
我找了好幾遍,這幾天都沒有,院子外面我也找了。可能,她有事去了,也可能,她去訪親了,過兩天還回來的。那個精緻的夫人溫柔的說。
少年伸出雙臂,在前面摸索著,試探著,他摸到了薔薇花,他不顧那些刺,執著的摸索著,一句話也不說。
白槿湖明白了,這個少年,是一個盲人。
難怪。他的字是那麼的歪歪扭扭,難怪他的詩行里那麼的無望。
但這有什麼呢?白槿湖還是覺得他那麼的好,她有些心疼這個少年,自己以後很難再到這裡了,只能祝願他了。
少年什麼也沒有摸到,失望的轉身。
那個精緻的女人難過地念著:陸澍,你可以和一個陌生的紙飛機主人交流,為什麼,就不願和媽媽說一句話呢?媽媽多想再聽見你叫我一聲媽媽。自從你眼睛患病,你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你有多少不開心,你都告訴媽媽。
少年只是沉默。
他叫陸澍,他眼睛失明後,就患上了嚴重的自閉症。他不再和任何人說話,不再聽進去任何聲音,常常是一個人呆立著,沉浸在一個無聲的世界。
那隻粉色的飛機意外被陸澍媽媽周萍芬撿到,不經意的打開,竟是一首詩,周萍芬輕輕地將這首詩念了出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沒有想到,這低聲的一念,竟讓對任何事物都不關心的陸澍眼前一亮。不是說視力不好的人聽力是奇特的好嗎。陸澍伸出手,摸到了周萍芬的手,抓住了紙飛機。
周萍芬明白了,她讓陸澍打開紙飛機,她一句一句將詩念了一遍,動人的詩句,讓陸澍內心有了波瀾,原來,世間還有如此美好的文字。
有了文字,是不是可以不那麼寂寞了?
陸澍伸手想尋找什麼,到底是母親了解自己的孩子,周萍芬忙找來藍色的信紙和筆,放在陸澍的面前,關上門,出去。
就把這空間留給兒子和詩吧。
看到兒子每天都有所期待,而那個粉紅色的紙飛機總會在傍晚的時候不期而遇的出現,周萍芬就將紙飛機撿回來,念給陸澍聽。
她看得出來,兒子深深的迷戀上了這樣的交流。
雖然陸澍還是不愛說話,但是總是能看見到他帶著微笑沉思,這對於周萍芬,這是多大的欣慰。下個月陸澍就要準備一個眼角膜手術,醫生說心情好是手術成功的保證。
可是怎麼就在這個時候,粉色紙飛機突然就沒有了蹤跡,陸澍失魂落魄了一般在薔薇花里胡亂的翻找時,周萍芬看著是怎樣的心疼。
周萍芬上前擁住兒子陸澍的肩膀,安慰著,說著近乎是自言自語的話:陸澍,你好好的,下個月就安排手術了,你要堅強的面對手術,你的眼睛會好起來的。你會看見這薔薇花,開的多麼的美。
白槿湖躲在牆角,看到這一幕,滿是傷感。她給與的是這個少年一個希望,可是,她以後很難再來這裡了,也沒有理由再往這裡跑了。他下個月會做手術,也許,他的眼睛很快就能看見了,白槿湖為他欣喜。
白槿湖從書包里找出粉色信紙,就蹲在院子的小路上,她想和他告別,可是,為何不變成重逢呢?重逢遠遠比告別美好的多。
於是,白槿湖就在紙上寫道:
薔薇少年,你好嗎?我可能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可我不是和你告別的,我是要告訴你,我們約定一個重逢的時間,我們所有的告別,都是為了下一場重逢。我會在四年後的中秋節,再來這個薔薇牆邊,親手遞給你一隻紙飛機。
白槿湖寫五年,是因為五年後,她十九歲了,如果幸運,她已經高考了,也許,她能上一個好的大學,她可以到了獨立的年紀去和一個男子交往。
她將紙飛機丟進了院子,她沒有再逃離,站在薔薇花旁,站了許久。已是盛夏,薔薇花漸漸褪去,更多的是一層層的葉子,在風中搖曳著記憶。
NO.5
白槿湖陪著維棉,去了一個陌生的小鎮,在那個小鎮上,維棉打掉了那個不該到來的孩子。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只有她們倆知道。
手術的時候,白槿湖緊緊握著維棉的手,隔著帘子,她聽到維棉低低的泣哭。是因為疼,還是因為,那種撕離的難過。
多年後,還會有誰記得那個在陌生小鎮上失去的小胎孩,也許,連維棉都不會再記得。十四歲,有多少事,我們可以帶到十年後仍念念不忘?
懷念的也不過是兩三事。
後來即將中考的那一年,白槿湖也偷偷跑到薔薇院子外佇立很久,見到那個叫陸澍的少年穿著藍布格子的寬大襯衫,低頭在看一本詩集。
她注意到,那是倉央嘉措的詩集。
陸澍的手術很成功,他的眼睛像深河裡的青石一樣靈動,他長高了,足足一米七八的個子了,他愛聽朴樹的歌,他喜歡搖滾,他信耶穌每個星期天會去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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