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平甘援陝

2024-09-13 17:46:46 作者: 馮玉祥
  國民二軍自在天津戰敗,大部退到洛陽一帶後,收編其他方面部隊太多太濫,其中有吳佩孚的殘部,因被吳收買,此時,突然叛變,以致不可收拾。

  而且,這支隊伍訓練不足,紀律廢弛,地方受其騷動,百姓都對之銜恨,惹得當地紅槍會四起,加以攻擊。如此一來,遍地都是對手,處境極為狼狽。

  當他們西退之時,山西閻錫山部截襲其後,岳維峻被俘至太原,二軍至此只余李虎一部,其餘或潰散,或被消滅,已無存者。李乃進兵西安,收拾殘部,和三軍楊虎等部結合,謀共同抵禦敵軍的圍攻。

  李、楊等進據西安後,劉鎮華奉吳佩孚之命進潼關夾攻,其械彈給養皆由閻錫山供給,故實力頗為雄厚。此時井岳秀等駐榆林,坐觀成敗;田玉潔、黨玉昆,則各占據二城或三城,只管魚肉百姓,吃喝玩樂;吳新田亦聽吳佩孚之命,以漢中為其根據地,整天抽大煙。

  他的部隊原是張敬堯的舊部,紀律敗壞,此時無人約束,益發無所不為。這就是當時陝西地方上一般狀況。

  李、楊等部在西安被劉鎮華等四萬餘人圍攻,內少糧秣,外無救兵,只在危城中艱苦撐持,到我們五原誓師的時候,他們已被圍了八個月之久,西安城中軍民吃食無著,狀如絕境。

  我在五原聽到那種令人不忍卒聞的慘狀,每日所收求援的電文,宛如雪片一般。所以,決定取道甘肅,分為十路,進援陝西,以解西安之圍。

  我在五原等部隊派遣完畢,準備了一個大概,亦即出發。途中和王鐵老同坐一輛汽車,循著汽車道先向寧夏進發。

  我們第一天住在臨河,第二天到磴口,因為汽車損壞,在磴口逗留一天,第四天到達平羅,第五天即安抵寧夏。

  這一條包寧汽車路,完全是石友三督率部隊修築而成,工程頗為浩大。石友三為旅長時,很能吃苦耐勞,也頗有血性志氣。孰知不到十年,他為環境所移,鬧了一大堆的姨太太,染上了許多惡習,並且有一個時期竟與日本人也有勾結,這種變遷,誰也預料不到的。

  三四年前,他不斷地寫信給我。我每次回信都和他說,你若能幡然悔悟,努力抗日,就是個有志的男兒,否則,別的話你都不必說,你我從此斷絕往來,對於他的這些勸勉鼓勵,不知究生多少效力。

  從五原到臨河,沿途的土地很是肥美,適於種植。古時在西北屯田,多在這一帶地方,可惜現在人煙稀少,已成一片荒原。人們一直不重墾殖,以致大好田原,白白地荒廢了。

  前面提到的王英父親,是這裡一帶惟一的一個努力墾荒的人,他原籍河北大名府,十八歲出來,身邊沒有一文錢,只穿著一件遮身的小褂來到這遠遠的河套。幾年的工夫,他開闢了幾千頃地,掘築了幾十道河渠,使荒原變成膏腴之地。

  沿途和王鐵老同坐一車,鐵老為我講歷史,談古事,往往微言大義,使我生無窮趣味,得許多教益。

  當時,他所講的故事,我至今沒有忘記。有一個,是說燕國使者到楚國送文書,楚相當夜起稿作復。侍者在旁邊捧著蠟燭相照,因為蠟燭太低,楚相覺得不便,但也不願開口,就隨手書「高舉燭」三字於紙條,以示侍者。

  文稿既經草成,這個字條無意中夾了進去,封入文書中。燕國使者攜文書回國,燕王打開來看見這個紙條,不懂什麼意思。那時,燕是弱國,楚則強大,以為楚國來此三字,必有用意,不可漠視,故立刻集合群臣,細加研究。

  大家研商的結果,都認為是燕國吏治太黑暗,內政不修明,楚國不便直說,故寫此三字以示諷喻。「燭高火明」,顯然是規勸我們掃除黑暗的意思,我們應當接受其善意,力圖整刷才是。

  於是,大家詳議所以改革之道。有的說,我們只會空說,而不實做,有好辦法好規章而不能實行,這是大弊病,應當改革;有的說,我們只知自私自利,而不能天下為公,不能切切實實地為人民謀利益,這是大病,應當設法改革;

  還有的說,我們不能發揚學術,發揚文化,這也應當改善;有的說,我們苛捐雜稅太多:有的說,我們沒有注重武備,有的說,我們在上者過於奢逸;有的說,我們不能選賢用能;有的說,我們不知發展農業。

  這樣子把弊病一一揭舉出來,分門別類,分配專責,定出辦法與計劃,下令切實施行。三年而後,燕國國乃大治。至此,燕國乃向楚國道謝其厚意,送大批金帛財寶前往。

  楚相不明白其故,暗使人去問燕使。燕使說出「高舉燭」的字條,楚相方憶及舊事。

  楚王至為興感,謂人日,這是一件無意的小事,然以燕國謙卑,有從善之心,有革新之志,故以此而大治。若夫驕傲之國,怙惡不悛,諱疾忌醫,豈克臻此!

  這是一個富有教訓的故事,在廬山時我曾和蔣介石談過,蔣亦非常高興。

  鐵老又談他為四川灌縣知事的一段舊事。他有一次往謁藩台,一等三四個鐘頭,總不傳見。那時,拜見上官。例須在號房納銀八兩,名為「規矩」,否則不予傳達。

  鐵老此次納了「規矩」,仍不傳見,就去質問門房。門房道:「你納的規矩只有一份,還有叔老爺、嬸太太二份沒有納,故不接見。」

  鐵老懷怒起來,說道:「我是個翰林,跑來做知縣,我不納這些外錢。」門房道:「你不納,就見不著我們藩台。」鐵老說:「見不著,我不見就是了。」

  這時,叔老爺出來,氣勢洶洶問為何不納,說這是規矩,不可打破。鐵老一定不納。於是即下爭吵起來。正吵著,裡面即高聲傳見,叔老爺避去。

  鐵老自以為得計,哪知見了藩台,說了三句話,藩台即舉茶杯,下人高呼送客。八兩銀子,只換了藩台三句話。原來,所納銀兩少,則藩台見面說話也少,此亦成「規矩」。

  滿清吏治黑暗一至於此!真是令人驚詫。一路上鐵老所談大多此類,這裡不一一記述。

  我們到了臨河,看到蕭振瀛築的新城,工程不壞,城內一切設施,亦頗有可觀,想見他很吃了一番辛苦。我想知道一點百姓對於他的批評,問了幾個本地人,因為他們早已知道我是誰了,所以無論如何,也沒得到他們的真實意見。

  這時,因為缺乏糧秣,兵站長正在這裡請求人民幫助,設法張羅。


  第二天,從臨河出發,後面追來一輛汽車,報告我一個連長強迫百姓換馬,因而被他的旅長槍決之事。

  要換一匹馬,看起來似非什麼大罪,可是軍紀必須嚴明,騷擾百姓的事情尤不可有,我們是新敗未久,正在努力整頓,肩上擔著艱巨神聖的使命,更要嚴格地維持紀律,方不致隕越。

  沿路所過的地方都是黃色的砂土,無論是山坡或是平地,看不見一塊樹木,看不見一塊青色的草地,實在貧苦得很。

  途過三聖宮地方,看見那兒寨子的範圍很大,寨門以內兩行大樹矗立,建築都很堅固,牆外湖水,四周都是樹木,青蔥蓊鬱,在此窮荒之境,益發顯得如同另一個世界。

  寨中街道整齊清潔,房屋很為適用,約有百十戶人家,並設有學校。沿途像這樣的寨子,頗有幾個。

  此間,有外國人,皆比、意國籍。見到一位五十多歲的外籍女子,據她自己告我,是十八歲來此地,至今二十多年了,她說:「我們都讀書,有愛心;又都有強壯的身體和兩隻天足。因此,我們不怕路遠,不怕危險,不怕困苦,哪裡都好去。」

  離磴口不遠,有一道流砂。所謂流砂,須加說明:比如在北面有一砂堆,經風吹送,一會兒工夫,這堆砂就慢慢移到了南面,這些砂堆子,移動不定,故名流砂。

  汽車在這種砂地上行走,或以木板鑿孔,一段段鉤連,鋪於地上;或以氈毯墊地,否則即深陷於砂中,無法開行。我們汽車行過這道砂地,極是困難,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慢慢渡了過去。到達磴口,已是下午六點。

  磴口位於黃河之邊,原屬阿拉善旗管轄。居民不過數十戶,一半是蒙古人,漢人也占相當數目,漢回蒙三族雜居,地方十分窮苦,我因要對人民講話,車子也須修理,在此停留了一天。

  在街上,我對民眾講演三民主義,又和蒙人及回民作長時間的閒話,訪問本地的風俗人情及其疾苦,彼此之間,都很歡喜,我於此地劃設縣治,令吳某任縣長。

  吳為人聰明幹練,曾為工兵營長,因此地太苦,非有能力者不能辦事,故調此職(後來任鞏縣兵工廠總辦)。此間,原來所派之兵站人員為一初級官,既無成績,又得罪了本地人民;此時,特換派一中級官任其事,閱歷知識較高,辦理得好多了。

  這時,黃河已將結冰,天氣越發寒冷,我怕後到的部隊會遇困難,對於兵站的情事,又特別計劃了一番。

  這一路負兵站總責的是聞承烈(曾為左路備補軍頭目,排長,隨我為兵站總監最久。後來曾任濟南市長)。他們為辦兵站的老手,可是那時一文不名,這種巧婦也無能為力的無米之炊,的確也難為了他。

  磴口以西,出產一種肉蓯蓉,銷運廣東南洋一帶,年達十幾萬元。其根生砂土中,莖粗一寸,高八寸,隨處皆是。別處沒有見過。後查本草,方知此物性熱力大,為至佳之補品。

  這兒還產一種甘草,粗的約可一寸,味甘性熱,產量亦豐。中國地大物博,真是隨地都是寶物,看見地方物產的豐富,越是鼓起了革命的勇氣。


  從磴口出發,道路崎嶇,行走越發困難。我想到前前後後,這麼多的士兵,身上寒冷,腹內不飽,在這麼冷的天氣里,跋涉如此艱苦的道路,夜間沒有屋子住,都在野地露營,心裡不禁時刻懸念。

  是日下午三點鐘,才到了石嘴子。其地為寧夏門戶,很是險要,出產豐富,尤以煤為大宗。有紳士鄭梅峰,擁有煤井數座,為當地一大富戶,約我們到他家休息,進餐。

  他家房子寬大敞亮,樣式也很講究。他除了煤礦而外,還有很多的鹽池和鹼池。那天晚上,他款待我們吃飯,辦了雙魚、雙肉、雙雞、雙鴨的酒席,這一桌豐盛的菜餚,一定破費了不少的錢,使我吃著很不過意。

  據說,這位鄭先生頗受地方人士的愛戴,辦了許多公益事宜,樂善不倦,絕非那種為富不仁之流可比,所以很可佩服。我以為,內地財富是無限的,像石嘴子這種地方,看去極其貧苦,但只要肯干,也可致富若此,我們必須注意開發土地之財。

  我曾在石嘴子周圍察看了一番,我設想後面留駐綏遠的部隊開完,敵軍很有跟蹤向我們追擊的可能,若果然如此,則這一帶地方便有構築陣地、以資拒守的價值。因此,便在附近詳加踏看,哪兒當為防禦陣地,哪裡應作攻擊陣地,都大致規定了一下,以為日後不虞之備。

  過了石嘴子,就入平羅縣境。這兒與石嘴子以東的情況便顯出大不相同。人煙稠密多了,氣候和暖多了,地方有一種生氣勃勃的興盛氣象,不再是那種荒涼貧瘠的樣子。兩地相離雖並不遠,可是竟形成兩個世界。

  平羅地勢也很險要,可稱寧夏北部的門戶。時縣長名王者賓,他兄弟王者林與我是朋友。從前,我在二十鎮,駐新民府的時候,他為駐吉林二十二鎮炮兵營軍需長,後來因為賭博虧累,開小差跑了。民元時候又投我處做事,後來有人保薦,就任此間知縣之職。

  事先,他知道我要來,特意坐著騾車跑出很遠的地方迎接。相見之後,我問問地方上的情形和民間的疾苦,他都一一詳述。

  一路來的地方太貧,食糧最是困難,到了平羅,看見地方富足,一切都有辦法了。談了一回,我便先走,想一路找本地百姓們談談話,不多一會兒工夫,就進了城,一直到他縣衙里歇腳。看見上房裡住有女眷,我當是他的太太,便請見見王大嫂。

  不料,有人攔阻我,告訴我,那是他新娶的姨太太,他太太不在此地。我又知道縣衙中管事者是他新太太的父親,種種辦法,都叫人不能放心。於是各處打聽,結果查出他的許多劣跡,單就徵集馬草一項而言,即有許多弊病,他亦不能自圓其說。

  這樣艱苦緊張的時期,他又到任不久,竟不知潔身自愛,勤奮辦事,反而肆無忌憚地干起這一套來,實在不能逭恕。他從前曾為了一個案件連累他的弟弟幾乎抄家,現在不知悛悔。我和他雖是老朋友,亦覺得無法袒護,故將他撤差,以示懲戒。

  次日上午11點鐘離開平羅,下午3點便抵達寧夏。到寧夏的這天晚上,就接著劉郁芬轉來孫良誠的告捷電,說我軍於27日早4點,解了長安之圍,劉鎮華已經率部逃出潼關了。

  接到了這個消息,大家都覺得非常痛快。我為軍事的勝利欣喜,亦為被困八月之久的長安百姓及二、三軍慶祝。

  這次勝利,關係於國民軍北伐者至為重大,得此一著,全局都有了辦法。當即分別電告中央,及其他各路軍。在這裡,我要將此次軍事情形,略述一下。

  長安解圍的先著,是平定甘肅,甘肅不能平定,即不能解西安之圍,亦不能出潼關,故當先說甘肅的勝利。


  當時,劉郁芬以師長兼任甘肅督軍,孫良誠和張維璽同在他這一師中為旅長,薛子良為省長。劉在政治上恃薛子良,軍事則恃孫、張為之輔助。

  那時,盤踞甘肅的隊伍極雜,大家各擁一部分實力,或受張作霖的唆使,或受吳佩孚的委任,都虎視眈眈,集中視線,注意著劉郁芬。

  他們有的主張靜觀時變,隨風轉舵;有的主張積極動作,攫取地盤。態度雖有緩急的不同,但哪一個也沒忘掉抓住時機,擴充個人的勢力。

  其中,受吳佩孚指使最甚者,當數張兆甲和孔繁錦,其次還有吳新田。他們都受吳佩孚的委任。

  張兆甲據隴東,吳佩孚委他為甘肅督軍;孫繁錦據隴南,吳佩孚委他為省長。所以,他倆態度最為積極,急要下手。到後來,孔又把隴南的防地讓給了吳新田,與張兆甲集合力量一致動作,一個從隴東來,一個從隴南來,以蘭州為目標,向劉郁芬猛烈進攻。

  可是,我方早有準備,蘭州附近的陣地構築得相當堅固,埋設地雷,安置鐵絲網,一切設防都按照新式戰術構成。

  孫良誠勇敢善戰,張維璽足智多謀,兩人都具有一種眼到、口到、手到、心到的精神,沒有一處不親自察看,妥為防備:又加上一團團長趙席聘富有實際經驗,長於築壘與埋設地雷,此回亦大得其力。

  由於工事的堅固,官兵又能上下一心,奮勇抵抗,張兆甲和孔繁錦猛攻多次,又加幾次夜襲,均未得逞。張、孔急切不能得手,而損失太大,只有分途退卻,張退平涼,孔退天水,暫時都防守不進。

  於是,孫良誠向隴南追擊,張維璽向隴東追擊,沒費多大氣力,即將張、孔解決。

  孫良誠的性情是務徹底,不妥協,他把張兆甲的部隊殲滅的殲滅,遣散的遣散,腳踏實地,毫不將就。張維璽的性情比較柔和一點,一戰把孔繁錦擊潰,將其部隊稍微整理,全部改編。

  當蘭州危急的時候,受劉郁芬直轄的尚有駐寧夏的丁鎮國一旅,其時見南口失敗,蘭州受敵,因而徘徊觀望,心懷叵測。孫良誠調令其來援,他遲遲不肯受命,而忘記他是國民軍起來的。

  他的部屬受本軍教育至深,於是,孫良誠致電丁旅各團,令不管其旅長如何,只顧自由行動。電到,有陳新民等團即棄其旅長,進兵往援蘭州。張兆甲、孔繁錦之敗潰,頗得其力,這一下,使丁鎮國白費心計。

  卻說孫良誠攻下平涼,我即令其進兵入陝,以解長安之圍。他接奉命令,便率領部隊,向咸陽方面推進。這時,劉鎮華的司令部設在臨潼,長安被他部隊四五萬圍得水泄不通,一個偵探也進不去,城內的人也出不來。

  這時,田玉潔駐三原、涇陽一帶,先受吳佩孚的委任,後又受了劉鎮華的委任,黨玉琨駐在風翔,也暗受吳、劉兩人的收買。但在行動方面,他們是只為實際利害打算的,利之所在,什麼事情也願干;否則,誰的命也不聽。

  所以,他們只在一旁,袖手作壁上觀而已,真心實意謀救西安友軍的,其時僅有鄧寶珊一部。鄧為人雖慷慨好義,但人單勢孤,力量不夠,故奮鬥多時,亦空有解圍之心,並未收解圍的實效。


  孫良誠率部到達咸陽,便布置一切,向長安圍城軍猛烈進擊。左攻右攻,苦戰約有一月,犧牲甚大,並沒有獲得顯著的進展。其所以不能得手,最重要的原因是:

  第一,孫良誠部不過萬人,劉鎮華圍城軍則比他多出四五倍,彼眾我寡,懸殊太大。

  第二,孫部連年轉戰,已甚疲敝,此次守御蘭州,攻占平涼,未及休息整頓,又接著長途跋涉,來解長安之圍,困頓之情,可以想見。而敵方則養精蓄銳,以逸待勞。攻擊自屬不易。

  第三,蘭州西安間相距太遠,道路不便,又值大雨連綿,交通更是困難,以此糧秣不能接濟,彈藥極感匱乏。

  第四,他進攻之初,原希望西安城內被圍的楊虎、李虎部隊可以聲應反攻,里外同時動作。以收夾擊之功。可是,城內部隊被圍過久,都成疲兵餓卒,已失卻反攻的力量,而他們在圍困之中,內部又不協調,有的雖仍堅持苦撐,不甘屈服,有的則被敵方威迫利誘,頗有主張投降求和者。

  第五,他又估計田玉潔、黨玉琨以及其他方面友軍見他發動攻擊,必可聲援相助。可是,實際他們穩坐不動,徒作壁上觀。

  有此幾個原因,所以攻圍數十日,未獲成功。

  我在五原的時候,便洞悉孫良誠在前方的情形,乃令劉汝明、孫連仲、方振武、馬鴻逵等部,前去增援。同時,又知于右任先生到陝,極力奔走,但沒有名義。活動頗難,故又加委於先生為國民軍駐陝總司令,並委劉郁芬為駐甘總司令,以加重他們調遣的權力。

  後來到了磴口,又委孫良誠為前敵總司令,方振武為前敵總指揮。經過這樣的布置,顯得頗有頭緒。可是,援軍來得太慢,此時孫良誠的部隊在前方,苦戰不下,因為雨下得太大,道路梗阻,運輸困難,實已到了糧盡彈絕的地步。

  而敵方卻又新運到一批山西閻錫山供給的子彈,積極企圖反攻。孫良誠處此困境,無法支持,勢已非退不可。這一天,孫與俄顧問薛福林商議,以為後退固然不妥,但形勢如此,不退已經不行,乃決計退卻。

  命令已經寫妥,送達命令的人已經走出門外,正在這個緊要關頭,孫良誠忽然靈機一動,跺著腳大叫起來。

  原來,他想到:

  「總司令現在已經離開五原,正在路上走著,各路大軍也正在分頭進發,不知何時才可入陝,二、三軍不知何時才可解圍。

  此時,我若一退,必致影響全軍士氣,武漢方面北伐軍亦必受大影響,那時整個國民軍完了,革命大業也受挫了。這樣要緊時機,我怎麼能退?我寧可死在這裡,也不能輕退……」

  於是,他將原定計劃完全打消,立刻把送遞命令的人半途截回,將所書命令撕毀。部屬看見他如此慷慨堅毅,極為感動,於是,重新鼓起勇氣,振作精神,苦撐下去。孫良誠這一舉,關係於國民革命業績者實在太大,誰也不應忽視的。


  馬鴻逵接到援陝的命令,老不開拔,及至我到磴口,致電問他何故不開拔,詞甚嚴厲,他方調動隊伍向咸陽慢慢進行。走了很久,才到咸陽,又復停兵,總不過河,和孫良誠言明,他只可供給槍彈,不能出兵相助。

  孫良誠便和他說:

  「這樣也好,你就供給我們二十萬發子彈吧。」

  馬答應了他的要求,撥給他二十萬發子彈,部隊得到這批子彈的補充,士氣大為振作。

  增調援軍中,又有方振武部,走到長武、邠州一帶,也是遲延觀望,不肯前進。究其所以如此,也有相當苦衷。因為他的部隊,在南口作戰,犧牲太大,槍械彈藥,一直沒有補充齊全,此時加入前線作戰,猶疑顧慮,自所不免。

  可是,國民軍誓師北伐,哪一部分都是疲敝之餘,艱苦奮鬥,困難是彼此相同的;何況救人之急,如同自救,當前線如此緊急時候,他卻不顧大局,只管自己打算,未免有些說不過去。

  在這一點上,後來別人對他還都能原諒,惟有身當其沖的孫良誠,卻因此十分惱恨,無論朋友怎樣為他解釋,孫良誠總是瞧他不起。

  方振武后頭緊跟著開來的,是劉汝明的部隊;劉汝明後頭,還有孫連仲的部隊。劉、孫兩部援軍,總共不到八千人,分作兩次開拔。

  孫由包頭開寧夏,劉即由寧夏奔向平涼,前後相差不到兩三天的工夫。孫良誠在前方苦撐了數日,劉、孫援軍都先後開到,即在咸陽會師一處,彼此見面,不禁悲喜交集。

  悲的是別後彼此都受了不少的挫折,喜的是經過千辛萬苦,又能在一處,相共患難。於是,他們詳商作戰的計劃,決定劉汝明向左路,孫連仲向右路,兩面包抄繞襲;孫良誠則由正面出擊。

  這下子,三個方面同時發動,勢如疾風驟雨,使劉鎮華部無法招架,劉即下令退卻。恰好那退卻令錯送到孫良誠之手,因得洞悉敵情。於是加緊猛攻,一戰即沖入劉鎮華司令部,使之潰不成軍,狼狽退出潼關,我方獲得了巨大勝利。

  俗語說:「打架要親兄弟,作戰要父子兵。」這話真是不錯。此時勝局已決,原先觀望不動的各部,也要上來立功了。孫良誠對某部之滑頭取巧,極為不滿,當即攔截其不許渡過渭河,鬧了不小的彆扭。

  這回長安解圍,孫良誠功勞最大。他以久戰疲敝之部,完成這一艱巨任務,為國民軍北伐,立下穩固的勝利基礎,實在值得欣慰。故北伐中,孫良誠功勳實居第一,誰也不能否認。

  長安之圍既解,對於陝西的焦念之心,大覺寬慰了。我便在寧夏住下,從事部隊的移調,並且訓練新成立的部隊。原先在五原撥交宋哲元的軍官,此時將旅、團、營、連長一一委好,正式編為一師,即委宋為師長。

  每至早操之先,由我親自點名訓話。有些人不明白我的意思,對我說:


  「您這是幹什麼呢?這些官長,既沒有兵,也沒有槍,算的什麼隊伍?」

  我說:「你們不要著急。回頭前方繳來槍枝,後方補上員兵,馬上便可成立新的勁旅。」

  我雖然這樣說,大家還是懷疑,宋哲元自己也不敢相信,將來真的能夠成立正式隊伍。可是不久,孫良誠等將繳的槍械從前方送來,蘇俄幫助的槍炮亦經運到,當即補充兵員,很迅速地便把一師整整齊齊地成立起來了。

  寧夏為西北重鎮,馬鴻賓為此間鎮守使,是回族之人,其部隊我亦檢閱點名,官兵多姓馬,別姓不過占百分之一二,全是回族。又有新兵隊,都無槍枝,亦每日按時操練,精神頗佳。

  我每天儘可能利用時間,親自整訓部隊。尤注意官兵的革命教育,除每晨朝會演講三民主義而外,又編有革命精神問答書,發給各部誦讀、答問,藉以提高部隊的政治水準。有刀須磨,有槍必擦,有部隊必須勤加訓練,這是我毫不放鬆的。

  此地有道尹姓邵,原為本軍司書,由書記軍需升任此職,對事尚能小心謹慎,只是政治知識差些。我每到一個地方,照例喜歡探聽些當地掌故,以為談助,但他一點也不知道。

  於是,我向地方父老問悉,民國前有山東滕縣人高善哲老先生為翰林出身,任此間知府,上任時候,兩匹騾子,拉著一輛轎車,裡面坐著他老太太,他自己跨在車子外邊上坐著,在任數年,所有自己穿的鞋襪,全是他老太太給做。

  這裡所築秦渠、唐渠、清渠,工程草率,致黃河年年成災。高老先生著手改造,每日帶些乾糧及待批閱的公文,打成一個小包,背到野外草棚中坐著,監導民工築渠。一連五六個月,不問風雨,從不間斷。

  渠成,地方年年豐收,原野一片江南風光,民元鼎革,他罷職歸田,百姓跪送數十里,依依不合。

  後來,我到泰山住,曾與高老先生見面。那時他已八九十歲,身體很康健,猶能作蠅頭小楷,每日服烏雞丸,夜眠推腹,常令其孫到泰山摘柏葉泡茶為飲料,以此為其養生之要道。

  他自掛冠家居,教子課孫而外,努力地方公益之事,深得桑樟之敬愛,現已逝世一年多了。

  這裡的護軍使衙門建築很堂皇,裡面的布置設備也富麗闊綽。城內有一條街,也全是馬雲亭的房產,後來馬仲英率部到寧夏,將其使署及房產全部放火燒毀了。

  這時,還有清室端王住此,這人就是主張練義和團事者,義和團失敗後他被充軍至新疆,民國成立,仍不能回北平,即寄寓於此,這回我曾和他見面,已經很是衰弱了。

  寧夏地方富庶,原野多稻田,東南方面出鹼,稍遠處尚產鹽,都是大青鹽,寶藏有無窮財富,只因交通不便,人民資本又太小,所以業務不發達。若政府能幫助人民,大規模地從事開採,運銷全國,必可抵制外國鹼而有餘。

  另外,此地又產「枸杞」,曾見北平、保定一帶所產者,不過尺把高,粗只一指,這裡的樹卻高達一二丈,小的亦有五六尺。此物行銷西南各省,視為貴重的補品。


  西南一山之隔,為阿拉善旗,我特劃為縣治,希望能夠在地方上築民渠,以興水利。若能像高善哲一樣地認真辦理,則蒙古平原,將有數萬頃肥田出現,即不能成為農區,亦可成為牧區。那時西北荒原必大大改觀。

  我在寧夏約住二十多天,十二月二十日早晨,即向平涼出發。在路上,汽油用完了,無處購買,後來設法買了一桶煤油,勉強對付,竟也支持了半天,惟煙太大,煤油能代汽油,這是第一次嘗試。

  過寧安堡不遠,汽車忽又壞了,我留下幾個人看著修理汽車,自己換了一輛車趕路。後來,才知道那車損壞的原因,是因為夜間沒把水箱裡的水放出,那時雪夜寒天,水箱即被凍炸裂,這回一是坐車者不懂道理,二是開者沒有責任心,不然哪會有這等亂子?

  越過固原,這是陝、甘、蒙交壤的重鎮,清代設提督於此。1920年地震,猛烈震動達五分鐘之久,全城成為一片瓦礫,死傷至多。這一回,我所看見的固原城,還是到處斷壁殘垣,滿目荒涼。

  我住在城西小客店中,同本地父老談了些從前左宗棠來此一些平回亂的事,大家還是很帶情感。

  從寧夏到平涼,一路深溝絕壑,險勢天成,馬路為張兆甲等所築,工程過於草率,高高低低很是難行,只算比沒有強些。我沿途且走且修路,汽車行駛還得十分留心,否則必出危險。

  這一次,曹浩森(日本陸大畢業,為國民軍參謀及參謀長多年)他們坐的一輛車,便因車夫不慎,以致翻車,跌到二三丈深一個山溝中,曹先生受傷最重,在平涼醫院住了很久,才慢慢痊癒。

  那時大雪之後,途中積雪已被掃除,但遠山近野,仍是一片耀目的銀白世界。汽車在積雪滿枝,槎枒夾道的柳樹中迎風疾馳,饒有一種意趣。

  那些柳樹,都是昔年左宗棠在此地主持著栽種的,可惜現在無人保護,被居民砍做柴燒,沿途所見的,已經零落稀疏,行列不復整齊了。過了好長一條深山狹谷的險道後,平涼便豁然在目。

  時馮治安部駐此,安樹德(孫良誠部旅長)為此間鎮守使,鄧鑒三為道尹,他們都出城相迎。進城之後,住原來的張兆甲宅,高樓大廈儼如皇宮,一個鎮守使,競如此闊綽。

  坐定,馮治安和安樹德等來報告當地軍事政治各方面情形,知道有一軍械庫在此,便對他們說:

  「你們回去,把庫里的槍械細細點查。凡能夠用的,另外開一個清單拿來我看。」

  他們走了不大會工夫,忽然聽得城裡西北角上「轟通」一聲,仿佛暴雷似的,室中門窗玻璃都震碎,屋上的瓦也跳得多高,全城為之震動。

  我們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亂子。最初還以為是地震。我一面派人去查問原因,一面即和王鐵老到門口探看究竟。

  不久,派去的人回來,據說是西北城角地洞裡,原藏著大量火藥,馮治安部有六個號兵,常在那一帶練習吹號,看見那兒露出火藥引線,有一小號兵玩火,不謹慎,竟把火藥燃著,頓時爆發起來,造成這場不小的虛驚。


  話雖如此說,但我自己猜想,恐怕還是一個陰謀,因為張兆甲是平涼本地人,他這次被孫良誠打走。當有多少餘黨,殘留在地方上,這事定是他們幹的。不然何以恰在我來的時候爆發?何以如此之巧?

  假如我遲半個鐘頭進城,就正好碰著,這事完全是馮治安、安樹德等疏於警戒所致。久戰部隊,往往如此大意的。後來,我和王鐵老在街上往來散步數次,人民知道並無戰事,方才放心。

  平涼這一帶,地處西北邊陲,風氣閉塞,民眾對於革命的道理,還十分隔膜,又加張兆甲等多年盤踞,在地方有根深蒂固的勢力,其黨羽多受吳佩孚委任,潛伏各地,人民難免不受其影響,因而興風作浪。

  我一到這裡,即看重此點,用種種方法,從事於民眾工作。除文字及口頭宣傳而外,又開了多次軍民聯歡會,由政治部編出許多新戲,都以帝國主義必須打倒,軍閥勢力必須剷除,民眾力量最為偉大,革命主義終必勝利等的道理為主題,內容通俗,形式簡單,每次演出,都很受觀眾的歡迎。

  經此一番宣傳,收得不少的功效,不但使大家對革命日漸了解,且使軍民打成一片,互相幫助,親熱得如同一家人一般。長久以來,此地即少受政治的波動,這一回總算把革命的浪潮灌注了些進來,留給人民一些難以磨滅的印象。

  在平涼,我接韓復榘從包頭來的電報,報告張作霖調動軍隊,進擾我們後方,他留守包頭,已經頗感威脅,我一面作必要布置,一面當即令其開拔。

  此時前前後後的部隊,都在一種艱難的境遇之中:有的傷兵、病兵太多,無法處置;有的槍彈都缺,亟待補充;有的無衣無食,將瀕絕境,要糧餉、要彈藥的電報,如雪片一般飛來。

  每一封電文展開來,都使我神經感到緊張,心裡感到苦痛。在我們前面,是一個每年僅僅百三十萬元收入的陝西;在後面,是一個更為荒涼的甘肅。這種種難關,如何打破?擱在我肩上的重責,又如何擔當?

  身處此境,不由我不心焦如火,眠食難安。一天,我把文件批閱完畢,走到屋外練了一套柔術,手裡拿著棍子,在廊檐下來回地轉著,滿口裡唱著河南墜子,西皮、二黃和秦腔之類,藉以遺散積悶。

  小聲兒唱了一兩個鐘頭,覺得心頭輕鬆了些。這時,王鐵老正在旁邊坐著,對我說道:

  「事情有辦法了!」

  我問何以知道,他說道:

  「平日只見你整天的愁眉皺眼,批閱著文件電稿,個個人都向你要東西,要餉項,把你弄在夾板縫裡過日子,沒法兒處理。長此下去,心身都受不了,假若病了,怎麼得了!今天看見你能這樣開脫排遣,事情就有辦法了。你應當每日行之,這是一件重要的工作。」

  經鐵老如此鼓勵,我就天天在公餘之暇,唱歌散步以資休息。如此精神方覺輕快,身體也少受損傷。

  一路來,我們的生活極是簡單,住宿是隨遇而安,食則大鍋菜:白菜、豆腐、粉條雜煮一起,名為「革命菜」。哪個吃,哪個自去盛一碗,無人照應,衣則隨身一套,難得更換一次,甚以為苦。


  過往的部隊到了平涼,我都一一點名,騾馬,槍枝以及彈藥,亦都按單點驗,應當改編補充的一一予以改編補充,使之整整齊齊,凡部隊開上前方,都要經過此問,經過此間,都要如此辦理。

  同時,每天舉行朝會,各軍軍長以及各路總指揮。也都一樣地排班點名,點到誰,誰就立正答「有」。每次開會,王鐵老總是站在我旁邊參觀,看見此種精神,於是誇獎說:

  「憑你的精神,張作霖、吳佩孚都打倒了,你對他們點名,點到誰,誰就立正呼到,像對普通士兵一樣。而他們也那樣地嚴肅敬事,一毫不苟。拿這一點兩兩比較就可知道誰勝誰負了!」

  我答道:「我們現在八字還沒見一撇兒,不要太說好了罷!我們實在還不夠得很,我們還要多多地努力才行。」

  此時每天朝會,都由我親自講一段三民主義;出操之前,又講一段革命史,或是總理遺教。每天都是如此,從不問斷。

  那時,我和鐵老同住一屋,同睡一個熱炕,一路行軍,都是如此,有一件事是最叫人傷心難過的,就是傷病的弟兄。

  他們長途行軍來到平涼,有些人走不動,半途上搭便車。那時天氣太冷,久坐不動,腳部都被凍得失去了知覺,每到一個地方,找店投宿,就急得著火取暖。哪知腳部久凍,一觸火氣,立刻皮肉泛成烏紫,凍爛不可收拾。

  如此而凍斷了腳,成為殘廢者,不下二三十人,這都是士兵缺乏衛生知識,官長又大意疏忽的緣故。我查悉這些情由,急著分派人員,攔前截後地去向各部隊關照,令沿途注意此事,落店後,當先以冷布擦腳使暖,不可急於烤火。

  這時,劉定五先生從西安到平涼來看我,劉為陝西省長,新舊學問都有根底,為人正直耿介。1923年國務院開會,以索餉事,他與財政部長大吵一場,前面已有記述。

  這回見面,和我詳談西安被圍八月的經過情形。那時,城中軍事首腦為楊虎、李虎二人,楊、李都和他同住一處。八月光景,未嘗稍離,每至形勢危迫,處境艱困時候,劉即為他們講講《史記》和《綱鑑》,旭些歷史上的英雄義烈的故事,講得有聲有色,以振楊、李之氣,堅楊、李之心。

  又因被圍太久,境狀太難,弄到後來,軍紀頗有懈怠的地方,亦賴劉先生極力向楊、李等申說民眾必須愛護,父老必須敬重,軍紀必須整飭的道理,使地方秩序得以維持。

  西安之圍方解,楊、李極為頹喪,大有再也不當軍人的意思。劉又再三勸勉,使之振作精神,繼續為革命效力。西安被圍八月,始終屹然不動,劉定五功勞實在不可泯沒。

  平涼附近,有一位縣長名王子元,陝西三原縣人,原籍山東,為人很有學問。做事踏踏實實,又能勤勞耐苦。那時,大軍源源過境,由寧夏至平涼一路,糧草最為艱難,惟獨王縣長辦得整整齊齊,使過往的大軍,得到莫大的便利。

  王縣長並沒有三頭六臂,何以能夠辦得特別好?其故即在於他能真正和人民打成一片。他的難處,人民都視如自己的難處。那時,恰好大雪紛飛,糧草徵集之後,運輸方面更是困難,而王縣長自己既能苦幹實踐,又得人民的切實幫助,難題終都迎刃而解。

  所以,地方官若真能愛民親民,什麼事都好辦,否則什麼事也辦不好。平涼東北有一個叫做董子岡的地方,產糧最豐,相傳其地一收,可供三年之用,普通地主之家,每家有屯糧達數千擔者。


  糧都屯地窖中,因黃土極厚,非常乾燥,故不濕不潮,不冷不熱,可以久屯多年,不致敗壞。那地方甚是寬大,地形也特殊之至,山溝往往闊達五六七八里,人站兩邊,相呼可聞,然而下來一走,卻是很遠。

  這裡糧食,每元可買三十斤,比別處便宜數倍,完全因為交通不便,故有這個現象,有人提倡交通救國,恐怕不獨此地為然。

  這年年底那幾天,大雪不止,我有點感冒,一直呆在房裡坐著,一日忽然我的顧問烏斯馬諾夫派他的翻譯送來一隻大鳥,說是剛才打獵回來,把這個送我。那鳥周身白羽毛,展開翅膀,長達數尺,平常不大見過,據說名為「地鵬」,問及本地人謂即所謂天鵝地鵬之鵬。

  我覺得,他不該如此做,就和翻譯說:「我請他來當顧問的,不曾請他來打獵。這是一種珍貴的鳥,把它打死,如何對得起我們國家?他以一個外國人,未得地方當局允許,就擅自行獵,我們的法律也不能容許。」

  於是,我把鄧道尹和縣長請來,問其何以不管外人在地方擅自行獵?請他們查出法令,去和烏斯馬諾夫交涉,讓他知道國有國法,軍有軍紀,不可隨便玩忽的。

  烏斯馬諾夫聞而十分慚愧,問怎樣才是,我說:

  「第一,得認錯;第二,不得命令不能自由行動。我們是革命軍隊,此等處萬萬不可大意。」

  許多朋友覺得我處置得太過分,不留情面,我說:

  「這個不然。我們是革命軍人,不能因為給人留面子,就連國法軍紀也不要。我們不能獨外,他犯了錯,我自必有糾正他的責任,若不然,我何以對國家與人民?這是大關鍵,不可絲毫放鬆。」

  我們一路行軍,缺乏一架無線電,和兩湖方面的國民革命軍難得通消息,極感不便。我把此事和烏斯馬諾夫談及,請他設法辦一架,無論買或租或借都可。可是,一直沒有下文,不知道是沒有辦成抑是他根本沒有去辦,至今尚覺納罕。

  我平時看見他發一次電報,總要經過四五次的翻譯。我問其是何道理,他說國際無線電人人都可以收,必須經過多次手腳,才可以保守秘密。

  我看見他用豆字代莫斯科一詞,又以狗字代豆字。又用樹字代狗字,又以土字代樹字,如此一譯再譯,別人接此電文,莫名其妙,這種機密辦法,已成一專門學問。比之我們隨便雇一錄事或書記任之者,不可同日而語了。

  我來到平涼,本想多住些日子,把後方部隊徹底整理一番,而後再到西安去。因為此時于右任先生已在長安,一切事情都有他負責,我可以放心。

  誰知,事有不然者,其時長安被解圍後,境況艱難,恢復秩序,真不容易。最成問題的,就是駐軍很多,為了糧餉的問題,幾個首腦鬧著意見,亟待解決。

  第一,就是孫良誠對方振武不滿,不許方軍開向渭河以南,追擊敵軍,這前面已經述過;


  第二,就是劉汝明率部到了潼關,在地方上弄了點錢,給兵士辦了些鞋襪之類,而孫良誠部出力最多,吃苦最大,卻沒得一點實惠,因而彼此之間,頗感不快;

  第三,各方軍隊急需糧秣,而陝西太窮,于右任先生無法應付。

  因此,他們之間意見越鬧越深,使得我再也不能在平涼停留下去,只好提早些赴西安,免得問題鬧大。從平涼出發,取道涇川,沿途道路極壞,一邊走著,一邊修築。

  到了涇川,看見人民捐獻糧食,非常地踴躍。原因是這裡得了一個大好的豐年,也是因為交通不便,不能向外運銷,故糧價出奇的便宜,麥價每元六十斤,白面每元五十斤,其他雜糧更是價賤。

  因此之故,兵站上收買徵集糧食,便很容易,四鄉人民運送的糧食,堆滿了幾座土房子,柴草也堆積如山。我和百姓談話,他們都說:

  「今天最重要的是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的事,我們出些糧食,不算什麼。」

  他們把糧食紛紛運到縣政府里去,肩摩踵接,絡繹不絕,中國的民眾,真是可敬可佩,也許因為這些糧食來得太容易,那天我往看屯糧的屋子,見麥子撒滿地上,左右前後,隨處都是,狼藉不堪,我看了十分難過,乃召集負責人員,大加申斥一頓。

  從涇川到長武,是我1912年時候走過的路,一路走著,如逢舊友一般,處處都覺得熟悉,處處都值得察看。

  到了長武,已入陝境,聞附近有古碑,有人約我去看。我因當時無此閒情,不曾去看,失掉機會,引為可惜。聽說,其中有褚遂良等所書者。

  這時,此間有一班隨隨便便的部隊,一會兒說是二軍,一會兒說是三軍,今日向地方要錢,明日向地方要糧,為非作歹,人民苦之。

  我令童玉振負責解決之,童旅長費了很大的麻煩,才把他們遣散改編,辦得很是完善妥當,大亂之時,敵人危害人民者往往有限,反倒這些掛羊頭賣狗肉的軍隊,更為可憂。

  由長武至邠縣途中,宿在一家小小的村店中。因為我們隨從簡單,人民都不相識,這一晚旅途勞頓,我和王鐵老睡得很早。

  剛剛躺下,就聽到有人敲門,操著甘肅口音,連吵帶喊,進入店中,立刻向店主大發威風,極是橫蠻,使人家不知怎麼辦才好。我叫副官不要干涉他們,看他們究竟鬧些什麼出來。

  他們帶著三匹馬,自己闖入店中,那馬拴在門口樹上,就把樹皮吃個乾淨。店中只得三間房,人已住得很擠,他們就和我同屋而住,知道我是什麼人後,慢慢老實了起來。

  我找他們談話,其自稱是二、三軍的人,是為送信,經過此地。於是,我對他們好言勸說起來,我說民眾以血汗供養著我們,我們的責任就是保護他們,為人民謀幸福,誰要欺侮人民,我們就和誰拼命。


  我們為什麼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就是因為他們苦害我們的人民的緣故。你們的父、母、兄、弟、姊、妹是百姓,你們的親戚、朋友、鄰里也是百姓,你沒有出來當兵的時候,也是百姓,我們怎麼可以欺侮百姓呢?

  這樣地和他們談著,他們後來竟痛哭起來,由衷地表示了懊悔的意思。可見兵隊都是好的,只因官長不負責任,使失教育,又加耳濡目染、養成惡劣習氣。而不自知。只要把他們的良心加以揩拭,他們就立刻知所悔悟了。當日,他們沒有等到天明,就動身走了。

  第二天到達邠州,這就是歷史上所謂太王居邠之邠。歷史寫周太王在此,羌人前來侵凌,太王事之以幣、帛、犬、馬,百般委屈退讓,都不得免;後來知道他們所要的是他的土地。於是,太王遷往岐山以避之。我覺得這是後人的附會。

  拿我的意思揣度,定是當時周太王勢孤力弱,對羌人的侵略不能抵禦,不得已被迫而走。後人為要替其所鼓吹的謙讓的美德說教,乃故意將事實加以歪曲。所以盡信書不如無書,我們讀書於此等處必不可失察。

  在邠州我住縣政府中,就近查看班房和監獄,看見內情的黑暗,令人寒心。監獄在縣府旁邊,牢子不許犯人躺坐,又故意把窗戶堵死,使氣不能流通,黑暗如活的地獄,入其中者無不即病。

  班房即在縣衙內,其中囚犯青年、老人都有。問他們犯的何罪,有的是因為官府徵車,而自己無車;有的因為官府要草,而自己沒有草,因此被扣。

  牢房是一種裝著木柵的狹籠子,每房一丈見方,最多只容得二十個人,卻囚著六十多個人互相擠著。

  據一位曾坐過班房的告訴我,每至犯人無法受得了,若偷著就木隙門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牢子即以鞭對木柵狠打,喊到: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子們在這裡吃啥?你發什麼糊塗,還要呼吸新鮮空氣!」

  犯人明白其意,有錢的給以十元錢,說:「你辛苦,這個請你吃茶。」牢子放開笑臉說:「你的好意思,我不能不受。」於是放他到外面來,那裡桌上擺著茶碗和花生盤。

  犯人剛剛坐下,就聽見嚷著說:「巡房!查班!」於是又急急地被拉入籠中。查班的走近看見,又是對著籠子一陣鞭子抽打,大罵一頓。牢子就和這犯人說:「只有我的不行。還得有他的一份。」於是再拿出十元。這些都是配好的一套。

  我以為,牢子們所以敢於如此,完全因為縣官不去查看,並明明知道,而心照不宣。我把這位代理縣長找來,問他何以掩耳盜鈴,不加改革。他說積重難返,一時沒有辦法改革。我就把為我預備的縣府中的幾間上房讓出,請那些犯人去住。同時,請那個縣長和我同去打掃牢房。

  這種情形,不只邠州一地如此。我連著經過長武、永壽等數縣,都是大同小異。有更可惡的一種,便是一個平白無辜的百姓,可以被衙役瞞著縣長,任意拘押起來,從而加以訛詐,這是整個的吏治問題,原非臨時整頓所可了事的,但身為縣長敬能正直不欺,勝任盡責,則亦必能弊絕風清,收到局部改革之功。

  邠州以東有一個縣份,縣中設立縣黨部,負責人員從長安派去,都是些十七八歲的青年,空有熱情,不明事理,對於革命主義,只是一知半解,而無切實具體的認識。

  他們以為革命一起,人民對於國家就可以解脫所有應盡的義務,不必再負什麼責任。於是,一到地方,就向人民宣傳,叫人民不完糧、不納稅。


  有軍隊過境,要糧草,要車馬,他們又向百姓宣傳,反對攤派差役,反對徵發軍用物品。自以為如此才是為勞苦大眾謀幸福。弄得過境軍隊吃喝無著,苦痛萬狀,於是,釀成軍隊和黨部兩方面的衝突。結果那些黨部青年,被駐在當地的二、三軍大打一頓,被逐出境。

  我到邠州後,因為我是西北黨部代表,他們兩方都來我處告狀,互相以反革命的罪名相罵。我以為軍隊擅自毆辱黨員,固然不好,但因為那種幼稚錯誤的宣傳,致陷軍隊於不利的現象,黨員們亦不能辭其咎。

  當時,黨員中有年長老成者,約我前去講話。我到那裡召開一個規模很大的軍民大會,向民眾發問道:「軍閥禍國殃民,應該不應該打倒?」

  答道:「應該打倒!」

  問:「帝國主義者侵略我們,壓迫我們,使我們民族國家不能翻身,不能抬頭,應該打倒嗎?」

  答:「應該打倒!」

  問:「軍閥和帝國主義必須打倒,究竟誰去打呢?」

  答:「主要還靠軍隊。」

  問:「軍隊沒飯吃沒衣穿,沒有糧草馬匹,可以打仗嗎?」

  答道:「不能。」

  於是,我說:「只靠軍隊,是無法完成革命工作的。必須人民與之合作協助,才可以完成,才可以成功。」

  這樣的問答數次,又經詳細的講解,大家才恍然大悟似的明白了過來。那天到會的人很是踴躍,我站在一個戲台上大聲講話,把嗓子都說啞了。

  末後,我問一個老人,我說的這番道理,究竟對是不對,比你們以往聽的那番道理如何?

  他笑著回答道:「他們說的那個痛快。糧也不出、草也不出、也就不用革命了!」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當時,會場空氣,極是融洽,事後軍民之間的隔閡打破了,黨與軍之間的意見也化除了,一場風波,才算平息。

  我知道,像這樣的糾紛別地也同樣存在,所以特意編出數十個問答,說明軍民合作的必要,送請政治部採用,廣為印發,俾使黨政軍民之間,不致再有衝突情事。因為這問答小冊,體裁通俗,說理明白淺顯,故頗收功效。

  由邠州過來,到永壽縣,經過一個大深溝,看見水源充足,而周圍全是荒土,若能把那水流稍加變動,即可使附近荒土都成肥田。

  我一路和王鐵老談論興辦水利的事,以為水利一事關係西北民命;第一得有錢,第二得有人,第三得有安定時間;少一件亦不易為力。

  談著心裡又是難過,又是興奮。前行到了乾州,也和在邠州一樣,參觀班房和監獄,縣中有一所模範監獄,表面上辦得很是不壞,頗有一種嶄新的氣象。

  我在此停住數日,二軍、三軍都派有代表來,鄧寶珊先生亦來,我一一接見談話。問問他們的困苦,說說三民主義,又把如何整頓軍紀,又如何愛護人民以及過去失敗原因,今後使命的完成等問題,切實加以討論。連天聚晤,都是以這類迫切問題為談話中心。

  此時,楊虎和于右任先生等連電催促,我們即動身赴西安。車過咸陽,田玉潔和麻老九等二、三軍人員來接。其時,他們仍受吳佩孚、劉鎮華的愚弄,沒有完全斷絕關係,我和他們談話,處處予以暗示,希望他們知所改變,不要入於歧途。

  過渭河不遠,于右任先生和許多朋友前來歡迎。其中有各界民眾團體的代表,排著行列,極是整齊嚴肅,我一一握手,在街外坐著談了一會兒,當即開車進了闊別多年的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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