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鄭州會師

2024-09-13 17:47:17 作者: 馮玉祥
  我們在西安,一面百般設法打破財政的難關,一面加緊訓練部隊。同時,積極籌劃出兵潼關。

  劉菊村和熊哲民二位,代表蔣介石來到西安,與我共商鄭州會師大計。

  後來,劉、熊二在我處多年,同甘苦患難,皆陸大畢業,學識很深。劉足智多謀,長於打算計劃;熊則沉默寡言,深思遠算。那時,正值桃花盛開,念及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之語,覺得機會可貴,乃同攝一影,以留紀念。

  當時的軍事形勢,大略如下:

  平漢路全線都是奉軍盤踞,張學良率部駐信陽南北一帶,隴海路直到洛陽亦為其勢力範圍,萬福林即駐洛陽。而孫傳芳、張宗昌部隊在南京、九江、安慶一帶,長江下游及津浦線全為他們所有。

  北伐軍從廣東出來,直到長沙,一路勢如破竹,極是順利。惟武昌費了很大氣力,左右圍攻,方始攻下。

  從此,一路進攻南昌,孫傳芳等部集結南昌以西以南相對敵。因為攻下南昌,九江即垂手可得:九江下,安慶即易得手。

  南昌為一重要戰略據點,故直魯聯軍與孫傳芳部拒守甚力。這邊左攻右攻,犧牲甚大。然而,北伐軍銳不可當,又以政治宣傳做得好,深得民心,人人怨惡軍閥之橫暴,對北伐軍極力幫助,攻南昌終亦攻下,不久就打到了南京,凡此都有史書詳載,這裡不必細說。

  至於潼關內外的情形,吳佩孚在河南鞏縣兵工廠中住著,劉鎮華軍出潼關後,退至陝州靈寶一帶,據聞得有閻錫山源源接濟,槍械彈藥,都有擴充。當直魯聯軍在蘇皖邊境與北伐軍激烈爭奪時,奉軍亦已決定南下,同時,吳佩孚殘部又謀與四川某部及駐鄂北的張聯升聯合,企圖直襲武漢,傾覆國民政府。

  潼關以外形勢如此險惡,陝境以內則有麻老九盤踞同州朝邑,田玉潔占據三原、涇陽,黨玉琨占據鳳翔、興平一帶。這些部隊,既不能把他們歸入軍閥集團,另一方面亦始終不肯打起鮮明的革命旗幟。

  他們沒一方面不派代表前去接洽,要錢、要官、要槍械,但事實又不聽任何一方面的命令,一直態度暖昧,其目的只為霸占一個地方,死死咬住不放。

  若在平時,他們的部隊缺乏訓練力量有限,即算發動起來,亦不足為我們的大患。但是,我們正要出潼關作戰,為貫徹此計劃,必須肅清後方,使無後顧之憂,故派部分頭予以解決。

  我軍餉項無著,軍事進行甚為艱苦。其中,方叔平圍同州攻麻老九部,因為物質過於困苦,常常發牢騷。方為真正與士兵同甘共苦的革命將領,每逢宴會,見到一盤菜,亦不免想到士兵的苦狀而難過落淚。

  當國民軍敗退時,續西峰被山西方面所囚,及至我到長安,數經交涉,才恢復了他的自由。他回陝北老家住了些時候,即來信請在我處同住。

  我約其前來共事,因他為豫督二年,氣質大變,我希望他懺悔自新振作努力。然而,他受他方挑撥,並未能做到我所期望的地方。

  我委他南路軍總司令之職,請他收集二、三軍舊部,出荊紫關,下南陽,以截擊吳佩孚。最初,在紅城前面廣場每日朝會,他都參加,表示得極為真誠坦白。

  可是,數星期後,他即溜走,給他的任務,全不理睬,一再催促他率部開往南陽,他總不肯動身。哪知他受人唆使,對我已另懷叵測之心。我明白了這個,也就不再指望他了。

  劉鎮華駐在陝州,堵著我們的出路。我即派人與之磋商,老實告訴他說:

  「你若願意參加革命,望快作鮮明表示;若不然,就遠遠讓開路,免得妨礙我們。兩條路你都不走,那我們沒有辦法,只有派隊伍再與你周旋。」

  他接到此話,甚是著急,馬上派了代表王鴻恩來,隨後又連著數次來人,說明他的心跡,自認過去路子走錯,從此誓必改弦更張。聽我指揮,共為革命而奮鬥。

  並且,他還請我派人為他組織政治部,以加緊部隊的政治教育,我當他是真心好意,即派令任右民到他那裡。

  任右民是湖北谷城人,曾在武昌外國語學校畢業,為人發奮好學,富有革命性。我駐兵常德時他來我處,後來在信陽,曾為我之代表送信到孫中山先生那裡。

  這次,他到劉鎮華那邊為政治代表,實在費了很大的精力,冒了很大的危險,即為劉在當時一雙腳踏著數隻船,始終未拿穩主意。在他的左右,五顏六色的人物全有,有王老五、蔡老八之類的綠林朋友,也有各方軍閥的說客。

  任右民在那裡住著,從劉相待的態度上即可測知我軍勝敗的消息,我們若打了勝仗,劉即對之十分恭敬,請他一塊兒吃飯,飯菜特別講究,招待特別殷勤;如我們哪一路戰事不利,或是張、吳的說客為他另外設謀定計,劉即倨傲怠慢,茶水沒人照管了,飯菜也大大減少了,時時可為座上客,也時時準備著做階下囚,不知受了多少罪。

  劉鎮華如此朝三暮四,我們出潼關的計劃勢已不能延擱,乃決定派孫良誠、方叔平由潼關出陝州,和他周旋。我到潼關檢看沿途所駐部隊,見孫良誠、孫連仲、劉汝明等部雖都在困苦不堪之中,但都生氣勃勃,極是整齊。

  我一一召集講話,並以所攜《革命精神書》及《九一七新生命》等書送發官兵,以鼓其氣,途過臨潼,帶便觀覽各處,並題字以留紀念。那時,我尚未用功研習白話文,所題文詞恐怕都有些粗拙不大清順。

  其中,題一溫泉名香凝池,題橋名任橋;又刻石,於軍閥罪惡痛加揭露,於本軍中之不努力上進者亦多有譏刺。不久之後,有些人藉口修築溫泉,將所題文字一一毀去。——這都是閒話不題。

  那時,樊鍾秀在河南荊紫關一帶與于學忠部激戰,以於部力量雄厚,而樊鍾秀部缺乏良好的訓練與紀律,不能勝,屢次來電乞援。

  我原派續西峰由此路出擊,續既不肯奉命,我乃調馮治安、孫連仲、韓德元三部由藍田武關出荊紫關以援樊軍。這次舉動,在道義與戰略上都是必要的。

  就道義言,樊是同在一條革命戰線上的友軍,他在困難之中,我自當盡力相助;就戰略言,若樊部不幸潰敗,則于學忠無後顧之憂,即可省出力量封鎖潼關,以阻我會師鄭州的計劃。

  基於這兩個觀點,此次派兵援樊,完全出於我十二分的誠意。然而,我們處境亦殊不容易,我必得通盤籌劃後,方可派兵,總不能冒失從事,於人於己都無益有損。


  哪知,樊部被敵軍圍困甚急,望援之心過於迫切,只希望援軍到得愈快愈好,打得愈猛愈好,可是忘記了我們部隊自南口敗退,繞道五原寧夏,轉戰數省,直到陝西。喘息未定,困苦萬狀。

  馮治安、孫連仲各部並非例外。他們以疲敝之師,接到援樊的命令之後,槍彈的補充是必不可少的。他們行軍的速度不能如當事者所希望,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然而,樊鍾秀不能諒解,等他被于學忠戰敗的時候,他即把所有憤恨都推到我們身上,為將領者往往以功歸己,以過諉人,而不能厚於責己,薄於責人,我對樊也無法解釋。

  因為進援樊鍾秀,孫連仲部險遭不測。原來在老河口方面駐有張聯升部,張為大個兒,河北省籍,自民二年以來即為老河口鎮守使,向來是個老老實實做官的人。

  當我們正面軍孫良誠、方叔平各部推進至陝州,將劉鎮華軍擊退,續向隴海線進展,而與奉軍萬福林部交戰,正打得激烈的時候,張聯升即派孫良誠的表兄為他的代表,前來我處請委,願受指揮。

  其日為3月18日,我即予以三十八軍的番號,仍在襄鄖駐防。其時,武漢方面接濟我們的軍需品,由襄河上運,都得經過老河口。孫連仲部此時援樊,即須與張聯升接頭,而後將子彈分發各部補充。

  不料,他和劉鎮華的作風一樣,看見我們此次前線無進展,回頭又受了吳佩孚的命令,將我們軍用品全部扣留,把我們的人員盡行捆囚,突然翻過臉來,對孫連仲加以猛攻。我接到這個消息,憤恨之餘,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只有令正面部隊積極前進,以為應援。

  我於5月1日就任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總司令之職,6日即到潼關督師。這時,我們派遣的正面部隊孫良誠、文叔平、鄭大章等部已由閿鄉東進,靈寶、陝州、觀音堂、澠池等地都次第為我們占領。而劉鎮華退向鐵門新安一帶,獲得奉軍援助,構築了堅固陣地,預備作最後掙扎。

  方叔平於23日進至磁澗,奉軍萬福林部五旅之眾,又結合張治公等部,已在娘娘廟楊家溝一帶築了三道堅固陣地。奉軍武器精良,炮火極為猛烈,24日激戰一整天,沒有得手。

  25日,孫良誠以石友三為右翼,方叔平為左翼,派第一、二師繞襲敵方右側和後路,以鄭太章騎兵抄襲洛陽以東和偃師一帶,26日拂曉開始總攻,戮力鏖戰,劉軍大潰。孫良誠、方叔平部冒著彈雨爬人新安城,占領了這一個重要據點,萬福林亦支持不住,狼狽潰退。此役,繳獲槍枝三四千,俘獲無數。

  我軍於饑寒疲敝之餘,竟能攻下這樣堅城,獲得這樣的大勝,實在難能可貴。這一下,把自南口敗退以來的頹氣完全振作起來了。

  同時,從武漢北上的張發奎所部,亦在信陽郾城一帶與張學良部激戰。奉軍受日本幫助,器械除瀋陽自造者外,尤多日本出品,從他們的司令部直到團部,都聘有日本顧問,為之謀劃一切。

  可是,張發奎部紀律嚴明,戰鬥力強旺,素有鐵軍之譽,又處處得到人民之援助,每次戰役,奉軍在何處開炮,鐵軍即前仆後繼地向何處猛撲,必將其陣地連同大炮一併奪得,而後甘心。結果,使得奉軍連炮也不敢放,雖有精良武器和日本顧問,亦都無法能起作用。

  激戰多時,奉軍終被擊潰,退向鄭州。

  在黑石關,經過一次激戰後,我軍以騎兵越過鞏縣,向汜水、鄭州方面攻擊,方叔平部由登封小道抄至密縣,北伐軍亦同時在平漢線向鄭州壓迫。奉軍四面楚歌,恐慌萬狀,分作東北二路潰退,我軍遂於三十日占領了鄭州。


  接著,我軍乘勝追擊,亦分兵東北二路:北路萬福林部節節後退,過了黃河,將鐵橋炸毀,使我軍不能渡河進擊;可是,我們賴有鐵路工人相助,他們真有辦法。被毀鐵橋,急切不能修復,即用木料壘於河中淺處,不數日即成堅固橋樑,追擊各部全數安渡過去(若無民眾相助,萬萬不能過河)。

  東追部隊於6月1日亦將開封占領。會師中原的計劃,至此已完全實現。

  自從潼關出兵以致占領開封,這一段軍事調度指揮,均由孫良誠負責。故第一功勳應屬之孫良誠,其次方叔平出力最多。那時處境艱苦,實非筆墨所可盡述,他們能克服困難,立此功勞,實在不是容易的事。

  我們既得勝利,原來投機取巧、首鼠兩端之人,都紛紛前來輸誠,劉鎮華部於退出新安後,即已潰不成軍,張治公則派人前來要求改編或是繳械,張聯升看著我們連獲大勝,知道勢頭不對,乃又觀風轉舵,傾向了我們,立刻將我們人員釋放,所扣械彈如數送還。

  這時候,吳佩孚被逼的不能在鞏縣立足,在經過老河口奔向四川時,張聯升即隔河予以猛烈炮擊。此舉出吳意外,死傷至慘,吳的秘書長張煌言,亦被打死,吳夫婦九死一生,狼狽逃出性命。

  張聯升即以此次功勞,作為向我們表示懺悔的進見之禮!這期間,在長安也有一些可記的瑣事,帶便在此一述。

  在長安的期間,為了公務的必要,和我過從最密的要數于右任先生,那時,於住省長公署改造的省政府內,我常大早起來,到那邊找他談話。每次,總在街上買一種糯米、紅棗、豆子之類合熬名為「京糕」的食品,隨身帶了去,和於先生一塊兒吃,每人各吃一斤,作為早餐。

  此物又是美味,又富於養料,真是平民的燕菜,西門北首空地中還常見有一種雁群。比家鴨為大,形狀甚是美觀、往往一群三二十隻。看見人走近了,它們才慢慢飛開。在別處從未見過。據本地人談,即是《詩經》上《關關雎鳩》篇之所謂雎鳩。

  由於城中街市的不清潔,急要提倡掃除,以重衛生。此事得各方面贊成。俄顧問談及他們國內凡公益之事,無論男女老少人人參加,收效較多。我贊成他所說的,於是我和于右任先生亦都出馬。

  我們倆同抬垃圾筐,滿街清理,人家見我們如此,也都熱心地動手,這樣的大掃除曾舉行數次。

  長安被圍之時,軍民各界陣亡的人太多,乃與於先生商議,築一大墳,又將昔日第十師義地擴大範圍,將國民聯軍此回因守城及解圍而陣亡的官兵一一入土。同時,開一盛大追悼會,宣傳打倒軍閥與帝國主義之事。

  以後每逢紀念日,即往祭祀;清明節時,我親率官兵上墳添土,以示生共患難死不相忘之義,又建一大碑,說明西安解圍的經過。

  本來還打算建座祠堂,曾在城外看定李先生祠的附近地基,價亦已講好,只以經濟拮据,軍事亦太緊張,終未得償願。

  有一位胡蘭生大夫,原在上海行醫,他是我的朋友浦化人的老同學。在五原誓師的時候,醫藥方面過於缺乏,浦化人和我談及,說胡先生內外科都好,願自備盤川並攜醫藥器物,到我們部隊中來隨軍服務。對此至仁至義之舉,我極表歡迎,當即電約。

  及至胡先生趕到包頭,不巧正碰上張作霖對韓復榘「送客」的時候,他人地生疏,躲無可躲,逃無可逃,結果把所攜醫學器械,完全丟光,長途步行,來到西安。


  因為勞頓過度,一到西安,即患傷寒病,熱度極高,鼻孔流血,臥在醫院中。我常常去探看他,每次總以鮮花相送,以表敬佩掛念之忱。胡先生為獻身革命,效忠祖國,不惜傾家蕩產,萬里繞道相投,不為名,不為利,定要和我們一塊兒來受罪。

  當其脫險到軍之初,猶力疾每日為官兵診病,及至病得沉重時候,日夜囈語,仍是掛念著官兵的傷病,這真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現在已任中央軍醫署署長之職,當更能為國獻其所長了。

  又從前曾為我參謀長的蔣鴻遇先生此時亦病在西安,住西北城角一蒙古喇嘛廟中養息,他在民元革命時,曾為雲南護國軍營長,速成三班學生。此次因乘火車在大同撞車,受了震動,自此患病,忽輕忽重,醫治無效。

  我於公務之餘,每星期去探視他兩三次,見面握手長談,極是親熱。蔣為人有骨氣,可稱國家大材,可惜未能使其大大施展。

  有張鳳翔者,1914年時,我路過此地,他正為陝西督軍,曾為陝西議員,是一位老革命黨。這回,我到西安,特意訪請他出來,給以高等顧問名義,希望他可以為地方出些力。哪知,他住了數日,即不辭而別(某日約同閱兵,找之已走),潛赴山西運城。

  我想定是受政客們的挑撥,以我們這裡為太左太紅,背地裡拿話恫嚇他,使他不安之故。以他一位革命家,我竭誠請他出來,而他竟如此溜走,使我無法向他解釋。

  甘肅省黨部一面和當地的軍政互相摩擦,一方面他們自己內部亦互相水火,分出所謂胡派、汪派、左派、右派的名目,彼此掣肘搗亂,糾紛層出不窮。

  我在西安時,他們常來告狀,我惟有下工夫為之調處。把甲方請了來,談一回:又把乙方請來,談一回,總是勸他們消釋偏見,以大局為重。有的還以我的話為然,有的則當著面就和我辯駁起來,徒為意氣之爭,然而,他們總不悔悟。

  隨著軍事的進展,黨派的糾紛,已經普遍地從內部的醞釀,而日益表面化。在陝西省黨部中,劉伯堅是共產黨,于右任先生是國民黨,我也是個剛上跳板的國民黨。

  黨部裡面種種明爭暗鬥,我雖不明白其複雜錯綜的具體情形,但我知道顯然有此事的存在,而且我也知道像那樣鬧下去,將來必定會出大亂子,而影響整個的國民革命的完成,我方時時刻刻以此為憂。

  我在潼關召開會議的時候,忽然有人提出倒蔣的口號,同時,街上也貼滿此種標語。

  最先提出這口號的是唐孟瀟先生的代表。此人曾在蘇聯東方大學讀書,口才頗佳,許多朋友都從而附和。

  我覺得,剛剛還是一致擁蔣,轉過臉來,就是倒蔣,到底是怎麼回事?再說,目前正是軍事緊急的時期,我們的惟一目標就是打倒軍閥,完成國民革命,所有力量,都當集中於此,不容分化。

  現在,孫、張、吳、褚之類還保有著他們的實力。奉軍在平漢、隴海線張牙舞爪,急圖捲土重來。我們境況如此之困,反動勢力尚是如此強大,我們革命陣容內兢兢業業,團結一致,猶虞不足,豈容再有分裂?

  於是,薛子良依照我的意思力爭,唐先生的那位代表看見我們態度如此,沒有再開口,不久就走了。


  國共分家開始了,武漢方面的清黨運動也雷厲風行地展開了,這事波動到我們這邊,人人都感惶惑與不安。

  比如黃少谷,原是李大釗先生介紹來我處的,他就極力表明,說自己雖是李所介紹,但並不是共產黨,請我相信他云云。我就向大家宣告,軍中當聽主官的話,不可隨人做主,也不要輕聽謠言,自己擾亂自己。

  此事關係太大,萬不可輕舉妄動,我們必得明白了底細,而後再做區處。如此三翻四覆地說,人心才稍稍安定。

  那時,我正住在潼關,指揮前方軍事,並檢閱陸續開拔的部隊。一日在野外對部隊講話,我力說此時大家當精誠團結,萬不可自己搗亂云云。

  散後,我即回文廟中批閱文電。此時我們總司令部中人員都在廟中另一邊聚會。一位青年在那裡講演,對我剛才野外講話的意思大發議論,我慢慢走到那邊去,看見那位青年朋友大約十八九歲,不過初中畢業的程度,也是政治部中職員。

  他還繼續講著,我忍不住地說道:「我已經一再地和大家講過,我們不要輕舉妄動,隨聲附和,等事情弄明白了,我們自有主張。」

  這樣的青年兄弟,不知道什麼叫做軍隊的紀律,什麼叫革命的紀律,完全憑著血氣之勇和一知半解的知識,胡沖亂闖,真使我難過痛心。

  翌日,在文廟外空場中舉行朝會,官兵以及全體政治工作人員都在場,我於講話時節著重於解釋所謂「平等」兩字的意思。

  前方軍事既已進展到鄭州,武漢方面的部隊亦陸續到達,政府及中央黨部許多朋友亦多到了鄭州,派劉菊村和熊哲民二位到潼關約我前去會晤。

  此時,我已調宋哲元、石敬亭來西安主持後方,石時為參謀長,為人能耐苦實幹,任勞任怨;宋亦忠誠實在,能夠擔當。(後來西安鬧的很多麻煩,多賴石、宋二位調處,未出亂子。惟三原、涇陽各部隊,不聽命令,麻老九、黨玉琨等時時相機擾亂。宋明軒一步步予以收拾,亦得安度過去。)

  然後,我即由潼關出發鄭州,從靈寶乘火車前往,我們自在包頭撇了火車,走了數千里千辛萬苦的路到了陝西,此時聽到火車的叫聲,人人覺得歡喜高興,在車廂一路大唱其打倒軍閥帝國主義的歌,聲震天地,真是熱鬧。

  同行者有何其鞏,我在車中仿《出師表》文調,擬一調和寧漢分裂的文稿,拿給何看;何只說好好好,不置一詞。想來必是我那文作得不通,沒有評改的價值,而他又不肯明言,所以如此表示。

  我受此刺激,即立下決心,要發奮學寫文章,以求明白寫文章的甘苦與方法。後來在汾陽在泰山,曾請許多朋友為我講文改文,自恨天資魯鈍,進步太慢。但我定時時要做小學生,時時抱一重新學習之志,努力不懈。我如今年六十,比之先賢梁灝,我尚是個青年呢。

  在河南新安縣,我下車看驗工事,自靈寶至新安,看古代戰場。楚霸王攻秦,坑秦師二十萬,信陵君統六國之師攻秦至函谷關等,都在這一帶地方。

  在洛陽,我亦曾下車走看,其地有芒山,即邙山,滿山皆古代墳墓,曾經多次發掘,百姓亦結為發掘隊,掘得古物,出售於外人。上有司馬懿墓。又距洛陽城南不遠,有關帝冢,有謂冢中只埋一頭,又有謂只有一身子,沒有頭,都曾去憑弔一番。


  關帝冢南為伊闕,兩山相對,望之如闕,《水經注》稱為大禹疏以通水者。洛水由此經過,石壁上有許多大佛像,都少鼻缺腿,毀損不全,不知何人所為,也許是因為魏晉各代以佞佛亡國,後人故恨而毀之,其他滿壁皆刻字,即所謂龍門十二種的便是。

  其筆畫斜歪,如修腳刀形狀,甚不方正,然以其是晉字或魏碑,人多爭購拓本,以資臨摹。

  王鐵老甚不佩服這等字,以為不過當時工匠的手筆,說他們不一定識字,哪會寫得好字?後人泥古,總以為古代的就是好的,值得模仿的,其實可笑。我以為鐵老的話不為無見。

  我從潼關動身時,鄧演達先生曾來,聽說也是為活動反蔣。因有人告訴他我們的態度,故未對我開口。此次途中同行,因為沒有人為我們介紹,所以也未深談。

  及至到了鞏縣,我去參觀兵工廠,又遇到鄧先生,聽他對工人講話,態度懇摯,言辭有條有理,很可佩服。工廠中實行八小時制,沐浴及其他衛生設備,都頗有真正的改進,絕非徒尚空談者可比。

  車到鄭州,站上人山人海,有許多軍隊與人民團體,汪精衛、徐季龍、顧孟余、譚組安、孫哲生、唐孟瀟等人亦都親來歡迎,這情形出乎我的意料,覺得實在愧不敢當。

  我背著把雨傘,穿著一身棉布褂褲,束一根腰帶,下車一一握手,自10月11日開始,連續開了幾次會議,商量組織河南省政府並設立開封政治分會的事。

  軍事方面,解決隴海路以北,平漢路以東的敵軍,都由我們二集團軍負責肅清,唐孟瀟所部各軍,一律撤回武漢,藉以整頓休息。

  此次,得與張發奎將軍晤面,為最可高興之事。張將軍為人誠摯爽快,人品學識都是第一等的,真是黨中忠實同志,軍中有作為的將領。

  哲生、季龍兩位先生和我詳談武漢的情形,指出許多方面,第一是誇張的宣傳,例如每一次的開會,總說到了二十萬人,或是十多萬人,而實際到會的人眾連一萬也不夠。第二是社會秩序的紊亂,只以商店一項來說,就有百業俱廢的趨勢。他們在衣鋪定做兩套衣褲,過了約期,老是取不到手。

  老闆說,我們現在都是處在打而不倒的境地,裁縫出去遊行,我們本要停止營業,可是停業又要受工會的處罰。現在勉強開著,事實上等於停業。你們做的衣服不要說兩個星期不能交貨,就是再過兩個月,還是不會做得出來。市面上情形如此,其他方面可以想見。

  第三,各機關團體依舊不脫舊時散漫泄沓的惡習。比如開會。僅是十幾個人的一個會議,召集起來也不容易,往往規定兩點鐘開會,四點鐘還不能到齊。

  會桌上,水果點心擺得滿滿的,西洋點心、美國橙子,一切都是窮奢極華,舊官僚的習氣全都學會了。他們從未想及自己正在於的是什麼事,人民百姓過的什麼日子,前線上拼血肉的弟兄們吃的什麼?

  他們說的這種種情形,都無半點誇張,因為我此回到鄭州,連開會議,亦有同樣情形,汪精衛就多次不曾出席。

  我忍耐不住,因編一副對子,給他寫好送去,那聯文是:


  一桌子點心,半桌子水果,那知民間疾苦;

  兩點鐘開會。四點鐘到齊,豈是革命精神。

  對聯而外,再加一張橫批,是「官僚舊樣」四個字。

  這雖未免過於刻薄,但確是當時革命政府官吏的寫實。聽說,汪對此甚為惱恨,在許多朋友面前說我。

  又得見何雲樵先生,承談湖南情形,也是糟成一團,何所部都是湖南人,此時駐在河南,時刻懷念家鄉,不能安心,急著要回湖南老家去,這都是當時的事實。

  寧漢兩方意見越鬧越深,但真實內幕畢竟如何,我一點都不清楚。此次參加鄭州會議的朋友,有的曾共患難,有的為我素所欽敬。

  他們都是個中人,我正想乘著會議完畢的時候,和大家詳細地談談,把各項問題討論討論,商量一個辦法。可是,想不到他們突然間說走就走,怎麼也留不住。

  我到車站送行,問他們何以來去如此匆忙,都說武漢有要緊事亟待料理,故不能耽擱。我心真是有點納悶,後來才知道,是因為陳某拍給他們一個電報,說我已與蔣介石勾結好了,此次要在鄭州扣留他們。

  唉!這話哪裡說起!曾參的母親方在織布,有人告訴他說。曾參殺人了,曾母不肯相信;第二個人又來說,曾參殺人了,曾母覺得可疑;說到第三次,曾母竟相信曾參真的殺人了。謠言之可怕,有如此者。

  此事至今想來,一方面我以為是許多朋友那時恐怕還不真認識馮玉祥是個什麼人:一面我也要承認自己的過錯。

  我的錯誤在哪裡?就是這個老粗太老實,太坦直,不會周旋應酬。我若是能隨和隨和著請請客,說些好聽的門面話,使大家——其中汪精衛一人最有關係——心裡痛快痛快,當也不致如此。我一生吃虧就在此類地方,老毛病恐怕總改不掉了。

  我在鄭州,住一所教會的空屋子中,有一位濟汴學校校長史愛禮來見我。史為美籍,個兒與我相似,大眼睛,話語緩,很是溫和典雅,1922年我們就已結識,算是一位老朋友。

  他在地方熱心公益,很得人民愛護,教務之暇,致力於畜牧之事,在他學校中養著許多牛羊雞鴨,牛和雞都有「種牛」「種雞」和「肉牛」「肉雞」之分。「肉牛」「肉雞」專供人們吃的,而對於配種之事,極是考究。

  比如,以一種矮牛和高牛交配,所生小牛品種即特別優良,價錢也大,羊和雞鴨也都注意擇種,我對這種生產事業,素感興趣。我說,農家若多能經營此類副業,即可增加收入,否則將益見貧窮。

  他又拿出許多畜牧雜誌給我看,各類家畜的飼養與選種之研究,都各有專刊,各有專題,他又談在彰德有一外籍人士,亦喜畜牧,一日坐樹下看書,冷不防被自己養的一頭牛一頭頂過來,競被頂死,這也是從未聽見過的事。


  那時,我常和他談自己想到歐美各國去讀幾年書,他極是慫恿,並要我制辦西服,把他的西服拿給我試穿,教我穿用和打領結等等,我就常穿他的西服見客,後來到北平,曾自製西服,穿著總覺得不慣。

  我覺得,西服有兩個大缺點,一是領子太硬,又用釘子釘,用帶子縛,不但煩瑣,也太不合衛生,工資材料手工都太貴,非一般平民力所能勝。此外,還有一個小缺點,就是全身都是零碎布塊拼湊而成,若衣服破舊了,連一塊整布也找不著。

  我素不喜中國的長袍大褂,以為使人委靡懶怠,必須改良,而且用布也太不經濟,記得南京舉行第一次國民會議,討論衣服的問題,我以為亦不可定要模仿西洋衣服,那也太繁文縟節。

  我常穿的鄉農的短布褂褲,我自己覺得極好,但人家總以為奇怪,中山先生提倡的中山服,今日已漸盛行,這才是中西兼長,至美至宜的服裝,我真佩服極了。

  津浦線上的北伐軍此時已經占領徐州。蔣介石和胡展堂、李德鄰、白健生、張靜江、李石曾、吳稚暉、李協和等各位都將陸續到那裡約我前去會晤,我也亟欲藉此機會能對寧漢之間的紛爭,盡一番調停之力,所以欣然前往。

  車到歸德,看見站上滿滿的數列車隊伍正要向北開行,派人打聽,知道是湖北某某兩部分的部隊,此刻已為高某所收編,高為二軍朋友,資格實在不老,而所收編的兩部將領,都比他資格老得多。

  我在鄭州時,高曾來見我,談到收編的事,我就老實和他說:「你的能力和志氣都是很可欽佩的。不過,你的資格都不及他們,若他們意在利用你以為掩護,將來你必後悔。」

  我的話說得太坦直,太露骨,當時他很不樂意。但後來我的話果然證實,所收編的兩部至重要時忽然叛變,一個人做事,若不揣度別人,衡量自己,也不慎察環境,到頭不得良好結果,是當然的事。

  我們的車子過了碭山——距徐州還有一站——遇著蔣介石親自乘著車子前來相迎(那時蔣為革命軍總司令兼第一集團軍總司令),這是我們第一次的會晤。

  我們同坐一車,且走且談,一直到了徐州,許多朋友都來見面,他們都住花園飯店,大家聚談,討論的就是北伐和清黨的兩個主要題目。我是堅持團結一致完成北伐的主張的人,故仍本著平素態度,極力說我的調和寧漢的意見,以為分則必致功敗垂成,軍閥及帝國主義者時時巴望著我們分裂,我們必得以大局為重,竭力相忍為要,全是我心坎中的話。

  當時,頗蒙大家贊同,吳稚暉先生十分高興,便自告奮勇地替我擬了一個通電的稿子。我仔細看了數遍,改了數處,因為此時我的立場應該站在當中,說話無偏無倚方妥,而吳先生代擬之稿,則不免稍偏南京,有些地方太不像調停者的口氣。

  這個電稿左改右改,惟恐把事情弄糟,直到自以為十分妥當,而後發出,但汪精衛仍是極不高興,等我回到鄭州,他即來電報反駁。

  後來我才知道汪的脾氣,凡事都要占個第一,若不恭維他是第一,不說他應高高站在蔣、胡之上,叫蔣、胡全受他的支配,則他必不高興,這就是所謂「領袖慾」,這毛病不但可毀自己,亦可毀國家,我當時旨在調停紛爭,故對於他的電文,亦只好含忍不理而已。

  次日,承許多朋友在花園飯店開一盛大歡迎會。我講演的題目是「南赤北赤交流」。因為張作霖,吳佩孚等軍閥都說我們赤化,南赤就是蔣介石,北赤就是馮玉祥。我說,誠如所言,我們是赤化了,哪裡赤化?就是赤心赤膽,流赤血以救赤子,除此而外,我們何處赤化了?接著,吳稚暉先生也以「紫氣東來」為題,說了一回歡喜高興的話,當即與蔣先生聯名,共發一個堅持北伐的通電。

  此時,我看清了一點,就是奉直魯以及孫傳芳等軍閥依舊保有相當實力,正虎視眈眈地窺伺著我們。

  他們倘若得到帝國主義者的援助,趁著寧漢分裂的時候,重整旗鼓,大舉襲來,則我們國民革命的前途必受巨大打擊。

  因此,我一面趕著從徐州回返河南,做一切必要的布置,一面仍繼續連電勸告寧漢兩方,消釋意見,團結努力,以完成北伐的大業。

  一手資源突破防盜章節,收藏czbook.cc。請分享更多的讀者,讓站長能添加更多書籍!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