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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兄弟鬩於牆

2024-09-13 17:47:57 作者: 馮玉祥
  1928年夏北伐成功之後,全國軍事形勢,大概如下:

  國民革命軍第一集團軍總司令蔣中正,統兵共約五十萬,駐軍區域在蘇、皖、贛、浙、閩、粵(廣東軍事由李濟深主持,自成軍區,仍屬一集)。

  第二集團軍總司令馮玉祥,統兵共約四十二萬,分駐甘、陝、豫、魯(山東一部由青島至濟南仍為日軍占領)。

  第三集團軍總司令閻錫山,統兵共約十五萬,分駐晉、綏、察及河北。

  第四集團軍總司令李宗仁,統兵共約二十萬,分駐桂、湘、鄂(一部分留在河北)。

  此外,奉軍張學良全部仍駐東三省(人數未詳)。其他蜀、滇、黔諸省區雖在國民政府治下,惟各由本地軍人統率,人數、系統及防地,均未詳。

  是年8月,我赴南京出席國民黨第三屆執行委員會第五次大會,在會中提出關於民食、民衣、民居三大建議。語雖合理,且悉符黨義,然措辭激烈,已招忌矣。

  在加上初次與南方同志多人接觸,共處與同事,因在生活習慣、背景、思想上多所不同,落落難合,而其修養功夫又未能使其容忍緘默適應新環境。

  因此,對異己者了解、同情及合作,對他人生活標準與方式之不如己者,輒以語言、文字、行為予以譏刺,使人難堪,是故彼此不能相安。

  例如:前時初與武漢各委員會議於鄭州後,充耳聽到南方同志生活之不嚴肅,嘗親自撰書一副諷刺聯送去,文曰:「三點鐘開會,五點鐘到齊,是否真正革命精神?半桌子餅乾,一桌子水果,忘記前敵饑寒將士!」上襯以四字橫額曰:「官僚舊樣」。

  我在南京,則出入乘坐大貨車,對各位官僚之住華屋、衣美服、抽洋紙菸等私生活,多方諷刺,不可勝錄了。我懷著「我比你較為聖潔」的態度和言行對待異己者,這是許多人很容易染得的普通病,所以,有好些政壇人物每與我同在一處,便有「芒刺在背」之感。

  有一次,我在南京聽說,在一次私人談話中,考試院院長戴傳賢(季陶)於無意中吐露了一句心腹話,說:「沒有一個人能與老馮相處和合作的。」

  雖然我在中央有不少同情同道,仍然合作得來的朋友、同志,在戴氏這句評語可代表黨部和政府中大多數人——至少當權執政的一派一系人物——的意見、態度、情愫和反感了,這是重要的個人背景,應加以注意,然後可以明了。

  日後,我與中央人物,隔膜日厚,芥蒂日深,馴至公開破裂,演成「兄弟鬩於牆」的大悲劇、大慘劇之因果關係,我隨居南京,仍亦怏怏不歡。

  這時,豫、陝間樊鍾秀與岳維峻各有蠢動之虞,危及我軍後方,我即於是月下旬遄返河南處理一切。隨以鹿鍾麟負責剿匪,解決樊部於南陽,岳不自安,離軍遠去,後被蔣任為第一集團軍師長,此亦我所引為憾事者。

  1928年10月3日,國民政府改組,蔣介石被選任國民政府主席,為享有實權之國家元首,我被選任國民政府委員、行政院副院長兼軍政部部長。這可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耀。

  平心而論,中央酬庸報功,待之可稱不薄,然而,舍這些個人顯位不提,我所爭持者則是要帶兵——因為多帶兵可以實現自己救國救民的理想。而其所最不滿者則為「編遣會議」之決定,此則以後大局變化、內訌頻起之癥結所在也。

  先是,有陰謀政客楊永泰者,自「首都革命」及北伐成功之後,在北京潦倒不堪,乃到南京多方夤緣,得某舊日政友介紹,滲入中央,乘著當局表示減縮各集團軍力「以樹立中央的權威,消滅割據的遺風,求全國真正的統一。縮軍節餉,從事建設」,乃呈獻「削藩論」為進身干祿之階梯。其大要是:「以經濟方法瓦解二集(第二集團軍),以政治方法解決三集,以軍事方法解決四集,以外交方法對付奉張。」

  此論,居然視黨內孫先生的信徒、共同服膺三民主義的同志、一家同體的手足兄弟、北伐成功的元勛、支持中央的台柱、南北禦侮的屏藩,為昔時轉朝割據的「群雄」,為唐代與日本之「藩鎮」,與近年爭權奪利、互爭地盤、禍國殃民的「軍閥」,而務要一一消除而後已。

  因而引起幾次內戰,禍延中央、危害全國,固不特干城被毀,屏藩被撤,而且削弱己力,動搖國本,可謂罪大惡極。這個挑撥離間、煽動唆慫內訌之元惡罪魁,如其不死,吾恐其殃黨禍國,更有甚焉者。語云:「國之將亡,必有妖孽」,豈其人歟!又云:「一言喪邦」,豈其論歟!

  1929年1月1日,「編遣會議」開始。會中,我在報告二集團軍中內容時,坦白率直,開誠布公,將自己手下的實力,一一公開出來。

  如有兵幾十萬人,槍幾十萬支,大炮幾百門,重機關槍與手提機關槍各幾千支,力量之強,他軍莫及,令人驚愕。

  開會後,提出裁兵案,大致根據第五次中央執監委員大會所通過之議案,以四個集團軍兵額平均為原則,計每集團軍留二十萬人。

  照此辦法,實際上,四集團軍原有兵額約符此數,不增不減。三集團軍則照額還須增補數萬人方足二十萬人之數。惟我的二集團軍則須裁去兵額之大半,因此深感人增我減之方案極不公平。

  當會內首先提出編遣二集團軍案時,我即表示反對,特別提出兩大原則(異於中委之四集平均原則):(一)裁弱留強,(二)裁無功留有功。更明顯地指出中央一集團軍收編南北殘敗之兵十餘萬人應首先裁去;如今則先裁有功,是為不公。

  蔣介石答以一集團軍也有編遣計劃,我自然悻悻不懌。所以,「編遣會議」由是拖下去。

  不過,最初我還是亦盡力遵行編遣計劃,很熱心裁併,今日一電令,明日一電令,裁了八九師。但有一天,我看到光是我們裁軍,而其他集團軍都沒有動作,因此中止再裁:「人的十個指頭不是一般齊,削長補短,削足就履,總不是辦法。」從此,我對此事便持消極態度。

  當時,第二集團軍自北伐成功之後,共有九個方面軍:(一)孫良誠,(二)孫連仲,(三)韓復榘,(四)宋哲元,(五)岳維峻,(六)石敬亭,(七)劉郁芬,(八)劉鎮華,(九)鹿鍾麟。

  原有的十方面軍,還另有方振武一方面軍,已歸一集團軍。

  每方面軍總指揮下各有若干軍;全數共三十餘軍,兵員合共至少五十萬餘人,自岳維峻、劉鎮華兩部相繼脫離後,尚餘四十多萬。

  我亦曾實行編遣計劃,縮編全軍為暫編十二個師:(一)韓復榘,(二)梁冠英,(三)吉鴻昌,(四)馮治安,(五)石友三,(六)童玉振,(七)程希賢,(八)張維璽,(九)宋哲元,(十)劉汝明,(十一)佟麟閣,(十二)孫連仲。全體皆「國民軍」一軍嫡系將領也。


  但是,因為編遣費無著,且其他諸將士出生入死、奮戰經年、勞苦功高,若再行裁減,驟行編遣原案,未免難於下手。是故雖有編遣之名,雖下縮編之令,從未能徹底實行也。

  「編遣會議」為期一月,草草結束,效果不大,只就原先通過之議案,成立南京、武漢、太原、開封、瀋陽五個編遣區,徐圖實行而已,然日後之鬩牆巨禍已種因於此矣。

  自此之後,我便即稱病,不到軍政部辦公,只由鹿鍾麟代理部務,未幾,素工心計之閻錫山先脫身回山西。我看到這種情況,覺得自己也不能在南京呆下去,在一日,秘密離京渡江,直登早為之備的鐵甲車,遄程回豫,留書與蔣主席道別。

  這一去無異「猛虎歸山」,天下從此更多事矣,自此以後,我對中央人物,不共兩立。

  一次,我方在京漢鐵路某一車站之一輛篷車內(馮氏每出必乘此等車),馬伯援由南京來,似銜有使命為中央說話而勸我不要操之過急(但也許是個人自動為國為友盡力的而不是代表哪一方面的,不敢武斷)。

  我不俟其辭畢即怒火上騰,睜目厲聲,馬當時嚇至面如土色,噤若寒蟬,立刻住口不敢再說下去。

  溯自1927年秋寧漢合一而後,漢方之唐生智獨自抗命;中央遂臨以大兵。唐不堪一擊,迅即敗逃。湘、鄂兩省盡落四集團軍(桂系)手中。「武漢政治分會」即以李宗仁任主席。旋而中央派湘人魯滌平任湖南主席。

  1928年2月,四集團軍逼魯去職而以親桂之湘人何鍵繼任,由是又引起中央與四集團軍之衝突。蔣介石方面考慮,虎踞河南之二集團軍,如果與四集團軍聯合一致行動,則南京危矣。

  斯時,雙方各派代表赴豫與我商洽,各欲拉攏為助。當下,我堅決表示不參加黨內鬩牆之爭,且表示忠於中央,但又令韓復榘部由平漢路直下武漢。這一著,動機不明,雙方不討好。

  中央疑其乘機攫取漁人之利,而四集團軍則疑其前來夾攻。結果:四集團軍因內有叛將,於十八年(一九二九)四月四日不戰而撤退回桂。中央軍急進,先韓復榘軍到武漢兩日,韓部隨亦北撤,武漢自然全歸中央直轄。

  四集團軍是第一個被「削」之「藩」。長江上游之爭甫結束,而中央軍與我二集團軍直接接觸,爭端又起,其觸發爭端之尖點乃在山東問題。

  當時,北方政局之全貌如下:韓復榘繼馮氏任河南主席,孫良誠任山東主席,宋哲元任陝西主席,劉郁芬任甘肅主席,孫連仲任青海主席(新置省治),門致中任寧夏主席(新置省治),何其鞏任北平特別市市長(中央某人力謀此職不遂,乃多方挑撥,浸成禍根之一;閻以不得此地盤亦不滿)。

  而第二集團軍各部分散於各省區,防線東西橫亘長數千里。

  表面上,二集團軍得有六省一市,「地盤」不可謂不遼闊,但是,究其實則西北之寧、青、甘、陝,以及豫省皆貧瘠之區,收入短絀,無法養數十萬大軍及施行新政。

  本來,山東富庶之區,又有海岸交通之利,我原亦樂有此省;先命石敬亭代理主席,後於十月間,由孫良誠親到履任。(未幾,孫與財政部長宋子文因小事誤會,大發脾氣,彼此斷絕公文來往。國民政府斯時任命余為山東鹽運使,我亦勸余就職。雙方付以調解孫、宋任務,二人摩擦乃泯。)


  是時,青島至濟南沿膠濟鐵路一帶仍在日軍占據下,省治暫設泰安,省政府所治不過卅余縣(約全省三分之一),收入支絀(我曾以鹽稅支持)。必俟中央與日軍交涉退兵成功後,全省始可收復。

  至1929年3月,中央與日本交涉就緒。(其間,余屢代表孫良誠入京與外交部長王正廷磋商接收濟南事。)同時,日方與我方約定於4月16日退出濟南,由孫軍接收,日軍於5月初可完全離魯回日。

  不料,中央與四集團軍力爭武漢之役,解決迅速。中央既得完全勝利,忽於4月15日電令孫良誠勿進入濟南,同時,與日本商定改期接收。

  4月22日,中央復電令孫準備接收濟南省城,但同時另派他軍接收魯東青島沿海一帶,方振武一軍亦奉令準備入魯,其他魯省他地之雜牌隊伍又準備發難與孫軍為難,且孫良誠本軍某師亦露出不穩跡象。

  當時,孫軍只有四萬人,而其可能為敵之各軍不下六萬。如其不遵命令,妄事抵抗,爆發戰事,無異使二集團軍全軍與中央開戰。

  但是此時,我並未有在魯作戰之準備,且全軍防線太長,首尾難顧,容易中斷,駐魯之兵力既苦感不足,而中央則已有大兵北上,集中點在魯,且尚可續派。鹿鍾麟在南京,密令孫良誠多派偵探以偵察中央軍行動,可見雙方疑忌之深。

  況且,模稜兩可之三集團軍閻錫山在後方河北、山西牽制著;苟其服從中央,則二集團軍將處南北夾攻中部截斷之極不利的形勢中。

  不特此也,其時日軍在魯猶未撤退,大可藉口與中央協議而不移交防地與孫良誠。於是,在軍事、政治、外交三方面,均大不利於二集團軍;無論如何,我將無法可得山東全省。

  最後結果:我於4月下旬以萬急密電與孫良誠,告以本軍被拆散及包圍,陷於絕大危機中;全體面臨生死關頭,當以團體之生存為重,個人之地位為輕,務立即撤退全軍離魯。

  孫是我的愛將之尤,而且最忠於我的一人,他即於25日通電辭魯主席,職務交由省政府委員呂秀文(亦二集團軍將領,但所部非屬嫡系)署理,由呂所統率之少數民兵警衛地方。

  次日,孫軍全部由兗州退入豫、陝。同時,在南京之鹿鍾麟、唐悅良(外交次長)第二集團軍要員,亦匆匆離京。未幾,方振武奉中央命率部接收濟南,山東全省復歸中央治下。

  斯時,不獨山東的孫良誠部,連河南的韓復榘、石友三、馬鴻逵、龐炳勛等部亦一律奉命撤退至潼關以西。沿途且將洛陽以東之隴海路軌破壞,以防阻中央軍之進攻。

  大部魯、豫軍隊陸續退至豫西且深入陝西,我本人則駐節潼關以西之華陰,這是消極的反抗中央之表示,但初時中央以及全國都不知其作用為何。

  5月間,戰事迄未發生,只用電報交換異見而已,我在電文指摘國民黨第三屆代表大會所選出之中央委員之不公,與分發軍餉之不平。

  中央方面亦數電我及二集團軍將領,並要我再入京共商大計,我當然不去。並且,二集團軍將領二十八人則聯名致電中央請蔣主席下野,同月15日,我決定成立「護黨救國軍西北路軍總司令部」。20日,通電北平各國公使館,請各國中立,宣言保護外人生命財產,並請勿借款與南京政府。

  越數日,中央執委會罷免我本兼各職,且發兵進攻。

  是時,北方三集團軍之閻錫山毫無表示,粵方之陳濟棠則效順中央。(當時,陳銘樞因在香港大酒店遇火災,跳樓傷足,不能治軍。)惟前由武漢敗回廣西之四集團軍李宗仁,重整殘部,躍躍欲試。

  中央派四集團軍叛將會同粵陳攻桂,李等乃於5月5日,打出「護黨救國軍總司令」旗號,出兵圖粵。但中央早已定計,令粵軍對抗。大戰結果:李軍不敵,敗退回桂。於是,我在陝孤立無援。

  原來,當時我與其總參謀長劉驥等所定是役之大軍略,是盡撤魯西、豫東之兵,集中於陝西,以全力壓迫閻錫山,使其合作;苟閻一致行動則四集團軍與二集團軍雙方亦將聯合而成一強大陣線,莫之能御。這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之妙計。

  初時,我確無興師開戰,以打誰倒誰之意,只是不滿於功高賞薄,編遣不公,心懷怨望,氣憤不平,猶且懷疑中央對己軍不利,故行此策,聯合三個集團軍,一致行動,以威脅中央,使改變政策,俾得保存多些實力,以實行其救國救民的大志願而已。

  這可說是「兵諫」。斯時,閻之處境既尷尬而又危險,中央方面亦因鞭長莫及,用兵為難,幾乎要軟化了。然而天下事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外者,尤其軍事發展,分子複雜,因果綜錯,變化莫測。

  在這僵局之下,忽然霹靂一聲,我遭受有生以來最大的打擊,致使其一生革命事業幾為之全部摧毀,而自己陷於身敗名裂的悲慘收場——這就是韓復榘、石友三等之叛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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