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09-13 18:28:54 作者: 王巧琳
  【創口】

  那個擁抱是那樣的久違而溫暖,牽扯出的回憶,恍如隔世。

  這時候她聽到鍾青鶴喊著:「大家不要慌張。很快會來電,跳閘是很正常的事兒。別緊張……」

  她怎麼能不緊張,手心出汗,心跳到了嗓子眼。

  周圍那樣嘈雜,卻能清晰得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很多年的那個停電的雨夜,一模一樣的節奏。一個恍惚,伸手想要緊緊抱住面前的這個人時,眼前卻忽然重見光明。

  鍾青鶴說得沒錯,很快就會來電。快到,在她放棄理智想要抓住最後一次機會抱住眼前人的那短短一瞬,都不給。

  她的手半張著,林池撒開了手,李豆蔻有些尷尬,紅著臉去撿面前的碎片。

  「哎呀。碎了。」

  「別碰。」林池皺著眉頭將她的手按住,「我來,你小心割到手。」

  他蹲下身去,在過道里,撿起一片片沾著酒精的透明玻璃,小心翼翼地掩飾著心煩意亂。

  抬頭看見邢鹿從人群里擠過來,一把拉住豆蔻。

  「沒傷著吧。」又探頭看了眼林池,「別折騰了,小心傷手,我找人……」

  就那一瞬間,一小塊玻璃劃破了手掌,殷紅的血,從手掌心湧出來,李豆蔻感到一陣暈眩,多年前的場景仿佛重現,她仿佛又成了那個滿身是血的驚慌少女。

  血……血!

  也許許臨安,趙言歡以及這裡的大多數人並不懂得,為什麼一個小小傷口,幾滴鮮血就能讓她跟丟了魂魄似的,但邢鹿和林池,再清楚不過。

  所以當林池意識到不能讓她看到玻璃和血而慌張地將一手的玻璃往身後藏,用力過猛,驚慌之餘的一時疏忽,更多的玻璃往手心裡扎。而邢鹿則一把將豆蔻的頭摁進自己的懷裡,柔聲說。

  「不要看。不要怕。」

  林池感覺不到手心的疼痛,因為心口像一把刀在剜,早該習慣的痛楚卻每次都像新的,言歡看到他手上滴下來的血,捂住了嘴,倒是鍾青鶴速度快,一把將林池的手抓住,他忍住痛,她把嵌進他手心的玻璃,一塊塊地摳出來。

  林池的目光落在那個瑟瑟發抖的女孩身上,她被別人擁在懷裡,一直,都是屬於別人的。他苦笑著,鍾青鶴抬起頭來的眼神,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傷感。

  「林池,去醫院吧。」

  附近醫療所的醫生替他消毒完畢,身邊陪著的人,是趙言歡。西貝踏進醫療所的時候,他的第一句話卻是:「李豆蔻沒事兒吧?」

  「沒事。」西貝吸吸鼻子,「她非要過來看你。結果剛好……」聲音降下去,「勒怡然電話打來了,我說漏了嘴。她正趕來,所以我讓豆蔻別過來了。」

  他似乎無意於聽到勒怡然的名字,而是繼續問道:「那她在哪?」

  言歡忍不住問:「勒怡然是哪位?」

  西貝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林池的未婚妻啊!」

  未……婚妻?言歡咀嚼這個稱謂,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林池。林池卻騰地站起來說:「包紮好了。我不太放心她。你幫我打個電話跟怡然說我沒事兒。」說罷就要往外沖。

  西貝喊住他:「你去哪啊!」

  「我去豆蔻家看看她。她……住哪?」

  「暮雲小區啊……哪一幢我搞不清楚,每次都是她出門接我,你給她打電話吧?」

  暮雲二字,如同潑進他心裡的一杯滾燙的熱水,林池再也等不了,快速地朝門外走去。

  送她回家的人,是許臨安。車窗外的杭城今夜安詳,燈光明媚。


  對於杭城,與其說是漸漸適應,不如說是漸漸釋然吧。

  當年坐的那節車廂,就像是載著她離開的南瓜車,本就是灰姑娘,離開城堡,去到另外一個國度,又會有多容易。

  最初來杭城,她討厭這座城市。

  這個城市太大了,雖然很乾淨,但她總覺得這份乾淨太疏離太陌路。街坊鄰居沒有一張熟臉兒,就連被稱為最親密的家人的三個,她都很陌生。包括,血脈聯繫的母親。

  「杭城挺美的。」許臨安開口說。

  這個男人有極好的修養,他甚至不過問她失態的原因,只是一個勁地扯開話題。

  「恩。很美。只是不屬於我。」她嘆了口氣說。

  現在她住在熱鬧而嘈雜的一條街道,樓下是一條小吃街,煙火氣讓人不會太寂寞。

  許臨安將車泊好,陪她走到樓下,豆蔻已經緩和了心緒,總覺得領導站在身邊是件令人緊張的事,支吾著說,那我……上樓了。家裡沒咖啡也沒茶水的……就不……

  許臨安忍不住笑起來:「我倒成了覬覦女下屬的流氓上司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她鬧了個大紅臉,「那我真上去了。稿子我會儘快趕出來的……」

  「不著急。把眼前的事,先解決好吧。」許臨安道。

  「眼前的……什麼事?」

  「豆蔻。喜歡一個人就說出來。」許臨安知道自己不便多說什麼,但又似乎此刻現在裡頭的,就是過去的他自己,忍不住地想要拉自己一把。

  她本就是明知故問,卻終究還是覺得委屈,許臨安輕輕鬆鬆地擊破了自己的最後防線。


  「你知道嗎?」他笑著說,「你癟著嘴的時候,特別像我的一個朋友。」

  朋友。

  這個字眼,聽起來無足輕重,但有時候,最重要的人,也往往只頂著「朋友」的名銜。

  「主編……可是我……」

  「需要肩膀嗎?」許臨安笑道,「今天就別當我是主編了。恰巧我也需要一個人聊一聊。豆蔻,我也特別特別想念我的那位『朋友』。吃點東西,也當給你壓壓驚了。你要是願意的話,我車裡還有酒。」

  李豆蔻粲然一笑:「喝就喝啊。」迫切需要一個人能夠當自己的垃圾桶,暗戀已經倒空了,徹徹底底地打濕了回憶,她想把一段青春掏出來曬一曬,許臨安是顆太陽,儘管不是她那一顆。

  林池站在巷口,抽了小半包煙,喉頭髮癢。十幾分鐘前,他看到豆蔻和許臨安從自己眼前經過,夜色里,李豆蔻的容顏溫柔而陌生。

  事實上豆蔻比他想像得要堅強很多,從小便是如此。反倒是他,他該擔心他自己。

  明明該走了,自尊不允許他看著自己這樣頹喪地守在她家樓下的陰影處,企盼著她能夠早點回來。手心早就不疼了,麻木卻是心臟。細微地跳動著,每一根弦都心繫著小飯館裡陪著別人喝酒的她。

  曾經以為只要那個人不是邢鹿,自己會沒有那麼難過。但是,不管是誰,那心頭的酸澀,都無法止住。

  小酒館裡,許臨安看到她嘴角的那抹笑意,目光如炬地盯著飯館主人兒子正在看的筆記本屏幕。

  上頭的娜美醬,正一棒敲在路飛的腦袋上。

  許臨安笑了笑說:「喜歡《海賊王》?」

  有個人很喜歡。她看到200多集的時候棄劇了,因為太難熬。

  「主編,你說……路飛喜歡娜美嗎?」


  「路飛,不是跟女帝才是一對嗎?」

  哦,原來是這樣啊。愛情沒有標配,命運還會給那個人安排更好的人。

  一瞬間,就像回到了那些年。

  真的,那麼多年,就在彈指一揮間。而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她和林池的世界,擠進了那麼多的人。而他和她,越來越遠。

  【初吻】

  2004年的某個春日早晨,李豆蔻衝進林池的房間把他拽了起來。

  「起來,起來!」

  「煩死了!讓我再睡一會兒!」

  她瘦了下來。下巴開始有了尖尖的弧度,笑起來的時候,酒窩竟更深了。

  可是她明明瘦了,為什麼還是能力如蠻牛一般地把他整個人從溫暖的床鋪上拽起來,然後粗暴地,卻輕而易舉地丟到地上!

  「說好早上一塊去買菜的!」她兩手叉腰地,柳眉倒豎地不滿嘟囔。

  今天下午,爸媽就會從老家回來,並且,今天是林局長的40歲生日。李豆蔻拖著林池秘密準備了一個驚喜,就是由他們兩個,做好菜等待二老歸來。菜譜是頭一日就準備好了的,李豆蔻躍躍欲試。

  下了一夜雨的秋日早晨,薄薄的微光罩在身上,是溫柔的乾淨利落,手臂上掛著購物袋的李豆蔻就走在他的前面。

  她個子不算高,跟當時還沒有完全發育的自己,差不多。

  林池跟在她身後穿過早晨買菜的人群,耳邊是嘈雜的菜場吆喝和討價還價的聲音,一派的俗世之景,令他覺得歲月從他身邊流走,不知不覺,一抹微笑在少年的臉上盛放出來,雖然努力地憋著,內心裡,卻止不住的一種平和歡愉。


  沒什麼,只是16歲的林池,忽然覺得他們倆這樣前後走著,很像結婚多年的俗世夫妻。

  是什麼時候開始有——李豆蔻是個女人的想法的?

  2002年的12月,非典全面入侵。這個叫sars的病毒,引起了全國人民的空前絕後的恐慌。聽說首都大面積的人被隔離,生活被白色恐怖的陰影籠罩。A市,也淪落了。

  大面積的正常生活軌跡被切斷,學校放大假。那年,他們剛好初三。

  對於學生們來說,死亡的恐怖似乎並沒有太近,反倒是能忽然沒止境的放假,令人興奮不已。

  雖然,被家長禁止外出,但能在初冬的寒冷里不必早起,窩在有暖氣機的房間裡偷看課外書和大碟,已是十足的饋贈。

  可惜的是,林池在放假的第二天就打起了噴嚏,林媽媽如臨大敵,立馬給加班的丈夫撥了電話,語無倫次。

  林大局長當機立斷,下令林阿姨採取緊急措施,畢竟非典是大事兒,醫院裡候診的病人已排出了大門口,所有人都惶恐不安,他認為,眼下第一時間先不能慌了手腳、草木皆兵。

  於是林池被關在小屋子裡,熱毛巾敷了一條又一條。

  林阿姨之前做個護士,此刻儼然將家裡當成小醫院,藥品是早就備好的,吩咐林池吃下後,將門帶上,囑咐李豆蔻不許去看他。

  關於非典,他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那是一種嚴重急性呼吸綜合症,弄不好,會死人。新聞里不停的播,死亡人數不斷高漲,全城戒備,人心惶惶。

  完了。李豆蔻當時想,林池一定是得了非典了。

  這個想法令她腦袋空白,一整晚上對著數學書卻一個符號都看不進去。在林阿姨入睡後,她決定深入敵區,躡手躡腳地溜進「隔離區」。

  林池燒得厲害,眼睛微微張開,看著眼前的李豆蔻。

  「你還好吧?」


  「可能要死了。」他絕望地張了張嘴,嘴唇因為發燒而乾涸,起了皮兒,看起來特別憔悴。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嚇了一跳,真燙。林池不會就這麼死了吧?

  這傢伙卻見她緊張兮兮的樣子,說起該死的俏皮話來:「我要是死了……你幫我寫一份遺囑。我死了吧,把我的骨灰灑到納木錯去……納木錯你知道吧,在西藏呢,老子還沒去過呢。還有你得照顧我爸媽。我媽膝關節老疼,你得讓她注意一下保暖,千萬別感冒了……」

  「林池,閉嘴。」

  「李豆蔻啊,我要是死了……你嫁不出去以後,可得……」

  「林池,你不會死的。」李豆蔻斬釘截鐵地說。

  「老子得的可是非典……」

  李豆蔻也不知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就鬼使神差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地以飛快的速度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然後還特別認真地,跟赴刑場似的悲壯地說:「好了,這樣你就可以把非典傳染給我了。要死我們也一起死吧。」

  少年人悶在那裡,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親吻給弄傻了眼。

  李豆蔻的獻身精神,換來了他一聲歇斯底里的吼:「李豆蔻你耍什麼流氓啊!」

  而被轟出門的李豆蔻,一面為自己一點都不矜持的舉動而懊惱萬分,一面摸了摸自己因為羞愧而發紅的臉頰,悲傷地想。

  這非典也太好傳染了吧?我這就燙成這樣了?

  不過,令人慶幸的是,林池第二天退了燒,一家四口的白色恐怖危機,總算解除。而李豆蔻卻感到很難過……早知道不是非典,不是生死離別,她裝什麼同生共死啊!

  想起那個吻,林池忍不住紅了臉。前面的女孩忽然回過頭來,好奇地盯著他。

  「林池,你在笑什麼,笑得跟缺心眼似的?過來,拎不動了啦。」


  那時候,百度還沒有百科,所以,一切都是按照從新華書店買回的小開本的簡潔食譜。步驟寫得簡單,於是李豆蔻初次下手,就選了高難度的山藥紅燒肉和紅燒螃蟹。林池對下廚興致很低,李豆蔻可不願意白便宜他,苦口婆心嘮嘮叨叨的結果是林池願意給她打下手。

  「怎麼辦!怎麼辦啊!」橫行肆虐的螃蟹,令李豆蔻失了方寸,回頭卻看到林池怡然自得地雙手交叉在胸前,看著她的窘態。

  「來幫忙啊!」

  「連只螃蟹都抓不住。蠢!」林池聳了聳肩,迅速避開了李豆蔻飛過來的一隻鐵湯勺。

  「禽獸。」李豆蔻恨恨地罵了那個號稱打下手卻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待會別跟我搶功勞!」

  好殘忍啊,嗚嗚嗚。

  一面將螃蟹扔進滾水裡的李豆蔻,發出了悽厲的哭聲。

  「我是個劊子手!」過了幾秒,她睜開眼睛打開鍋蓋,將信將疑地問林池,「它死沒死?」

  只負責遞送各種油鹽醬醋的「大小姐」,望著李豆蔻生疏的技藝,不由嘆了一口氣,他必須時時刻刻提醒她,喂,該放鹽了,喂,關中火,餵……螃蟹的腿毛是不是有點太長了啊?餵蠢貨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你來你來!」李豆蔻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我動手能力差。」

  「我看你腦子沒霍金聰明,行動能力還不如他呢!」

  「好無聊啊。紅燒肉得煮半個小時啊,李大廚,我可不可以申請離開一會?」雖說是申請,林池沒等她答話就一溜煙跑了。

  林池坐回到電腦前,嘴角一直勾著。少年人可以預見的未來生活就是這樣的,雖然李豆蔻笨一點,但夫妻同心,總可以弄出一桌滿漢全席的。何況,她還是有賢妻良母的潛質的啊哈哈哈。浮想聯翩的林池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一個十多年後的白日夢,甚至是白日春夢,不由地鄙夷自己起來。

  喂喂喂,以前的林池去哪了!以前還天天擔心李豆蔻萬一嫁不出去自己就會遭殃的林池,就這麼對現實屈服了嗎?


  「林池……」

  廚房裡忽然傳來了李豆蔻悽慘絕望的哀鳴,林池嚇了一跳,李豆蔻不會是被油鍋給炸毀容了吧?急三火四地衝刺到廚房門口,聞到一陣香氣撲鼻的……焦味,眼前的李豆蔻,滿臉沮喪地夾起一塊漆黑的物體,然後朝著林池一步步走出,露出邪惡的表情:

  「快嘗嘗,我做的紅燒肉。」

  「你知不知道吃了焦掉的食物是很容易得癌症的!」在林池被李豆蔻強迫吃下那塊外焦里也焦的紅燒肉後,他一邊咳嗽一邊義憤填膺地道,「你知不知道這是謀殺親……」立馬收住,好險,差點親夫兩個字就要問世了!

  「怎麼辦啊……」李豆蔻望著桌上失敗的成品,絕望地想和林池同歸於盡。

  必須收回對她「可能也許不一定會成為賢妻良母」的揣測,林池看了一眼時鐘,一道紅燒肉要40-50分鐘,還來得及,你等著,山藥還有吧?我跑趟樓下超市,看還有沒有新鮮的肉。

  「林池!愛死你了!」撲過來的李豆蔻滿手的油,林池卻只輕微側了側身,本以為他會躲開的李豆蔻尷尬地將手搭在對方的肩上,整一個嬌妻撒嬌的姿勢,事已至此,她只得厚著臉皮接下去說道:「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了。」

  「相許你個頭。」明明一心甜蜜的林池,故作出嫌棄的樣子,「你這個傻透了的女人,你可得努力努力,省得將來沒人要,我媽同情你來委屈我!」

  「放心吧。」她拍拍自己的胸膛,「如果有那一日,我一定會垂死掙扎的!」

  林池嘁一聲,一臉憂傷地看著她說了一句:「別拍了,夠小了,再拍……就往後彈了。」

  火候是中火,時間是30分鐘,出鍋成品完美,上桌時間剛剛好是五點整。

  這世間的一切,都不用太好,剛剛好就最好。

  屋裡飄著的食物香氣,夾雜著方才做失敗的那一道的焦味兒,卻使得味道,更特別一些。

  滿心雀躍地等待著大人的回來,李豆蔻甚至將水果切片,沒有沙拉,就擺出漂亮的形狀來,廢了好幾根胡蘿蔔,終於出來一朵花。在她快要雕出一個胡蘿蔔花園的時候,時鐘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

  「怎麼六點了,他們還沒回來?」


  「車晚點吧。很正常呀。」

  「菜都冷了。」並不是抱怨,而是惋惜,「你打個電話吧?」有這個念頭,忽然有些不安起來。

  在海洋館的等待,像是曾被其咬過的蛇,從此害怕一切沒數的等待。

  「好啦。」林池覺得她小題大作,還是跑到電話機面前。

  似乎響了很久那邊才接,林池剛扯開嗓子喊了一句媽,臉色就變了。

  李豆蔻覺得自己的心揪了起來,疾跑過去,對他做口型:「怎麼了?」

  林池木然地掛掉電話,表情有些呆了。

  「糟了。」

  「到底怎麼了!」

  林池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車禍。

  【煙火】

  「嗯。當時出了一場車禍。」許臨安提起舊事的樣子,輕描淡寫得有些過分,好像那一切都不是發生在他身上,而是旁人的。

  她倒是替他驚心動魄起來:「所以,那個人,一直都不知道?」

  「嗯。」許臨安替她倒上酒,「你的酒量,好像不錯。」

  白灼基圍蝦和啤酒,是她和許臨安的宵夜。


  沒讓許臨安去拿昂貴的XO,畢竟在小飯館,挺不搭。點上扎啤,地道的市井吃法,讓豆蔻覺得許臨安忽然像是落進了煙火。這個傢伙,就是該高腳杯裹著紅酒,面前一盤西洋菜色。

  許臨安應當極少與人說他的故事。因為豆蔻發現,他嘗嘗講著講著就卡住。她和另外一個她混在一起。她是誰豆蔻不知道,但明白另外一個她是趙言歡。想來這個「她」,必然很優秀,否則如何能讓許臨安如此垂青,又讓趙大明星,淪為配角。她聽得入神,一隻蝦一隻蝦地剝。

  優等生和優等生的傲慢與偏愛。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又很輕易地,失之交臂。

  她何來不惋惜。他們之間,總是因為「面子」和「不篤定」而相互錯失,豆蔻忍不住不平,問了一句。

  「為什麼不讓她知道?」

  「車禍那段日子太難熬。發生了太多的事了。我應付不過來,怕耽誤了她。」

  愛情,哪裡存在什麼耽誤不耽誤。

  「其實,人的試聽非常有限,你能看到和聽到的,也許只是對方願意或者敢於呈現在你面前的一幕。而心跟心之間,有太多的障礙了。不是一句『我愛你』就可以抵消所有的不理解的。而有些時候,一些很簡單的道理,兩個人因為太在乎,反而沒辦法點破。」

  一貫話不多的許臨安,說了他人生中也許除了大大小小的演講外,最長的句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是陪你解悶,結果,也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你想起她來,說的有些多了。」

  豆蔻臉一紅,復又想起那句話。

  定要有你,方為人生。

  「你說,沒有誰會離了誰就活不下去吧。」

  「那是當然。」許臨安笑是笑,卻有遺憾,「但是,活得會比較不好。」

  「你呢?」

  我?她微微一怔,笑著說,我的故事……似乎沒什麼好說的。


  「是啊,說說你的這些年吧。」

  她從許臨安的眼神里看出,也許他不是真的想聽她的「這些年」,而是,大方地敞開自己的樹洞,你倒吧,倒了,你就舒服了。

  她卻陷入了沉寂之中。

  許多事兒,是不能提的,她表面上是個沒經太多風浪的姑娘,骨子裡,卻已是千瘡百孔。那些傷疤,又何必,一次又一次地去揭。

  「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她聳聳肩,嘆了口長長的氣。

  有些委屈,自己消化,就好。何必說出來,再博別人的同情。

  到了打烊的時間了,老闆拍醒看《海賊王》睡著的孩子,他們也不好意思再多坐,便起身了。

  「稿子我可能要後天才能出了。」她抱歉地說。

  「沒事,這幾天,你好好休息,把自己的事處理好吧。」

  「我……什麼事?」她的心一提。

  許臨安笑了笑:「你心裡有事,不處理好,怎麼好好替我賣命。我也得去處理一件事,可能這幾天都不會在杭城了,稿子的事,就交給你了。」

  「誒?」她有些咂舌,最近雜誌社事務繁多,一貫愛工作如命的主編,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走開呢?

  「去找那個人。」他聳聳肩,「我今天意識到,不找到她,我可能這輩子都得孤老終身了。」

  李豆蔻終於從小飯館裡出來時,林池迅速地摁滅了手中的煙。她果然走進了旁邊的暮雲小區。林池快步跟上去,小區是老小區,兜兜轉轉的一條僻靜的小道,是他所熟悉的,雜亂無章的堆放和停車,路倒像是人自動給捏出來的,難怪西貝那傢伙會弄不清楚豆蔻住哪一幢。

  儘管只住了短短几個月,但對於林池來說,那記憶,太刻骨了。


  他的心提著,煞白的日光燈像是頭頂無數個月亮,緊緊地盯著自己。

  那些心頭的疑惑,在她拐向他再熟悉不過的那幢樓時,倏然解開,林池的腳步微微一滯,手心裡,全是汗。

  「是誰?」前面的女生警惕地回過頭,剛好是拐角處,樓道為他打了掩護。他大氣不出,靜靜地等待時間的流動。

  李豆蔻的警覺還是讓人放心的,這樣不必擔心她走夜路會碰到壞人。不像幾年前那麼蠢笨,被他跟了一路都毫不知情。林池的嘴角微微揚起來,前方的豆蔻已經一溜煙跑上樓去,幾分鐘過後,那盞昏黃的燈,亮了起來,氤氳了他的眼睛。

  林池緩緩地蹲下去,記憶如潮水一般湧現。那間小屋裡關於李豆蔻的記憶,是銘心的,是無法忘卻的,月光不好,卻總是需要曬一曬的。

  舊日浮光掠影,出現在眼前。他看到那間屋子裡,發著高燒的自己,掙扎著起身到廚房,當他看到那個穿著藍色圍裙正手忙腳亂地替他煮著薑茶的李豆蔻時,他的心裡一片潮濕的溫存。

  一轉眼,竟已三年。

  2004年中考前夕,韓秋君的媽媽,也就是A市百貨公司的總經理,衝進了她們班的教室,那個貴婦人,指著正跟同桌秀著新指甲油的沈露安破口大罵。

  狐狸精,不要臉等等詞彙,夾雜著A市土話里最骯髒的字眼,如同武俠小說里的棗核,一顆顆地彈中沈露安的臉。

  大傢伙兒都聽明白了,沈露安的媽媽,是個可恥的小三。眾人皆向沈露安投去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表情。

  沈露安頓時無形地鼻青臉腫了。

  幾個月前,林叔叔的生日那天。從林池口中冒出的「車禍」兩個字,讓李豆蔻瞬間石化了。

  當她正倉皇失措,整個人發抖時,林池已經火速地穿好了鞋子,推門準備出去。

  「你在家等著,我去醫院!」

  最後的結果是她拖著拖鞋,一身油煙氣地追在了甩下一句話就衝下樓的林池身後。


  從了解過程到跟醫生的溝通,李豆蔻在聽到「翻車」二字後,整個人耳朵里一直嗡嗡作響。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煎熬。

  然而林池那樣鎮定,他辦好一切手續的時候,出現在醫院的走廊里,望著遠遠地坐在手術室門口的藍色座椅上的李豆蔻,只覺得腿一軟。

  他剛剛拿到了屬於有自己的身份證,他剛剛跟李豆蔻說,他是個大人了。

  李豆蔻一直在發抖,遠遠地看到林池的時候,她騰地站了起來,他看起來真的像個大人。她真的不想再失去一個人了。

  林池用極其平淡的語氣說,我媽沒事,皮外傷而已。我爸……不知道。

  林池的聲音有些焦躁,充滿著不篤定。她知道,他和她一樣害怕。

  不,那是他的爸爸,他一定比她還害怕。

  八年前的失去是被放緩了的,她的悲傷被年幼對死亡的一知半解以及善意的隱瞞拖得很長,然而,林池面對的這一下,卻是猝不及防。

  「林池。」她啞著嗓子,定睛地看著他。

  林池卻只是瓮聲瓮氣地嗯了一聲,然後,一個沉甸甸的擁抱,向他襲來。

  「會沒事的。」她附在他耳朵邊輕輕地但斬釘截鐵地說。

  那一刻,一直跟自己說,男子漢不能落淚的林池,眼淚像是決了堤,把頭撇向一邊,嘴邊喃喃地無聲重複著她的話。

  會沒事的。一定。

  手術室的燈終於亮起,他們倆像是還魂似的從恍惚里緩過勁來,面前的白大褂醫生摘掉口罩,露了一張美麗又眼熟的臉。

  「林池,你爸脫離危險了。」


  兩個孩子剛鬆了一口氣,又聽到她說:「不過……」心提到嗓子眼,等待著她說下去。

  對於兩個孩子來說,生命保住已是幸事,並且對於言辭生澀的病例報告,他們還未能消化。

  隱憂是有的,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個「不過」後來的「後遺症」帶來的小衝擊,並沒有把他們弄垮。並且,眼前漂亮的大夫阿姨甚至特別關照,跟他們說,一定會盡力讓他康復的,頓時感激涕零。

  林池忽然想起來,詫異地問眼前和善的大夫:「阿姨,您怎麼知道我叫林池?」

  坐在辦公桌前的女子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我是沈露安的媽媽。」

  雖然她沒有如願讓林叔叔的腿恢復到車禍以前,但那段時間,讓林池對這個漂亮的阿姨心生好感,甚至對他一向覺得很吵好煩的沈露安,都難得開始展露他八顆牙的標準微笑。

  也許正因如此,他才會在韓秋君的媽媽毫無長尊失去理智地衝進教室教訓「小三」的女兒時,想都沒想地擋在她面前。

  「不要隨便污衊別人!」林池義正言辭地選擇相信,在初三一班混亂的教室里,他將渾身發抖的沈露安護在身後,而這一舉動,怕就是讓沈露安記掛他一生的溯源。

  喜歡一個人非常簡單,但非常喜歡一個人,卻是需要理由的。

  這些,都是後話了。

  當時因為找到醫院得知沈醫師已聞風離職,韓秋君的媽媽怒不可遏地跑到學校里來找她女兒,本想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卻最終在看到沈露安與她媽媽相像的臉時,失去理智,更在林池開口辯護時,刺中她的自尊心,她瘋了似的將手裡的手機朝著林池的臉砸了過來。

  而坐在他旁邊的李豆蔻,想都沒想,伸出手去擋。

  儘管只是一隻手機罷了,她的手還是被砸得生疼生疼的,而回頭看到的一幕,令她暫時忘記了疼痛。

  林池一把將沈露安塞到了身後,眼神堅定,態度決絕。

  他從不曾這樣保護過自己。


  保安和教導處主任過來,拖住並勸走了失態的原配夫人。沈露安繃著一根弦終於鬆弛下來。李豆蔻覺得自己的手心發麻,攤出手掌,被手機砸到的手背處,紅腫了一大片。

  眾人議論紛紛,林池問她,你沒事吧?

  她黯然說,沒事,你安慰一下沈露安吧。

  那天輪到豆蔻值勤,擦黑板的時候,一邊趕著數學作業一邊等她一起放學的林池,忽然撲到黑板前來。

  「你的手!」

  啊。這才留意到,手背腫成了豬蹄。

  「可能是凍瘡了。」她說。窗外夏日的蟬鳴,令人心煩意亂。

  「那個大媽!欺人太甚!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傷及無辜幹嘛!」

  她不知道,無辜的是她,還是沈露安。

  林池將她的手端詳了一陣,一把奪過她手裡的黑板擦。

  「我來我來,你一邊兒去。回家可得讓我媽給你燉點豬蹄膀補補了,要不然殘廢了我還得養你一輩子。」

  一下午的悶悶不樂,頓時被他一句話逗沒了。李豆蔻歪著頭盯著林池包攬她的所有班務,前幾年還需要跳著擦黑板的男生,又高了一個頭,踮腳就能擦到最頂端。

  這時候,門外顯現了一個人影兒,是沈露安。

  一貫都驕矜,走路頭昂得跟孔雀似的沈露安,瑟瑟微微地,可憐巴巴地張望著裡頭的人。

  「那個……林池……我等會,可以跟你一起走嗎……」她剛看到韓秋君跟她們班的幾個女生,氣勢洶洶地等在校外的巷子口,似乎還拿著作案工具,只待她羊入虎口。


  李豆蔻等她開口,卻發現她求助的人,是林池,而她,壓根就是個小透明。她說,跟你一起走,而不是,跟你們一起走。

  林池緩緩回過頭,看了一眼豆蔻,然後朝著沈露安露出皎潔的牙齒。

  「當然可以!」

  「你們倆讓開!」韓秋君雖是學校里數一數二的土豪公主,但事實上她並不算驕矜,也從來不是一個盛氣凌人的姑娘,所以小學到初中,李豆蔻、林池和她的關係,都還算不錯。這個姑娘做事認真,中規中矩,如若不是豁出去了,也斷不會使這種路口堵人的手段,「李豆蔻,你要幫著她是嗎?那我們就絕交!」她使出殺手鐧,豆蔻有些為難。林池卻跟一尊雕塑似的擋住沈露安。豆蔻說:「韓秋君,冤有頭債有主……畢竟也不是沈露安的錯……你就大人有大量。拜託。」從小到大,李豆蔻雖然算不上強勢,可求人的姿態卻少有,奉行說不過就打,打不過就跑,跑不了就要命一條。

  韓秋君漲紅了臉:「可她媽媽……」她其實是膽小的姑娘,此刻有些動搖,旁邊的一個女生卻慫恿道。

  「她媽媽是狐狸精,女兒一定也有狐狸精的基因!」說話的女生,正是徐霜,情書事件已經過去甚久,早被大多數人拋到九霄雲外,但她看林池的眼神,還是有些怪。

  沈露安因有男生在場,忍不住回擊道:「憑什麼都是我媽的錯,你怎麼不問問你媽,幹嘛連一個男人都管不住呢?像個瘋婆子一樣……也難怪……」

  豆蔻心裡微微一刺,哎喲喂沈露安……你就不能少說兩句。而韓秋君聞言,直接兜過旁邊女生手裡的一個水桶,朝著沈露安潑了過去。

  別啊!李豆蔻的第一個想法是,那桶里裝著的,是硫酸。電視裡不都這麼演嗎?她生怕那硫酸毀了她青梅竹馬林池一張如花似玉的臉,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犧牲精神,挺身而出。

  一桶的墨水,她黑著一張包公似的臉,預想中的化學反應卻沒有發生,而林池大聲叫道:「李豆蔻!」然後一把把她扭過臉來。

  她有些不耐煩:「我沒死,少叫魂。」爾後回過頭,指著捂著嘴嚇得臉色蒼白的沈露安對韓秋君說:「既然是墨水,你就可勁兒潑吧。潑完了,以後別找她麻煩了。」

  韓秋君卻傻了眼了:「對不起……豆蔻……你沒事兒吧?」

  「太過分了!」將沈露安護送到家,林池在學校的水池邊,去找正使勁地想把一身墨水洗乾淨的李豆蔻。

  沈露安也挺過分的。她本想這麼說,卻聽到林池嘆了口氣說。

  「沈露安也真的可憐,她一路哭到家的,雖然這墨水沒有潑到她,流言的髒水卻已經潑濕了她。」


  李豆蔻打量著林池,這個傢伙平時話也不是特別多,怎麼到了沈露安這,叨嘮得跟個唐僧似的呢?

  「走吧。」身上的墨水是洗不乾淨了,她擺擺頭說,「回去吧。」

  林池迅速地褪下身上的校服,替她披上,揉了揉她的頭髮:「委屈你了。以後這種事,你別瞎出頭,不還有我嗎?」

  這句話,真貼心。她鼻子一酸,如果不是為了沈露安,而是為她,該多好。

  沈露安後來沒有來上學,校園裡關於沈大夫和韓富商的桃色新聞頗多,韓秋君看到豆蔻不再打招呼,儘管覺得抱歉,但她知道,李豆蔻和林池,都站到了她的對立面。後來聽說沈露安要轉學,來收拾剩下的教材的時候,離中考,已沒幾天。

  夏日蟬鳴聒噪得可以,沈露安默默地收拾著東西,抬頭看了一眼自習課上林池的背影。

  豆蔻看到她走到他旁邊,用手指尖戳了戳他的胳膊。

  林池狐疑地抬起頭,他們耳語了一句,林池跟著她,走出了教室。

  自習教室一下炸開了鍋,流言蜚語陣陣,她不想聽。可心像被拖了出去,刻刻煎熬。於是趁著亂,想從教室後頭溜出去探個究竟。

  結果郝鵬這個挨千刀的,目光時時刻刻盯著李豆蔻,這時候大叫她的名字。

  「豆蔻啊,你去哪?」

  「我……我去小賣部買吃的!」

  郝鵬喜色難以自持,太巧了,他也正有此意,所以,啥叫天生一對呢,他騰地站起來。

  「一塊去!」

  黑著臉的李豆蔻,就這樣,跟在活蹦亂跳的郝鵬身後,無可奈何地朝著小賣部走去。


  他們去了哪了?她會跟他說什麼?

  小賣部里,郝鵬連問了她好幾聲,要吃什麼,豆蔻回過神來。

  「三包薯片,兩板德芙,一瓶汽水,兩個雞腿。」

  除了化悲憤為食慾,別無他法。

  林池在幾分鐘後返回了教室,昂首挺胸的,像個打了勝仗歸來的戰士。李豆蔻啃著雞腿油乎乎地抬起頭,觸到那個表情的時候,悵然若失。

  是……被告白了嗎?還是告白了?一臉春光燦爛豬八戒的笑容,怎麼看得這麼不舒服呢?

  幾個男生湊到林池旁邊,八卦著嬉笑說:「班花跟你說什麼呢?吻別了嗎?」

  林池拍了其中一個的腦袋,說:「胡說什麼啊。真沒什麼哈哈……」

  真……沒什麼嗎?左手上的雞腿忽然變成了油膩的妖孽,她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李豆蔻!」數學老師不知何時走進來,一見李豆蔻手裡的雞腿,氣得拍桌子,「你給我出去吃!」

  豆蔻站起來,沒精打采地抱著雞腿出去了。

  事實上,那天沈露安說的話,並不是豆蔻所想的那樣。

  林池的笑容,滿滿當當里全是自負。那是因為沈露安說了一大段煽情的話。但聽到耳朵里的大概意思是:林池你真是太man了。你簡直就是個英雄。

  在少年妄想快速成人的年紀,沒有什麼比被誇「英雄」和「男子漢」更值得他開心的事了。林池經常被豆蔻罵幼稚,而沈露安則一語點破了他內心需要被誇獎和認可的那部分。

  開心是很簡單的事,但他弄不懂李豆蔻一臉沮喪的樣子。


  沈露安要走了,她就這麼傷心嗎?雖然自己也有點捨不得沈露安,但那是出於一種被小粉絲崇拜的需求感啊。

  林池真是不要臉。馬上就要中考了,這丫還在看球賽和偵探劇。她整個人焦躁不安,心情down到谷底。

  林池的桌上放著一張大頭貼,沈露安在上頭笑得如同一朵像素不太高的玫瑰花。她拿起來,仔細地看她的五官,越看越傷心。

  而書桌前的玻璃上,倒影出自己的一張臉。

  憑什麼啊!上天不公平得有些過分了。都是爹媽生的,她怎麼就能長得跟花兒似的,大多數人,都長得跟狗尾巴草似的呢?她就算是花……臉盤這麼胖,也得是太陽花了啊!

  她齜牙咧嘴地猛地轉身,怒目圓瞪地望著正走著貓步進來的林池。

  「你怎麼知道我進來了?」

  她指指身後的玻璃,然後揮了揮手裡的相片:「這麼珍貴的班花照片,得放好吧?」

  不過也是,放在手邊,可以時時刻刻欣賞著呢。一想到這茬,就忍不住心酸。

  林池張了張嘴,忽然意識到李豆蔻這麼反常的原因,他知道女生之間微妙的感情,跟他們男生不太一樣,於是他笑著說:「不會是嫉妒她吧?」

  李豆蔻愣了一下,惱羞成怒:「怎麼了?沒事兒長得這麼漂亮,嫉妒一下還不行了?」

  她一把將照片塞到他手裡,氣呼呼地出了門。

  「餵……李豆蔻……」林池將照片隨手一丟,想要追出去,「生氣了嗎?」

  啪。門用力地被李豆蔻甩上了,砸到了他的鼻樑,生疼生疼的。

  「果然胸小的女孩氣量小啊!」他摸了摸鼻子,原本想追出去說,李豆蔻,沈露安哪有你討人喜歡啊!忽然覺得李豆蔻發起飈來的樣子,很有吃醋的感覺,便笑著,坐回自己的位置了。開心地打開漫畫書,沒留意自己踩了好幾腳掉在地上的沈露安的大頭貼。


  洗手台前,李豆蔻小心翼翼地琢磨著林阿姨的化妝品。並不多,口紅和粉底液她大致能揣摩出怎麼用,睫毛膏和眼線筆就太深奧了。給自己抹了個大花臉,看著鏡子裡自己的滑稽的樣子,頓時想哭。

  嫉妒有什麼用?於是開始做自我安慰。畢竟,留在林池身邊的那個人是她啊。所以,長得沒有那麼漂亮,也沒關係吧。畢竟林池也沒有帥到令人想揍他的地步啊。

  但是沈露安漂亮到讓人……想揍自己的地步了。

  簡單粗暴的洗臉,讓她把自己搓成了一個大紅臉,鏡子裡那個不自信的姑娘,有些悲傷地知足。

  李豆蔻沒想到的是,沈露安前腳剛離開學校,她卻要離開A市了。

  那是在2004年中考結束。

  林叔叔剛做完復健,那場車禍終究落下了禍根,他的左腿微跛,脾氣開始變差。

  那一年,他們一起考進了一中。只不過,林池以年級第三的名次考進了A班,她險些名落孫山,但好歹不用重蹈上初中的覆轍,考進了B班。

  難得喜訊衝散了車禍後的陰霾,兩個大人很開心,好像兩個孩子都中了狀元似的。事實上,李豆蔻也挺開心的,原先預計著死定了,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以她的成績上一中,真是難得。

  為了慶祝他們考入重點高中,林家父母決定給兩個孩子報個旅行團以資鼓勵。於是一放假,李豆蔻和林池就搶著電腦查看旅遊景點。

  「拉薩!我要去西藏!」林池鄭重其事地宣告。

  「哦。」李豆蔻淡淡地應了句,「我去大連。」

  因為大連有全國最大的水族館,也許,在那裡可以看到美人魚?

  「還記著你的美人魚呢?」林池不屑地撇撇嘴,「水族館裡沒有美人魚的。不如去拉薩啊。聽說拉薩拜佛特別靈的……」

  「哦?布達拉宮裡有佛嗎?」


  「廢話!好多金身!」

  「可是……林池,你不是無神論者嗎?」

  她扭過頭:「我知道水族館裡沒有美人魚,也許這個世界上都沒有。可是,我就是想去看看。」

  李豆蔻的側臉倒影在玻璃窗上,看不到眼神,但林池覺得豆蔻的樣子很悲傷。他不再與她爭辯去哪,溫和地說:「行,那我們就去大連。也挺好的。」

  總而言之,你想去哪,我陪著你。至於有沒有美人魚,你說有,就有吧。

  這時候門被推開了,林叔叔的表情有點古怪,他說,豆蔻,你出來一下。

  林叔叔走路有一點點跛,算不上太明顯,這是那次車禍的後遺症。下雨天的時候,膝蓋便會疼得厲害,李豆蔻特地跟電視裡學的推拿,每逢雨天,便是她上崗的時候。

  三天後,林家來了一位客人。

  李豆蔻曾想過很多次再度相逢,可是這一回,她的母親就出現在她的面前的時候,如果不是事先說好,她也許都快不認得她了。

  其實五官變化並不算大,相差的,無非是成年女子後天的氣質。趙眉眉穿著一套運動服,胖了許多,臉色也紅暈了許多。可是在李豆蔻印象中,媽媽該是那個照片裡穿著旗袍,喜歡聽黃梅戲的女人,瘦,孱弱,發起脾氣來讓人心疼,擔心她會暈倒。當年她美,美到李豆蔻懷疑自己是抱錯的,如今她仍美,只是胖了,像個中年持家的婦人了,反倒跟她有那麼點相像。只是這份相像,不過是外表上的。骨子裡,早已經分崩離析。

  原來,她是去了俄羅斯的喀山。從中國的北部坐火車去,完全不需要跨海。

  所以,她所固執地以為的,母親坐著輪渡去了海那邊的城市,她站在船桅旁邊,腳底下是飛躍的魚,然後很思念很思念自己的女兒,這一些,根本就不成立。

  而她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了。

  不是會戳破的肥皂泡,不是她一醒來就消失的夢,然而,她卻覺得,那麼陌生。

  她身邊那個齜牙咧嘴的小屁孩是誰?身邊那個大鬍子男人又是誰?她和她錯過的六年時光里,怎麼會憑空多出這些人來?明明……明明記憶里,只有他們三個。而爸爸……呵,他不會知道李豆蔻有多麼想他。不提,不代表不想。小小年紀她已經知道避而不談的忌諱。


  而此時,時隔六年,她終於回來了,她消失了那麼久,就真的沒有想過過問她一句嗎?她終於想起她來了嗎?

  才不是。不過是打算回國來開餐館了,才跟舊時老友恢復聯繫。她可真狠心啊。不但拋下她和爸爸,連28歲以前的所有有關聯的人事都拋棄了,以赤子的姿態去了喀山,那她回來幹什麼?

  李豆蔻不開心,她一點都不開心。可是她卻敏感地知道,她不能表達出這些來。

  她忍住眼淚,安慰自己說,別哭,別哭,男兒有淚不輕彈。

  怎麼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於是,她就這樣帶著僵硬的笑容,一點都沒有怨氣地,一點都沒有骨氣地,說,媽,你回來了。

  好像母親只是出了一趟遠門,帶回了一堆她一點都不想要的禮物。

  沒有生疏,沒有抱怨,沒有時隔多年的陌生感,她表現得根本不像自己。

  好像是順理成章的事兒,而她只是順理成章地裝作配合命運。

  兩家的大人,都沒預料到事情會這麼順利,李豆蔻會這麼懂事,不矯情不折騰,鬆了口氣。尤其是她媽媽。

  於是她開門見山,從俄羅斯帶來的一堆異國禮物,聊表謝意。以及解釋她真是不知道李青山去世了,否則,她不會麻煩他們照顧女兒這麼久。然後她說,她這次回國,不打算留在A市,她和她的丈夫,恩,她的新丈夫是在喀山認識的華人,開餐館的,眉宇間沒多少表情,這次回來,打算去杭城開家西餐廳。

  她要帶李豆蔻走。

  「你這幾天就把東西收拾一下。」臨走時,她說,「我兩天後來接你。」

  「這麼急嗎?」林阿姨的表情有些失落,「不能多呆幾天嗎?」

  林叔叔朝她示意了一眼,林阿姨閉了嘴。


  「時間挺緊的,沒辦法。那邊餐廳已經聯繫好了,得過去裝修呢。豆蔻,聽到沒?」

  「哦。」她淡淡地應著,看到那個管她的媽媽叫媽媽的小屁孩朝她不友好地扮了個鬼臉,沒來有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唯有林池看出了她的不對勁。

  不過,他的解讀是,李豆蔻,你不用開心得面都癱了吧。難怪最近對自己態度那麼差,她是早就聽到風聲,她媽媽就會來接她吧?但好歹是朝夕相處那麼多年人,用得著,這樣過河拆橋嗎?李豆蔻此時的感受,無法形容,她笑著說:「是啊,我要走啦!」

  對面的林池,從電腦屏幕移過來眼神,表情有些古怪,半晌他笑了起來,回了一句:「挺好啊。你不是一直……都在等這一天嗎?」

  是的,一直在等。以為等不到了。但是,等的,好像跟今天不太一樣。

  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夢想中的場景是起碼她會大哭一場的,跟媽媽抱頭痛哭。然後去爸爸的墳頭,上一柱香,就這樣,在他的附近生活。在這個城市,離爸爸,林池,林叔叔和林阿姨,離她的少年時光不會太遠的地方生活下去。

  她以為。

  但是此刻,卻哭不出來。

  她只好咧著嘴笑著,嘴角揚到最高點:「我們會去杭城。你去過沒有?」

  林池的情緒很不好,他很想兇巴巴地問她,我從9歲開始跟你在一起,你說我去過沒有去過沒有啊!

  然後他咬了咬牙,繼續笑:「聽說房價很貴。」又想起什麼來,「沈露安好像要回老家,她家好像也是杭城?」

  好巧啊。真的,好巧。

  他背過身去,噼里啪啦地摁著滑鼠,點開掃雷,就這樣機械地點。

  然後他聽到身後的李豆蔻,聲音細弱地問他:「我終於要走了。你……開心嗎?」


  明明是想問,你會不會難過啊?你會不會捨不得我啊?你要麼留我一下啊……起碼……

  她聽到林池硬梆梆的一串笑聲:「當然開心啊!你走了房間歸我了!電腦也歸我了!我簡直……開心死了!」

  李豆蔻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她的腦袋裡其實空白一片。

  林池今天掃雷技術真爛。

  真的,好爛。

  她提起精神,一把將林池的滑鼠奪過來。

  「林池,我要走了。我得把我的獨門絕技傳給你。以後,就靠你了。」

  她說的,是給林叔叔推拿這件事。

  臨走那天,林家大人送了她一部手機。04年,手機剛剛興起不久,諾基亞是龍頭老大。

  她將它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裡,大大小小的行李,都是林阿姨替她收拾的。

  像打包起她在林家的6年,那些編織袋,令她覺得鼻子一酸。

  事實上她明白,出了這間屋子,它們,就不再是它們了。

  林阿姨說:「手機里已經存了我和你叔叔的號碼,你要常常打電話過來。知道不知道?」

  「唔。」

  她指著其中一個袋子:「這裡頭有你喜歡吃的一些零食……我昨天去給你買的,怕杭城……也是,杭城怎麼會買不到呢。」她轉而自嘲地笑笑。


  「還有還有。有幾件衣服,你穿舊了的,我就沒塞進去。還有幾件睡衣,方便你回來的時候可以換著穿。杭城……也沒那麼遠對不對?」

  其實挺遠的,真的挺遠的。

  「要經常回來。要照顧好自己。要……」林阿姨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忍再說下去。

  林池沒有出來送她,他面對著死機的電腦,不知有多久。直到廚房裡的油煙氣息,涌動起來,只是忽然覺得鼻子一酸,林池罵了自己一句。

  「我可是男人誒,哭個屁啊!不就是個李豆蔻嘛!愛走不走!」

  不就是個李豆蔻,卻偏偏是這個李豆蔻,讓他偏偏不能忘懷。

  一個晃神,真的像是彈指一揮間,李豆蔻甚至有些後悔,最後因為自己心裡的偏愛和偏見,對林池的態度那樣之差。哪兒也不想去的她,此刻,卻要永久離開這個城市了。

  火車站裡,明明說好不會來送別的林池,出現在了眼前。

  然而正當她要驚喜地衝過去,心想無論如何都要給林池一個告別的擁抱時,身後出現的兩個女子,讓她的腳步停滯了。

  是沈露安和她媽媽,即便是舉家搬遷,她們倆戴著墨鏡,跟明星出國旅行似的,沈露安背著一個精緻的雙肩包,嘴角掛著一抹微笑,手裡的玩偶,跟林池手上的那一個,湊成一對。

  原來,林池不是來送她的,而是順道出現在她面前。

  身旁的母親推了她一下,杵著幹嘛,並不知情的她跟沈露安的媽媽友好地寒暄著。

  「你們也去杭城啊?真巧真巧……您是杭城人?以後可要多多幫持啊。」

  林池走到她面前,表情有些僵硬,賭氣似的將手裡獨一個的玩偶塞到她懷裡。

  她卻皺著眉頭問:「幹嘛啊。」

  不是一直想要嗎?好幾次經過學校附近的精品屋,巴望著裡頭的蒙奇奇,價格偏高,初中生根本買不起。一對穿著結婚禮服的蒙奇奇,是李豆蔻想要的生日禮物。他本來想塞到她的行李箱裡,結果媽媽早就將她的行李箱塞滿了自家做的玫瑰醬。是李豆蔻最近最愛吃的調味品。索性,給了一個他可以送別她的理由,卻未料到,在門口的時候碰到了沈露安,她們竟是同一時間的火車。而沈露安卻非搶他手裡的玩偶不可。他不忍心在沈醫師面前太失禮,只得硬著頭皮說,起碼給我留一個。

  此刻,這一個被李豆蔻推回他手裡,她忍住不去瞥正嬉笑著跟她母親說悄悄話的沈露安懷裡的那一隻。

  既然是一對,就不要給我了。

  林池也來氣,李豆蔻最近給他吃的白眼已經夠多,此刻當著大人的面,又將禮物退了回來,態度堅決,眼神里,甚至有嫌棄,他覺得顏面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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