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02

2024-09-13 18:28:58 作者: 王巧琳
  「不要拉倒。」順手將那隻蒙奇奇丟進了左手邊的垃圾桶。

  李豆蔻面色難堪地看著他,咬緊牙關。

  她心疼那隻蒙奇奇,更心疼自己。

  憑什麼,她就要做那順水推舟的舟,借花送佛的借花人。她不要。

  她留給林池的最後一句話是。

  「後會有期。」武俠小說看太多了,她抱著拳的樣子有江湖人的決絕,火車報站聲聲聲催人,一肚子的話,一句都沒有說出來。

  他就這樣眼巴巴地看著李豆蔻和她的新舊家人上了火車,沈露安拼命地朝著他揮手,他半天才舉起手來,僵著擺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什麼,俯下身去翻那垃圾桶。

  那隻蒙奇奇公仔,被他扒拉出來,夾在胳膊肘底下,心情很不愉悅地朝著出口走去。

  後會有期。

  去你媽的後會有期!

  火車上,李豆蔻蜷在上鋪,腦子裡滿是那隻蒙奇奇,她有些後悔,沒有接過來。林池的背影,從移動的窗口一閃而過。只是一剎那,鼻子猛地一酸,長久未哭過,此刻憋不住眼淚了,無聲地掉。

  林池,後會有期。

  卻不知這有期會是何時。為什麼連分別都是這樣地不如人意,就連那依依惜別的眼淚,都變成了人後的委屈。

  媽媽叫了她好幾聲,才反應過來,看到她不耐煩地端著一碗泡麵。

  「哦。謝謝。」

  「媽……」

  「又怎麼了?」

  「沒什麼。」她轉過頭,聲音細細的。

  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忘記了嗎?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算了,就當是生日面吧。

  火車上鋪顛顛簸簸。幸好沈露安沒有跨過幾節車廂過來打攪她。儘管心情很差,甚至有些恐懼,但她還是晃進了夢想,一晃到了杭城。一晃很多年過去,一晃發生了那麼多細細碎碎的事,拼湊起後來25歲的李豆蔻的所有人生。

  而往昔無論是美好,還是悲傷,也都成了紀念簿里的無法重來的一頁。

  第六章一開始的相處,其實還算順利。儘管有時光造就的鴻溝,以及身邊朝夕相處的新的陌生人,但她畢竟是媽媽。然而,臨別時,她慪氣一般的提議讓母親十分難堪。那個如今是她丈夫的人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抱著他的兒子,卻極易察覺到他雲淡風輕的臉上,眉頭微皺。面對女兒要她陪同一起去,墓地跟父親告別這件事,趙眉眉選擇了拒絕。

  她說,時間太趕了。下次吧。

  李豆蔻看出了母親對她的丈夫的忌憚,雖然大多數那個男人看起來溫和冷靜,但母親在小事上雖然頤指氣使,但總體上來說,她是害怕他的。多年以後,李豆蔻弄明白害怕是分很多種的,有人害怕比自己強大的事物,而有人害怕自己把握不了會失去的事物。母親是後一種。

  她以借讀生的身份,進入了杭城的一所普通高中。成績並不算好的她,面對著那麼多張陌生的臉,發了瘋似的想念林池。

  總有幻覺,一個昏昏沉沉的午後,她一下子咯噔醒來,往後看一眼,便能看到那張熟悉的臉了。

  然而,終究意識到這是一場白日夢。她已在離他千里之外的城市裡,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最想念的人,竟然是他。

  林阿姨送的手機,她一直放在身上,偶爾會有一兩條簡訊躥進來。遠方的大人,轉發的那些由簡訊段子手精心編繪的一毛一條的祝福簡訊。林池那時候還沒有手機。

  雖然經歷了不太愉悅的別離。但在QQ上,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隻公仔和兩個人最後一面的小小衝突。

  李豆蔻送給這份生活的,是一個完全不同於過去的,沉默寡言的自己。


  所有的語言,都因為沒有出處而慢慢變得無法組織,就連母親,也訝異著自己記憶里活潑任性的女兒,怎麼變成了這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將這些,沒有歸咎到自己的身上,而是選擇相信李豆蔻一定是因為寄人籬下而變得陰鬱內向。

  李豆蔻是無法忍受這些的,把銀行卡交到母親手裡的那一日,她頭一次將自己以為可以平息的怨懟統統釋放。而這也成為了她們母女之間,最終沒能平和度過那中間錯過時光的關鍵性因素。

  銀行卡的金額確認後,母親在屋裡跟繼父的對話讓李豆蔻忍無可忍。

  「怎麼可能只有這麼點錢?不是我說,我倒是有些懷疑,他們收養她的初衷了。要不是懶得計算那麼多……我真是……」

  而他們給予她的,又何止是一個安定的居所和穩固的衣食這些看得見的東西?他們給她的東西是她終身視若珍寶,無價的東西。是本該她這個母親來給予的,然而她卻質疑那些沒有責任卻仍舊給她女兒愛的人。

  門被重重地推開,站在門口的李豆蔻逆著光,他們看不清她眼裡強忍住的羞辱的眼淚,但也能從她的氣勢和發抖的動作里看出她的怒不可遏。

  「如果你要算清楚的話,我可以一筆筆告訴你,這些年我花了他們多少錢,我爸的撫恤金壓根不夠我活成這樣。」

  她還有滿腔的話要說,滿腔的憤慨和委屈要宣洩。

  趙眉眉驚呆了,她的第一反應並不是女兒和那家人關係的親厚,而是出於倫理和家教來說,這個孩子竟這樣大聲沒有禮貌地闖進門來,她的丈夫甚至慌亂地掩上被子,以遮蓋自己只剩下褲衩的下身,無可奈何地沖她苦笑。

  「你像什麼樣子!有沒有家教了,跟媽媽這樣說話!」

  「家教?」

  對這詞,她呆住了,許久露出一個冷笑:「沒有家,我哪裡來的家教。」

  其實趙眉眉在國外那麼多年,雖然脾氣不好,但也算是一個優雅的女性,但當時她真被氣壞了,尤其是在丈夫面前失盡尊嚴,她像一頭母獅子一樣衝到女兒面前,揚起的手,帶著時隔八年的壓抑。

  但那個巴掌,還是沒能碰到她面前的這個女孩倔強的臉上。

  李豆蔻想,如果那個巴掌落下來,一切反倒都好說了。可是她知道她不會打她的,她的打不下手,和林阿姨和林叔叔的打不下手是不一樣的。


  趙眉眉那一剎那,看到的是一個陌生人,李豆蔻的體內流著她一半的血液,然而,她卻無法與她親厚。骨子裡的驕傲和自尊,令她無法正視自己對過去八年所作所為的悔恨和遺憾,她無法下手,是因為無法面對。那張臉,讓她想起了她的前夫,事實上,他們連一紙婚約都沒有。當年她固執地要與他結婚,家裡人何等反對,她卻賭著一口氣地嫁了。然而,往後的日子因為她的太過負氣,卻以負能量的趨勢,一步一步走到無法挽回。她的尊嚴,是她的致命點。

  於是,她悻悻地收回手,只是恨恨地說了一句。

  「你這副樣子,真令人討厭。」

  在初到杭城的半年裡,她和趙眉眉的衝突僅此一次,此後一切和平相處,不再有任何風波。在這個「家」里,她竭盡所能地少惹麻煩,也儘可能少地引起他們的注意。有時候,她更像一個寄居者。

  算不上忍,也算不上熬,也不是不想要了,而是明白自己想要的,得不到罷了。一切都讓李豆蔻覺得恍如隔世,如今在杭城的,像不是自己,影子被丟在了A市,而她的魂靈,無處歸棲。

  沒有他,沒有他們,沒有爸爸。

  A市一中的課堂上,林池上課的時候撥弄著郝鵬的手機。一樣老款的nokia,跟媽媽送李豆蔻的是一個型號。也不知道她帶沒帶手機,只是嘗試性地發一句。

  「在?」

  很快有了動靜,那邊發來兩個字:「你是?」

  雖然這回答很正常,畢竟他發過去的是陌生號碼,可得到這句回答的他,覺得很是氣餒。

  「我是郝鵬。你一切可好?」

  莫名其妙地撒了個謊,彆扭地卻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要騙她。

  那邊說:「一切都很好。你呢?」

  額頭冒出了汗,林池不擅長撒謊,郝鵬在座位上打著盹兒,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借用了身份,噼里啪啦地打了一堆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郝鵬該用的語氣是哪一種。

  「啊哈……我一切也很好啊!我跟林池同班呢。」


  提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心裡充滿了期盼,把手機放在腿上,眼睛卻一直去偷瞥著。

  你會問起我吧,一定會問起吧。是帶著甜蜜和狡黠的一種期盼,等不住了,想戳穿自己撒的謊,告訴她,哈哈,我其實是林池啦。這時候手機振動了一下,他急忙退出去看簡訊。

  「我知道。挺好的。」

  沒有問起他,預想中的那句「那麼林池好嗎」沒有出現在眼前,她根本不在意他好不好是不是?不問問林池最近怎麼樣了,李豆蔻,根本就在她的「一切都很好」後,無暇關心自己的好與不好。

  濃濃的失意挫敗了他,林池握著的那隻手機,像是握著自己的失敗見證。

  虧得他還關心她好不好!自尊心令林池覺得有些恨起李豆蔻來,整個人繃得緊緊的,他真想問問,李豆蔻,你真的有那麼好嗎?我不在你身邊,你就好到這樣嗎?

  「林池,你在幹嘛?」老師敲了敲桌子,有些嚴厲地看著一臉便秘樣的林池。

  手機被收走了。郝鵬有些喪氣,但作為林池的好朋友,他表現得很大度。

  「沒事啦。」

  「我賠你一個。」林池說。

  「不用不用啦!」雖然也不知該怎麼回去跟爸媽交代,手機才買來兩天誒,何況,他甚至還沒有跟李豆蔻聯繫過。

  林池卻很快買了一個給他,坦言自己弄丟了朋友的手機,問爸媽要的錢。林池知道,他這樣急切地想把手機還給他,不過是為了知道李豆蔻的一切安好,是有多好。

  可是,一切都好,仿佛像是一把利刃,割斷了他和她的聯繫。

  如果她說不好,他就可以問,怎麼了?然後,在你來我往的對話中,也許能夠重建記憶里的無話不說。但是因為她好,一切好像進行不下去了,下一個石子不知該壘在哪裡,似乎,哪裡都多餘。

  「你是不是想知道李豆蔻的近況?」他這麼問。


  「當然……」郝鵬也不矯情,但紅了臉。

  「你說話挺笨的,李豆蔻那個傢伙特敏感,小心她不理你。」

  郝鵬急了:「那可怎麼辦!」

  「我替你問唄。問了我告訴你。你別穿幫就好。」林池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下午的時候,林池連著發了好幾條簡訊,也沒有收到回復。他有些心急,老師的話一句都沒聽進去。

  自習課的時候,他終於按捺不住。

  或許是停機了嗎?他騰地站起來,一路狂奔到小賣部。

  「老闆,幫我給這個號碼沖100元話費!」

  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李豆蔻在黑暗中摸索手機,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了。

  從昨天傍晚開始發燒,媽媽丟給她一板藥,跟她說的唯一一句是,好好休息,明天幫你請假了。還有,別跟你弟弟太靠近了,省得傳染給他了。

  她說哦,身體燙,心卻涼得一塌糊塗。

  桌上一碗麵,醒來已經糊了,上頭的雞蛋像是被蹂躪過的一顆心,十分難看。

  時間是下午四點鐘,信息欄里有六條未讀簡訊,都是郝鵬的。

  「你在幹嘛?」

  「很忙嗎?」


  「下課了誒。」

  「幹嘛不回我。」

  「林池今天曠課了。」

  「喂!李豆蔻!」

  記憶中的郝鵬是個溫和的人,沒那麼多焦躁的情緒,提到的林池,令她忽然有些力氣了,回過一條。

  「林池怎麼了?」

  對方蹦回來的簡訊是第一時間的:「不知道。你怎麼了?幹嘛才回我?」

  「很忙……剛開學,太忙了。」

  在撒謊這門技術活上,她並不擅長。可是能怎麼說呢?李豆蔻一貫要面子,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想念他們,想念A市,想念那裡的一切,甚至是流動的時間。

  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她剛剛發著燒的夢裡,統統都是林家三口。

  因為回不去,反倒不讓任何人知道她想回去。

  口很乾,可是身邊沒有水,只得掙扎著起身,屋外的陽光鋪天蓋地地席捲進黑黝黝的屋子,席捲了疲憊不堪的她,屋外沒有人,空蕩蕩的客廳里,遺留著江心南堆到一半的積木,那是個未竣工的房子。

  她走過去,舔了舔幹得起皮的嘴唇,一塊一塊地,壘上去。

  紅色的小別墅,在最後一塊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她拿著積木站起來,一不小心帶倒了一切。

  木房子轟然倒塌,她握著最後一塊積木,呆了一會兒,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倒了,一切,都倒了。放下那塊積木,撲過去看簡訊。

  「很多新朋友嗎?」

  咬著牙考慮了一下,回過去。

  「恩,非常多,我這麼討人喜歡啊。」

  那年冬天,趙眉眉丈夫的姐姐從喀山趕過來看望他們。趙眉眉和丈夫商議,怎麼都不好讓遠道而來的客人住酒店,於是她在飯桌上對李豆蔻說了這個意見。

  「哦。」她淡淡地應。

  「你去同學家住幾天?他們也就來幾天……」

  「好。」她打斷母親的話,用力地扒飯,「我吃飽了。」

  呵。要她去同學那住幾天?她哪裡來這麼要好的同學?可是李豆蔻一點都不願意趙眉眉知道,她在杭城混了半年,連一個「可以去借住」的朋友,都沒有交到。

  其實提出拒絕是可以的,只是心裡像是嘔了一口氣一般,答應下來,勢不回頭。

  她的計劃是,那一日撐死去訂個酒店,卻因為實在年少,沒多少經驗,待到除夕那日才想起來,喀山的親戚已至,酒店卻已經預先售罄。一時竟是不走也不行了。

  草草用過晚餐,西式年夜飯,喀山來的江叔叔的姐姐,帶來了她的洋丈夫,一家人倒是其樂融融,甚至不忘中國禮儀,給了她和江心南一樣大的紅包。她禮貌應承,卻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吃完後,江心南扯著她的胳膊哭喊著要煙火,她也沒理,跟趙眉眉說,我去同學家了。

  出門時,才覺得冷,才想起還穿著舊衣服,連過年的新衣,都沒有帶下來。

  辭舊迎新,她卻不知未來有什麼在等著。

  那個不存在的同學,住在網吧里。


  也是兜了一圈,才決定去網吧的,外頭,實在太冷了,並且冷清。大街上的店鋪基本都關了門,唯有幾家酒樓營業,接年夜飯。

  豆蔻訝異的是,大過年的,網吧里的人倒還不少。內心覺得詭異地一平衡,QQ上,朝著林池的頭像發了句:「xiu,我來了!」

  那邊發來幾個感嘆號:「李豆蔻,你怎麼在網吧?我剛看了IP位址……你……怎麼了?」

  呵,被家裡遺棄了啊。她勾起嘴角,撒謊說。

  「啊……過年嘛,放鬆一下,有什麼好玩的推薦我嗎?」

  「你一個人嗎?」

  「一大幫朋友呢。」她看了看周圍那些陌生的朋友,敲打著屏幕,「林池,你在玩什麼遊戲?帶我一塊兒玩好不好?」

  A市。

  郝鵬一伙人已經在客廳里等待半天了,約好除夕一起出去狂歡的,包廂都訂好了,這傢伙卻磨磨蹭蹭了老半天。

  「好了沒啊?」

  「等一會兒!」林池朝著客廳吼道。這已經是第五遍了。

  郝鵬見眾人有些急了,跑到書房敲了敲門,一眼就看到林池打開了遊戲。

  「喂喂喂!你不會還要殺一把遊戲再走吧?」

  林池回頭露出一個恬不知恥的笑容:「是啊。我覺得遊戲比較好玩。要麼,你們去吧……」

  「你的份子錢都交了!」郝鵬感到震驚,「你確定不去嗎……」


  「不去!」林池瞪他一眼說,「我忽然發現自己的使命是稱霸本區,成為最好的逍遙生,走吧你!」

  帶著一臉對神經病不可思議的表情,郝鵬只得帶著大部隊走了。林池面對電腦幾乎要哭了。

  份子錢啊……老子難得奢侈一把啊……

  你知道郝鵬那群王八蛋定的包廂有多貴嗎?李豆蔻你個王八蛋真會挑時間啊!

  好半天才從一大堆遊戲圖標里,找到那個夢字。選了紅頭髮的角色,因為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林池在那邊教著她:「你點一下屏幕,不要放,她就會跟著你滑鼠的方向跑了。」

  「我跑累了。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可以回家嗎?」

  「沒有啊。要30級才能買房子呢。」

  「哦。」原來,她也沒有家啊。原來家這種東西,是需要資格的。她沒有資格。

  站在旁邊的那個逍遙生的腦袋上,冒出一排字。

  「你一個人站在這幹什麼呢。」

  她愣了一會兒,打過去:「我不知道去哪裡好。」

  他說:「走吧,我帶你去北俱蘆洲看雪。」

  北俱蘆洲一片雪白,偶爾會碰到幾個怪,她跟林池就這麼毫無目的地地,轉著圈子。林池開了保護,她每挨怪物幾下,他就會過來擋。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熒幕里的兩個小人兒疊在一起的時候,會說不出來的溫馨。


  看吧,林池長大了,也可以保護她了。

  屏幕上顯示,林池給了她八百萬兩白銀,真當是慷慨大方。

  「壓歲錢。」

  「能提現嗎?」她笑著問,然後點了他的頭像,給了他八十八兩白銀。

  「李豆蔻你個小氣鬼!」林池在那方咬牙切齒,「我爸媽給你準備了壓歲錢的。好厚一疊。」

  豆蔻盯著屏幕里的那一行字,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股溫熱,席捲而來。一定是網吧里的空調,開得太足了。

  在林家生活的這麼多年,每年過年,她都會收到一個比林池更大的紅包。

  林池有一次抗議,林阿姨哄他,壓低聲音說:「豆蔻的紅包是三人份的,還有她爸爸的份兒呢,自然比你要多呀。」

  是悄悄地說的,但當時在洗手間裡的李豆蔻恰好聽到了,水龍頭開著,哭了好久。

  她聽到林池支支吾吾地說:「那該把李豆蔻媽媽的份兒也包進去呀。」

  從此,她的壓歲錢是林池的雙倍。

  她此刻最後悔的是,她每次都將那些錢花得一分不剩。

  窗外經過的四個人,看上去是父母與一雙兒女,哥哥與妹妹嬉笑著晃著手裡的紅包,父母臉上有滿足的笑容。

  離她那麼近,卻又那麼遠。她鼻子酸了又酸,眼淚終於止不住。

  那一個家庭,在她視線所及的位置,忽然停了下來,父親舉起小女兒,她伸出手掌來,面色欣喜。


  她定睛去看,才發現外頭已經飄起了細碎的雪花。

  瑞雪兆豐年。

  屏幕里也在下雪。北俱蘆洲白雪皚皚。林池叫了她半天沒有反應,吼說,李豆蔻,你不該給打個電話嗎?

  她沒看到,這時候手機屏幕亮起來。林家的電話。她接通,那方林池的聲音歡快雀躍。

  「新年快樂新年快樂!你要跟他們拜年嗎?」

  「好。」她這方帶著鼻音說,嘴角提了一提。

  「你在哭嗎?」林池那邊頓了一頓。

  「哪有。」

  「那聲音怎麼這麼奇怪?」

  「感冒。」

  「明明在哭。你被誰欺負了嗎?」

  「哭你大爺!大過年的哭個屁啊哈哈哈哈!快讓叔叔阿姨接啊!」

  網吧里的人被李豆蔻的音量給嚇到,回過頭去看到一個女孩兒捧著電話,滿臉的眼淚,然後用歡快的語氣喊著。

  「新年快樂啊!」

  那是2004年臘月三十,2005年的2月8日。


  杭城午夜昏昧的光線下,雪下得越來越大。

  網吧里人來人往,多數是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年少女。被拉開的玻璃門,湧進的寒氣讓她打了一個冷戰。

  「林池,下雪了。」

  還有,我們十七歲了。我好想你們。

  後面那一句,被震天的鞭炮聲給蓋過。

  林池捂著耳朵大聲問:「你說什麼?聽不清啊!」

  【迎新】

  不知自己站了有多久,那些細碎的回憶鋪天蓋地,他恍惚有時覺得,時光造就的鴻溝,根本不曾存在,他應當站在那個屋子裡,在那扇窗戶下,抱怨一句:「宵夜呢!」

  像很多年前,他曾戰戰兢兢地維持的一種平和。但即便是他們最最相親的時刻,依舊不是以情侶的關係。

  被一個電話從回憶里驚醒過來,是怡然的電話。勒怡然與他交往半年,林池看中的,也許就是她的那份自持。其實林池本無意過早結婚,但林局長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媽媽催得緊,總是各種安排相親。他也倦了,需要一個理由回到杭城。而恰在那個點出現的勒怡然,是林吉田牽的線。

  那日是林吉田的局,眾人皆喝得爛醉。他本就不勝酒力,只記得ktv包廂里,林吉田喊著一個叫艾莉的名字。怡然照顧他,卻被酒後失態的他一把推開,一下子撞到了林池的懷裡。

  許是酒精作祟,他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後來竟沉沉睡著。醒來的時候,還在KTV包廂里,眾人散的散,抗不走的就遺留了一夜。宿醉過後,他還握著她的手,怡然一個艱難的姿勢熬了一夜,他起身跟她說抱歉。勒怡然笑著說:「我沒事。」

  他絞盡腦汁地去想前夜的事,只記得一個名字,沒頭沒腦地問:「艾莉是誰?」

  勒怡然的表情是他終身難忘的,也許就是那一剎那的觸動,才會讓林池做出後來的決定。

  她黯然地笑著說,眼睛灰茫茫地閃:「他的業障。我的心魔。」


  他的業障。我的心魔。

  讓他想起來邢鹿的樣子,想起幾年前的某個午夜,高燒不醒的李豆蔻喊著他名字的場景。他看著勒怡然,覺得自己此刻,一定是和她一模一樣的表情。

  後來因為林吉田的關係,他和怡然多有碰面。有時候是她來北京出差,有時候是他來杭城。所謂的「來杭城」,都是千方百計地去搶杭州的單子。但沒有一次,能碰到那個人。亦沒有一次,有勇氣去「碰」那個人。

  林吉田在電台公開他的九根手指的故事那天,那個無數次走過的街頭,他見到了李豆蔻。

  和邢鹿。

  那是過年前的某一個晚上,兩個人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貨,一前一後地走著。邢鹿空下來回頭喊她的名字:「要不要幫你拎?」

  他所熟知的李豆蔻,依舊是他所習慣的倔強態度。

  「不用,我拎得動。你快走啊!」

  節日氣氛不算濃郁,但大包小包的禮品都是紅色塑封,怎樣,都有一種新婚小夫妻的仗勢。他停下了腳步,定睛地看著他們。渴望李豆蔻能回頭看他一眼,但好像……又不知他該用怎樣的眼神回望她。該說什麼客套話呢?

  「小日子不錯哈?」

  「啥時候結婚?怎麼說,我也是你曾經的哥哥,怎麼也得請我啊。我哥可是著名主持人,要不要介紹給你們當司儀哈?」

  「哈?李豆蔻,你叫我滾了,你倒紅火得緊啊?」

  怡然湊上來,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像是懂了什麼,沒有說話。

  在一輛車快速經過掃起的白光中,李豆蔻忽然回過頭來,林池幾乎是第一時間,緊緊攥住了身邊女生的手。不能讓成雙成對的他們,看到孤家寡人的自己吧。

  不可以。


  帶著負氣,卻發現,李豆蔻的視線只短暫停留,便很快地轉回去,拎著紅火年貨,追上她身前的邢鹿。她沒有看見他。林池想起來,她的眼神一向不好。那個一眼就能在人海中認出對方的人,從來,都只是自己。

  他意識到那雙手的溫暖,他手掌的冰涼緩過勁兒來,遲疑地回頭去看一臉笑容的勒怡然。

  「快過年了。」他沒有鬆開那隻手掌,因為對方也是死死地握住他的。

  「是啊。快過年了。我爸媽都在國外,每年過年都是一個人。」

  「那麼今年一塊過年吧。」他說。

  勒怡然沒有拒絕,她溫和地說:「好啊。那也挺好的。」

  「要麼順道在一起算了。」他半開玩笑著說,夠久了。真的,被那個心魔,折磨夠久了。

  「好啊。那也挺公平的。」勒怡然望著遠處散去的背影,原來,是豆蔻啊。

  於是就這樣,抱著試試的態度,開始了交往。怡然是無可挑剔的好姑娘,善解人意,溫柔大方。成為他,在「滾」了之後,回到杭城的,唯一理由,就此,平淡如水地,交往著。

  這廂林池快速地抵達醫院,怡然說,林吉田酒後駕車,跟一輛大貨車給撞了。一輛跑車歪了腦袋,幸好,人只是骨折。堂哥畢竟是電台主持人,平日裡也算是小心,酒醉難得,酒駕更難得,聽說當時還是在危險地帶一把把代駕給扯下來,速度太快而出事的。問怡然,她無奈地笑說:「他說,看到有輛經過的奧迪裡頭,有個女生很像那個她。」

  哦,是心魔啊。林池瞥了一眼病床上一張國民偶像的臉上滿是傷口,嘆了一口氣。

  這些為愛瘋狂的傢伙,都是哪個精神病院逃出來的啊。

  怡然這時候才想起來,問他:「你的手,沒事兒吧?我之前還說來醫院看你,果然……來了。」

  他淡淡地說:「我沒事。」

  「那豆蔻呢?聽西貝說,嚇得不輕。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勒怡然問道。


  當年……當年發生的事,真的是說來話長,不知怎麼開口。

  這時候護士叫起來,「家屬呢?」

  林池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未婚妻就這麼蹬蹬蹬地跑過去,喊著,在這裡在這裡。

  喂喂喂,我才是家屬吧親?是不是該吃個醋呢?

  笑了笑,過去敲了敲堂哥腳上的石膏。

  「哥們,飆車挺酷啊。」

  「酷得要命。還得吊銷駕照。」林吉田嘆了口氣,「對了,你幫我去查一下奧迪AK7864的車主。」

  「遵命。在您牢里蹲前,會給您上報消息的。」

  「滾犢子。」林吉田笑著罵他,「今晚你侍寢啊,讓怡然早點回去休息。對了,聽說你白天去選戒指了?選了沒?我在法國有親信,那邊卡地亞比國內專櫃便宜太多,結婚我也沒什麼禮物送你,要麼就買對婚戒給你們吧。」

  林池有點煩他這股熱心勁兒,忍不住無奈地說:「你難道不懂嗎?」

  話都在眼神里了。

  你難道不知道,你是她的心魔嗎?而我,無非是一個適合搭夥過日子,並且讓她順理成章地,能繼續在你身邊的人。

  不。你不可能不懂。

  什麼遇到新的人就會忘記舊的人,這種事,根本是扯淡。

  【舊空氣】


  2005年新年凌晨,林池坐在電腦前,一邊打著瞌睡一邊陪李豆蔻聊天。

  他知道她在網吧,周圍興許有一堆她的朋友,但是也有很多陌生人。他想了想說:「你怎麼還不回家。」

  「我回不了家。家裡有客人。我住朋友家。」

  「哪個朋友啊?男的女的啊?不行不行,才認識半年你就去住人家家,也太不靠譜了。這樣吧,我給你我哥的地址,他家有好幾個房間,你去住一晚上應該沒問題……」

  半晌那邊回了一句:「帥嗎?」

  林池簡直噴血:「花痴你個大頭鬼啊!」想了想,老實並且艱難地回答,「帥得令人髮指。但你必須控制住,他不喜歡女人。」

  對不起啊哥,為了弟弟你不在乎被冤枉一次吧?

  「不用了林池。」李豆蔻卻拒絕了他的好意,也是,半夜跑去住一個陌生哥哥的家,才是不靠譜吧,「我有地方住,你放心。我得走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年夜飯本就吃得不飽,此刻已經是飢腸轆轆,胃有些疼。

  大半夜的,也沒幾家店開著,但想到還有24小時的KFC,簡直是人間福星。

  她剛站起來,就聽到身後一陣吵鬧聲。探了頭去看,一個背影頎長的男生,正和對面的一個胖子,面面相覷。

  胖子威脅說:「邢鹿,老子警告你!別老扮演什麼護花使者的角色!你他媽有病!」

  護花使者?她看到一個穿羽絨服的女孩,五官精緻,此刻緊緊地咬著牙。

  呀,好巧,她們穿著同一個牌子的衣服,只是怎麼穿她身上,就這麼修長顯瘦?穿自己身上,就像個球啊。

  說多都是淚。好像情勢不太妙,那胖子說了一句「你是有病吧?跟你媽一樣,就該被關起來」的時候,那個背對自己的少年,隨手操起一個鍵盤,就砸了過去。


  好暴力,少兒不宜!但是好像很刺激的樣子,忍不住一邊往門口踱,一邊多看了兩眼。

  一場惡戰難以避免,幾個男生也撲了上來,看不出哪邊是哪邊的,那個背影少年被圍住。跟自己撞衫的少女發出了一聲尖叫。同時抓起一個滑鼠,往混亂的一群人的腦袋上砸。

  老闆簡直是練過的,一個空手翻就從櫃檯跳出來,表情悲壯地喊著:

  「不要衝動!不要衝動啊!別把電腦砸壞了……出去打……那個小姑娘!放下你手裡的滑鼠!很貴的那個!」

  此處不宜久留,她快速地往門口移動,而那團打架的人也往她的方向移動過來。

  「邢鹿!快跑啊!」

  李豆蔻的手剛觸到門把,準備金蟬脫殼時,一隻手緊緊地牽住她的,飛快地朝前門外奔去。

  杭城新年第一天,隆冬季節飄著雪,李豆蔻奔跑著,奔跑著,冰涼而細碎的雪花砸在臉上,風和著夜間的車輛呼嘯而過。她被一個陌生的男孩抓著手腕,對方的手,卻跟她的一樣冰涼。

  一個大馬趴摔在了已結了一層霜的地面上,抬起頭,邢鹿停下來扶她,李豆蔻抬起的臉卻讓他吃了一驚。

  「為什麼是你啊?」

  就此罷手,李豆蔻又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我也想問你,為什麼是我啊!關我什麼事啊!

  他指了指她的衣服:「你怎麼也穿這個啊。」

  我也想買愛馬仕和LV啊!她看清楚對方的臉,此刻的場景於豆蔻來說也是終身難忘的。

  雪花在他身後飄著,眼前的少年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高挺鼻樑,她羨慕都來不及的尖下巴。站在雪地里,仿佛是一尊縮水的漂亮雕塑。


  因為,太瘦了。

  哦,是個美少年啊。那好像也不太吃虧。只是美少年居然有些埋怨地看了她一眼說:「誰讓你穿這件衣服的。你站著別動,我得回去解救鍾青鶴!」

  原來是英雄救美的情節啊,誤打誤撞就把她給扯了進來,她跟那個美女根本就不像啊。儘管穿同一件衣服,可一個是球狀,一個是條狀都認得錯居然還敢怪她?

  邢鹿快速地奔跑的背影,消失在雪茫茫之中,她還坐在地上,忽然有一種久違的溫存。

  真好。英雄救美呢。慢著,他剛才叫自己站著別動是什麼意思?還有他走的時候彎腰撿了什麼東西,跟她說了句「借我當武器用一下」是什麼意思?

  是撿起了石頭吧?這杭城又不是她管轄的,他撿個石頭都跟她說借,太看得起她了吧。

  她掙扎著爬起來,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雪渣子,打了個寒戰,真冷啊。

  可能是因為重重摔了一下,她人有些懵,路口的紅綠燈不知啥時壞了,她莽撞地就橫穿馬路了。

  飛奔過來的一輛奔馳車,儘管直鳴喇叭,她卻已經來不及避了,當即便被撞得打了一個小滾。什麼叫禍不單行啊!

  車速並不快。

  但那只是相對車子來說,對她一個「弱女子」,這衝擊力,還是讓她驚恐萬分了,打完滾後摸摸自己的腦袋。

  還在,胳膊,哦……剛摸腦袋的就是胳膊。臉呢?沒毀容吧?

  媽的,衣服被蹭破一個大洞!好不容易跟美女撞個衫呢。

  急匆匆下車的男人,架著一副眼鏡,穿著白襯衫打著領帶,像個賣保險的精英。

  他一把將她給扶起來:「你沒事兒吧沒事兒吧?」


  急切的樣子,讓李豆蔻覺得自己不吐兩口血都有點辜負人家,於是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沒事兒沒事兒……」

  「怎麼可能沒事兒!」

  李豆蔻嚇了一跳,看到副駕駛座上下來一個裹在長得不像自己的黑色大衣里的女孩子,柳眉倒豎地看了一眼開車的男子,然後「和顏悅色」「語重心長」地對李豆蔻說:「小妹妹,怎麼會沒事兒呢?說不定你現在五臟六腑都已經移位了,指不定待會肇事者一走,你就開始吐血,然後駕鶴西去……所以還是去醫院做個檢查比較穩妥吧?」

  慢……這個從同一輛車上下來的女生,不是該為她的同伴開脫嗎……怎麼……再慢著,她是在詛咒她嗎?

  於是,在他們兩個執意之下,李豆蔻被駕到了醫院。

  做了一份全身檢查後,李豆蔻並無大礙。只是醫生拿著她的報告說,小姑娘,要注意飲食啊,你有慢性胃炎。

  「看吧!凌瀟誠!出大事兒了!」

  「閉嘴!」那個被叫做凌瀟誠的男人翻了個白眼,「凌西貝,你不會荒唐到這胃炎也是我撞出來的吧?」

  同個姓,想來是兄妹兩個,只是這妹妹也太吃裡扒外了,何況扒的是她這個陌生人,這一下鬧得她這個外人都有些良心不安了。

  「我說凌大少爺,人家小姑娘好歹也是我們學校的。」她指著李豆蔻「我們學校可都是精英!你這樣好歹耽誤了人家的學業吧。所以你就賠個精神損失費和學業耽誤費好了。」

  「你們學校是精英?我看是訛錢精英吧!」

  「你你你……咋知道我跟你一個學校……」

  「C中的是吧?我見過你啦。」

  她是我們學校的?李豆蔻怎麼看都不像啊,怎麼看,她都該是大學「如何無理碰瓷專業」的吧。

  卻見那男子氣惱地從錢包里掏出了一疊人民幣,遞到李豆蔻手裡:「小姑娘,這些錢你拿著吧。大過年的,嚇著了吧?還有,按時吃飯啊……」


  那一疊錢拿在手裡沉甸甸的,經過幾十秒的內心掙扎,李豆蔻有些意識恍惚地接受了金錢的誘惑,羞澀地說了聲:「謝謝叔叔。」

  聽到那男子仰頭噴血的節奏,她還懵在原地。

  「凌西貝,跟我走。你今天必須回家不可。」

  這一切都好匪夷所思啊。不過……手上這麼多錢,這是要發啊!

  在她還意淫在自己的發財大夢裡時,忽然一雙手一把將她手裡的鴨子給奪飛了。

  對方數了數錢,抽出了五張,還給李豆蔻,朝她露出一個善解人意的笑容。

  「不用謝。」

  李豆蔻算是明白了,在這場碰瓷大戲裡,她充其量是個跑龍套的,幕後黑手就是眼前的凌西貝。

  頓時後悔剛才沒有及時開溜而沉浸在這份天降不義之財里。

  她剛走出幾步,忽然回過頭來對悔恨萬分的李豆蔻說:「你剛才叫的那聲叔叔,真是大快人心!我就說我堂哥顯老吧。你也覺得他有三十多了吧?我告訴你啊,他其實才24歲……」

  五百塊錢好歹是用自己的性命換來的,她往口袋裡一放,整個人一個激靈,瞳孔放大。

  「這個借我當武器用。」之前雪地里,那男生的話在耳朵邊回放。

  她朝著前頭的人大喊了一聲:「慢著!等一下!」

  蒼天大地,剛才,那傢伙是撿了她磚頭大的諾基亞去打人了嗎?

  這個碰瓷女就是大名鼎鼎的凌西貝。即便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李豆蔻,對她的事跡也略有耳聞。上個學期期末,考試想作弊沒人幫她直接扯了旁邊年級前三的男生的試捲來明目張胆抄的那個奇葩女,就是她。


  她後來告訴李豆蔻,之所以會跟她交個朋友,是因為看她很孤獨的樣子很慘,就是死活不願意承認她是自己對朋友饑渴難耐。

  那天晚上,凌西貝指揮著她苦逼的堂哥,領著豆蔻去找手機。

  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你一定是被偷了。」

  「之前手機就快沒電了……那個人也不像小偷。」會不會手機已經陣亡了?那可是林阿姨送她的禮物啊。

  「你怎麼這麼單純啊!現在壞人腦門上刻了字嗎?像你這種人,就是活該被騙!」

  網吧老闆告訴他們後來警察來過,小混混們全跑了。而之前的雪地上,腳印都被覆蓋,哪有那個邢鹿的蹤跡。

  也是,要他在雪地里等一個多小時,也不太人道。

  「總而言之,你就是被騙了!」凌西貝對她痛下殺手,「不過看你也不像個不良少女的樣子,怎麼大半夜在街上晃啊!」

  「凌西貝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我把你拎回家,大半夜在街上晃的人不止你一個吧。」一直陪在旁邊的兄長忍不住埋怨道。

  西貝白他一眼:「我不該晃嗎?大過年的,宣告要結婚是什麼意思?」

  她聽得雲裡霧裡,這時候凌西貝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說:「反正今天我不回家了。凌瀟誠,我倆都住你家,你敢有意見嗎?」

  李豆蔻被她扯得有點暈,還滿腦子記掛著手機的事,這時候西貝湊到她耳朵邊說:「我知道,你也是離家出走。」

  一臉的「同是天涯淪落人」。

  「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反反覆覆地撥號,卻永遠都是這個回音。頭像已經灰了下去。他給豆蔻家裡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她媽媽,結果她也只知道,豆蔻去同學家了,哪個同學,竟然完全沒數。

  越來越焦心,看完春晚的爸爸從洗手間出來,看到杵在電話機旁邊一邊機械撥號,一邊咒罵李豆蔻的林池,忍不住呵斥:「豆蔻惹你了?大過年的,就罵人家是二逼?」

  「什麼,豆蔻丟了?」林局長一聲咆哮,把已經躺下的妻子給嚇醒了。

  「你說什麼?豆蔻怎麼丟的?」

  在林池說明了情況後,林家父母才安下心來:「怎麼會丟呢。都說了住同學家了。豆蔻又不是小孩子了。」

  「怎麼不是小孩子,她就是個笨蛋!我知道她肯定沒去住同學家!肯定沒有!」他斬釘截鐵地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篤定,儘管豆蔻說起來那麼讓人放心,但他還是很恐慌。

  就這麼撥號了一個晚上。電話終於通了,林池心跳到了嗓子眼。

  「餵?」

  怎麼是……男聲?

  「餵?說話啊。你手機在我這,我不是讓你在原地等著我的嗎?」

  「……」

  「餵?聽到嗎?」

  「你誰啊你!誰要在原地等著你啊!我家姑娘的手機怎麼在你那啊!你到底誰啊你!小偷嗎你!」

  遠隔千里,邢鹿耳膜險些被震破,這個來電顯示為林池的傢伙,大過年地就罵人家是小偷。有毛病啊。

  要不是看在這磚頭手機今天幫了他大忙,他真想丟到窗外去。


  那是2005年,林池和邢鹿,第一次交鋒。

  手機回來,是次日中午。邢鹿出現在凌西貝家樓下,西貝一臉愕然地望著他:「邢鹿,我必須跟你談談人生談談理想了……你怎麼幹起搶劫的勾當了?」

  邢鹿淡淡地勾了勾嘴角,一副懶得理你的仗勢。

  倒是豆蔻有些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你們……認識?」

  完蛋了,昨天晚上跟凌西貝同床共枕時還義憤填膺地說:那個傢伙長得人模狗樣的,怎麼就這麼辜負人民對他的信任呢!

  而此刻,這個傢伙一雙勾人的桃花眼,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慢慢啟唇道:「昨天有個神經病一直打你電話,我勸你少跟這種神經病來往。我還要去找青鶴,我就先走了。」

  「青梅竹馬真是夠分量。」西貝撇撇嘴,望著邢鹿的背影,回頭看著傻傻杵著的豆蔻,「喂,你幹嘛還杵在我哥家?你不會是賴上我了吧?」

  「我……」豆蔻給她深深鞠了個躬,「謝謝你。新年快樂。那我……就先走了。」

  「大恩不言謝。」凌西貝露出了一個慷慨的笑容,一隻手優雅地一攤,「不介意的話,給我五百塊錢做房費吧。」

  就這樣認識了。

  左不過她也沒有朋友,凌西貝以「看出你對朋友饑渴難耐我就大慈大悲滿足收你做閨蜜吧」的理由親近了她的生活。這世間人分好幾種,她和凌西貝除了性別幾乎完全沒共同之處,儘管常常覺得自己是雞同鴨講,但偏偏還挺融洽,反正豆蔻也挺寂寞,偶爾的小敏感和隱秘心事,西貝也從來不往心裡去。儘管感覺像是狐朋狗友的定位,但偏偏,因為這份缺心眼,倒成全了豆蔻的自尊。

  但真正認定朋友,還是要從敞開心扉的那次說起。

  這個凌西貝經常曠課,經常逃跑。她有時候甚至會來找李豆蔻做一個含蓄的告別,弄得好幾次以為她要尋短見。然後,不出幾天,她又灰溜溜地回到學校上課。李豆蔻並沒有問凌西貝箇中原因,凌西貝是何等大大咧咧的人,她想說的話,千軍萬馬都別想攔住,她不想說的則是大鍘刀在前也能像劉胡蘭一樣寧死不屈。

  後來知道,這個經常玩離家出走的末等生凌西貝,父親是A大的教授。社會偏見是社會人的尋常標籤,什麼樣的家庭教育出什麼樣的兒女,這也是大伙兒都懂的道理,她不知道,A大教授的女兒為什麼會像個土豪家境出來的叛逆女兒,直到凌西貝在一日跟她坦白。

  她說,你是不會懂的。我媽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陪著我爸熬過最艱難的時光。他好了,光鮮了,有錢了,以一句沒有共同語言沒有精神交流就不要她了,轉身娶了個比我大個幾歲的學生。他們離婚的時候問我要跟誰,我一點都沒猶豫地說跟我爸。你知道為什麼嗎?


  李豆蔻咬了咬下唇,特別誠懇地說,你是想報復你爸。

  不是。凌西貝笑起來的樣子有時候特別天真,可有時候又特別滄桑。

  她說,是因為他有錢。而且我要是走了,那個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就真的把我逐出去了。我不討厭我爸,我討厭的是那個女人。我的存在就是要讓他們不爽,我花他們的錢,闖我自己的禍,可是那女人跟我說什麼你知道嗎。她說,總有一天她會把我趕走的。現在,他們要結婚了,我真怕她會名正言順地趕我走。

  那你為什麼還要離家出走?

  為了習慣啊。說實話,我沒有打贏這場仗的信心,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那裡的,但我希望是我自己走的,而不是被趕出來。那太丟人了。

  李豆蔻沉默了一下,聽到凌西貝說,其實我也知道,不就是父母離個婚嘛。好聚好散是四個字,做起來,卻真的好難。我就是做不到看開,我沒辦法。你們完整家庭,是不會理解的。

  李豆蔻笑了笑,伸出手,在黃泥土地上畫了一個愛心。

  烈日之下,兩個女孩像蘑菇一樣蹲著。

  她緩緩開口,看到頭頂的陽光,一點點地灌進她的領口,眼睛,嘴巴,天空依舊晴朗。

  「至少……他們都活著。」

  至少。

  雖然是很簡單地陳述了一下她的身世,掠去很多很多的細節。其實傷痛這件事,是真的會淡去的。儘管是至親的父親,她明明知道他去世了,再也不會出現了,但是提起來的時候,也不過是內心一陣酥麻的痛覺。太多年了,反倒是習慣了。她覺得自己是薄情寡義的人,至少,在她沒有為這些陳年舊事而大哭一場這個表現上,她甚至帶著笑容說著父親小時候背著她去買冰糖葫蘆,她一口的蛀牙,回來的時候趙眉眉會繃個臉把他們爺倆罵一通,不肯做飯說你們倆這輩子都吃冰糖葫蘆好了而賭氣。父親便會圍個圍裙下面給她們吃,雖然他的手藝真爛。即便是後來趙眉眉拋棄他們之後,他的手藝儘管很努力了。還是很爛。趙眉眉常說的一句話,你沒一件事做得好。父親並不是一個浪漫的人,卻說過一句她至今都刻骨銘心的話。

  「唯娶你這件事。」

  末了,她說,我不恨任何人。不恨我爸當年的保守軟弱,也不恨我媽的無情無義,更不恨現在江叔叔和我本來也許不會出現的弟弟。我也當然會難過,但難過久了……也習慣了。不……不是習慣了,而是當你知道情況不可能變好的時候,你能做的,只是讓它不要再糟下去。

  這個時候,她側過頭去看凌西貝的表情,有些喪氣,凌西貝會看不起她吧。


  「我是不是,弱爆了?」

  她抬起頭,發現西貝正目光如炬地望著她,忽然伸開了雙臂:「來,姐姐抱抱你。」

  愣神的一剎那,被一個生硬的擁抱給弄亂了,凌西貝鬆開她,做出一個自我嫌棄的表情。

  「我真的不習慣這麼肉麻啊!但是你好像很需要這個擁抱,我就讓你占點便宜好啦!以後有我凌西貝一口面吃!一定會給你留份湯!」

  光灑在自作主張做了她好朋友的凌西貝臉上,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李豆蔻在那一瞬間,覺得很感激她。

  那天晚上,她在QQ上告訴林池。

  「我遇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她家新買的電腦,是趙眉眉的炒股工具。林池的頭像是灰的。上學的時候,晚上十點鐘,林池會準時滾去睡覺。

  高中課程對林池來說也是輕車熟路,李豆蔻有些感慨,為什麼這些東西,到她這都成了猛虎。凌西貝選擇避而不見,一路紅燈到底,她卻不得不面對,一遍遍地根據答案解著一道數學題,三遍了,還是一知半解,氣餒地想把腦袋卸下來。

  這個時候就想,林池在就好了。

  她可以扯著他的胳膊,讓他把那天生就高出她好幾等的腦袋的細胞分她幾個,雖然,她不一定接的到,但起碼,能消耗他的,也是一種成就感。

  林池總罵她笨蛋,但永遠會為她解答題目,不管那個題目多簡單,一遍不會,他就教兩遍,儘管過程里會夾雜無數句笨蛋,蠢貨,二逼,不知為什麼,如今想來,卻很美好。

  有人在意她的蠢,起碼比沒有好。

  看到那條留言,是第二天晚上。

  就是那一瞬間,他萌發了悄悄去看看李豆蔻的想法。他必須知道李豆蔻所說的「很重要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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