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09-13 18:29:04 作者: 王巧琳
  【良辰美景】

  2005年,A市。

  林池用了很大的努力去對那個亮著又暗掉的頭像去置之不理,但最後總是沒出息地地發個表情過去。

  在李豆蔻的回覆後,又開始覺得自己的主動實在是太掉價了。

  就這樣平淡地用網絡系一根繩,林池終於接受了李豆蔻走了,去了千里之外的杭城。

  父親術後的腿有些微跛,退了二線。閒了下來,弄一些花花草草,像個中年面孔的老年人。母親則開了一家小小的花店,倒是配合得夫唱婦隨。

  暑假裡兩個人都幫著家裡打工,李豆蔻還是常給家裡打電話、直至快到當年十一,母親掛掉電話忽然說:「我剛問了豆蔻十一有空。不過沒提讓她過來的事兒,我怕這沒良心的孩子又不來。這麼著吧,你去杭城把她接過來,女孩子家一個人坐火車也不安全。」

  林池一愣,李豆蔻要來了!

  才是長假的第一天,林池凌晨五點就被從被窩裡拎出來,罵罵咧咧地出門,還拎著一大袋的A市特產,媽媽甚至要他帶一大捧店裡的花捎去給李豆蔻家長,被紅著臉的他給拒絕了。

  「媽,杭城有花,比A市還便宜,坐十多個小時的火車,你估摸著它到杭城是怎樣一副焉樣?」他可不能搞得跟去求婚似的,不被李豆蔻笑死,「還有,這些特產,就不能讓李豆蔻來了之後帶回去嗎?」

  林媽媽樂呵呵地說:「到時候還有好多讓她帶呢,你先帶過去一點嘛。你男孩子,力氣大。」

  切,他從小力氣就沒有李豆蔻大好嗎?那傢伙,簡直是頭牛……不過,年初的時候見到,是瘦了好多,瘦得他有些心疼。

  「總而言之,一定把豆蔻帶回來,你都上門了,她總不會不肯來吧。」母親鄭重交代。

  拎著大包小包上火車,有種自己是個農民工的感覺,落座後,一抬頭,看到對面坐著的一個面容清麗,估摸著女大學生年紀的姑娘,正側著頭望向窗外,林池的目光落在了她旁邊的那把吉他上。

  姑娘回過頭來,沖他笑了笑,林池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忍不住說了聲:「哇塞,這個,超酷的誒。」

  這時候,林池旁邊的一個大叔嘿嘿嘿地笑起來:「小姑娘,能彈一首給大伙兒聽一下嗎?」

  哇塞,居然有這麼厚顏無恥的人啊。

  可那女生卻含笑說,好啊,只是規矩不合吧,車廂里……

  旁邊座位的乘客聽到了,皆覺得新奇,探出腦袋來說:「姑娘彈一個,彈一個嘛!我們都想聽……」

  哇塞,居然這麼厚顏無恥的人不止一個啊!林池想,人小姑娘又不是賣藝的!

  結果那姑娘卻開始撥動琴弦,抬起眉頭,忽然對一旁沒發聲的他說:「你來點一首吧。」

  因其他乘客的要求皆是《美酒加咖啡》,黃梅戲和《青青河邊草》以及《精忠報國》,林池愣了一下,誒……五月天有首歌我挺喜歡的,叫《倔強》,你會唱嗎?

  「這麼巧啊。我也很喜歡那首歌。」姑娘斂了眉頭,吉他聲清脆悠揚,姑娘的嗓音更是溫和動人,將一首勵志歌曲,唱出了幾分悲傷味兒。

  這時候電話響了,林池接起電話,這邊的音樂聲就傳到了豆蔻耳朵里。

  「你在哪聽演唱會嗎?」豆蔻詫異地問。

  「我在火車上呢……」林池的聲音一股跳森吧的愉悅勁兒,「這裡有個美女……正在開火車演唱會……」

  「你……在火車上?」豆蔻一驚一乍,「怎麼這麼巧,我也在火車上!」

  事情就是這樣,因為不先打招呼,彼此想要給個驚喜,最後的結果是:林池在從A市去往杭城的火車上,而李豆蔻在從杭城去A市的火車上。

  「快到哪了?」

  「快到B市了……」他也剛過B市,等於,方才經過的,跟自己背道而馳的那火車上,興許就載著李豆蔻。

  「你……你安心地過去吧,我讓媽媽來接你。」


  一曲剛好作罷,吉他女生將吉他放回腳邊,笑著婉拒了大家再來一首的要求。

  見林池掛了電話,一臉急躁的樣子,忽然開口說:

  「快下車吧。國慶大站票不好買。下一站是小站,興許還能買到去A市的火車票。」

  而且她才過B市,如果順利的話,能夠比較快地見到她。

  林池感激地朝著小姐姐說了聲謝謝,屆時眼前的人兒有一雙狹長如新月的眼睛,算不上十分漂亮,但整個人素雅乾淨,令人心生好感的那種魅力。

  火車到站,他匆匆忙忙地準備下車,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對那個女生說。

  「你的歌特別好聽……誒,對了,你是怎麼知道……我……」

  還沒問完,對方似乎就猜出了問題,給了答案:「因為這事兒,我也幹過。很浪漫是吧。」爾後,似乎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

  「真的挺浪漫的。」

  眉眼裡,有些許憂傷。林池看得一怔,火車停了下來,他跟這個友好的陌生人匆忙道別。那時候,何嘗想過,會與一面之緣的她,後來有那麼多的糾葛。

  也算不上是他和她。而是他們,在她的酒吧。

  許司卿,unique。

  運氣極好地買到了最後一張站票,林池鬆了一口氣,才發現有幾袋東西落在了座位底下。也罷也罷,到時候再讓媽媽準備一份即是。只是,檢查了行李才發現,媽媽給做的玫瑰醬也落了,當下心涼了半截。

  完了,回去要被罵慘了。

  玫瑰醬雖不是什麼貴重玩意兒,卻是母親早早準備好的,工藝被母親調成了極複雜的一道,採用的玫瑰花瓣原料,自是花店裡極好的那種。李豆蔻愛吃,母親便做最好的給她。這兩罐玫瑰醬,母親準備了兩個下午,熬了半天,又用糖醃了半天,十幾罐里篩出來的佳品。要是知道他給弄丟了,以現在壞了十倍的脾氣,還不得發作。


  一想起來就恐慌了,於是打電話給李豆蔻,要跟她通個氣兒,好歹他是來接她的,她總不能出賣他吧。就說,玫瑰醬在路上吃完了?不對,她會比他先到家啊,就不提玫瑰醬的事吧?

  電話接通。

  「李豆蔻,那個,我剛下車把玫瑰醬給丟了。你千萬別給提啊,就說你路上吃完了。」

  雖然說兩罐有點多,但李豆蔻的食量還是說得過去吧?

  嗯,就這麼辦。

  「林池……我……」

  對方忽然支支吾吾,讓剛上火車的林池頓時緊張起來。

  「你什麼你?」

  「把你賣了都賠不起!」對面的那個中年人虎背熊腰的,面部抖動速度令人驚訝,指著李豆蔻罵道。

  林池跳起來:「別指啊指的!你知道她誰嗎你!不就是一破根雕嗎!老子賠!」

  「你一窮學生怎麼賠!」

  「現在放我出去,我去砍棵樹雕給你!別說是個根抱石了,就算航空母艦老子也雕得出!」

  「你這臭小子,信不信我揍你?把你揍扁了也沒這根雕貴!」中年人慾揚拳,被幾個警察拖住。

  C鎮公安局裡,李豆蔻吸吸鼻子,一把將林池拽到身後。

  「叔叔,我跟您道過歉了。何況當時的情況,是您撞到了我,我才撞壞了您的根雕。更何況,也沒有多壞嘛……」


  只是磕了那麼一點點。不過不由地慶幸的是,自己這一年多是瘦了不少啊,不然,那根雕估計變一地木屑了。

  「我也跟您下車到了派出所了。可是您叫的價也太驚人了。這類似的根雕我也見過,工藝的確是精緻,但您說綠檀木……這根本只是普通的榆木。您讓我賠原價,我的確是賠不起,但我知道,根雕修復可以用細木粉填充縫隙黏住,干後打磨上漆就好即可。我只能負責修復的錢。」

  林池聽李豆蔻講得頗專業,心想,喲吼,李豆蔻,長知識了嘛,這頭頭是道,是跟誰學的啊?

  這時候李豆蔻扯過林池的腦袋:「還有,這傢伙真的挺貴的。您真的最好別揍,他爸爸,可厲害了。」

  在賠了幾百塊錢了事後,他們倆一前一後地從公安局出來,外頭已是夜幕籠罩,星月輝煌了。

  「咱也是進過局子的人了!」身為A市公安局局長的兒子,雖然只是分局,李豆蔻也覺得這犯法還引以為豪也忒不靠譜了。

  停靠的地方是一個小城鎮,此時哪裡還買得到回去的火車票。

  編了個謊說次日就會從杭城出發,總算把母親給哄過去了,這時候林池側頭看向李豆蔻,發現她正看著他。

  「干……幹嘛那麼看著我。」

  對面的少女走上前兩步,忽然掐了林池一把。

  「剛才耀武揚威的,不怕吃虧麼?你打得過那個大叔麼?」

  林池不服氣地說:「我才不管,誰讓他說把你賣了都賠不起啊?憑什麼啊,我家孩子,憑什麼給人家說啊!」

  「林池……」李豆蔻覺得有一股暖意湧上心頭,分別的時光里,他們鮮少能有這樣的對話,網路上一切都被撇去了語氣和音調,只平不仄,讓她幾乎覺得,快要失去林池了,而今,到底是福是禍她真的說不清。

  「你不覺得我那樣特別帥嗎?」林池特別二地摸了一下頭髮,耍酷道。

  「切。」


  「不帥嗎?」湊過去追問道。

  「帥。」李豆蔻咧開嘴,回答道。

  夜色下,兩個人都被罩著路燈昏黃的光,短時間發生的一切讓彼此都有些恍惚,疑是一個夢。

  否則,又怎麼會突然之間就被丟在了C鎮,一個從來沒有來過,只在報站名的時候偶然聽到,甚至不會費心去記的地方。

  其實,林池並非逞著英雄主義,而是出於本能的一種保護。

  當時,若是那個傢伙再無禮一點,他才不管吃不吃虧,一定會不尊老愛幼地去揍對方的。

  只是想告訴她,李豆蔻,我可以保護你了啊。

  「所以,我們現在先找個地方吃飯吧!我餓死了!對了,你是不是把阿姨做的玫瑰醬弄丟了?」李豆蔻瞪大眼睛,含著恨。

  C鎮有條小吃店,食客眾多,他們擠在一間門面一般的火鍋店裡,對坐。

  林池的碗裡,堆了滿滿的肉,李豆蔻繼續燙著綠色的菠菜,蒸汽氤氳,模糊了她的臉。

  「你自己吃點啊,你這仗勢,可是想撐死我啊?」

  豆蔻終於停手。

  「你幹嘛不吃?難道飽了?我果然是秀色可餐啊!」少年人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才發現李豆蔻定睛微笑著看著他。

  「你幹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啊?」林池皺眉問。

  「新練的特異功能……」她俏皮道。


  其實,是覺得這場景太不真實,怕一眨眼,林池就會消失。

  這時候林池往她碗裡放了幾顆蝦:「喏,你喜歡吃的,都給你。」

  林池覺得,火鍋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儘管它看似簡單,什麼都往鍋里一涮,再往醬汁里一蘸,然而火鍋店裡的人聲鼎沸的熱鬧,蒸汽熱騰騰地上竄,卻是再好不過的溫馨。

  飯後二人在街上逛,趕巧C鎮今日有熱鬧的夜市,一整條並不寬敞的道路,擠滿了人。每個鋪位上都亮著一盞燈,跟天上的星火遙遙相對。

  兜售的什麼都有,明信片,人偶,盜版碟,家居,廚具,還有他們父輩都不再穿的解放鞋。

  就這麼無所事事地閒逛著,兩個異地的少年,胃中飽滿,心中輕鬆。

  林池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看李豆蔻走走停停,但也只是看,不買。

  他只是想起火車上那個小姐姐那句話。

  真的,挺浪漫的。

  「你在想什麼啊。」

  「我今天在火車上看到一個美女。特別漂亮。真的。」

  「所以呢?」李豆蔻撅起嘴,「表白沒?然後你被殘忍拒絕踹下火車……」

  「我呸!哥哥我這麼好看,那個美女從上車開始看我眼睛都不帶眨巴的!」

  「我真該讓阿姨給你買面鏡子隨身帶著,方便你自戀。」李豆蔻忍不住笑,定睛看林池。

  眉眼比先前更開了一些,臉褪去了少年時代遺留的細微圓潤,變得線條硬朗,的的確確是好看的人兒啊。


  「那個。」她的聲音忽然微弱下去,帶著試探的意味,「林池,你們男生都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兒啊。」

  林池不假思索地回答:「大胸,長腿,白膚。」

  僅僅六個字,讓她眼前的形象濃縮成了一個沈露安。

  巧笑倩兮,前凸後翹,膚白貌美,長腿細腰,穿什麼都好看。

  哦,是這樣啊。

  她得到答案的時候覺得很難過,可是她問的是,你們男生都喜歡怎樣的女孩,而不是林池,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

  很多年後,她再坐在跟他並肩的位置,終於問了,林池,你究竟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啊。

  「你。」

  「啊?我這樣的?」

  「不是。是你。我喜歡你。」

  如果當時她的問句換個方式,也許,這些幸福,會早一些來吧?

  不,不會的。當時的他們都那麼驕傲又那麼膽小,捧著自己的自尊心,生怕泄漏了一絲半點情緒,把所有的一切都歸咎於一同長大的情深意切。偏偏沒有料到,對方也是如此。

  明明李豆蔻在邢鹿身上找到了無數個自己的影子,卻在很後來才發現,靈魂深處,林池才是那個復刻的自己。

  棉花糖機器正吞吐著白色的雲朵,林池說,你在這等我一下。

  他弄丟了媽媽做給她的玫瑰醬,買朵棉花糖給她作為補償吧?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種浪漫的環境裡有棉花糖,會浪漫得跟住在雲端似的呢。


  林池手裡攥著的那串棉花糖,想要遞給她,卻隔著人群聽到她講電話的聲音。

  「好了。邢鹿,不用來接我,真的,讓西貝放心,禮物肯定不會忘記的啦。」

  邢鹿這個名字,重新回歸到他的世界裡,

  他安慰自己,只是朋友而已嘛,他不是也常常跟沈露安聯繫嗎?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堵得慌,他一向心眼挺粗的,怎麼都了李豆蔻這,就這么小氣了?他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此時,李豆蔻掛掉電話,她一回頭,逆著風看到林池被棉花糖糊了一臉。

  那天晚上,他們住在同一個房間。

  畢竟是長大了,李豆蔻還知道避諱,林池卻在只剩下一個房間時白她一眼說:「幹嘛?怕你對我把持不住啊?」

  幸好剩下的房間是雙人間。被褥很乾淨,有一股秋日太陽的味道,林池指著她滿滿當當的行李箱說:「你這裝的是什麼啊。」

  秘密。她也笑著說。

  林池將空調打得挺低,他煩躁地換著台,電視節目正播著各種要命的言情劇。女主角男主角苦逼兮兮地哭一陣又抱一陣,令他的心煩加倍。

  恰好有《快樂大本營》的直播,他將音量調到最響,偷偷看正在燈下捧一本小說看的女孩。

  「喂,你們女生怎麼就這麼喜歡看言情小說啊?天天做一些醜小鴨變成白天鵝的夢。白馬王子就這麼愛上了灰姑娘……沒理由啊。」

  「我樂意。」她從書里抬起頭,瞪他一眼,這個煩人的傢伙,他讓她想起了自己那本筆記本上寫的故事,主角,統統是林池。伯爵林池,王子林池,乞丐(但是很帥的那種)林池,校草林池,皇帝林池……

  眼前的字兒就都變了形,心裡湧起無數個氣泡,以往的故事,不再只是一個名字,林池戴著皇冠,披著雲霞,踩著腳踏車就這麼成了實景。


  算了,書是不能再看了,索性倒頭就睡,省去自己的浮想聯翩,臉上卻一抹緋紅,覺得自己像個燙手山芋,想把自己給丟出去。

  林池開著一盞小夜燈,在廣告的間隙里,忽然覺得自己的勇氣出現了,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咳……李豆蔻啊,我跟你說個事啊。」

  「內個……你今天接電話的時候我聽到了,那個叫邢鹿的,他這個人吧,我覺得吧。」怎樣才能顯得自己比較大方呢?「其實是挺不錯的。但是吧,你不適合他啊。我跟你這麼分析吧,第一……你又不夠漂亮對不對?你照鏡子的時候也能清楚地意識到對不?雖然你確實去了杭城是好看了那麼一丁點……」

  靠,自己簡直是唐僧啊!

  芒果台那時候還沒有那麼長的廣告,很快謝娜的大嗓門回來了,林池一怔,側過頭,發現李豆蔻毫無回應。

  按理說,他說她不漂亮,她會砸個枕頭來揍他啊。

  「李豆蔻?」他將聲音放輕,「你睡著了嗎?」

  少年躡手躡腳地爬下床,繞到李豆蔻的床邊。

  李豆蔻的的確確是睡著了,她往日裡的睡眠質量並不算好,儘管年紀很輕,但常常是閉著眼躺一個小時才能入睡。然而近日,許是太累了,許是這床太柔軟了,她沾上枕頭,就給暈過去了。

  其實都不是,是因為林池在身邊,她覺得安全,並且妥帖。

  林池蹲下去,借著小夜燈的微光,定睛看著她的臉。

  「你看你,居然在這麼關鍵的時刻睡著了。」

  她的眼睛輕輕閉著,一張仍有嬰兒肥的臉,跟枕頭貼在一起,睫毛還是卷卷的,頭髮已經那麼長了啊,半邊的耷拉下來,掛在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巴很小,但嘴唇並不算薄,因此總有時刻嘟著嘴的感覺,有時候會忽然聳聳嘴角,那清淺的梨渦,就會是時候的呈現出來。

  「我好像喝醉了,因為覺得你睡著的樣子,真好看啊。


  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歡你啊。

  不是那種一見鍾情的喜歡,而是點點滴滴,絲絲入扣進自己的生活,哪怕際遇讓我們分別,哪怕你已經在千里之外,我卻會在刷牙時,吃飯時,坐在電腦前時,數學題解乏時,吃香螺時,看球賽時,停電時……空氣里全是你。

  我今年17歲,我不知道,你還會在我這以這種無形的方式存在多久,但是只要看到你,一輩子,我也認了。

  我是不是很沒出息?這些話我都不敢當著你的面說,你知道,我倍兒臭屁,我也不希望跟你早戀啦。你知道的,早戀影響學習……當然是影響你的,我畢竟聰明嘛。但是,我就是想能永遠跟你生活在一起。我覺得自己挺優秀,但是我還是怕你被人搶走,雖然你也不怎麼樣,又不漂亮,又不聰明,人兒啊,又古怪……可萬一有人跟我眼光一樣奇葩,比如那個邢鹿,我特別煩他。

  李豆蔻,我真的喜歡你。」

  雙人間裡的兩張床,起伏著微微的呼吸聲。她在夜深時醒來,剛做的夢,令她感到心口有點發麻。夢中林池成了她的陌生人,他從她身邊擦身走過,任憑她怎麼叫他,都沒有回頭。

  而醒來時,看到沉睡的少年就在離自己幾寸外的柔軟小床上,他的側臉在一盞小夜燈下,像是會發光的。噩夢是一件好事,因為會醒,醒來發現那已失去的,還在自己身邊,真是莫大的饋贈。

  窗外好似下雨了,淺秋的雨,溫柔得要命的節奏,將人的五臟六腑,都泡酥。她起來關窗時,卻忍不住在窗口停了下來。17歲,被稱為雨季,而在雨夜來襲的一瞬間,她覺得妥帖極了。

  她向著另外一張床上,那個與她一起度過少年時代的沉睡的林池,輕聲說。

  「這是這輩子,我覺得,最開心的時刻。」

  久違的A市生活,忽然又回來了,李豆蔻坐在那飯桌上,儘管她被當做上賓來接待,林阿姨和林叔叔里里外外地忙,不再像以前一樣,總是喊著。

  「豆蔻,去打一瓶醬油!」

  「豆蔻,有人敲門,去開一下!」

  她不需動手,也無從動手,這讓她有些失落,但即便如此,還是被一種久違的幸福所環繞。

  A市,她又來了。


  林池還在屋裡搗鼓,她閒著沒事兒,就走了過去。

  林池的房間還是跟以前一樣,簡潔,連他這種懶蟲都沒辦法弄亂的整潔,牆面上貼著球星照片,儘管歐冠賽已經一次次地更新替代。

  「咿?」李豆蔻的眼睛一尖,林池撲過去想把她眼神注意的那件東西給藏起來,無果,繃著一張臉。

  「不是丟垃圾桶了嗎?」李豆蔻記得清清楚楚,這隻蒙奇奇被她拒收後,林池惡狠狠地丟進垃圾桶了。

  「再買了一個,不行嗎?」少年負氣地說,想起不愉快的事兒,總是還不能付諸一笑的年紀。

  她不覺有些心酸,跟它配對的另外一隻,在沈露安手裡。這種感覺,令她不禁有些小心眼的後悔,當初還不如收下呢。好歹,不像定情信物似的,被他們二人珍藏。

  李豆蔻去打開放在門邊的行李箱,一件件地把裡頭的東西拿出來。

  他終於弄明白了她箱子裡滿滿當當裝的東西。從江叔叔餐廳順過來的料理包,杭城特產的西湖藕粉,還有河坊街買來給林阿姨的絲巾,還有……

  李豆蔻從行李箱裡掏出一堆麵人兒,說是送給中學舊同學的,加一句說,你喜歡的先挑出來啊,明天聚會的時候,記得帶上。

  順道,她給他說了面人趙爺爺的故事,撇去了邢鹿的那一段,林池安靜地聽,她末尾時遺憾地說了一句,可惜沒有美人魚。林池,你說,美人魚有家人嗎?

  廢話,當然有。美人魚也是美人魚她媽生的,運氣好的話,她還會有條美人魚哥哥。

  李豆蔻便咧嘴笑道:「不是說美人魚不存在嗎?」

  「我是說,假如它存在的話……」

  而當豆蔻看到自己的房間原封不動地被保留時,朝著林池一家,咧著嘴笑成了一朵向日葵。但撇過頭,走進自己的「房間」里,眼淚卻止不住。

  一顆一顆地往下砸。


  沒有一個地方,比這裡更像家。

  次日下午,林池陪著李豆蔻去給父親掃墓。

  10月3號,是父親的生日。

  墓地看守員認得李豆蔻,他在這裡那麼久,這個女孩子常常來,只是這一年似乎少了,倒是她旁邊的男孩,逢年過節會替著她過來。看守員是個60多歲的老人家。

  他叫她李家閨女,因為知道她爸爸的姓氏,雕刻在墓碑上的。

  「李家閨女,怎麼這麼久沒有來?」語氣里並沒有苛責,只是疑問,但豆蔻還是覺得內心裡羞愧,紅著臉告訴他,她搬家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老人嘆了口氣,表示遺憾,哎,你爸爸會很想你的。

  是的。我知道。豆蔻沒有回答,在心裡說。

  「小傢伙高了不少啊。」老人閒著無事,跟她聊聊,畢竟苦守著墳冢里與他無關的枯骨,也甚是寂寞,「也漂亮了呢!」

  「切。」林池發出一聲輕蔑的鼻音,扭過的臉上卻寫滿了「自豪」。

  「對了,前段日子,還有個女人,過來看過你爸爸。買了很多花,還送我了一大袋吃的,是你的誰?」

  豆蔻的背直了一直,緩緩回過頭:「誰?」

  她怎麼會知道是誰,爸爸去世那麼多年了,家裡早就沒有什麼來往的親戚,何況是女人,除了林阿姨,不會有別人的。

  「啊,是9月初,好像是3號。」老人似乎得意自己的記性,「沒錯,就是那天,那天下可大的雨了。那女人在墓碑前站了好久。」

  這句話讓李豆蔻重新陷入了疑惑。


  守墓人該是認得林阿姨的,肯定不是她。可9月3號似乎給她不了任何的提示。而守墓人形容的特徵統統不足以辨認任何人。

  李豆蔻坐在墓碑前的時候,林池識相地跟爺爺坐在他小屋子前嗑瓜子兒。

  聊些有的沒的,可眼神總是忍不住往她的方向飄。

  他的記憶里仿佛又出現了1998年的那個小小的人兒,那個失去爸爸的李豆蔻,她平靜地說,你說的沒錯,我爸爸,是不要我了。

  林池感到內心裡有種鈍鈍的痛意,一個恍惚,李豆蔻已經繞到他的身後,一臉燦爛的笑容。

  「走吧。搞定了。」

  林池知道,她每年都會來跟父親報告自己的生活,匯報完畢再回去。

  他盯著李豆蔻的笑容,眉眼微微彎起來,大把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林池笑著說,那我們走吧。

  李豆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了解你。為什麼你明明有很多很多悲傷,卻總是一副平靜的樣子,還總是笑。弄不懂你。

  「跟你爸聊了些什麼?」

  「很無聊的,你不會想聽的啦。」

  「不如說來聽聽?」

  「就聊自己的成績還是一樣的糟,我媽說,要是我繼承點爸爸的聰明就好了,我媽說,我爸當年可是學霸呢……林池,你說我爸要是沒有去世,我現在,會不會還能留在這裡?」

  「啊?」

  「沒什麼啦!」


  夕陽下他們並排走下山。黃昏的餘暉一點點褪下去,染在天的盡頭,像一條金色的絲帶。

  李豆蔻忽然停了下來,眯著眼睛望著遠方。

  前頭的林池回過頭來詫異地看著她。

  李豆蔻指著遠處的天空和山巒交接的地方,那條金色的夕陽織成的緞帶,像是連接夢境的邊界。

  「你看,天空好像粉紅色的海哦。」

  晚上是初中同學聚會。兩個人坐上公交車時,李豆蔻問,叫你帶的麵人兒你帶了嗎?

  林池一拍腦袋,哎我忘記了。下次我再替你給他們就是了。

  但其實,他是故意忘的,那些小面人,是李豆蔻千里迢迢帶過來的,他一點都不高興跟別人分享,他林池,就是這么小氣。

  同學會倒不是為李豆蔻特地開的。但是大伙兒對「遠道而來」的舊同學分外熱絡,惹得讓李豆蔻簡直覺得這成了她的專場了。

  她怎麼不記得,她曾經有那麼受歡迎,有那麼多……曾經的「好」朋友?

  郝鵬的第一句話就讓她很滿意:「豆蔻漂亮了好多!我就說豆蔻是潛力股吧,你們非不信,以這個女大十八變的速度下去,是要超過劉亦菲啊!」

  當時的劉亦菲在《金粉世家》和《天龍八部》里分別以白秀珠和王語嫣的角色,斬獲女神桂冠,成為了眾多男生心目中的神仙姐姐。那天郝鵬的話李豆蔻特別受用,雖然她忘記考慮劉亦菲是天生麗質,其他人怎麼追也追不上的好命,而她的女大十八變,也就到了十八歲那年,再沒長進了。

  KTV里的每張面孔,看起來那麼熟悉,卻又很不一樣。李豆蔻扎在人堆里,接受著各種問候。

  杭城好嗎?聽說比A市漂亮啊!

  A市也很漂亮啦。


  你在那邊適應嗎?

  啊,挺好。

  那裡的人有我們可愛嗎?

  沒有沒有,你們最可愛啦。

  聽說沈露安也在那念書了,你們一個學校嗎?

  太多問題,她措手不及地回答著。林池坐在一邊跟他們玩骰子。一群少年人,滿大桌的可樂,喝多了,打幾個嗝,嗝出來的都是青春的味道。

  郝鵬忽然遞給她一隻話筒,紅著臉說:「豆蔻給我們唱首歌吧……」

  「讓你唱就唱嘛。」林池一副大家長的仗勢,令豆蔻這話筒實在不好意思放下來。

  郝鵬這個賤人,給她點了一首王菲的《天空》。本就是高難度的歌曲,她也只會哼幾句,對著熒幕跟著和,聲音細如蚊吶。

  「響一點啊……」林池似乎擰開了她的音量開關。

  李豆蔻唱得果然很難聽……畢竟都是年輕孩子,還不知道睜著眼睛說瞎話,眾人笑得不行,李豆蔻面紅耳赤地撇撇嘴:「我說過我唱歌難聽吧,你們這可都是自殺行為!」

  「哎!」郝鵬一把搶過李豆蔻的話筒,「誰敢笑話我們豆蔻?林池,要不你給大家來一個?」

  來就來!

  事實證明,理工科發達的男生,真沒幾個能唱好歌的,一首溫情情歌,被林池唱成了五音不全的山歌,本就被豆蔻刺激得不行的眾人,有幾個捧腹大笑指著林池說:「李豆蔻那是要命,你這是鞭屍啊!」更有甚者大喊:「求你了,林池,別唱了!你和豆蔻,在唱歌這點上,可真是親兄妹啊!」

  能與他並列成為全班唱歌最爛的人,真是與有榮焉。


  而林池渾身上下充斥著一種哎呀媽呀管得著嗎你哎呀打我呀打我呀的賤賤的氣質,瞪了對方一眼,就又旁若無人「深情謳歌」了。

  可儘管他五音不全,一首歌跑調跑到了馬里亞納海溝,大夥卻都含笑看著他,並沒有真正阻止他的鞭屍行為。

  林池的一曲高歌使氣氛達到了高潮,李豆蔻喝下一口可樂,看著她的髮小站在熒幕面前,深藍色的熒幕打在他的身上,少年動情地唱著,毫不在意旁人的大笑,是真的自信,真的無所謂。

  那樣驕傲的一個林池,在她眼裡,即便唱歌不好聽又怎樣。

  有些人本就是首歌,是別人來唱他的。

  而她平凡到有些不平凡的嗓子,又怎麼可能唱得好他。

  她打了個嗝,忽然發現,可樂也醉人。

  林池在班裡的受歡迎程度,立竿見影。雖然是初中同學會,但不少和郝鵬一樣,高中也跟林池一個班,好歹也基本都在一個學校,眾人嘰嘰喳喳。郝鵬坐在旁邊陪著豆蔻說著話。

  林池唱夠了,就回過頭來看豆蔻一眼。

  郝鵬一臉花痴的樣子沒讓他不高興,反倒是不忍心去打攪。

  好歹是自家兄弟,他抱著私心霸占他的手機那麼久,打著替他親近李豆蔻的名義,實在也挺對不起他的。他家豆蔻終於長大了啊,他這個小家長也覺得忒有面子,有人湊近他說,你家童養媳變漂亮很多啊。

  小時候聽到這話絕對炸毛,但這次林池嘻嘻哈哈地說,也不看看是誰家姑娘啊。

  似乎默認了「童養媳」三個字。

  原本約好次日去郊遊的,也完成了去年畢業時的遺憾,林池喜滋滋地從超市里買了一大堆零食,結果晚上10點鐘,李豆蔻忽然臉色慘白地跟林池說:「明天郊遊,我去不了了。」

  林池緩緩地起身,皺起眉頭問:「怎麼了?」


  「總而言之,是去不了了。明天早上,我就得回去。」

  「女大不中留啊。」正給豆蔻補做玫瑰醬的林阿姨聽聞,先是勸了幾句,發現豆蔻已經決定,又似乎守口如瓶,但表示家裡頭一切都好,只是朋友有點兒事後,笑著說。

  豆蔻卻半天沒動,嘴唇張了又合,怕一出口就是哽咽。

  「哎,蔻蔻這委屈勁兒?阿姨跟你鬧著玩呢。有事就回去嘛。阿姨沒那個意思……」

  她知道。只是忽然間想哭,因為這句「女大不中留」太把她當自家人了,太不見外了,是她等了很久的「不那麼客氣」。

  而李豆蔻顧不上這些了,邢鹿方才的電話像顆定時炸彈,在她心裡倒計時。

  次日,李豆蔻急匆匆地趕回杭城。

  醫院裡的走道上靜悄悄。已是深夜。忽然聽到家屬的啼哭聲,一個披著白布的人被推了出來。宣告不治。而緊接著手術室的燈又亮起。那啼哭聲遠去了,卻又像是近在咫尺。

  面人趙老忽然中風。邢鹿站在病房門口等她,手術已經做完了,幸好是發現及時,沒有生命危險。

  但是醫生說,老人家年事已高,如果再獨自生活,怕是事發了都沒人知道。所以,建議送進孤老院。

  「爺爺給你做個真的小美人魚呀,有魚鱗的那一種好不好?」

  臨去A市前,她跟趙老說過,她最喜歡美人魚了,趙老如是說。

  所以,當她收到這個完成了一半,被老人帶進手術室里的面人,李豆蔻整個人都傻了眼了。

  帶著哭腔,強忍著眼淚,抬頭對邢鹿說:「快……快阻止我啊,我要哭了。」

  儘管後來,很多人對她說,想哭就哭唄,為什麼要憋著呢?李豆蔻卻總覺得,只要不哭,自己就不會被人看穿,就不會讓人覺得自己非常難過,看起來,也沒有那麼可憐。她從來不希望自己被人可憐。她也不希望為別人而哭,因為,她也不希望,別人看起來很可憐。


  她竭力捂住嘴巴,努力地忍住哭腔,卻泣不出聲,邢鹿指著她的電話說。

  「豆蔻。電話一直在響。」

  她接起來,是林池,在此前林池已經打了無數個電話了,儘管李豆蔻讓他生氣和失望,但卻止不住地擔憂下飛機沒有報平安的她。

  她張了張嘴叫了聲林池,發現再出聲就真的要哭出來了,於是繼續捂住嘴。林池在那邊說,李豆蔻你怎麼哭了?怎麼了啊?出什麼事兒了?

  邢鹿看著揪心,一把將她的電話拿過來:「喂,林池是嗎?豆蔻沒事兒,是……」

  李豆蔻在對面搖搖頭,不希望邢鹿告訴林池,昨天林池還信誓旦旦地跟她說,好人一定會有好報,老人會福澤天年,健康蹦躂。她不忍心告訴他,他的祝福落空了。

  邢鹿於是對著電話說:「她沒事兒。就是……嗓子有點不舒服。」

  「是嗎?」這邊林池露出一個自嘲的笑,聲音不容推辭地說,「你把電話給她。」

  「她不想說話。抱歉。」

  啪,掛掉了電話。

  林池將電話恨恨地掛上,忍不住罵了一句。

  我X。

  聚會那天晚上,郝鵬紅著臉旁敲側擊地問李豆蔻有沒有喜歡的人。在得到答案是有時,他試探性地問是不是林池?李豆蔻特別深明大義地考慮到要保護他們兄弟情誼,不能讓自己這個紅顏禍害了他們,扯謊說,是郝鵬不認識的人。

  卻沒料到,這些悉數,都傳到了林池的耳朵里。

  郝鵬不認識的人,那便是邢鹿吧。


  也對,除了邢鹿還有誰呢?

  那個傢伙一個電話就能把李豆蔻叫回去,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從他的身邊搶走。那麼,他……又算什麼呢?

  他煩躁地將桌上李豆蔻留下的面人全部掃開,氣急敗壞的少年看到窗戶倒映下,自己失意的樣子,覺得可恥又可悲。然後彎下腰,將那些面人,一個個地,又撿了起來。

  李豆蔻擁有很多面人,可她只想要一條小美人魚。

  也許,邢鹿就是她心裡的小美人魚吧。而他,是王子,是騎士,是國王,是乞丐,又與她何干呢?

  趙老被送進了老人院,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凌西貝的伯母是孤老院院長,也就是那天李豆蔻「被」碰瓷的冤大頭凌瀟誠的母親。在幾個孩子的再三請求下,笑著說,一定會特別關照趙老,一有什麼情況就給他們打電話。

  那天從孤老院出來,陽光特別好的午後,李豆蔻微微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凌西貝笑她:「又沒生日蠟燭,又沒流星,你許願幹嘛啊。」

  邢鹿卻在她身旁停了下來,和她擺了一樣的姿勢,兩人虔誠地閉著眼睛,讓一貫大大咧咧的凌西貝都覺得安靜了下來,不由自主地,也將雙手合十。

  「聽說,陽光普照的午後才是最適合許願的。只是太陽曬得人太舒服了,貪圖溫暖而不計以後。我不願以後,和將來,只願今天起的現在,一切都好,大家都好。」

  邢鹿就這樣呆呆看著她,陽光倒泄在李豆蔻的頭髮上時,他覺得自己有一瞬間的柔軟,形容不出的一種柔軟,不是一見鍾情的那一種震撼,而是很舒服,像是一個尋常日子裡的尋常一分鐘,他希望,生命里每一刻,都這麼尋常,美好。

  不像他往昔的日子。

  生活還是要繼續朝前的。李豆蔻最近忙的事兒,是期中考試。

  文理分班時,雖然趙眉眉堅持要她學理科,她卻還是選了文科。

  一來是自己實在不擅長數理化,而來,是林池說的那句話。

  「其實沒有人是真的笨啊。只要找到自己擅長的領域,每個人,都是天才。」


  她的文科成績也不算十分突出,在杭城A中,她頂多算個中等成績,苦悶的高中生活,最大的樂趣,莫過於下午放學和晚自習之間的空隙。

  那是屬於煙火和娛樂的時間,胃得到了滿足,心就會相應地空出來。

  時間也就一個多小時,她和西貝總是約好,一放學就衝出去,趕最近的公交車,去舟山東路吃奶酸菜魚。那個年紀真奇怪,有些東西,天天吃,都不會膩。拖著手逛街的時候,可以暫時不用去考慮哪一年路易十六登的基,哪一年商鞅又閒著沒事兒,變個法。

  邢鹿的學校就在舟東附近,西貝發現豆蔻有些避著他,好幾次囊中羞澀想讓邢鹿請點好吃的,她總是搖頭指著旁邊的嵊州小吃說,咱們喝吃一碗肉絲麵就好啦。嵊州小吃的榨菜肉絲麵可大碗,一人一碗根本吃不下。而自打趙老進了孤老院,雖然有補助金,但豆蔻還是有事沒事買點水果和補品捎人帶去,未免老問趙眉眉要錢,豆蔻也還是節省了不少。西貝更是如此。她時常是土豪時常是乞丐。

  一日西貝提起邢鹿,一邊吹著滾燙的面,一邊問她:「你是不是覺得邢鹿是壞人啊?」

  「唔?」她抬起頭來,愣住。

  西貝似乎替邢鹿保守著一個秘密,像她那樣擴音八卦小喇叭似的,保守秘密,並不擅長。

  「其實邢鹿人不壞。只是命苦了點。」

  很久以前,她曾詳細描述過鍾青鶴的身世,夾帶著一句:「其實邢鹿也沒比她好哪裡去。真是一對苦命鴛鴦啊。」豆蔻雖好奇,但並會去主動過問。邢鹿看起來就悲觀消極,幸福的人家,出不了那樣一雙總是充滿厭惡和悲傷的眼睛。

  悲傷的故事已經夠多了。她不屬意自己再去求一個來。

  但此時,西貝提起,她還是忍不住地問了一句。

  「怎麼苦了?」

  「哎算了不提了。」明明很想說,卻咬著牙憋住,「反正很苦就是了!吃麵吃麵,頓時覺得自己好幸福啊!父母雙全,而且還挺健康!」

  她看著西貝大口吃麵的滿足樣,覺得挺有意思的。

  這話的意思是,邢鹿的父母,生病了嗎?心頭一沉,味如嚼蠟。


  那一日,凌西貝同學被她的堂哥在舟東逮住,死活扭送去參加了她父親和繼母的結婚紀念日。

  西貝那赴死的神情令她心裡更沉,但家務事難以插手,堂哥苦口婆心地對她說:「豆蔻妹妹,你也知道的,畢竟……是一家人。」

  畢竟,是一家人。所以她這個局外人只能站在原地,揮別好友。祝你好運。順道,別把紀念日砸得太難看。

  一年前,西貝父親大婚之日,凌西貝領著一伙人扯了紅地毯,使得新娘子摔了個狗啃泥,西貝當眾被父親摑了一個耳光,第二個要下來的時候,邢鹿擋在了她前面。

  一個巴掌火辣辣的,少年卻笑著說,沒事,我經打。

  那一伙人里,包括邢鹿,也包括她李豆蔻。只不過她是屬於往裡頭一站,並且毫不知情原來所謂的「捧場」是砸場的。

  機緣巧合,她很多次看到邢鹿打架。但從來沒有一次,是他連傷口都懶得舔舐的狼狽。

  西貝走後,她一個人在一家書店裡抱著漫畫看了很久,忘了時間,著意一看,已是十點多了。慌兮兮地準備打道回府,穿過狹長的垃圾道去看看最晚班的公車還有沒。一家她常常吃瘦肉丸的店門口,是一個垃圾桶。此時人丁甚少。她看到垃圾桶邊的少年,蹲著抱住自己被踢傷的胳膊,襯衫上是斑駁的血跡,滿臉疲倦,閉著眼靠在垃圾桶旁。

  那時候,李豆蔻還不怕血。

  所以她定定地站住,靜靜地注視著他,許久開口說:「邢鹿,你活著嗎?」

  因為肩膀被踢上,出了不少的血,上藥的時候,脫去了血跡斑駁的襯衫。然而令豆蔻倒吸一口冷氣的是,他身上斑斑駁駁的舊傷疤。一道一道的,一整條胳膊上,布滿了。

  醫生一邊上藥一邊皺眉說:「你們年輕人就這麼衝動嗎?打架打架,不要命嗎?家裡人怎麼教育的!」

  邢鹿目露凶光,豆蔻立馬打圓場:「醫生……不是啊……他是跟小偷搏鬥!」

  撒謊還不帶臉紅的。邢鹿扯了扯嘴角。

  因為傷口沾染了髒東西,醫生說怕破傷風,必須打吊瓶。


  「不打!」邢鹿騰地站起來,萬分地堅決,「我不打針!」

  「每年死於破傷風的人成千上萬誒。」豆蔻眨巴著眼睛說。

  「死也不打。我我我我怕疼!」倒是從沒見過邢鹿這副樣子,額頭甚至冒出冷汗,臉都青了。

  要點臉好嗎?李豆蔻盯著他的傷口,那樣都不疼,打個針跟要命似的?

  邢鹿才不管她,騰地站起來,斬釘截鐵自己福大命大,即便破傷風也死不了的。

  「不打!打死我也不打!」邢鹿正要跨步走,豆蔻忽然出手,一把將他摁到椅子上。

  邢鹿呆了,醫生也呆了。眼前的少女雖算不上瘦弱文秀,但出手力氣極大,此刻叉著腰瞪著眼喊道:「不打也得打!醫生,上針!」

  少年時代,林池體質差,感冒是時有的事兒。也不肯打針,怎麼哄都哄不來,整個人跟撒潑的猴子似的,打滾,醫生也沒法兒下針,林阿姨沒法子,後來直接跟豆蔻說:「豆蔻,摁住他!」

  於是,一人一胳膊一腿,林池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屁股被剝到一半,眼淚汪汪地嚎,卻怎麼也動彈不得。

  想起來,不由一笑,再定睛一看,面前的邢鹿正詫異地盯著她,頓時收了笑容,扭頭問:「醫生,是打屁股上嗎?」

  邢鹿臉一黑,下意識地用好的胳膊捂住自己的褲腰帶,醫生乾笑了一下說:「那是小孩子,少年人扎手上就好了……」

  邢鹿妄想掙扎,豆蔻卻快速地踩住了他的鞋,伸出手來摁住他的胳膊,沖醫生咧嘴一笑:「拜託您,扎輕一點。」

  然後她回過頭來,衝著邢鹿像哄孩子的語氣說:「不疼的,真的,你信不信我?」

  緊接著,醫生的針入手,少年人發出一聲殺豬般的嚎叫,令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邢鹿想,他真正喜歡上李豆蔻,也許就在這一瞬間。當他從睡夢中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身邊的李豆蔻靠在藍色靠椅上睡著了。


  他覺得很安定,他覺得很溫暖,有一股想哭的衝動,瀰漫到這個很多年不曾流過眼淚的少年的胸膛,又一點點地壓下去。

  他開始動手脫自己的外套,忍住疼,傷口雖然包紮了,可不小心碰到的時候,還是覺得很痛,然後他把脫下來的外套,輕輕地披在了女孩身上。

  右手上打著點滴,針孔戳進皮膚的時候,他寒毛倒數,幼年時代的陰影,一直不能消除。

  他的眼前出現的病態憔悴面孔,用繡花針一針一針地扎在他稚嫩的皮膚上,一針一針地扎進他年幼的心。而李豆蔻的聲音溫和地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別怕。不疼的。忍忍就好。真的,不疼。」

  眼前出現的藍色大海,讓他漸漸平靜,點滴聲靜謐地敲擊,他沉沉地睡在藍色的座椅上,像是在海上漂的沒有故鄉的人。

  豆蔻轉醒過來,點滴快掛到頭了。她抬眼看到邢鹿緊緊盯著牆,牆上,卻什麼都沒有。

  「餵……」她輕輕地喊了一聲。

  「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回過頭的少年露出一個笑容,讓她吃了一驚。

  邢鹿的笑,是很容易辨別真心或者假意的,他往常的笑總是帶點譏誚和淡漠,撇撇嘴,歪歪嘴的笑,唯有這一次,像是發自內心,毫無造作。

  其實在趙老去孤老院以後,他們本來應當是挺好的朋友,再加上西貝的熱熱鬧鬧,本該融洽的。但邢鹿看出李豆蔻有意避著他,大概,是源於孤老院那幫老人家的玩笑話吧。

  他們一塊兒去看趙老的時候,總有幾個俏皮老頭兒會稱呼他們為小兩口,李豆蔻並不是開不了玩笑的人,但有一回,邢鹿帶上了鍾青鶴,老人畢竟跟青鶴不熟,仍是對著趙老的窗口大喊,老趙,你孫子孫媳來看你了!她憋紅了臉,於是對於這小兩口二字,她有說不出的排斥。雖然沒有當眾發飆的不禮貌,卻在後來,總是跟他岔開時間去看老人。

  邢鹿是敏感地看出來了的,後來西貝也總是不叫上他,哪怕來他的地盤。

  今天打架,不出意外的話,又是因為青鶴吧。

  青梅竹馬,真是一個好聽的詞。我為你金戈鐵馬,我為你舞動山河,我為你刀山火海,我為你萬死不辭。


  她胸口有些發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陪邢鹿到這麼晚,也許,是因為太想念林池。

  太想念,他在身邊的時刻了。

  「你是不是討厭我?」邢鹿忽然說。

  「哪有?」她被他一說,有些尷尬。她並不討厭邢鹿,但她也不知道那種夾雜在她內心的感覺是什麼。她是有些怕他的。邢鹿是個危險品,他好看,又孤傲,這樣的人願意接近她,是她始料未及的,然而她似乎在潛意識裡拒絕跟他接近,哪怕只是朋友關係。

  或者說,是害怕鍾青鶴吧。拿換位思考來說,鍾青鶴和邢鹿的關係,與她和林池的關係是一樣的。她那樣不喜歡林池對沈露安好,就那樣地深切知道,鍾青鶴當時的眼神意味著什麼。

  「你喜歡鍾青鶴嗎?」

  「唔?哪種喜歡?」

  「就是……」她也不知道怎麼形容,「大概就是想要娶她的那種喜歡吧。」

  「那就不喜歡吧。」邢鹿伸了伸胳膊。

  「你小心啊!別碰到傷口了。」她皺著眉頭訓他,「那你怎麼總為她打架呢。」

  「不是為一個人出頭,就是喜歡吧?如果有人欺負你,我也會替你打架的,會打得更狠。」邢鹿扯了扯嘴角,弧度有些大,拉扯到嘴上的傷口。

  「還真以為自己是蓋世英雄呢。」她聽出他說的「更」,其實有些尷尬,拉扯嘴角,轉移話題。

  「所以,李豆蔻,證明給我看。」

  「什麼?」

  「證明你不討厭我。」邢鹿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跟我做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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