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09-13 18:29:09 作者: 王巧琳
  【倔強】

  杭城生活節奏不算是國內數一數二的,但好歹也算是數三數四的。趙眉眉的老公生意之前做得如日中天,後來因為一場投資失敗,在她大二的時候幾乎破產。這些事,周圍的人幾乎都不知道,李豆蔻並不是一個將憂愁掛在臉上的人,要面子的她從來都是打落牙齒活血吞。但說句實話,她並沒有覺得那場對於家庭來說的破產之災,對她有太大傷害。

  大學的時候豆蔻已經自己掙錢,趙眉眉給了幾次,她統統不要,後來,母親索性也不熱臉貼冷屁股了。而那原本百萬市值的飯店,在如日中天和關門大吉之時,其實都和她沒有半毛錢關係。

  只是她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害怕周末回到家,趙眉眉又出走了。

  當年,她是因為窮,而離開他們的。

  在李豆蔻意識到自己真的害怕之時,才知道,原來趙眉眉對她,是如此重要。因為失而復得,所以倍加恐慌,不敢放手愛,卻會時不時地回頭,看看她是否還在那裡。

  那段時間,李豆蔻一有空就會回家。趙眉眉感到奇怪,以前豆蔻周末都愛找理由在學校,眼下常回來,她倒顯得有些不太習慣。趙眉眉並不是那種寵愛小孩的人,豆蔻回家,也跟往常一樣吃著簡單的粗茶淡飯,那段日子她有些焦心,但眉眼裡還是安於天命,反倒在飯桌上安慰起自己的丈夫,從頭再來,也沒關係。

  那一句話,要是以前,她一定恨母親,為什麼在當年,除了責怪和遷怒,什麼都不願留給父親。如今,豆蔻卻感激她一句重頭再來。不至於讓她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即便她從來沒有在內心裡承認過,卻的的確確存在的家,消亡。

  她望著一屋子的四個人,雖然氣氛有些壓抑,但李豆蔻覺得,多年的心結就這樣解開了,自由了。

  儘管,來得有些晚,但好歹,它是來了。

  所以,她在飯桌上露出了一個在趙眉眉看來女兒有痴呆症嫌疑的傻笑,維持了一整餐飯。

  幫著收拾飯桌時,趙眉眉忽然開口說。

  「有空,回去看看林家的叔叔阿姨吧?還有,你爸。」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她堅定地回道。

  「好。」

  宿舍外頭,有人輕輕叩響了門,宿舍里只豆蔻一人,這幾日,西貝都在家裡睡,她老爹正給她商量著出國大計。

  她在電腦前噼里啪啦,這一次,故事的主角,是以韓秋君為原型的。

  沈露安到的時候,她有些驚詫,自那次的齟齬,她與露安,便沒有再正面邀約過,碰上了,也不過就是笑一下。

  至於露安和林池的關係,因林池大三課業繁忙,他們自北京城一別,已是許久未見。她倒不是忙課業,家中破敗之事,雖不至於讓她太過苦惱,但她心中有一個計劃要實施。

  露安的突然造訪,讓她有些尷尬,問,你有事嗎?忽覺得自己,挺不近人情的,看她的樣子,憔悴而悲傷,實不該如此冷漠。可是,她的確不知該如何做。拉了椅子給她,默默地等她開口。

  沈露安遲疑了一下說:「豆蔻,晚上可以睡你這裡嗎?我被我室友……」

  被室友趕出來了。沈露安自嘲地笑了笑,許是沒睡好,熬出了一個黑眼圈,嘴角一顆痘痘,但還是漂亮。

  故事劇情很老套,無非是跟西貝那件事兒差不多。室友的男友暗送秋波,就此東窗事發。

  但對方,聯合了其他幾位一起將她數落了一通,她亦是暴脾氣,最後在宿舍里,跟人家大打出手。

  以一敵三自然是打不過的,這時候她露出自己手腕上的淤青,臉上掛著「我他媽紅顏禍水」的可憐樣子。

  「你知道我為什麼來找你吧。」

  確切地說,她不太知道。

  「我可悲不可悲,除了你,我在這個學校里,沒有朋友了。」

  她怔了一下,不得不說,受寵若驚。

  沈露安的理論是,他們想要對我好,我便接受,我又沒答應跟他們在一起,我有什麼錯?我都抵住了好幾個名牌包包的誘惑,我連讓他們接送一下,都千夫指了?豆蔻沒辦法跟她論證這些,又覺得矛盾,你沈露安,當初不是頤指氣使地跟我說,別覬覦姐妹的男朋友嗎?先不論姐妹與否,但此情此景,也太嚴於律人,寬以待己了吧。

  哦,林池。她糾結了許久,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林池知道這件事嗎?」

  其實關於沈露安和林池之間的關係,沒人點破過。許司卿的提及和眼波流轉,也不過是證實了「有情」二字,至於他們有沒有正式交往,她一直都沒有求證過林池。旁敲側擊地,林池這傢伙也愣頭青,從來沒有正面地回答過。

  這種答案,是燙手山芋。她問出來就有些後悔,沈露安悲傷的臉,忽然一怔。

  「哦……我跟林池其實……」

  人的傾訴欲何等奇怪,哪怕倔強如沈露安,此時此刻,心裡也是滿腔委屈。

  林池這個王八蛋。她想說點什麼,胃部忽然絞痛。

  豆蔻問,怎麼了?沒吃晚飯嗎?

  她亦有胃炎,知道胃痛起來是難受的,於是起身說,我替你下去買點吃的吧,你先坐會兒,你沒帶牙具吧,我也給你一併買過來,你今天就住這吧。

  沈露安看著她的背影,心想,李豆蔻可真是個濫好人。如果自己不喜歡林池的話,興許,她能跟豆蔻做好朋友吧。

  可話還是咽了下去,待會兒,就算她再問,她也不會說。

  沈露安何等要面子,示弱也不過是示一面。她沒辦法說出,我跟林池表白了,他說,他不喜歡我。所以,其實我們之間,不是任何關係。

  豆蔻的電腦開著,一個小頭像正在跳動。

  那是沈露安太熟悉的頭像,是林池。

  她的手微微抖著,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但她沒有辦法克制自己。

  林池說:「我這邊有兩張五月天的門票,你要不要來?因為恰好是在聖誕前夕,你要是準備來的話,我給你買好回程的票。」


  她哆哆嗦嗦地打著:「哦,我最近大概沒空過來。」

  我不能忍受,你們一塊去聽我喜歡的樂隊的歌。

  她知道林池的個性,沈露安對自己喜歡的人,琢磨得還是挺透的。林池是那種極要面子的人,在不篤定有戲的情況下,他不會貿貿然地讓自己尊嚴掃地。被拒絕了,他絕對不會再提這件事。她又打上一行字。

  「聖誕,我跟邢鹿約好了。Unique有節目。」這個簡單,unique每年都在聖誕夜有節目,加上許司卿生日,她是一定會被邀請的。「你不過來嗎?」

  「我……聖誕節剛好學校有點事。禮物,我會托露安帶去。」

  露安嘴角掛著一抹笑容,帶點悲傷的意味。林池,我就知道,這種時候,較勁的你,才會提到我的名字。

  「好。有機會我和邢鹿一塊來看你。」

  「你和邢鹿……」那邊遲疑了很久,林池問出這四個字,已足夠讓她意外了。

  豆蔻和邢鹿的關係,露安心知肚明,跟她和林池一樣,是一廂情願的付出罷了,若要說在一起,定很快被戳破,所以她想了想,打上一句。

  「其實我對他蠻有好感的。但又有諸多擔心。還是看看他能不能堅持到畢業吧,畢業後,我就跟他在一起。」

  那邊許久沒有回音,露安擔心豆蔻回來,立馬將消息清理了一遍,這個時候,林池發來。

  「挺好的。那票,我就給露安了。」

  她呆了一下,知道自己這幾行字,已有了作用。顏面上還是有些受損的,她不過是林池用來討尊嚴的道具。可是,那總好過,他們在一起。

  總好過這樣吧。

  她知道自己這樣很壞,特別壞,為此她覺得心裡一緊。可她有更多的不甘。


  林池,你憑什麼,對她這麼好?

  豆蔻回來的時候,露安剛剛離開電腦,站起來走到門邊。

  「我給你買了吃的……」

  「哦,我忽然不餓了。」她看了一眼豆蔻,心裡頭那股酸勁兒,如果蔓延出來,可以將豆蔻給腐蝕化屍,「我今天就不在你這睡了,省得我的領地被人占領,我得把屬於我的東西,奪過來。」

  她粲然一笑,似乎剛才還在跟自己抱怨的苦情女主,壓根不是她。

  豆蔻怔了怔,說,好。

  「你相信,我可以奪回來的吧?」走出兩步,她忽然回過頭這樣問豆蔻。

  沒話可說了,她真的覺得,可憐巴巴的沈露安比較可愛。

  「加油吧。」她笑了笑。

  她在開學初,依舊會去一趟A市,拜祭父親。

  心中許多事,都是隨著歲月增長,而漸漸有了答案。

  「阿姨不希望林池在身邊嗎?」

  「自是希望,卻更希望他能在更好的地方展翅,我雖不奢望他有多大作為,但A市於他,天地太小了。」

  曾經她覺得,母親的做法很自私,將她捆綁在看得到的地方,不願給予自由。

  而後來,她終究是明白了,有人希望兒女成才,展翅高飛,有人則希望兒女安全,成為浮世里簡單的存在,柴米油鹽,溫和處事,也許會有簡單的幸福。所有的選擇,不過都是求仁得仁罷了。


  守靈人告訴她,那個女人還是會在每年9月2號去祭拜她的父親,有一日,他說,我手機里有一張照片,偷偷拍的,你要不要看看她是誰?

  豆蔻笑著說,爺爺,我知道她是誰。她是我媽。9月2號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儘管,他們結婚後,一次都沒有過過。

  對於趙眉眉來說,選擇父親的時候,是愛情大於生活。而選擇父親之後,才發現生活不僅僅是愛情。

  那是豆蔻在成長後才明白的很多道理,有時候,遠離一個人,也許並不是不愛。只是生活那樣複雜,她也許不能感同身受,但慢慢的,也能理解,並不去怪罪母親的選擇。

  住在林叔叔阿姨家的時候,她就是他們的小女兒,挽著手逛街,一日林阿姨忽然問她,蔻蔻,林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啊?

  她愣了一下,有些應接不來,支支吾吾說:「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清楚。」

  林阿姨顧自說下去:「這孩子,從小吧,就自尊心強,雖然也瞎愛鬧騰,但心裡有什麼想法,我們做父母的,也總是猜不透。這幾年家裡你也知道,不如以前了,他硬是要強,在北京的生活費,硬是不要我們出。可他要是談個戀愛吧,你說也得要錢啊。現在哪個女孩子談戀愛不花錢啊。」

  她說,是啊是啊。心裡暗自神傷。

  林阿姨扭頭看她說:「蔻蔻呢?有喜歡的男生嗎?我家蔻蔻這麼好,一定要找個,特別特別好的對象啊。」

  她紅了臉,說:「阿姨……」

  林阿姨捏捏她的臉:「其實阿姨一直把你當親生女兒來看,雖然你從來沒叫我一聲媽媽。小時候覺得你要是不找男朋友就嫁給我家兒子好了。但後來,又覺得怪怪的。總覺得你們倆就是兄妹。」林阿姨一回頭,見豆蔻緊咬著嘴唇,詫異地問,「怎麼了豆蔻?不開心嗎?」

  她強制著哭腔:「沒有,我只是覺得,我很幸運。」

  真的很幸運。

  豆蔻次日便趕回了杭城。儘管假期還在,但她還需要打工。給一戶人家做家教,是一個學舞蹈的小女孩兒。巧的是,剛好是弟弟江心南的同班同學。

  豆蔻教她數學和英語,這本是她最爛的學科,尤其是數學,當時被林池罵得狗血淋頭。要是林池知道,她如今都可以誤人子弟了,一定一口老血噴出來。而眼前這小姑娘,就跟她當年一樣不開竅,解不開題就眼淚打轉兒,豆蔻都不敢語氣稍微重一點。


  一天小姑娘忽然哇一聲哭了,她說:「姐姐姐姐,你說江心南成績那麼好,我這麼差,我會不會配不上他啊?」

  我靠,這是9歲小孩兒該說出的話嗎?江心南個死孩子,這么小就學會勾搭小女生了?

  小傢伙淚汪汪地說:「我跟江心南從幼兒園開始同班,他在我眼裡一直是最優秀的。你看我那麼笨,又不夠漂亮,他那麼聰明……嗚嗚嗚……」

  豆蔻的心裡忽然涌過一種熟悉的感覺,仿佛這小傢伙,就是曾經的她。

  儘管她從來不曾這樣自卑地哭過,但林池在她心裡,不也是那種不能企及的彼岸嗎?儘管他那麼近,卻總覺得那麼遠。

  於是豆蔻溫和著嗓子說:「乖。你看姐姐,姐姐也曾經喜歡一個很聰明很聰明的男孩,他比江心南還要聰明呢。而且比他長得帥。」

  「那他喜歡你嗎?」小傢伙充滿希望地看著她。

  「這個嘛……」她拖長音調,「喜歡啊。他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所以,喜歡是跟相貌和智商沒有關係的。」她撒了兩個謊,哄得一雙眼淚馬上抹乾了。

  小傢伙說:「那麼你們會結婚嗎?」

  那就索性繼續撒下去吧:「會啊。等我們畢業了,馬上就結婚。」一雙眼裡含著微笑,就好像在說一個美好的祈望,儘管那個人,從來都不知道,她那麼喜歡他。

  儘管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了。儘管在情人節那天,他擁抱著,另外一個漂亮的女孩。

  那……又怎麼樣?

  上完家教課,她走出樓道,聽到江心南清脆的一聲:「老姐!」

  路燈下站著邢鹿和弟弟,江心南一臉的滿足的笑容:「姐,姐夫剛給我買了一輛山地車!你看!」

  手指指過去,是一輛最新款的捷安特。


  在今年變故之前,江心南一直過著小富二代的生活,雖然豆蔻挺看不慣他的張揚跋扈的,但畢竟一起生活了多年,又是血脈相通,小傢伙忽然之間連輛自行車的要求都無法滿足時,她還是覺得有些心疼。

  慢著……他說什麼?姐夫?

  她氣呼呼走過去,拍了江心南的腦袋一下:「亂叫。」

  江心南委屈地說:「是姐夫讓我叫他姐夫的……哎喲……」腦袋上頓時又挨了一下。

  「你這是認賊作父!」微覺失言,抬頭跟邢鹿說,「啊……那個,也不是那個意思。」手指著那輛車,「多少錢?我拿了家教工資,還給你。」

  邢鹿知道豆蔻性格,也不拒絕,說:「沒多貴,一百多塊。」

  她又不傻,捷安特的這種山地車,沒2000塊下不來。邢鹿摸摸江心南的腦袋:「這小子不是要過生日嗎?禮物都不讓我送?」

  豆蔻沒話回他,就又敲了下江心南的腦袋。

  江心南抱頭鼠竄,氣呼呼地說:「幹嘛老打我!」

  「我告訴你。不許欺負林依依。」

  「我沒事兒幹嘛欺負她!」

  她忽然想起什麼,下意識地問了個不適合江心南年紀的問題:「你喜歡她嗎?」

  「靠!我幹嘛要喜歡她!」江心南氣呼呼地說,「我喜歡的人是毛利蘭!」

  她嘆了口氣,男人都一樣啊,小時候喜歡毛利蘭,長大了,興許就喜歡武藤蘭。

  「江心南,你不覺得林依依很好嗎?」她一把攬過小傢伙的肩膀,循循善誘,「多乖一姑娘啊。」


  「不好不好。她膽子小,又笨,我一點都不喜歡。」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她忍不住又給了他一下,把江心南弄得委屈得要命。

  「有你這麼硬拉紅線的姐姐嗎?」邢鹿笑她。

  「哎。」不過是一場歷史的重演,青梅竹馬,妾有意,郎無情的戲碼。她不過是想證明一下自己的理論沒錯。

  但是,無效。

  那天,江心南興奮地踩著他的新單車才不管姐姐和邢鹿在後頭,一會兒就沒影兒了。

  邢鹿和豆蔻並肩走著,他總是照顧豆蔻的步伐,不會走得太快,不像林池,總是急三火四地催她。

  「李豆蔻,快點!」

  「李豆蔻,你胖得走不動了嗎?」

  在她要揍他的時候,他大喊:「高抬胖手!」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卻在此刻浮出水面。

  她看著燈下兩個緩緩移動的影子,忽然有些說不出的惆悵。

  邢鹿說:「不開心的話,可以去unique坐坐?」

  「不要了啦。」

  邢鹿說:「那你想去哪裡,想做什麼,我奉陪。」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小心翼翼的。

  她微微側過頭,問邢鹿:「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這句話真像廢話,她分明知道他喜歡她,儘管一直在躲,可躲不掉。

  「你值得我對你這麼好。」他說。

  「可是……」她停下腳步,表情凝重。

  「不用可是。」邢鹿卻打斷她的話,「我不需要可是。我喜歡你是我的事啊,你不要有負擔,也不要覺得你要給我個答覆。我不需要。所以,豆蔻你要做的是,不要不准我喜歡你就是了。」

  他報以一個無所謂的笑容,讓豆蔻無比羨慕。

  為什麼,有些人可以這樣灑脫。他們敢於承認,一點都不傲慢,他們簡直,太叫人嫉妒了。

  沈露安是,邢鹿也是,鍾青鶴是,西貝也是。

  她不願意再瞧不起自己,抬頭直視邢鹿的眼睛,一字一句:「可我喜歡的是林池。邢鹿,我畢業以後打算去北京。」

  2011年的北京。林池大四。校辦老師很是賞識他,其兄弟的一家公司,正缺人才。是一家上市公司,在國內享有盛譽,自是香餑餑。門檻高,多要求碩士生,難得有本科生進得去。校辦老師找林池談話,一來是想舉薦優秀門生,二來,也勸林池留校讀研。

  北漂夢還在流行當中,許多青年人前赴後繼,至死不辭地要在這個溫柔又殘酷的城市闖蕩,擺在林池面前的機會,自是求仁得仁。林家大人聽說後,舉四隻手贊同,林池卻不知,自己在猶豫什麼。

  像是一隻提線木偶一般,被命運擺弄嗎?他未免太埋汰命運對他的優待了。

  也許,早在四年之前,他和她就註定是南北相隔了。

  或者,更早之前,就是東西之遠。


  總而言之,天涯海角。

  可是,總是有不甘的。

  儘管還是初春,離畢業還有幾個月,大四男生宿舍樓樓下,卻已充斥著臨別的氣息。

  夜晚降臨,會有大把吃離別酒的人,裝瘋賣傻地抱成一團哭。很多人要回家了,儘管還會回學校處理一些畢業事宜,但因為沒有課程,大多數都會開始實習。

  再見面時,就是真的分別了。

  林池坐在電腦前,關掉終於寫好的畢業論文。不知豆蔻的學校是否也是如此?

  之前他曾試探般地跟她說,北京也挺好的,不如你考慮來北京?

  她說,怎麼不你來杭城嘛。杭城不是也挺好。

  雖沒說,但他總覺得,她是不會來的。他不知道那理由里,邢鹿占了多大的分量。只知道他在北京這一條,並不能讓她動搖分毫。

  他走到陽台上,更深露重的夜晚,雙手插進兜里,重重地呼吸了一口北京的空氣。

  都說北京的空氣很糟,但初春時節,卻是難得的乾爽。

  這時候有人急切地跑過來,帶著笑意喊他:「林學長,樓下有個女生找。」

  這種事,在畢業來臨時,對於林池來說真是家常便飯。那些有些面熟但他都弄不清楚是哪個學院哪一屆的女生,常常會送些手信或者禮物過來。基本沒什麼下文,眾人皆奇怪林池大學四年為何沒有交過女朋友。後來見他常跑杭城,便了了。大三之後他鮮少出北京城,又猜是分了手的。何況他從來不在夜裡煲電話粥,整個一孤家寡人,唯一個別校的男生,常常來找他。

  這下那個精瘦學弟,眼裡閃著光:「說是杭城過來的。」

  他的心一動,立馬推門出去,又聽到身後一句「特別漂亮」,忽然就懂了。


  既然是特別漂亮,那不可能是李豆蔻。

  也是,李豆蔻怎麼會為了他的生日,特別跑到北京來。她從來不是那樣浪漫的人,或者說,她從來不會對他浪漫。

  樓下的露安穿得單薄,一雙大眼睛在圍巾底下張望,北京真的比杭城冷太多了。白日還好,晚上的3月底,宛若隆冬。

  他走過去,敲了一下她的腦袋,露安驚喜地看著他。

  「來了怎麼不早說?」他皺眉問她,一面脫下自己的外套,遞給她,「別凍著了。」

  「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嗎?何況你手機一直關機。」

  「哦。手機壞了。最近忙論文,一直沒時間去換。」

  露安披上他給的外套,上頭還有林池的餘溫,她大力地深吸一口,抬眼說,「我還沒吃晚飯。是不是該請我吃個飯?」

  叫上了宿舍的一群兄弟,一行人去了校外的小飯館。北京涮羊肉,吃的是內蒙古西烏珠沁旗之閹割綿羊,口感鮮嫩,配的是啤酒。室友多半是東北人,喝酒豪爽,有個內蒙兄弟更是以「草原三大碗」習俗來敬酒。沈露安是遠道而來,又是女生,而且還長得那麼漂亮,自是眾人敬酒的對象。

  她酒量還算不錯,但也經不起這樣的敬,偏林池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有些委屈,舉杯就干。

  內蒙兄弟看不下去了,覺得這林池也忒不憐香惜玉了:「喂,老林,妹子都喝不下了,你看你杯里的酒還沒喝完!來,走一個!」

  碰杯,林池一懵,饒是逃不過了,這時幾個兄弟紛紛舉杯,衝著壽星敬酒,並且絕對不允許拖泥帶水,也不許打包團購,必須一對一地喝。

  「行不行啊你?」

  一句話就讓林池有些炸毛,握住酒杯的手,有點抖。

  露安知道林池酒量,她搶他的杯:「我替他喝。」


  正要碰到杯沿,林池卻一把抓住她的手,笑著說:「我自己來。」

  才不過三瓶小啤酒的酒量,林池卻不知幹了多少碗,機械地喝,機械地較勁。

  一年前與邢鹿拼酒的場景仿佛重現,他咬牙挺著,整個人的神經繃緊著,知道一松就完蛋了。

  但酒量太淺,再喝下去,就是三步一搖晃,眼前的光景,是火鍋的氤氳都成了雲煙,自己已是雲深不知處。

  酒精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林池忽然覺得心情甚好,那擺在心裡的李豆蔻,算個什麼屁啊!不就是連句生日快樂都沒有嗎?不就是幾乎小半年了都沒什麼聯絡嗎?不就是吵了一架就不理了嗎?有什麼了不起!

  他大喊著:「乾杯!」

  一把推開身邊要拉住他的露安,覺得重了,又回過頭來,涎皮賴臉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自罰一杯……太不紳士了……」

  露安按住他的手,哀求說:「林池,你真的不能喝了,拜託。」

  他的腦袋一懵,哦,身邊的人不是李豆蔻,是沈露安啊。如果是李豆蔻,她一定會像一年前那樣,一掌拍在他的腦袋上,罵他:「不能喝逞什麼能!」

  林池已經有些不太清醒了,他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unique,他指著沈露安說:「我為了誰啊,我不是為了你嗎!」

  一年前沒有說出的話,此刻陰差陽錯地跟別人吐了出來。

  林池覺得,真痛快啊。

  真痛。

  壽星終於被喝趴下了。幾個兄弟里有幾個酒量好的,紛紛開始送人。此時夜深了,露安還無處住,內蒙兄弟夠意思,跟林池也算是關係鐵,自有成人之美,在酒店給露安訂了房間,把那個已經昏昏欲睡毫無知覺的林池往沙發上一丟,開始裝暈。

  「妹子啊,我實在是喝得有點多,真心是背不動了,怎麼,你照顧一下?」


  「李豆蔻你離老子遠一點……」

  他說得含含糊糊的,但沈露安是聽清楚了,她的笑容僵硬地掛著,溫柔地跟他說。

  「好,我離你遠一點……」

  話音未落,卻被一雙手擁入懷中,那個懷抱的主人,在睡夢之中跟她對話。

  「叫你走你就走,你什麼時候這麼聽話了。」

  沈露安以一個很彆扭的姿勢,靠在他的胸口,她幾乎不敢動,怕林池醒了過來,發現她不是李豆蔻,會跟自己說。

  「你離老子遠一點。」

  這一句,卻不會是口是心非。

  她捂住嘴巴,哭得無聲,她在心裡罵著。

  「林池你他媽是不是瞎了眼啊。我到底哪裡比不上李豆蔻啊。你憑什麼讓我這麼委屈啊。」

  然而,她即便這樣不甘,卻還是在他喃喃說著「李豆蔻,你別走」的時候,輕輕地回答他。

  「我不走。」

  林池回到宿舍的時候,已是次日下午。內蒙男看到他的時候,意味深長地問:「喲,怎樣?」

  「怎樣個屁。」林池想說的是這句,但還是很有禮貌地說:「一切都挺好的。」

  「雖然你小子也不錯。不過那妹子是真的漂亮啊。看你的樣子,似乎不怎麼來電?那給兄弟拉拉線?」


  左不過是些與自己故事無關的人,還是不要讓露安太沒面子。沒必要跟他們描述,自己怎樣瞎了眼看不上一個人人都愛的沈露安。

  「怎麼會呢。喜歡,怎麼不喜歡。喜歡死了。」

  他不再理會蒙古男,徑直走到自己書桌前。

  殊不知那不過是蒙古男的一句試探,北方男生有些雖然嘴賤,但心地是乾淨的,斷做不出那種奪人所好的事兒,他看了一眼林池的背影,笑了笑,那麼有些事,就不跟你說了。

  林池卻盯著擺在宿舍角落裡的幾盒西湖藕粉。

  「哪來的?」

  蒙古男一怔:「啊?」支支吾吾地答,「一個老鄉送的。」

  「你還有杭城的老鄉?」是他最喜歡吃的藕粉誒,雖然總被李豆蔻嘲笑,喜歡吃哪種黏糊糊甜吧吧的東西。

  「蒙古人就不能在杭城了?」蒙古男上前,「都給你了。反正老爺們是不愛吃甜的。」

  昨天夜裡回到宿舍,樓下守著一個姑娘,長相清秀,風塵僕僕,凍得瑟瑟發抖,宿管老師叫住他,說,那姑娘找你們宿舍的林池,等了三個小時了,怕在男生宿舍樓大廳等不太禮貌,就站在門口等。

  於是蒙古男出去,跟那女生說:「你是找林池的?」

  林池小子命真好,前一個沈露安,眼下這姑娘雖然稍遜色,但看著極其舒服,笑起來露倆酒窩,怪可愛的。

  「嗯。他在嗎。我……」

  蒙古男以為她不過是多個尋找林池無果的痴心妹子,於是打斷了她的話:「小妹妹,你還是回去吧。」

  「嗯?」


  「怪冷的。你回去吧。別凍著了。林池今天不會回來了。」蒙古男想,那露安妹子挺好的,林池你就知足吧,我也算是做件好事,替你擋擋桃花,也不枉妹子今天跟我幹了三大碗的情誼,「林池跟他媳婦兒一塊兒。妹子,天涯何處無芳草啊。何必吊死一棵樹上。」

  眼前的女孩尷尬地一笑,眼珠子盯著蒙古男的鞋:「啊哈。我其實……」

  其實什麼。何必在生人面前強求自尊,於是她笑了笑:「那好,那我走了。這裡是從我家帶的一些特產,我大老遠拎過來的,你給宿舍同學分分吧。」

  蒙古男猶豫了一下,接過來,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妹子……」

  「別告訴他我來過。就說是你朋友送的吧。我就先走啦?」走了幾步,她卻又回頭過來,蒙古男還盯著自己,她問了一句:「你說的他媳婦兒,是不是一個個子高高的,臉小小的,眼睛特別大的,最近長了幾顆痘痘,但連長痘痘都特別美的?」

  「北京不好嗎?你不是說去那個公司面試了?」凌西貝問她。

  「空氣太差了,一下火車就過敏了。」她無奈地攤攤手,「而且也就是這麼個想法。咱們杭城也挺好的。何況我家這個情況,我一時半會也走不開。」

  本來的確如此,是不該走的。後來趙眉眉總算鬆口,畢竟是女兒自己的前程,臨時去了,結果就是眼下這樣。

  一貫粗獷的西貝在吃上還真是講究,將麵皮兒裹得足夠精緻,將北京烤鴨塞進嘴裡:「那你一個人就這麼逛了兩天?林池那廝有那麼忙嗎?」

  她點了點頭。

  也不知道該找誰,也就只一個韓秋君。但她不是那種臨時會去麻煩別人的,除了林池。可是,他似乎不願意被她麻煩了吧。

  她有沈露安的微博,她發照片,似乎在南鑼鼓巷,她便鬼使神差地也去。她發照片,說是在798跟人喝茶。她便又鬼使神差地去。偷偷摸摸的,像個北漂的賊。

  沒有碰上過。自己先前編排好的所有偶遇台詞,都毫無用處。

  而沈露安的微博里,一雙手,一隻鞋,一個背影,她都會揣測那是不是林池。

  興許他沒陪著她,興許她是跟另外一個人攜手逛北海。


  但都不重要了。

  兩天後邢鹿忽然敲了她客棧的門,她開門的時候一臉詫異,邢鹿皺著眉頭看了一眼四合院客棧的擺設,開門見山地說:「也不知道住好一點的地方,走,我帶你換個酒店。」

  她沒依,跟邢鹿說,要不咱回去吧。

  邢鹿不會懂,來北京不住胡同住大酒店,就像去西湖不坐木船非坐大遊艇。

  「你呢,你不是之前就在考雅思嗎?打算什麼時候出去。」

  「我爸年紀大了,近幾年身體也不好。我那個……小媽吧。」西貝這幾年,跟她的繼母不再是仇人,母親也再組了家庭,她也接受了一切,「我小媽不是小產了嗎。哎,她其實也苦。何況我去法國啊。偶爾吃吃法國大餐挺他媽小資的,但要我天天吃,簡直是要我的命啊!吃不到西湖醋魚,我的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啊!」

  對於邢鹿和西貝這種土生土長的杭城人的戀鄉情緒,她可以理解。即便是她這個半路來到杭城的外來客,漸漸對這個城市,也無法割捨。但主要割捨不下的,還是那些至親的人吧。

  她曾說「我一定要離開這裡」,如今卻反悔了。

  因為這裡有她最想要離開的人,卻也有她最捨不得離開的人。

  「而且,我挺捨不得你的。」西貝扭扭捏捏地說了句,這麼多年,儘管跟豆蔻已是一個被窩的閨蜜,但矯情還是不適用,「好了,別提這事兒了。我要是走了你還有得哭呢。我聽說邢鹿最近買了車?還是雷克薩斯?他倒是厲害啊,又不是什麼名校畢業,才一年不到,就是個小金主了。」。

  「嗯,他挺有商業頭腦的。」

  「你吧你吧,你到底想什麼,你就這麼心如止水下去嗎?你可別可勁兒地作,邢鹿這傢伙也是難得的痴情種,不錯的。」

  「是嗎?」她拖長音調,誠懇發問,「你說邢鹿為什麼要喜歡我?」

  既然是這麼好的邢鹿,為什麼要喜歡我呢?

  凌西貝吞下最後一塊烤鴨,瞪著眼睛問她:「李豆蔻你平日裡真的很沒自知之明啊。」


  「哈?」

  「你挺好一姑娘,喜歡你是多奇怪的事兒?其實有很多人喜歡你啊……只是你不知道。」

  是嗎?李豆蔻眯了眯眼睛:「可是不是說,五十塊錢設計得再好看,也不會如一百塊錢討人喜歡呢。」

  「幹嘛天天跟一百塊比,你就不能比比五塊,二十塊和十塊嗎?你讓硬幣怎麼活?」

  真好呢,我是五十塊錢。可是就算我是一千塊錢,那個人不喜歡我,我的價值,又何在呢?

  才說到邢鹿,後者已經在樓下候著她了,杭城已是春光明媚,站在宿舍樓下的挺拔高個少年,是一群大學女生們的風景線。

  「走吧。」豆蔻走到他旁邊去,沖他粲然一笑。

  今天是孤老院每年的文化節,他們作為家屬前去觀看演出,趙老和他的幾個好友要出演一台木偶戲。

  抵達孤老院的時候,卻見趙老孤零零地站在門口候著他們。

  「張爺爺呢?」豆蔻一見趙老,笑著迎上去,趙老卻一臉愁苦地告訴她:「你張爺爺昨天晚上送醫院急救去了,還躺醫院呢。這不,木偶戲少個人了。都不知道要怎麼演。」

  對於孤寡老人來說,這台演出是十分重要的,在人生之中,許多事都無足輕重的時候,自己的那份活兒,就特別得珍貴,這時候另外一個老人老尹說,要不把那角給撤了?哎,不過那個角也很重要啊。邢鹿想了想說:「我來吧。」

  他比豆蔻更勤地去看趙老,對這台木偶戲雖算不上熟,但台詞和動作都記得一些,趙老幾下一教,便已上手。

  下午的時候台已經搭好,春光普照大地,一群遲暮的老人像過年一般穿著新衣裳,登台表演。

  她坐在席間,抬眼看到一縷縷的陽光落在那些充斥著皺紋的臉上,眯一下眼,那些皺紋,就像會消失一樣。

  生命如此神奇,他們以蹣跚的動作,樸實的表演,呈現出了一副奇妙畫卷。

  她時不時被逗樂,樂到眼中閃著淚花。待到趙老的木偶戲《西遊》登場時,那些經老人之手栩栩如生的動畫形象穿越時光到了眼前。

  邢鹿在幕布後,與幾位年長他近五十多歲的老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謝幕時,邢鹿從後台出來,走到她身邊,驀然無聲地坐下,沒有側過頭看她,而是淡淡說了一句。

  「今天天氣真好。」

  是啊。天氣真好。

  演出持續到了日落。謝幕前,卻傳來了張爺爺逝世的消息,全場的歡笑都止住了,一片靜默。但沒有人哭。

  對於老人來說,死亡似乎並不是陌生的事,今日事今日畢成了最真的原則,因為,明日不一定會來。

  離開老人院的時候,邢鹿走在她的左邊,雙手插兜。

  「說句話吧。」他很久才開口,「不要難過了。生老病死,是人間常事。在告別的時候,要又酷又帥。」

  「是啊。只是,覺得害怕,也許今日見了就再也不會見了。這樣一想,就覺得心寒。就忍不住軟弱。」她側過頭沖他笑,「邢鹿,教教我,怎麼做一個在告別的時候,又酷又帥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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