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09-13 18:29:13 作者: 王巧琳
  大四那年開春,李豆蔻正在一家報社實習,對方得知她長久寫專欄,對她挺賞識,但畢竟還是待畢業生,待遇,也只能算一般。

  上班第三天下午,她接到林池的簡訊,我來杭城了,準備接駕!

  急匆匆地趕到火車站,林池倒是輕裝上陣,什麼都沒帶。

  「你怎麼來了?」

  這話林池可不愛聽了,他冷著臉說,怎麼,杭城你地盤了?我來你就這麼不歡迎了?

  「餵。」這傢伙可真是的,她跟上去,「我是說……你……」

  「什麼?你來杭城實習?林池……你打算在杭城工作嗎?」不知是驚還是喜,完全沒有預料到這一點啊,之前在A市的時候,林阿姨還跟她透露,希望林池留在北京,有助發展呢。

  「你丫是不是看到我心煩啊?我在杭城影響空氣品質了?影響治安環境了?我不就是提高了下杭城的平均智商,害得你一下從正常人變成弱智群體了嘛。」林池點了一下她的腦袋瓜。

  「呵呵,北京的風沙讓你的臉皮鍛鍊得宛若城牆一般厚了嘛。」

  「過獎過獎。在下只是如實陳述。」林池說,「我快餓死了,咱們找個地方吃飯好嗎?」

  「好啊,邢鹿說司卿姐之前還跟他念叨你好久沒來呢。我們……」

  「李豆蔻,我是說,咱們,咱們倆,找個地方吃飯,好嗎?」林池打斷她,嚴肅地說道。

  美食街上漫步著閒適人群,腳步聲閒聊聲與河流的潺潺聲匯在一起。

  老頭兒油爆蝦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生意。林池說,你愛吃蝦,我們去吃河蝦吧。

  她說,我還愛吃蟹。

  那好,明天咱們去吃迷蹤蟹。信義坊有一家,我去吃過。

  豆蔻覺得,林池今天分外地溫柔,儘管,他的每句話里,她所不知道的飯局裡,總是能有疑慮,是跟誰一起去的?露安嗎?她幾乎想讓自己忘了,這個城市,還有個叫沈露安的姑娘。

  她忘不了。

  忘不了蒙古男跟自己說的每一句話,忘不了林池保護她的樣子,忘不了不久前,林池生日那個晚上,蒙古男說,他們住在XX酒店。

  完完全全,不可能忘記。

  似乎歲月悠長,似乎安之若素,就這樣,他們靜靜地坐在嘈雜的人群之中,相對無言,各懷心事。

  她按捺住自己的內心,不去試探他的種種關於沈露安的事兒。

  你們發生了什麼?你來這裡,是為了她嗎?你怎麼不直接去找她呢?

  她聽西貝說,沈露安最近跟她的表哥凌瀟誠走得很近,她義憤填膺地說:「這沈露安,又想當你嫂子,又想當我嫂子,真一賤雙鵰啊!」

  那個賤字,擲地有聲。

  她當時問西貝,那林池怎麼辦?

  是啊,林池怎麼辦,她有些擔心的,是林池。

  眼下他的面部表情,覺察不出分毫喜悲,她卻一個人沉浸在幻境裡。

  只有一個理由,能讓之前打算在北京落戶的林池千里迢迢奔赴杭城,那便是,他想拉回沈露安。

  河邊有人正在放煙火,廚房裡的炒菜聲陣陣,何處不是生活。傍晚的杭城,流淌著一種溫和的憂愁,世俗的憂愁。

  「98號兩人桌!」服務生招呼他們,順著她的手,他們倆一前一後走到裡間,正對著河面的二人桌。


  豆蔻今天穿了一雙帶跟的鞋子,走路一個踉蹌,撲到林池的背上,少年一個轉身,將她抱在懷中。

  「沒事兒吧?」

  「沒事兒。」只聽到心臟砰砰砰地跳動,她慌慌張張地推開他,「哎呀,我還是不要穿高跟鞋啦。」

  有點崴著腳了,她吃疼地擰了眉,林池說,走路那麼不留意,來我牽著你。

  也不管豆蔻的反應,一把攙起她的胳膊,往座位上走。

  林池啊林池,他的唇角帶著笑意,沒覺察到,有人正緊緊地盯著他,抿緊了嘴唇,將一杯果汁撞破,那頭的二人,卻毫無知覺。

  「一份河蝦吧。要喝什麼?」

  「晚些,去unique見見司卿姐,我跟她說了你來了。」

  「好啊。去,當然要去。那喝果汁吧,到了司卿姐那,有的灌呢。」林池笑著說。

  「說得酒量很好似的。」她笑著,想不久前你在北京喝得爛醉,吐得叫人難過極了,還偏偏,將她認錯了。

  很快一鍋河蝦端上來,林池夾起一份,到她碗裡,再夾一隻入嘴:「不如我媽做得好吃。還鼎鼎大名呢。」

  「那是阿姨的手藝實在厲害。」她說,「老頭兒,也算不負盛名了。而且賣得便宜,容易生存。」

  想著豆蔻家也是開餐館的,只是他也知道狀況很慘烈,店面早就盤出去了,也沒聽說有下文。

  「你家的店,到底……」

  「大概會重新開張吧,只是不走那種高貴奢華路線了。」


  「也挺好。」林池微微抬頭,目光忽然盯住遠處,豆蔻下意識回過頭,不遠處,沈露安正與一黑衣男子,對坐著,巧笑倩兮。

  「林池。」她心中微微一難受,有些擔心他,「要不要過去打招呼?」

  「不用了吧。看她那樣子,挺開心的。」

  事實上,林池這話是由衷的,他對沈露安,是存著一份愧疚的。

  北京那個晚上,儘管他和露安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但畢竟,與其共處一室,怕侮了她的名聲。林池並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人,唯獨覺得對待露安,的的確確有利用之嫌,這種感覺,讓他一直待她溫和,能謙讓的地方,都謙讓。他何嘗不知道她喜歡自己?也明白心不由人,如今看她與旁人喜笑顏開,自是替她開心之中,有些悵然若失。

  如若他也能做到,有多好。

  但是這一切,在豆蔻眼裡看來,卻又有一番解釋了。

  那種感覺,是感同身受的,在他與沈露安嬉笑,在他和她溫和對話時,都會酸溜溜地腐蝕內心,腐蝕尊嚴,那種感覺,不好受。

  不得不承認,她曾經壞壞地希望他們早日有齟齬,然後分開。但這一刻真的擺到眼前,她卻並不開心。

  她覺得,林池不該被辜負,那麼好的他,絕對不可以被辜負。

  她有些擔心地看著林池的眼神,覺得他不過假裝淡定,她不太會安慰別人,尤其是男生,她緊張兮兮地,一直往他碗裡夾菜。

  一個恍惚,林池回眸就看到碗裡小山一樣地堆起來,擰著眉頭問,李豆蔻你幹嘛?

  這一切不過一齣戲,沈露安發現自己演不下去了。她不喜歡眼前的男人,她一點都不希望,儘管他對她非常之好,儘管他願意跟反對的凌西貝為她吵一架,她卻全然不感動。

  早時候以為對林池的喜歡是因為他的保護,後來反倒是明白了,原來,所謂英雄,是所愛慕的人才能做的。今天對方約自己吃飯,本來她悶悶不樂的,可在看到林池和李豆蔻那樣親密之時,一股難言的怒火,她抬起眉,說,我們走吧。

  那個黑衣男子,問:「剛上菜誒。」


  「不想吃了。沒有胃口。我那邊有朋友,我打個招呼。」這時候她站起來,一臉的笑,「豆蔻~」

  喊的是豆蔻的名字,她回過頭去,一臉詫異,那黑衣男子也回過頭。

  豆蔻認出來,那人不是西貝的堂哥凌瀟誠,又會是誰?

  林池笑了笑,不知怎的,她覺得他的笑容有些勉強。

  「男朋友?」他問。

  「也許吧。」沈露安笑得甜蜜,豆蔻有些不太理解,她那樣喜歡林池,怎麼,變成曾經了?

  心裡煩得厲害。

  一口吞下一顆蝦,確實不如林阿姨做得好吃。

  「我們先走了。還有電影要看。」沈露安走過來,忽然輕輕地說了聲,「林池,對不起了。」

  她只聽到這一句,她想,沈露安,你居然對不起林池啊。你怎麼捨得對不起林池啊。

  林池知道她在對不起什麼,可是他不覺得她有必要對不起。

  沈露安曾說,我會一直一直喜歡你的。我沒辦法喜歡別人。

  「我便不打攪你們吃飯了。我先走了。」

  豆蔻不知道林池在想什麼,他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

  沈露安說,我只喜歡你,我沒辦法喜歡別人。


  他的心裡很不好受。他看到豆蔻已經把一盤蝦都吃完了,一張嘴,油乎乎的,眼睛盯著他。

  「李豆蔻,你說啊,人的心,怎麼那麼由不得自己。」他不經意感慨了一下,「為什麼不能想喜歡誰就喜歡誰,不想喜歡誰,就不喜歡誰呢?」

  她用紙巾擦了擦嘴:「那樣的話,世界得多和平。」

  林池,你說得多對啊。為什麼,我不能不喜歡你呢?你為什麼,不能喜歡沈露安呢?

  「你說……人有沒有辦法,讓一個心有所屬的人,移情別戀呢?我還是想試試看。」沈露安可以做到,他也許也能做到吧。

  李豆蔻,我能不能,讓你不再喜歡邢鹿,喜歡我呢?

  她嘟嘟囔囔,「你別傷心了。」

  「嘿,我傷心什麼啊?」

  「畢竟……」

  「呸,我又不喜歡她。」

  看吧,林池就是這樣。小時候就是這樣,被人搶了玩具,就會蹩著嘴說,我又不喜歡那玩具。

  考試考了第二名,就會說,嘿,我又不在乎。

  她知道他不是真的不在乎,說難聽點,是吃不到葡萄就說我不愛吃葡萄,但是,她知道林池是好面子,他寧可慘敗時姿態優雅些,也絕對不會做一些傷體面的事。

  這就是林池,自尊的,包裹自己極其嚴實的林池。

  她以為,自己很了解他。


  他肯定很難過吧,一定是的。

  unique。

  許司卿最近弄了不少好酒,生意不錯。這一日更有豆蔻班裡一幫同學久聞許主唱盛名前來捧場。大貓哥喜滋滋地看著一群學生妹,湊過腦袋問豆蔻,我看上了左邊那個粉紅色的姑娘,你問下電話?隔一會兒又說,哎那個姑娘正臉不好看啊……還是那個橘紅色的好了……再過一會兒又說,算了你都給我吧,白色衣服那個也還不錯……

  李豆蔻一臉黑線。

  偏今日司卿姐扁桃體炎,自是不能唱,只一舊唱片機吱嘎吱嘎轉著,音響里擴著爵士樂,幽幽靜靜的。

  司卿姐許久沒見林池,自是拉著他說話,得知他來了杭城,問要不要替他找房子。林池說,我已經找到了。早就做好準備了。

  司卿忽然問:「露安呢?她怎麼沒有一塊過來?」西貝和陸安都沒有來,司卿知道西貝最近在忙簽證的事,於是只問了露安。

  「她為什麼要跟我一塊兒……」林池覺察到司卿姐誤會了他和沈露安,可想要澄清時,豆蔻卻湊近腦袋來:「司卿姐。你教我調酒吧。「

  是為了讓林池不要提,提了傷他顏面。

  那一日,許司卿將自己新調製的酒教給豆蔻。

  名曰,暗戀。

  林池看到邢鹿端著酒杯朝他走來,笑得高深莫測。

  他不滿地聳聳眉頭。

  「接下來,打算在杭城工作了?」

  「是。」


  「你這麼犧牲,豆蔻她知道嗎?」

  「你知道就好。」林池冷冷一笑。

  「關鍵不是她知不知道,是她在乎不在乎吧?」邢鹿坐下來,替他滿上酒杯。

  「呵。」林池充滿敵意地看了他一眼,「雖然豆蔻現在喜歡你,但那又怎樣。」

  哦?豆蔻喜歡自己嗎?邢鹿眯著眼睛咀嚼這個令人吃驚的消息,呵,我自己怎麼不知道?再看一眼林池的眼神,笑了笑:「也是,豆蔻是蠻喜歡我的。那你何必再摻這一腳?」

  「機會面前,人人平等對吧。」林池端起酒杯,表情鬆了一松,邢鹿,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年紀越長,他越覺得以前的自己那樣幼稚,讓李豆蔻吃醋,她沒有吃醋的反應,他就失望得跟瀕死的人似的,永遠在跟她較勁,錯過了太多次機會了。儘管在她親口跟自己說,我是喜歡邢鹿,但他覺得,作為一個大老爺們,他還是必須,為李豆蔻犧牲什麼的。

  哪怕得不到跟她在一起的機會,他能夠陪著她,也是好的。

  「那麼。」邢鹿在他面前擺開六個酒杯,「老規矩吧,咱們就地取材比一比?」

  邢鹿是酒場老手,酒量自然是出了名,空腹兩瓶白酒,啤酒更是難以計數,常常喝趴一堆人,他也是面不改色。

  林池呢?林池雖在蒙古男的教導下學會了喝酒,但天生酒量就淺,根本不可能是邢鹿的對手。

  可他此刻看著對方眼裡淡淡的挑釁,有一種不得侵犯的榮譽感冒上來。

  那是對李豆蔻的。

  因為邢鹿說:「把這些喝完了,你才有資格跟我爭。」

  事實上,憑著是一時意氣,林池常常會被衝動給害到,後來酒醒後,他想,靠,你大爺的,老子有沒有資格你說了算啊?老子就算滴酒不沾就不能喜歡李豆蔻了?你丫老幾啊?

  可當時,他竟滿腹信心地說,怕你不成?


  李豆蔻在吧檯這邊,發現自己做出的酒,味道有些過澀了,跟許司卿的正版,還是差了一大截。

  放下杯子,司卿忽然碰碰她的胳膊問:「林池是不是心情不好?看他,一直在喝酒。」

  她的目光追過去,見林池一副赴死的戰士狀,一杯,接著一杯。跟邢鹿簡直是搶喝的節奏。

  靠,這么喝下去,是要出事兒的吧。

  她上前一步,司卿拽住她。

  「豆蔻,你幹嘛?」

  她簡短地跟司卿說了一下今天發生的事。林池失戀了,說難聽點,有可能直接被劈腿了。要林池這麼有自尊心的傢伙被對不起,簡直……太遭罪了。她心裡也酸溜溜的不好受,誰看到自己喜歡的人為別人傷心會好受啊?

  司卿拉住她說:「露安竟然這樣……倒是我想不到的,但你別勸他,他要借酒消愁,你就讓他消,這孩子,性子犟,理智的時候,肯定是咬緊牙關的,倒不如醉了,散出來,興許就好了。」

  是嗎?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選擇了聽司卿姐的。

  許司卿嘗了嘗她的酒,說,你這配方還是有點問題,還是手法不太對,我再給你試一遍,豆蔻……豆蔻?

  覺察到豆蔻的心不在焉,她笑著說:「你是在擔心他?」

  「他喝不過邢鹿的。」她說,「不過你說得對,他太要強了,興許,喝醉了,就……」

  就打起來了。

  林池和邢鹿在眾人都沒留意的情形下,忽然抱作一團,互相廝打。

  原因是邢鹿見林池喝得犯暈,含笑來了一句:「就你這點出息,怎麼保護得了她?」


  林池直接就一拳揮了過去。

  李豆蔻和許司卿好容易拉開兩個人,林池站都站不穩,被李豆蔻架著,她臉紅脖子粗地喊,林池!你他媽地別這樣!

  她的林池,雖然不算什麼文質彬彬的大紳士,可這樣動手打人,從來沒有過的事,沈露安的事兒,讓他失去了理智吧,她忍不住心酸地喊了一句。

  你有點出息好不好?

  林池覺得脊背一涼,他掙脫開李豆蔻的手,回頭,冷冰冰地望著她:「我……我沒出息?呵呵,對對對,我沒出息,我連喜歡一個人都是錯。我連喜歡一個人都沒法兒去爭取。」

  他眼裡滿是絕望,冷冷笑著,然後,一頭栽倒在沙發上。

  我……只是想試試看……只是想試試看啊……

  暮雲小區里,林池靠在床上,四肢綿軟無力。

  昏昏沉沉間,便想到了非典時期,他躺在黑黝黝的屋子裡,渾身沒有一點氣力。

  一個小小的人兒竄進他的房間,給了他一個吻。

  那時不諳世事,卻因此而無比美好。

  時間是晚上九點多,他飢腸轆轆,整個人像一具溺水的屍體,並且是沸水中溺斃的那種。口乾舌燥,可是連倒一杯水都懶怠起來。

  門被敲得很激烈,興許是送快遞的。他淘寶買了一颱風扇,現在腳邊有一台,這種悶熱的天氣,一台顯然是不夠的。

  不對,快遞怎麼會這個時間點來?他掙扎著看了眼手機,發現屏幕摁不亮,許是沒電了。

  這時候,門外傳來了急促叫門的聲音。


  「林池,你在嗎?林池?」

  幾日前他大醉一場,死活不肯讓豆蔻送,後來,還是司卿姐將他送到了新住的地方。

  拎包入住的二居室,陳舊的小區里,有股腐爛的木頭味道。

  她還是不太放心他,於是登門來了,加上林家大人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他們說,想不通為什麼林池要放棄那麼好的工作機會。跑去杭城。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他們?

  她沒辦法說是兒女私情,但記得林池的那句話。

  「我還是想試試。」

  林池發著燒,昏昏沉沉地來給她開門,面上掩著欣喜,冷冷地說。

  「叫魂呢你。」

  分明是氣若遊絲,她讓他滾回床上去。然後急匆匆地下樓給他買了感冒藥,順道買了水餃。上樓時,林池已經在嘶啞地喊:「我……快……要……餓……死……了。」

  「我給你煮餃子。」她說,「你老老實實把藥給吃了。還有你這什麼生活環境啊。」

  滿屋子亂丟的雜物,她都看不下去了。

  林池望了一眼她手上拎著的速凍水餃,冷著臉說:「你就給病人吃這個?」

  「配你媽給你寄的辣椒醬!這不挺好,大半夜的能買到啥。」她說,「哎,林池你也沒必要吧。我惹你了你跟我說再見,你沒必要跟叔叔阿姨也再見吧。」

  林池撇過頭不理她的訓,尷尬地咳了一聲:「冰箱裡有點蔬菜,還有雞蛋,你幫我煮到餃子裡去。」

  見他氣若遊絲的,她嘆了口氣說:「好啦。你好好躺著,別說話了。」


  鍋里燒上了水,老舊小區,他家的燈是壞的。半明半昧,她替他收拾起屋裡亂放的書。

  發現了幾冊海賊王漫畫。已經是第好幾百話了。

  她有些發愣,抬眼看著林池四仰八叉的樣子,張了張嘴,什麼都沒有說。

  鍋里水沸了,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她急急忙忙跑進去。

  打蛋,切蔬菜,水餃已經浮起來,她已經很習慣做飯了,其實,莫說不過是一包速食水餃。

  再給他倒上一小盤的辣椒醬,後來想了想,挑出適量的放進湯中。

  他能吃多少辣,她其實太有數了。

  蒸汽氤氳間,她微微地抬起頭來,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而林池,彼時就靠在廚房的門邊,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

  許久她將餃子倒入碗中,一回頭四目相對,李豆蔻愣了一下。

  林池咳嗽了一聲,為掩飾尷尬而故作不耐煩:「快點啦。好餓啊。」

  一碗水餃,林池吃得乾乾淨淨。李豆蔻眨巴著眼睛問他:「好吃嗎?」

  「好吃……我是說我媽的辣椒醬好吃。」林池卻賤兮兮地說。

  李豆蔻費了老半天勁兒終於把林池的屋子恢復了正常人的樣子,她皺著眉頭看著翹著二郎腿閉目養神的傢伙,要不是他生著病,她真的想抽他一頓。

  「好了。你看你現在也沒有幾分鐘將它搞亂的本事,我就先走了。」


  林池看了一眼窗外,外頭雨下得巨大,窗外一棵樹被吹得歪了頭。每年颱風都會襲擊杭城,沒有雷電,只是不間斷的暴雨和狂風。

  「這個仗勢,你怎麼走。」他關好窗子,回頭說。

  她探了探頭,看狀的的確確是有些危險,可還是有些遲疑。

  「不然我找人來接我。」

  林池知道那人,必是邢鹿,他的臉色冷了一冷:「何必麻煩別人,要麼我送你。」然後猛咳了兩聲。

  「你這樣,還敢出門?」她皺眉,責怪他一句,然後似乎想了一想,嘆了口氣說,「那我該……」

  又不是沒有一起住過。小時候一起住了那麼多年,即使是分開以後,在C鎮也曾有過共處一室的晚上。要說男女有別,不如說是心中有鬼。

  彼時林池較勁似的看著她,滿眼裡寫著,你幹嘛?你不敢嗎?

  於是她咬著牙說:「好。那就……麻煩你了。」

  房間裡只有一張床,和一張舊長沙發。林池178的個子,往上頭一躺:「我睡沙發你睡床。」

  「哪有病人睡沙發的……」

  「哪有客人睡沙發的。」他一笑,「都有道理,不如一起睡床?」

  她白了他一眼:「林池,我不是客人。」她頓了一頓,「我是……你曾經的家人。」

  窗外颱風激烈,夏日的燥熱被一掃而空。午夜時分,竟覺微涼。

  還是拗不過林池,她和衣躺在他的床上。離沙發是一米多的距離。


  颱風夜像是進入了她的大腦,其實今天來,還有兩個重要的任務,一來是寬慰下失戀的林池,但是自那天酒後林池提及感情的樣兒,她想了想,他病著,不宜動怒和傷心,還是不提為妙。第二個,就是林家大人托她勸勸林池,不如回北京吧。而他,身體羸弱的樣子,叫她心裡怪難受的。感情這碼事,真叫人無計可施。

  西貝告訴她,沈露安沒有和凌瀟誠在一塊兒,凌瀟誠昨天晚上喝了個爛醉。

  沈露安多厲害啊,這麼多人,為她買醉。

  可她想不通沈露安的做法。

  窗外的風呼嘯著,像是兵荒馬亂的時代,而僻靜的小屋之中,亮著一盞小夜燈,她也有一盞。是幾年前林家大人去泰國旅行時帶回來的伴手禮。

  她聽到林池帶著鼻音呼吸,像是和平年代的小小瘟疫的惆悵,一下子蔓延了整個屋子。

  她輕輕叫了他一聲,沒有回應,於是下床來,就著燈光看到他身上的毯子滑落下來,伸出手,小心地給他蓋好。

  林池感覺到動靜,迷迷糊糊地發出一聲:「幹嘛啊……」

  「林池啊林池。」她輕輕地說,「你說,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美人魚呢。」

  不知道為什麼,她蹦出來的問題是這樣一個。

  那個人翻了個身,卻沒有理會她幼稚的問題。李豆蔻訕訕地望著他的後腦勺,撇撇嘴,有些無奈地站起來回到床上。

  然而,她剛躺上去,卻聽到沙發上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有的。一定有的。」

  那一刻,李豆蔻覺得鼻子發酸,一瞬間,眼淚就盈滿了眼眶。

  第二天,颱風已停,門口積水稍稍退去,才發現窗外那棵樹,已經歪在了一邊。


  林池卻病得更重了。李豆蔻起來發現他踢掉的被子,不可思議地擰了一下他的耳朵。

  「幾點了。我得去上班。」鼻音很重,整個人昏昏沉沉。

  「還上班呢。我替你請假。」

  她請完假,林池假寐著,見她開始穿鞋要出門,抬頭又喊了一句:「你去哪啊!」

  「我得去上班啊,大哥。我也開始實習了。」

  「哦……那我怎麼辦啊?」

  「我中午會趕回來給你做飯的。你放心吧。你給我躺到床上去。」

  「我中午要吃大閘蟹。」

  「大夏天的哪有大閘蟹!而且螃蟹傷風,你吃不了。對了,辣椒也不能吃!」她聽到林池嗓子嘶啞,後悔死昨天加的那勺辣醬。

  「靠!那能吃什麼啊!」生病的人還能像他一樣鬼吼的,真不多了。

  「我給你從白鹿打包吧。」

  「誰要吃白鹿,我要吃住家菜。反正我不管了,你自己看著辦。」林池又給了她一個背,聽到她開門的聲音,忽然又起身說,「那個鑰匙你帶上啊,在門上掛著,你最好給我配一把,我老丟。」

  「恩。」

  「還有還有……」他又叫她。

  「還有什麼。」豆蔻瞪他,真是當她是保姆呢這小子。


  「出門小心點。」林池笑著說。

  她實習的報社離暮雲很近。中午午休時間不多,她特意請了假,在公司附近的菜場買了一些食材,急急忙忙去林池那。林池還在昏睡之中,她靜悄悄地進廚房,因為沒有抽油煙機,一股油煙味還是躥進了客廳。林池被嗆醒了過來,迷迷糊糊間看到一陣煙,出了神。

  生病期間忌辛辣,她炒了一個荷包蛋,又加了一碗清炒蝦仁,放了幾顆蒜,驅寒。

  然後把林池拖起來,他盯著幾盤菜,跟餓狼似的橫掃了一頓。

  李豆蔻看得笑了:「不是嫌棄我的廚藝嗎?吃得那麼乾淨。」

  「嫌棄你是希望你進步。」他唇齒含香,想,另外,是怕你沒事兒就愛做個飯,做給那些不相干的人吃,多氣人啊。

  「你幫我請了幾天的假?」

  「兩天。」她問,「怎麼了?」

  「多請幾天吧。」他倒在椅子上,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我覺得我一時半會,是好不掉了。」

  跟害了相思似的。

  此時鍋里水沸了,她跑進去,過了一會兒端了碗薑湯過來,林池捂住鼻子:「靠,什麼玩意兒,我不喝!」

  他推推搡搡,差點打翻了薑湯,豆蔻生氣地叉著腰:「林池你又不是小孩子,給我喝下去!」

  他卻饒有興致看著她發飆的樣子,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李豆蔻,你這樣好像個管家婆哦。」

  這樣靜靜的,生著病的時光真好,像是一個夢。

  於是林池一病就好多天,藥吃下去也不見好。


  豆蔻勸他去醫院,他也不肯。燒才退下去,她一回來發現他又發起高燒來。

  豆蔻翻箱倒櫃地去找藥,卻發現那些藥林池根本沒有按時吃。

  「林池你不想上班是嗎?」

  「是的。」

  「你不想上班你就辭職你這樣糟蹋自己身體,你是不是傻子。」

  傻就傻吧。林池沒有回答她,只是縮緊了自己的身子,把毯子裹得牢牢的,跟豆蔻說,幫我把風扇開大一點,又熱又冷。

  豆蔻沒理他,啪一聲把風扇關了,轉身進了小廚房。

  他漸漸地鬆開被子,又聽到了廚房裡的動靜,慢慢地睜開眼。

  李豆蔻,你不懂,只有用這種方式,好像才能理所應當地賴著你。

  「李豆蔻,你要麼,在這住吧。林池忽然開口。」

  「誒?」

  「這裡離你報社近。你家住得那麼遠,蠻麻煩的。而且你多大的人了……早該在外頭租房子了,你說談戀愛啊約會啊都方便是吧。」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還有呢?還有什麼理由呢?

  「還有就是,你看我十指不沾陽春水,你要是在這的話……我出錢你出力,咱們合夥奔小康?」想了半天,這話好像不會太唐突和猥瑣吧。

  她的心裡一動,遲疑了一下:「林池……我想想。」


  是該租房了,每天從家裡到報社,得在路上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堵車的話,還不止。而且剛實習,老加班,時間更不夠用了。至於找房子,聽說特別麻煩……而且……算了,她跟自己說,別給自己找藉口了。李豆蔻,你不過是,想說服自己,離林池近一點。

  林池見她思忖了半天,急了眼:「喂喂喂!你還猶豫什麼!免費的房等著你誒!房租都不用你出,好不好啦?」

  她聽到自己急急的回答:「好。」

  好,真的好。時隔多年,我們又成了一個屋檐下的人。像是擁有了共同的家,怎麼會不好呢?哪怕頂著合租的名義,但能離你近一點,能名正言順地跟你在一起,好像,是一件好事呢。

  「好,我今天回家拿點換洗衣物……」

  「我陪你回去!」明明剛才還叫囂自己重病的林池,忽然來了興致,意識到自己露了破綻,又打了個噴嚏說,哎喲,還是算了,你早去早回啊……

  「同居?」下午下班的時候,坐公交車回家,西貝忽然打來了電話,簽證下來了,興許,十月份就會走,在得到她說要住到林池那邊去時,豆蔻覺得隔著話筒都可以想像凌西貝的下巴掉下來了。

  「慢著慢著……李豆蔻……林池剛剛被沈露安給劈腿了,不是如狼似虎地……你要潔身自好啊!」

  「閉嘴。你啊,別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了,現在怎麼連狗牙都吐不出來了?」

  「算了,你跟林池反正青梅竹馬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啥時候,在你家開個灶,請姐姐吃個住家飯?哎,凌瀟誠打電話來了,我撫慰我的失戀者去了,你慢慢地撫慰你那位吧……」末了,還輕蔑地說,「你說沈露安到底是上輩子和我們結了什麼怨啊,咱們的哦吧,都被她給糟蹋了!」

  「林池,你是有多蠢啊!不是這麼切的!你把一胡蘿蔔切得像菜頭,怎麼吃啊!」李豆蔻叉著腰瞪眼罵道。

  林池委屈地癟著嘴:「我又不喜歡吃胡蘿蔔,不能吃……更好。」

  「胡蘿蔔有營養!」她白他一眼,「你這樣啊,怎麼成家啊將來。」

  「我老婆會燒就好了啊!」

  「現在有幾個姑娘像我李豆蔻這麼賢惠啊。」你想想凌西貝,連衣服都不會洗呢。哎,說多了都是淚,她啊,丫鬟的命。


  「我肯定我未來老婆會燒。」林池嘴角掛著一抹狡黠的笑容,「而且燒得特別好吃。」

  「好啊。到時候我去蹭飯。」她腦袋也不別回來一下,冷冰冰丟過來一句。

  「切。」沒情調的丫頭。

  如果說18歲是成人禮,對於很多人來說,跨出大學校門,開始獨立生存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長大。

  這樣的生活,還挺好的。林池這傢伙,雖然有時候怪鬧的,但因為喜歡他,所以他有時候耍耍性子,跟她鬥鬥氣,她表面更他槓,心裡卻滿是歡喜。儘管總是抱怨他把一個屋子弄得很亂,但她心甘情願地收拾,並且覺得這亂,這收拾,都是一種溫馨。生活得那麼近,他們之間隔著一層時光的薄紗,沒捅破,但這樣的相處,讓彼此都覺得,像是回到了以前。

  如果,不是那麼忙的話。實習生,真的太慘了,微薄工資,得付出比正式員工多十倍的心力,才能在一場年齡的角逐賽中,不被淘汰出去。

  飯後,林池忽然抽出了一個光碟,他在下班途中,在地鐵站買的。盜版光碟,是五月份上映的《加勒比海盜4》,聽說,裡面有美人魚。

  豆蔻正要去洗碗,他說:「李豆蔻,碗擱著,我來洗。」

  有一條網絡上的段子,說女人的性感分十條,絲襪,襯衫,若隱若現,男人的性感卻十條都是「我來刷碗吧」。

  其實林池倒也不是什麼都不干,他是真的四肢簡單,刷碗砸碗也是常有的事兒,刷不乾淨是永遠的事。家務活,真的是硬傷。他可以把真絲的衣服丟到洗衣機里去,最後皺巴巴的出來,有一回還因為塞了太多衣服,舊洗衣機差點跳樓,導致豆蔻,命令他遠離洗衣機,遠離家務。

  「還是我刷吧。」

  林池命令道:「給我過來,我有東西給你看。」

  夏天的風,吹動著屋內的窗簾飄著,身邊的少年,剛淋了浴,身上一股薄荷爽膚水的味道,一直,往鼻子裡幽幽地躥,特別好聞。

  而當那個經典的場面出現,那驚艷的美人魚浮出瑩藍色的睡眠時。

  李豆蔻驚呆了。


  魚鱗泛著月的光芒,綠中帶藍,藍中泛白,一入水,便成精靈,一出水,便是天使。

  「原來美人魚,長這樣。」她愣愣地說。

  「是啊。長得像充氣娃娃。」

  她掐了林池一把:「你見過充氣娃娃?」

  一雙笑眼看著他,林池的臉茫然地問。

  「豆蔻,你幹嘛……哭?」

  是嗎?哭了嗎?沒忍住呢。她笑著用手肘去擦眼淚,林池卻一把扯過紙巾,笨手笨腳地替她擦。

  童年時代,她鮮少哭。倒是林池,小時候特別愛哭。

  哭了她就斜著眼睛朝他扮鬼臉,然後兩個人又會吵上一架。林池的哭聲,和她的罵聲,匯成童年的背景音樂。

  而時光,在他們之間雕琢著,將霸道的她雕琢成了一個大多時候安靜的姑娘,將小時候愛使性子的他,雕琢成了一個會給她擦眼淚的成年男生。

  一切都在無言之中發生,時光亦在沉默之中遊走。

  儘管早就知道了,美人魚根本就不存在,但起碼年少時那份篤定的相信,沒有白費。

  終於,世界上還是有人願意成全童話,哪怕只是虛幻,也足夠了。

  而眼前的這個少年,儘管他們發生過無數次的齟齬,儘管他喜歡過別人,但謝謝,謝謝命運還是能夠讓他們沒有分別,在2011年的盛夏夜,他在給她擦眼淚。

  「長大了。不許哭了。」他終於開口說,手裡的動作,用儘自己的溫柔。


  她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不哭了。

  晚飯她只吃了一點點,因為腹中一直不太舒服。看完電影,李豆蔻感覺到一陣噁心,摁住肚子就去洗手間吐了個沒完沒了。

  因為林池洗辣,她便做了一大鍋的水煮魚,自己也嘗了幾口,結果,腸胃告急。一年一度的急性腸胃炎,讓她吐得臉色蒼白。

  「你你你……我們得去醫院。」

  「沒事兒,我包里有藥……」她虛弱地指了一指自己放在沙發上的包,手指卻被林池給一把握住,然後就勢將她的手臂環在自己的脖頸上,輕而易舉地,將她抱了起來。

  太久沒有抱過她了,她竟比少年時代還要輕,豆蔻額頭上有豆大的汗珠,疼得嘴唇都發白了。

  「走,我們去醫院。」

  「真的……不用……」她還想逞強,聲音卻細若蚊吶。林池問她:「是不是沒按時吃飯?」

  她這幾日都趕著加班,為了早點下班,中午基本都不出去吃飯。好幾日,連午飯都忙得顧不上吃。

  林池氣急敗壞,在黑黝黝的樓道上急走,險些跌去,將懷裡的豆蔻,緊緊地抱住。

  「疼,就哭出來。」

  「才……不要……剛答應你不哭了。」

  「我批准你哭的時候,還是可以哭一下啦。」林池嘆了口氣,道,「那就堅持一下,馬上就會到的。」

  輸液管里掛著點滴,腹中的陣痛一點點地減輕。擔心吐光了的她空腹難受,林池特地出門買了一份粥。

  海鮮粥。裡頭有她喜歡的鮮蝦。


  她一隻手掛著點滴,不好吃,他說,我餵你吧。

  她搖搖頭,怪尷尬的。

  林池想了想說,那我給你端著,你自己來。

  他端得穩穩噹噹,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一勺勺地往嘴裡送。

  她卻不看他,盯著旁邊的白牆發呆。

  「想什麼?」

  她回過頭,朝他一笑:「我可能是老了,一直處在回憶之中。」

  她想起她割闌尾的那次,林池握著她的手說:「你不要怕。我在外面,保護你。」

  那時候,他的手比她的還要小呢。

  但是此刻,他的手掌,寬大了,他終於,可以保護她了嗎?

  「老什麼老。」他笑著說,「還沒結婚,還沒生孩子,還沒白頭髮,還沒退休……還沒……子孫滿堂。老個屁啊。」

  她笑著看著他,然後說:「粥真好喝。」

  生病的感覺,真好。

  林池實習的公司,其實離她住的地方,並不近。但豆蔻也沒有去深思過,他為什麼要選在暮雲小區。

  大中午的,他忽然跑到自己公司來,叩了叩她的桌子。


  「喂,果然被我抓到沒吃飯。」

  她一抬頭,他故作生氣地擰著眉頭。

  報社門口有片庇蔭處,儘管是盛夏,也陰涼陰涼的。

  她和林池並排坐著,他帶來了兩份海鮮粥,跟她一塊兒吃。

  「不怕疼哦?」他奚落她,「下次疼死你,千萬別麻煩到我了。」

  送她去一回醫院怕麻煩,大老遠給她買粥過來,就不麻煩了?

  遠處有車水馬龍,近處有蟬鳴,頭頂是一大片如蓋的樹冠,腳底下,大理石地板,微微的粗糙著。

  而不遠處,有個身影裊裊婷婷地經過,似乎有意無意地瞥了他們一眼。

  她聽說,沈露安最近也進了這家報社的娛樂部。

  那麼林池……

  林池似乎沒有注意到那經過的心上人,埋頭皺著眉喝著粥,滿足地舔一舔嘴角。

  「李豆蔻,你這麼看著我幹嘛?」

  她呵呵地笑道,沒……沒幹嘛……覺得你,特別好。

  她不想戳破,戳破多沒意思,那樣,她連傻乎乎地跟他共處一室的機會,都不再有了。

  一抹陽光落在不遠處的那個水塘里,亮晶晶的,好刺眼。似乎提醒著她,夢雖好,不要睡太久了。


  「邢鹿,你知道嗎?豆蔻跟林池住在一塊兒。」

  Unique里有許多青年男女,燈紅酒綠下,她是最挑眼的那個。你看,林池,那麼多人喜歡看我,人人都愛沈露安,你憑什麼,這麼瞎。

  邢鹿一面撥弄著他的鼓,一面抬起頭說:「他們最早的時候,不就住在一起嗎?」

  「能一樣嗎?」沈露安翻了個白眼,「你難道,不生氣?」

  「有什麼好生氣,我跟你不一樣。我尊重豆蔻,她要跟誰在一塊兒,是她的自由。」

  沈露安冷冷地笑了一下:「邢鹿,你還真是個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的聖人呢。真偉大。」

  明明白白是諷刺,邢鹿也是肉身所制,微微地一觸動,抬起頭,笑著說:「沈露安,你一定很想不通,為什麼林池會喜歡豆蔻,而不喜歡你吧?」

  「你什麼意思!」

  「你吧……論身材有身材,論臉蛋有臉蛋,論心計,也有心計。表面小白兔,內心大灰狼。按理說,該如魚得水。」邢鹿扭開頭,「可你偏偏輸在一點上。」

  沈露安愣了一下。

  「輸在……」邢鹿拖長音調,「你不是李豆蔻這一點上。」

  是啊,愛情何等得玄妙,任你傾國傾城,任你知書達理,我愛的人,就不是你。任你任何一點都比她好,我還是不能愛你。只因,你不是她。

  露安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邢鹿,你夠狠。」

  早期林池的戶口,在上大學的時候遷到了北京,所以,現下要回去處理一下。

  當時是夏末了,豆蔻替他訂了次日的機票,早上六點鐘的。


  一去說久也挺久,除了戶口,還有些遺留的事兒沒處理,大概要去小半個月。

  雖然只是小別,豆蔻卻買了菜準備做給他吃,算是一個小小的送別會。林池抗議,這丫是希望我別回來啊。可心裡頭,還挺高興。

  那一日,沈露安不知怎麼的,知道他要回北京幾日,忽然跑到暮雲小區來找他。

  林池的開場白是「你怎麼來了」,讓彼此都有些尷尬。

  「我來托你帶點東西而已。」沈露安找了個理由,讓林池將一份文件帶到北京的一個共同認識的朋友。其實,不過是想見一見林池。

  林池說好,對於露安,他一直都有歉疚,所以,說話間,有些小心翼翼。

  「連泡個茶給我喝都不肯。」於是慌慌張張地起身要去泡茶,她卻樂了:「逗你玩呢。我走了。你該送送我吧。」

  樓道里,只聽到他們的腳步聲。

  沈露安覺得,真亂。一點都不默契的腳步聲。踢踏踢踏。

  亂得她偽裝好的情緒,全部都失控了。

  終於到一樓了。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過頭,死死地盯住林池。

  「我想裝高貴來著,想瀟瀟灑灑轉身來著,但我還是有所期待的啊。」

  「林池,我多期待其實是我以為錯了,你是喜歡我的。」她頓了一頓,「你說,你那麼多年,沒有一下,對我心動過嗎?」

  林池愣在那裡,他不知道該怎麼接這茬兒。

  其實他可以騙騙她的,也許只要一句話,她就會知足了,她要的,本來就這麼少。


  可是林池做不到,越是害怕傷害她,卻越是沒有辦法對她撒謊。

  他想了好一會兒,終於說出了他的答案。

  「對不起。」

  沒有,我從來沒有一刻,對你心動過。

  就算他是被老天蒙了眼也好,是被那個人下了蠱也好,他認了,他的的確確,從來只為一個人心動。似乎這顆心,生來就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沈露安似乎並不意外,她只是不甘心罷了,她微微低下頭去,林池啊林池,你真殘忍。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林池反覆地說。

  露安打斷他:「林池你別說了,你從來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這一切,從來都不是你的錯。」

  我只是從來沒想過,我會愛一個不愛我的人,那麼,那麼地深。

  可她不甘心啊,於是她歇斯底里地問他:「林池你給我說清楚,我到底是哪裡比不上她?哪裡比李豆蔻差?」

  「謝謝你喜歡我。如果你要問……」

  那個她喜歡了整整7年的男生,說出了那個她其實已經心知肚明的答案,跟邢鹿說的,一模一樣:「不是你比不上她。我喜歡她,不是因為覺得她比誰誰好,而是因為她恰好是她。不比任何人好,也不比任何人差的她。僅此而已。」

  只因為,她是李豆蔻。他只喜歡李豆蔻。

  她用了那麼多年的努力來證明,原來,她真的是一無是處。

  儘管她漂亮,優秀,哪怕犧牲一切,願意跟他留在北京,他卻瞧也不瞧。


  她恨李豆蔻,她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的命苦是福氣,她也沒有父親啊,她憑什麼,就不能有一個林池?

  所有的自尊瞬間全部坍塌,她笑了笑:「我還是直說吧,我這一次,算是跟我喜歡的你告別了。我也不怕你笑話,我就是要你給我一個告別吻的。」

  林池一怔,緊緊盯著她,沈露安極力保持著笑容。

  「不管怎樣,你是欠我的。」沈露安分明在發抖,「你記不記得在北京的那個晚上,你喝多了,你把我當成李豆蔻了,但是你哪怕喝多了,都沒有吻我,你幾乎要吻我了……但是你又把我推開了,你說,你不是豆蔻。那一刻,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難過啊。我沈露安,什麼時候,被人這麼嫌棄過啊。可是我那時候還有信心,我總以為有一天,你會心甘情願吻我的。」她笑得那樣絕望,「我一直覺得,我這麼漂亮啊。那麼多人喜歡我呢。可那麼多人里,竟不包括我喜歡的人。林池,你……」

  「我做不到。」

  真是太可悲了,她怎麼喜歡這樣絕決的傢伙啊,她真想殺了他,可是她居然開口說:「那麼……我退一步,就一個擁抱吧。這樣都不可以嗎?」

  那樣卑微的語氣,可是林池卻還在遲疑,沈露安顧不了那麼多了,她撲上去,緊緊地環住林池。

  輕輕地說:「一分鐘,一分鐘就好。我以後,再也不會煩你。」

  而此刻,站在不遠處,望著路燈下一雙人的姑娘,只覺得渾身都沒有氣力,良久,他們人影交疊,那樣地人間良配。

  豆蔻手裡拎著今天晚上的食材,沉甸甸的。

  可怎麼能沉過自己的心。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一分鐘可真長啊。沈露安似乎還跟林池說了什麼,她遠遠地看到林池笑了,笑得那麼釋然。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像個小偷,一點都不光明正大。

  沈露安朝自己走來,而林池則轉身上了樓。

  她笑靨如花地跟自己打招呼:「豆蔻回來啦?」

  她似乎一點都不介意自己的存在,她在這份關係里,如魚得水,她笑著回她:「是啊,不留下吃飯嗎?」


  沈露安說:「來日方長。」

  好一個來日方長。儘管豆蔻沒有注意到,沈露安一扭頭便緊咬著唇,忍住淚的樣子,倔強極了。

  她緩緩地走到樓道里,林池似乎聽到腳步聲,又跑了下來。

  「喂喂喂!買這麼多菜啊!」他說,「來,我來拎。」

  沈露安回頭的時候,剛好看到這一幕,像一對新婚的小夫妻,她喜歡的男生,對李豆蔻,滿眼的疼愛。

  林池有個小小的計劃,被拖了太久了。

  不疾不徐的相處,讓時光變得當下覺得很慢,一回憶,又特別的快。

  有些話,竟反倒因為緩慢而溫馨,總覺得,可以下一刻再說。

  甚至連他為什麼來杭城,都沒有告訴她。

  「喂,我明天就要走了。」

  「嗯。」

  「你要好好吃飯。聽到沒。」

  「嗯。」

  一面做菜一面用鼻音回復的豆蔻,滿腔的委屈,覺得林池這簡直是在做告別的鋪墊。

  她一點都不想要這種告別,她覺得自己的手在發抖,她生怕,他下一句就是。


  「我回來以後,就不住這裡啦!我要跟沈露安住一塊兒啦。」

  毫不知情的林池,卻沉浸在自己的浪漫計劃里。他溫柔地看著忙碌的李豆蔻。

  他的青梅長大了,她瘦了,幾乎瘦得讓他有些覺得心疼。他忽然有些懷念那個胖胖的李豆蔻。

  那時候她雖然也很討人喜歡,但畢竟沒有那麼多人追,最重要的是,那時候她離他最近。

  他的家,就是她的家。

  炒菜的時候會微微抬頭,像在想一些問題。她的小腦袋瓜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啊,他怎麼越長大越看不透呢?

  他歪著腦袋看她,忽然忍不住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嗯。」

  「要不。我們結婚吧。」

  他說這句話的同時,那樣巧,樓下一輛車急剎,碰撞聲巨響,窗戶開著,五樓聽得清清楚楚,蓋過了林池那句話。

  「啊?」豆蔻的背一直,她頭一次回過頭來,問他,「你剛說什麼。」

  林池撇撇嘴:「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嗎?」她又問,她的聲音在發抖。

  「我說你大爺的做飯可不可以快點!」他齜牙咧嘴。還是一會兒說吧,現在的氣氛,好不適合啊。

  豆蔻沒什麼話,儘管菜餚豐盛,她看起來鬱鬱寡歡。


  林池將其歸結為,李豆蔻肯定是捨不得他。哎喲,自己魅力怎麼這麼大呢。

  他嘴角含笑地說:「哎你記不記得,我們初二的時候,我爸媽不在。樓下有個女孩子哭得驚天動地的。你非要多管閒事下樓看看。」

  「記得。」她說,「她哭得真用力。」

  林池繼續說下去:「當時隔壁的大叔大伯都出來了。大半夜的,幾個老爺們勸那姑娘。警察沒來都算好了,這麼擾民。真要命。」

  她記得,怎麼會不記得。當時不能理解,愛一個人怎麼能愛到自尊都不要了。但就是覺得她好可憐。那女生邊哭邊喊,他不要我了。他就這麼走了。沒有人愛我了。

  「是啊。我當時還跟你說,要是我是她男朋友,見她哭得這麼狼狽這麼丑,肯定也轉身就走了。」她遞給他筷子,接著說,「結果當時我還安慰她『不會的……不會的。有我愛你啊……』」

  林池笑起來:「對,我當時差點吐血,覺得你可真隨便。」

  當時,那女生抬頭看了一眼胖胖的李豆蔻,哇一聲哭得跟響了:「但你又不是男的……」

  「那……」李豆蔻重新把目光投向林池,居然哀求了一句,「林池,麻煩你愛一下她好不好?」

  林池覺得自己的腳底一滑,差點跟大地投懷送抱。

  李豆蔻,你是不是有病啊!

  隨著林池的一聲無奈的低吼,遠處的街道急急跑來一個男人,看來就是男主角了。他一臉痛心地望著痛哭的女生,然後走上前來,微笑著對李豆蔻說,謝謝你了,小妹妹。你先走吧。這裡有我。

  然後他摟了那女生一下,女生哭著便撲進他的懷裡。

  「你回來了。你不會不要我的是不是?」

  那時候她還問林池:「你說,走掉的人,是有可能會回來的吧。只要……他還愛著對方?」


  她當時那麼期盼趙眉眉回來,她想,你不回來,是不是因為,一點都不愛我了?媽,你會回來的吧?你不可能忘掉我的吧?

  此刻,手指觸過老舊的桌子,那刻痕多像歲月啊。

  「我還記得,當時我問你,林池,你會不會走?」

  林池記不起這一段了,他問:「我怎麼說?」

  「你說你當然不會走啊。」豆蔻笑著說,「你說,『要走也是你走啊。這裡是我家誒。』真無情啊。」

  現在,你又要走了吧。你不要對我笑,你也不要對我說那種話,我會當真的。

  什麼我們結婚吧。你拿我開玩笑嗎?你覺得,我會開得起這樣的玩笑嗎?她埋首吃飯,生怕自己會哭。

  林池卻快速吃完了,跟她說:「我出去買點東西啊,你……待會還出去嗎?」

  「好像沒什麼事兒。」

  「你就出去跟西貝逛逛街呀。」林池狡黠一笑,「快去,去吳山夜市給我買個U型枕回來,我明天,飛機上要用。」

  似乎有意要將她支出去,她苦笑著配合,好,我去。

  她並沒有真的打電話給西貝。而是漫無目的地逛在街上。直到接到鍾青鶴的一個電話。

  「李豆蔻,你能不能幫幫忙……邢鹿他……這個時候,他只聽得進你的勸。」那頭的鐘青鶴,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裡覺得很悲哀。我是他的青梅竹馬,但卻毫無益處。

  這一日,邢鹿喜滋滋地跟鍾青鶴說,你陪我去趟醫院吧,我們去把我媽接回來。

  他有了一大筆錢,只有鍾青鶴明白,邢鹿這幾年,有多拼命。


  他的神情表現得像個孩子。他說,我有錢了,我要去把我媽治好。

  一向頹廢的少年,她頭一次覺得他像意氣風發的同齡人,然而,不過是那短暫的一個小時的車程。

  一些精神疾病的無法攻克的現實,事實上連鍾青鶴都知道。邢鹿的媽媽伴隨著嚴重的暴力傾向,事實上,與其說是住在精神病院裡療養的病人,當年卻其實是以犯人的身份送進來的。

  既然不能治癒,邢鹿便要求將母親接回去,主治醫生為難地告訴他,他媽媽近年來病情表面穩定,其實反反覆覆,在醫院有好幾次的傷人事件,已被隔離治療。並且其伴隨著抑鬱傾向,恐怕……

  恐怕什麼?邢鹿挑起眉頭,身子前傾,一雙眼睛瞪得有些絕望。

  恐怕是不宜出院。

  「我天天看著她,我照顧她不行嗎?我這麼大了,又不是10歲的小孩,她哪裡傷得了我?她不過是一個80多斤的小女人而已,她能把我怎麼樣?她能把這世界上的別人怎麼樣?」

  他聲嘶力竭地喊著,盛怒中的少年一把掀翻了那桌子,他衝上去要揪那說出令他絕望現實的醫生的領子,妄圖他收回那置之死地的話。

  青鶴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她喊,邢鹿,你冷靜一下!

  可是她哪裡抱得住邢鹿,幾個醫生上來架住他,她急急忙忙地打電話給豆蔻。

  「請你,快來第七人民醫院。」

  李豆蔻比她想像中,要來得更快一些。

  她行色匆匆地跑上樓梯,抵達了三樓那間辦公室。裡頭一片狼藉。

  被拖延著沒有下班的醫生正勸解無效,準備報警。

  而邢鹿處在衝動之中,雙方僵持不下,直到李豆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邢鹿,聽話,我們回家。」

  人和人之間的氣場,有多微妙呢?鍾青鶴想,那許是命中注定吧,連她也不能解釋,那樣盛怒之下,被奪去希望的邢鹿,為什麼會在看到李豆蔻的那一刻,整個人,都平靜下來,她聽到李豆蔻像是尋常生活里的一句簡單的交代。

  「聽話,我們回家。」

  然後邢鹿,聲音沙啞著說,好。

  他總是對她那樣溫和,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以前鍾青鶴總覺得,邢鹿對自己已算得上很好了,他從不對自己凶,但在看到他對李豆蔻時,她忽然意識到,邢鹿沒有對她凶,但,也沒有將他唯一一份溫柔給她。

  她默默地跟在他們的身後,那個比她和邢鹿都要小的李豆蔻,像是牽著一個大孩子。

  「我今天的表現是不是像個瘋子?」

  邢鹿正頹然地坐在沙發上,桌子上擺滿了啤酒瓶,和香菸。

  他恨自己的酒量好,喝再多,也不能醉。

  豆蔻說,為自己愛的人,瘋魔一次,沒什麼的。

  她坐下來,端起一杯啤酒:「我陪你喝。」

  十歲那年,父親因病辭世之後,他的母親精神狀況每日愈下,發作之時便對邢鹿進行毒打。

  她曾是裁縫,繡花針此刻不是用來縫製衣裳,而是一針,一針地扎進邢鹿的手腕。

  那時候的邢鹿,並不知道母親的啼哭咒罵是因為生了病,他以為自己做錯了事,每扎一下,都是鑽心的疼。但他,躲都沒有躲。

  直到有一天,鄰居聽到了小邢鹿的啼哭,踹門進來。後來,來了幾個白大褂的醫生,將意識有些迷離的他和母親分離。


  那以後,他的母親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十多年過去,十五歲那年,他的小姨來杭城幫工,母親好轉,將她接回了家。

  算是平平淡淡地過了幾年,一日他半夜起來,見母親呆呆坐在床邊,看著他,然後她拿出一把藥丸,往嘴裡狂吞。

  那是她小姨的安眠藥,一整瓶的分量,是找私人診所開的。邢鹿是那時候知道母親夜不能寐的。那以後,她又被送進了醫院,從此,再也不能出來過。

  關於邢鹿的家事,豆蔻是知道一些斷章的,但是從邢鹿口中講出來的細枝末節,卻叫她聽得觸目驚心。

  邢鹿說,10歲那年,我一個人呆在家裡,沒有人管我。我整整餓了兩天。水電費沒繳。夜裡停了電,好黑好黑。外面在閃電。真的好嚇人。我整個人都沒有了知覺。趙老是我的隔壁鄰居,他給我端來了一碗麵。清湯寡水的。但是真好吃啊。

  邢鹿說,李豆蔻你知道嗎?我這一聲最後悔的是,我媽扎我的時候,我怎麼能哭出聲呢?如果不哭成聲,她也許不會被送到精神病院裡頭,那裡頭都是神經病啊。她怎麼能好起來呢?如果她扎我幾下,抽我一頓,她能心裡舒服,我受點疼,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沒辦法跟邢鹿說,生病必須去醫院的道理。她只是看著一向以為堅不可摧的冷漠的少年,哭得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孩,他那樣絕望地哭著,成年人的姿態全部盡失,他又成了那個10歲的,被丟在家裡的餓了兩天的孤獨小孩。她想起他的十歲,她的九歲,她失去父親的那一年,可比起邢鹿,她覺得自己那些孤單根本不算什麼事,林池一家做了最好的接手,給了她最好的愛。比起邢鹿,她的孤獨像是幻想出來,不成立的存在。

  她看到邢鹿抽動了一下嘴角,他苦澀地笑著:李豆蔻,你知道嗎?這麼多年,我一直希望我能治好她,但是,現在……我忽然覺得,我是孤獨的一個人了。

  她頭一次看到邢鹿哭,她想起很早前,在路邊撿到他,送到診所去,死活不肯打針的邢鹿,他整個人在發抖,那源自內心的孤獨感,是潮水一般席捲而來。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蹲在他旁邊,握住他的手,覺得兩個人彼時都像兩顆濕漉漉的菌類植物。

  那樣孤獨,那樣水淋淋的潮濕的孤獨。

  然後她說:「邢鹿,你還有我。你不是一個人。真的,你信我。」

  邢鹿沙啞地央求,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像是最後一刻救命稻草:「你不要走。」

  「嗯。我不走。」她也沒地方可以去,她以為的新家,很快,就要成別人的了。


  林池已將小屋布置好了,他其實也不是一個特別浪漫的人,但他拿一個有童話情節的豆蔻沒辦法,他買了很多美人魚形狀的氫氣球,一鬆手,它們就跑到天花板上。

  「哈,別人的美人魚會游,我們的美人魚會飛啊。」

  他還點了紅蠟燭,很俗套地灑上玫瑰花,原諒林池吧,他這個沒談過戀愛,情商又不算很高的傢伙,能做到這份上,已足夠厲害了。

  他覺得自己的心砰砰跳著。將紅酒擺到桌上。

  開始等待逛街歸來的豆蔻,他打了好幾遍腹稿,這表白真麻煩啊,他做數學題都可以心算呢,怎麼一句我喜歡你,就這麼複雜呢?

  要怎麼說才不矯情不突兀呢?不會被李豆蔻笑呢?

  喂喂喂,還得想好,萬一她真的不喜歡自己怎麼辦……

  那也不管了,死皮賴臉也要她給自己一個機會,只要不討厭他就好。她怎麼可能討厭自己啦!林池呸呸呸,我這麼有魅力,李豆蔻要是這麼瞎,我絕對出錢給她開個盲人推拿店……

  所有一切詞彙,想出來,又推翻。

  最後還是決定了中心思想,言簡意賅地告訴她。

  我、喜、歡、你。

  就這麼一句話,他藏了多年,反覆地練習著。

  一分鐘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他看手機,已是10點多。

  他忍不住了,拿起手機打給西貝,卻在她一聲驚訝的「啊?沒找我逛街啊」里呆住了。

  她去哪了?她……會不會……

  林池並不是耐得住的人,當下就撥了李豆蔻的電話,第一個,沒有接,直到他打到第五個的時候,那邊傳來了鍾青鶴的聲音。

  「喂,您好。」

  鍾青鶴和邢鹿並不熟,左不過見了幾次,因為邢鹿的關係,他們也不怎麼說話,但因為最早的時候額外留意過她,他還是能一下聽出對方的聲音。

  「豆蔻的手機丟在外間了。邢鹿碰上點事,豆蔻在陪她喝酒。」

  外間……那麼,她在裡間喝酒嗎?跟邢鹿兩個人嗎?他幾乎忘了邢鹿了,不不不,只是刻意不去想而已。又怎麼可能把邢鹿給忘了。兩個月的相處,因為彼此的不提,滿以為,世界只剩下兩個人了。

  他考慮過豆蔻不喜歡他,卻沒有膽量去考慮,她心有所屬。

  林池的手,抖了一下,眼神望向桌上那幾乎要燃盡的紅燭,聲音冷下來。

  「那謝謝你了。謝謝你告訴我。」

  時間到了,童話結束,夢,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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