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我想你時西風止
2024-09-13 18:29:25
作者: 王巧琳
第一章 聚散有時
我們學校門口有一株槐樹,巨大的樹幹和遮天蔽日的枝葉,常常被外來遊客當做是景點留念拍照。
就是在這棵槐樹下,陸羽甩了程滄最後一個耳光。
她用盡全身力氣說,你給我滾。
我就站在旁邊,作為一個旁觀了他們四年的電燈泡,我忽然感覺到全世界的燈影都成了碎片。
那棵槐樹,似乎什麼都知道,又似乎什麼都不在乎,它真是個老妖精。
我生活的城市叫寥城。我挺喜歡寥這個字眼的,寥落。但這並不是一個衰敗的城市,它繁華得有點名不副實,它飛速發展地讓人覺得心慌。很多還來不及懷舊的事剛結束,就有太多的新故事上檔。
故事,要從我快要畢業的那個普通的晚上說起。
那個晚上,城市的夜晚裡有睡不著的人和始終亮著的星星,灑在馬路上的碎片勾起了多少記憶,凌晨時分,一場沒有多少浪漫的久別重逢上演,一場分崩離析的再見終於落幕,告訴城市裡的人一個簡單的道理。
「聚散終有時。」
不,請讓時間軸往回撥一點,讓一切的發生延遲,讓措手不及的人,再有那麼一瞬間的溫情吧。
——楔子
一 :婚紗
我抱著一件婚紗往C城的家裡趕,婚紗是我托陸羽讓人給我從江蘇那邊帶過來的。
這是我給她的新婚禮物。
青春期的前半段我和她如同敵人,後來也不是化解了矛盾,只是那些揮不去的煩惱和障礙,最終被新的煩惱和障礙所頂替。人總不能和一件事過不去,人總是要老的。
儘管明天就要結婚了,她今天還像個主婦一樣在給我做飯。自然是最簡單的麵食,她向來不太會做飯。我進門的時候小心翼翼的,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口,她一回頭,看到我抱著的婚紗,顯然嚇了一跳,眉頭一皺:「你買這個做啥?我都多大歲數了。要穿你穿。」
「又不我結婚。」我白她一眼。
「我又不是第一次嫁人!」
這已經不再是我倆之間禁忌的話題了,所以說起來也不會很尷尬,我頂嘴道:「你嫁我爸的時候擺過一桌酒席?明天你總要穿個像樣的衣服咯。」
她走過來,一手拿著鍋鏟,一手拎起裙子的一角,一臉嫌棄:「這就是你說的像樣的衣服?被人笑話。」
「有啥好笑話的。」我想要耐住性子好好跟她講述一下婚禮的重要性,沒想到她劈頭蓋臉就來了一句,「你肯定心裡會笑話我,穿這個,像個小丑。」
我實在是沒話說了,抬起頭來看著她,凌亂著頭髮,皺著眉頭,她依舊是強勢又霸道,張叔叔對她不錯,這點我無法否認。所以,我沒有反對過這場婚事。
「之後你是不是要搬去和他住。」我問。
「是的。你也去。」後綴沒有徵詢,像是命令。
「我想好了,留寥城。」
「幹嘛不回來!他有關係,要進個單位也容易!」
她總是這樣硬邦邦地跟我說話,有時候我討厭她的強勢,可難免,我畢竟是她的女兒,話一出口,跟她一模一樣的口氣。
「我好不容易考上個大學最後還要靠關係嗎?」
見她愣住,我嘆了口氣。
「媽。我有自己的想法。」我語氣軟了一些。
她沒再答話,走到窗前去洗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那一個人,要記得照顧自己,你什麼都不會啊……」
窗外是一片狼藉的風景,我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但沒辦法把這裡當做故鄉。
這些年除了寒暑假,我極少回去,回家這種詞彙對我來說,意義並不像是字典里解釋的那樣。
我一直覺得寥城才是我的家,儘管它跟我記憶里的樣子完全兩樣,我出生在這裡,長到十多歲的時候被送走,錯過了它出落風塵的最佳時期。
公平的是,它也錯過了我的。
但我仍舊愛它,愛它的日漸倉促,愛它的沒情沒義。
我身後這個在寥城生下我的女人,我的母親,馬上就要切斷和它的所有關係了。她的後半生,都會和另外一個男人,在這個叫C城的地方度過吧。
而我的爸爸,我已有近十年沒有見他。
只是那一刻,我已經長大成人的歲月里,難得有一股子矯情的無依無靠的閃電亮起。
短暫,卻駭人。
因為是二婚,婚禮並不十分鋪張。張叔叔還有個小女兒,不高興地撅著個嘴。又不敢凶。我想我比她還是幸福多的,我的年紀可以拒絕一個後爹,她卻拒絕不了一個後媽。我媽總是兇巴巴的,儘管她和張叔叔交往多年了,早已是小傢伙的半個媽媽,可畢竟,婚禮才是一切的敲板,這之後,她會名正言順地搬進張叔叔家。
她弱弱地喊我。
「姐姐。你怎麼才來。」
我走過去,蹲下來:「怎麼了?」
「阿姨在化妝,我被她罵了。」
「怎麼又罵你啊。」
「我剛把戒指弄丟了,不過找到了。她畢竟不是我親媽。」她可憐巴巴地撅著嘴,一副要哭的樣子。
我笑著問:「瑤瑤你今年13歲了吧?」
「嗯。」她點點頭,哪裡像13歲的樣子,分明還是個小孩子。
我笑著說:「她就那個樣,千萬別覺得她不把你當親生閨女,你姐姐我是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對吧?我13歲那年她就把我丟給我外婆了,從小也沒少罵我,她這人啊,就是看上去這麼薄情寡義,其實很疼你的啦。」
她將信將疑:「真的嗎?」
她跟我真的不太一樣,相較之下13歲時的我簡直是未老先衰,我拍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慰,白雪公主,起碼我媽不會餵你毒蘋果的。然後進到化妝間,看到我媽穿這一件長婚紗,回頭看向我的時候,已經化妝完畢。
不得不說,陸羽介紹的化妝師也算是鬼斧神工,她看上去,像個美艷的貴婦人,只是看到我時,低頭看了一眼婚紗,有點不好意思。
「陸羽來了沒?」她問我。
有趣的是,我和她血脈相連,卻始終像有層隔膜,反倒是我的閨蜜陸羽,兩年前來我家玩兒,跟她倒是十分投緣,跟著我喊媽。比我這個親生閨女,要討她開心得多。這次陸羽自然也會來,堵在半路上,喊我不要去接她。她直接來酒店。
本來她青梅竹馬的小男朋友也要來的,因這婚禮卡在我們畢業期間,他正事纏身。因此來的只有陸羽。
「好看。」我過去,坐在她旁邊。
「好看什麼。」她白我一眼,「半老徐娘了。」
「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我從桌上撈了那個戒指盒來把玩,一字一句地問,「你……為什麼,現在才嫁給他。」
「可能是因為。」她想了想,身後正給她弄造型的化妝師去找卡子了。她接著說,「總覺得那樣你會不高興。我自私過那麼多次,這件事上……」
「那你不怕我現在還是不高興嗎?」我歪著腦袋,看向她。
「那你高興嗎?」她嘆了口氣。
「高興。」我點點頭,將戒指放回去,「我特別高興,我想外婆也會挺高興的。」
她開口想說什麼,被門推開的聲音給打斷。
「乾媽!」門口衝進來一個齜牙咧嘴的女孩,猛衝進來,直忽視了我撲向新娘的懷抱,我白她一眼:「蹭蹭蹭,蹭什麼蹭,母女談心呢!」
陸羽仰起頭,撒嬌意味十足:「我不也是咱媽的女兒嗎?媽你喜歡這婚紗不?我選的咧……」我正要開口嗆她,化妝師已進來,催著我們說,趕緊的,儀式就要開始了!
二:分手
那天的儀式非常簡單。儘管張叔叔有意給她一個隆重的婚禮,但她統統都拒了。要不是我好死不死地非要給她買個婚紗,怕是連婚禮的簡單儀式她都會省去,直接大伙兒吃頓飯就了結了。
我這才覺得她和前半生,簡直判若兩人。
前半生她什麼都要,什麼都不知足,前半生她驕傲,自負,虛榮,恨不得把自己渾身包滿糖衣再出門。也就是因此,她和我爸,才會分道揚鑣吧。
她甚至沒有跟我解釋過他們的感情為什麼會走到那個地步,但我漸漸長大,就懂了。
儀式上有一個小插曲,她走進來的時候,高跟鞋絆了一下,賓客們屏氣凝神,這一頭站在司儀旁邊的張叔叔一個健步衝到她面前,問她:「崴疼沒?把鞋脫了吧?」
她以前是沒有高跟鞋不歡的。十年前突然把一屋子的高跟鞋全給丟了出去。踩著平底鞋到處跑業務。到後來,竟不會穿了。
於是,她把鞋脫了,換了一雙酒店的拖鞋上陣,雲淡風輕的表情,像並不是在走自己婚禮的紅地毯,而是普普通通地,邁步向她接下來的生活。
把手交給那個男人,在司儀嘹亮的嗓音問你願意嗎的時候,她卡了一下,說:「不願意能站在這?」
賓客譁然大笑。沈叔叔也跟著笑,一臉憨厚。他是公司領導,是她的領導,而如今,她要領導他了。
陸羽在煽情的音樂里哭得稀里嘩啦的,一邊捏著我的胳膊說:「好感人啊。」一面扭過頭想跟我來點共鳴,結果她憤怒地道:「姜未你是不是鐵石心腸啊,你媽這大好的日子,你這是什麼嘴臉?」
「你掐死我了。」我終於從她的魔爪里把胳膊搶救出來,司儀剛好說:「讓我們一起來恭喜這對新人!」
我不得不承認,我媽的第二次婚姻,嫁給了一個好人。
但我沒辦法否認,我爸,他也並不是一個壞人。
說真的,我替她高興。我只是沒辦法接受,為什麼人總要兜兜轉轉才能遇到那個對的人,而這個對的人,究竟能對多久。
陸羽抹乾眼淚,又是一副沒有煩惱的笑臉,充滿甜蜜地憧憬著她的婚禮。
「誒,我覺得我跟程先生的婚禮,也不要辦那種奢靡普通的,我就請幾個好朋友,大家搞完儀式玩真心話大冒險……」
我噴出一口可樂:「姐姐,你難道不知道真心話大冒險是情侶殺手?你還是婚禮前玩吧,沒準我還能省下我的份子錢……」
她白我一眼:「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收回那些對愛情大不敬的話。你這不相信真愛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我聳聳肩:「我沒有不相信真愛啊,我只是不相信,我有那麼好的福氣擁有它罷了。你跟程先生,當然是比翼雙雙飛,天生對對碰。」
何止對對碰,他們倆碰在一起啊,要麼就是水乳相融,要不就是水火不容。
「不太押韻。」她撇撇嘴,「不過我喜歡。反正我跟他,也註定是一生怨偶了。誒,你說,你媽把你爸忘了嗎?」
我停下筷子,被她這張嘴折磨了多年也該習慣,這種問題該怎麼回答呢?一個跟你處了那麼多年的人,大腦要是沒受什麼物理刺激,怎麼可能忘得了。
我也不會蠢到去問我媽這個問題,我想,人是不可能忘記一個曾經在你生命中有過很長一段時間重要地位的人的,只不過,是適應了沒有他的生活罷了。
我自己就是這樣。
儀式結束後,我和陸羽就滾蛋了。
坐的是季林洛的車,他要趕回去,晚上有個演出。說來也怪,我爸走之前留下的那把吉他,竟點燃了季林洛後半生的夢想。最近他迷宋冬野,淺吟低唱的版本被他唱得用力過度。我提了意見,他卻有自己的一番說辭:「模仿有啥意思啊?要唱出自己的味道!」
可是他唱出了喝醉酒的汪峰的味道。
「你也真是,你媽新婚大喜之日,你就這麼跟我們一塊走,還是人?」
「這不明天要答辯嗎?當然重要是趕回去看你演出嗎?我是不是倍兒哥們。」
「誰不知道你又來蹭酒!喝多了看你怎麼畢業!」
我笑著從背後捏他的臉:「別這樣,我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也就喝那麼三五瓶的,你又不是請不起……」
「高速上不要動手動腳!」
「遵命!」我這才意識到陸羽一直不言不語,見她拿著手機屏幕巋然不動,忽然意識到不對:「你怎麼了?」
她幾乎愣了三秒鐘,將手機丟給我,然後朝著季林洛大喊:「加油門啊混蛋!我要去殺了程滄!」
抵達寥城是九點多,離演出還差一個多小時,季林洛估摸著要吃好幾張高速超速罰單,誰料一下車陸羽就搶過了方向盤,一腳把他踹到副駕駛去。
連闖幾個紅燈。我們停在了一家軟陶店門口。
我其實已經勸了陸羽一路了,手機照片上,程滄正和一個姑娘挨著腦袋弄著一個軟陶人兒,親密指數十足。我當時腦袋也嗡了一下,別說陸羽看到這種照片了。我問她是誰發的,陸羽沒答。我說,你也別太急,指不定有什麼誤會?她冷笑一聲,這還叫誤會?
這是半個小時前,如果速度得當,他應當還在軟陶店裡。
陸羽剎車的仗勢讓我和季林洛都給嚇懵了,然後她以閃電般的速度飛奔向了那家店的大門。
九點多,軟陶店門口已經冷清,我緊追進去,可腹中因為快速行車導致的噁心讓我停下來在花壇邊扶牆站不起來。季林洛則心疼地下來查看自己的車子的狀況,剛停車的時候陸羽小姐好像撞到了什麼不明物體……
結果,我進去的時候,才發現遲了。我不知道陸羽看到的是什麼樣的場景,反正我進門的時候,她已經一腳踢飛了程滄面前的軟陶人。
「你跟我說忙忙忙,結果就是這樣?」她大聲而冷冷地質問著,「程滄,你要點臉好嗎?」
程滄旁邊站著的人,令我出乎意外,周詩餘尷尬地開口:「陸羽你聽我們說……」
「我們?喲,程滄,我才走多久啊,你就跟她,是『我們』了?要不是我找人跟著你,我還傻乎乎地以為你真的因為學校的事忙著!才不陪我去參加我乾媽婚禮!」
「你找人跟蹤我?」程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陸羽,你已經懷疑我到這個地步了?找人跟蹤我?」
「不找人跟蹤你!我還被傻乎乎蒙在鼓裡!你給我說清楚……」陸羽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卻被程滄一把甩開,他的臉上冷冷的,那是我沒有看到過的神情,起碼對陸羽。
他好像,非常失望。
然後,他朝著大門走去,跟進來正進來喊著「陸羽你大爺老子的車給你……」的季林洛撞了個滿懷,季林洛識相地閉嘴,陸羽朝著他的背影喊著:「好啊,你有種!你有種我們就分手!」
他們吵架不是一回兩回,幾乎每天都吵,常常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兩人就鬧得天翻地覆,陸羽這幾年說了不下三百句分手。可能有幾次是真的?
可這一次程滄不跟她吵,他扭頭就走了,一副懶得搭理你的冷漠勁兒。別說她自己,我都有些吃驚。
陸羽氣急敗壞地追出去,門口的大槐樹下,她抓住程滄的衣袖,不依不饒:「給我說清楚!」
我跟出去,看不清程滄的表情,只聽到他冷冰冰的聲音。
「我累了。你鬆開我。」
「你什麼意思?」陸羽難以置信地問他。
「就按你說的做吧。陸羽。我真的很累了。」
啪。一個耳光響亮地落在他的臉上,陸羽整個人發著抖,氣壯山河地喊了句,「你給我滾!」
軟陶店僅有的幾個客人都被嚇了一跳,我站在門邊,覺得門檻兒就像是結界,不敢跨過去。
事實上這種場景發生過很多次,可我個沒出息的,每次都被嚇得夠嗆。
老闆娘出來,淡定地問我,怎麼了?
程滄的背影頓了一頓,然後,沒有像往常一樣跟陸羽吵,或者是哄她,他什麼都沒有說,快步地離開了。
眾人抬頭期待一場好戲落空,而陸羽愣了三秒鐘,回過神來,臉上有些羞赧,很快收拾好,衝刺回來,地上是剛才踢掉的半米高的軟陶人,她看向周詩餘。
後者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回敬她。
我知道陸羽現在非常難堪,她最要面子,如果程滄願意吵還好,這樣撇下她,簡直要了她的命。可又是出於自尊,她強烈克制自己,馬上就要炸了。
一時之間,我再不出手,陸羽就要失控了,
「哎陸羽你別急……」
她卻上前一步,指著周詩餘的臉:「你什麼意思?」
周詩餘兩手一攤,依舊是那個沒什麼情緒的笑容:「陸羽,看來你是誤會了。你不是要生日了嗎?程滄說要送你一個禮物,我剛好在這,就幫他的忙。」她看了一眼一旁已回到櫃檯前的老闆娘,「你不信的話問老闆娘就知道了。你也知道軟陶這東西是技術活,要做個跟你相像的半身像又豈是一下能完成的。所以他這幾天一直在做這件事,為了給你驚喜……」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碎成片的軟陶人像,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
陸羽怔住了,她的手慢慢縮回來,一場名正言順的捉姦變成了她一個人尷尬的獨角戲。
她蹲下來,一點點地撿著地上的碎片。
周詩餘沒說話,看著一旁的我:「姜未,聽說今天你媽結婚,恭喜你了。」
這話,一下讓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我的身上。
我不知哪裡得罪了她,只能蹲下來,陪陸羽撿那一地的碎片。季林洛則在旁邊大聲說:「喂,別看了。有啥好看的。」
那簡單被拼湊著的碎片上,還刻著一行字。
陸羽,生日快樂。
三;重逢
「去道歉就好了嘛。多大點事兒!你這姑娘也是,這暴脾氣,學學我們家姜未啊,你看她多冷血鎮定啊……」
季林洛正在給吉他調音。陸羽的手上豁了口子,我給她摁上幾個創口貼,聽到他的話,忍不住白他一眼。
陸羽平日裡總是大大咧咧地,此刻跟個小姑娘似的蜷在酒吧的長沙發上一言不發。叫我有些心疼。
「好了,哥不跟你們扯了。我要上台去做大明星了!」
季林洛平日裡在我們面前就是個沒節操的二流子,不過這些年混得也挺有颱風,雖然才比我大一歲,蓄起小鬍子低頭裝深沉的樣子,還是蠻滄桑的。多少蘿莉愛大叔,最後發現他智力停留在16歲,找我哭訴的人也不少。
興許每個人心裡都會有個人,有些人運氣好,那個人心中也有你。比如陸羽。雖然她現在狀態不佳,後悔莫及卻死不認錯。而另外一些如季林洛,暗戀心中女神多年未果,結果被自己哥們給捷足先登。
真要命,該死的季林洛居然選了首《分手快樂》,這可不是在陸羽傷口上撒鹽嗎?我有些擔心她,蹲下去仰頭撅嘴看她。
結果她白我一眼:「你裝什麼可愛?」
哦,沒在哭啊,我就放心了。
「我沒裝,我本來就挺可愛的。」
陸羽罵了一句:「你幹嘛這麼看著我,就好像我馬上要死了一樣?沒多大事,不就是一軟陶人嗎?我拼起來看了覺得做得一點都不好!」她忽然騰地站起來,「我現在就去找程滄,讓他給我道個歉!」
酒吧里還在迴蕩:「分手快樂……祝你快樂……」
陸羽已經洋洋灑灑到了大街上,回頭沖我一笑:「姜未!替我加油!」
回到裡頭卻發現老季已經不在了。
其實時間也不早了,我想著明天還要答辯,我正打算走,接到老季的電話。
姜未,你上樓來,我吉他弦斷了,幫我去後台把你爸那把取來。就之前那個大包,昨天同一個。」
這間酒吧是老季和幾個朋友大三的時候開的,位於寥城的酒吧街,樓上就是出了名的會所,金碧輝煌價格奢侈。現在的有錢人都挺奇怪的,好好的KTV不唱,會跑到樓下的酒吧街里喊樂隊們上去助興。
老季他們常常上樓去賣藝。
好幾回勤學苦練神曲,被我聽到了,打趣他說。
「喲,轉行了?」
「這不客戶需要嗎?現在的有錢人,就愛聽聽街頭曲,汪峰已經算賊高端了。」他撇撇嘴,「貧賤不能移,為了日後移民,老子只能富貴叫我屈了。」
我一臉的「你怎麼會是這種人啊」,但不得不說,老季說得對。
老季的家境其實還算不錯,但偏偏要走這條路,大三的時候搞樂隊搞得腎上腺素暴漲結果跟人酒場上揮了酒瓶子,從此被退了學。他爹就此斷了糧,不過老季心機可真深啊,拿出存摺來聲淚俱下地說,幸好啊,未未,我還留了一手啊。
難怪小時候這傢伙零用錢賊多還賊精明,竟留了這麼一大手。我倒是佩服他了。
吉他找到了,是我爸臨走前留下的那把。我這個人吧,其實挺無情無義的,就拿這把吉他來說,按理是我爸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我卻轉手就給了老季,害得他老爹到現在提起我爸還牙痒痒,都是那個姓姜的,陰魂不散把我兒子都給帶到邪道上了。
不過蠻有意思的,在我失去了一個搞藝術的老爹之後,我還有老季這麼一個搞藝術的朋友。
那把吉他沉甸甸的,我將它抱在懷裡,穿越酒吧搖晃的人潮。
金碧輝煌是個很大的會所,因為老季沒說清楚自己是哪個包廂,我憑著記憶瞎走,才發現自己迷路了。走到走廊的深處,沒有服務員,門牌上一連串的相同的數字,我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到底是哪一間。不都一樣麼?
手機又落在下面了,我就抱著吉他在一條金色的走廊上來回地走,透過暗色的玻璃櫥窗,想要看清楚裡頭的人,結果門忽然打開,正趴在門上的我一個踉蹌,連人帶吉他地砸在了金色的地毯上。
那時候我尚不知道,我摔進了一場久別重逢里。
——
我猛地抬頭,會所里是一群年輕人。臉孔陌生,正詫異地看著我。
我自然是走錯了。
我萬分狼狽地爬起來,膝蓋剛好頂在吉他上,木吉他剜破了我的皮肉,爬起來的時候才覺得疼得要命,剛要說抱歉時,忽然人群里爆發出一聲大笑。
「啊,老川,便宜你了,這公主長得挺純的嘛。」
「哈哈哈哈。」那個穿著阿瑪尼朝我走來的大概就是他們口中的老川,他上前一步,我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支支吾吾一句:「不好意思我……走錯了……我……」
他一把抓起我的手,忽然攔腰一抱。
「好了,那我可親了啊!」
滿身酒氣的年輕男子,力道十足地捏住我的胳膊,我還來不及說什麼,旁邊已起了哄,有人拿著一瓶香檳大力搖晃,在老川靠近我的同時,我幾乎下意識地,抗起我的吉他就朝他的腦袋砸了過去。
而那瓶香檳應時打開,巨大的泡沫掃到了我和老川的身上。
我迷了眼睛,抹一把臉,驚詫地看著我爸的吉他成了兇器,那個叫老川的抱著腦袋,蹲到了地上。
有人一個健步衝上來,罵了一句我聽得皺眉頭的髒話,伸出的手掌要揮我一個巴掌。
一隻手截住了他,一張側臉出現在我的面前,似曾相識。
「打120。」這個穿白襯衫的傢伙冷冷地說了一句,然後側過臉,沖我露出一個驚詫的笑容。
「怎麼……是你?」
我?我是誰?我被弄得糊裡糊塗,這個人的五官我拆開重組,分明就是個陌生人啊。
後來,我算是弄明白了,這是一場富二代們的聚會,玩真心話大冒險呢,而中招的老川的冒險,就是親吻馬上要進來點歌服務的公主,更巧的是,為了讓老川即興表演一下,還問前台,要了一把吉他。
這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狗血的事,而我的吉他砸中老川的腦袋的一分鐘之後,門被推開,門口穿著禮服的會所公主,正抱著一把嶄新的藍色吉他,目瞪口呆。
我就這樣被攆到了醫院。老川的朋友義正言辭地說要把我扭送到公安局去。
幸好白襯衫還有點良心,皺著眉頭說:「也是老川不禮貌在先。」
「就是嘛。」我躲在他身後附和了一句,其實我也挺心虛的,不過其實我覺得我砸得根本不重,都沒有流血呢。富家子弟真是麻煩,居然還要做個磁共振看看腦子有沒有傷到……至於嗎……
「就是個頭。」白襯衫突然回頭瞪我,「就算人家不禮貌,也是誤會,你給他一巴掌也在情理之中,非得拿吉他砸。」然後他將我拽到一邊去,我不好意思地說:
「我那是一時情急。」
「你倒是有道理。」他忽然側過頭來,惡狠狠地說,「姜未,你怎麼一點都不學好啊?」
「你怎麼知道我叫姜未啊?」我瞪大眼睛,奇怪地問。
他翻了個白眼:「你是不是傻啊,你剛用我手機給季林洛打電話,開口第一句就是『我是姜未啊』。」
陰陽怪氣地學我說話的這個傢伙可真是賤兮兮的帥啊。我癟起嘴,哦了一下,忽然想起什麼。
不對。可是我開口閉口都沒有喊老季的名字啊,他怎麼知道……老季叫季林洛啊!
「你你你!你到底是誰啊!」
這個時候,已經離我三米遠的他緩緩回過頭來,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你猜啊。」
半個小時後,在我看到老季出現在醫院門口,在看到我和白襯衫的同時,氣勢洶洶衝過來,大喊著一聲「秦牧你個王八蛋」的時候,百轉千回,越過青春期再往前,我對這個名字太過熟悉了。
這個被老季稱為哥們的少年是他口中的男神,要不是有個女神的出現,我簡直覺得季林洛有gay的潛質,我們12歲那年暑假,這個叫秦牧的學長是大我們兩級的初三準學子,暑假的時候友情幫他補習數學,那一個夏天我暈倒在老季的衣櫃裡,後來就莫名其妙地離開了寥城。就是這個傢伙,把我抗到醫務所救了我這條小命的。
所以,儘管算起來我一次都沒見過他,這個人還是神話成了我少年時代的英雄。
聽說還很帥,特別聰明,總考前幾名,家裡很有錢,後來出國了。這些都是老季告訴我的,雖然後來他氣呼呼地告訴我他和秦牧絕交了,理由是他橫刀奪愛,搶走了自己暗戀多年的女神,雙雙去了美利堅。
而這個已經老早就和回憶遁入我童年背景音樂的傢伙,突然出現在眼前,我簡直無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覺。
只有兩個字。
神奇。
但是這種跟自己年少的救命恩人重逢的戲碼不是應該浪漫一點嗎?
老季已經衝刺到面前了,我眼巴巴地看著他一拳……
擂在了那個叫秦牧的傢伙的胸前,他那張臉上忽然眉開眼笑。
「他媽的,回來也不跟我說?」
喂!說好的要報橫刀奪愛之仇呢?
然後老季回過頭跟我說:「未未,你不是說要是你見著救命恩人,得以身相許嘛,趕緊過來!」
我差點嚇傻了,十多年前的話他還記在心裡?
誰料那個叫秦牧的,打量了我一眼來了一句:「以身相許可不是報恩啊,就姜未這性子,簡直是報復吧。」
「啊呸!你想得美。」不過畢竟他還是有恩於我,今天又好在有他,不然真被攆進局子了,「請你吃頓飯吧。」
「喲。你的命,就值一頓飯?」他撇撇嘴,露出幾顆白森森的牙,「起碼兩頓吧。」
那天坐在宵夜攤上,我們仨坐在一家大排檔里喝酒。
老季能概括出來的不過是他的爺爺身體不好,所以,原先打算留美的小叛徒,就重新投身祖國懷抱了。而那個老季心心念念的跟秦牧一起去美利堅的女神,他巧妙地避開回答。
我對他的疑問卻只有一個,喂,你怎麼知道我是姜未?
「人才市場那天沒人不知道你的大名吧?」他投過來意味深長的眼神,讓我紅了臉。
哦對,就是那天,我和陸羽一起去人潮湧動的人才市場投簡歷。結果走散了。老遠我聽到陸羽喊我的名字。
「姜未!姜未!」
我揮了半天手,眼巴巴看著她越走越遠,沒辦法,我就咣當一聲爬上了旁邊的招聘台。
「我在這!姜未在這!」
該死的,我後來才意識到,我爬上的是甄芙的招聘台,這跟他們最後沒有錄取我,真的沒有半毛錢關係嗎?
我挺不好意思的,撓撓頭說:「你也在招聘市場?找工作嗎?海龜現在行情這麼差啊?」
原諒我,我不是有意的,是他眼神里的譏誚讓我忍不住刺他。
他似乎不為所動,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提起一件舊事。
「想起來,再上一次見你,還是很多年前,你跟人私奔那一次吧。欸,那個傢伙叫什麼來著,姜未你打算什麼時候嫁給他啊。」
我的記憶瞬間迴轉,所有的東西對上號。16歲那年我的確和栗長原一起逃跑過,住在一個小小的地下室里,在幾天之後,被找到,押解回家。我心裡有種如夢初醒的詫異,眼前這個傢伙,竟是我年少時一次峰迴路轉的關鍵人物?可是他臉上玩笑般的嘲弄,讓我的心猛地一揪。
這個提不得的人,老季都要忌諱三分。
老季知道我的軟肋,他的臉先我一步僵了一下,他試圖打個圓場扯開話題:「欸……老大你說你從美國回來之後……」
我卻狠狠擰了他一把,冷冷看著秦牧:「你管得著嗎?」
他緩緩抬起頭來,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看來是分手了,可惜了。」
我下意識地平靜了一下心緒,我才不要一個半陌生的傢伙看不起我呢,我舉起酒杯,佯作瀟灑:「聚散終有時,誰還沒分過幾次手啊。」
我一飲而盡,老季擔憂地看著我,姜未你別喝那麼多啊。
點的這什麼酒,辣到心裡去了,我莫名其妙地不痛快,明明是那麼久以前的事,被提起的時候還是會像揭傷疤一樣的疼。
我覺得對面那個傢伙,真是可惡,於是我拍著桌子笑裡藏刀地叫板:「敢不敢幹杯啊?今天久別重逢,不醉不歸?」
他露出白森森的一排牙,接受我的挑釁的目光意味深長:「奉陪到底。」
我想,秦牧對久別重逢後的我的第一印象一定很差。
不過很巧,我對他的印象,也不太好。
而彼時,在城市的另一端的陸羽抬起頭來,頭髮凌亂,滿眼的血絲。
「程滄,你真的,要跟我分手嗎?」
她說過幾百次分手,說過幾十次老死不相往來。
但這次是程滄,第一次這麼說。
「是誰?是林簡還是周詩餘?」
「沒有誰。這是我們倆之間……」
「你告訴我是誰!」她猛地站起來,「你厭倦我了?你不愛我了是嗎?」
她衝到他面前,揪起他的衣領,咄咄逼著他,說出她最怕的那個答案。
於是他說:「我只是厭倦了,真的厭倦你了!我不愛你了!你滿意了嗎?」
她手裡握著的那把瑞士軍刀,是程滄那年出國,帶給她的防身禮物。她此刻正對著一個牛油果,無從下手。然後,她對準了自己的手腕。
她本來就是性子烈的姑娘,不然她也不會永遠和他處於戰火之中。她的愛和恨都那樣強烈。此刻哪一種居上,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她失去了理智。
她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蠢,蠢到用自己的性命來懲罰一個不再愛她的人。
可是你們知道嗎?當你做好準備的時候,傷害來得再大都擊不垮你。擊垮你的,卻常常是猝不及防,來自那你以為不會傷害你的人扎的一根小刺,那是扎進你心裡去的,是致命的。
她無數次懷疑程滄,都是源於愛。而骨子裡其實是那樣堅信,他不會離開她,永遠,都離不開她。
在刀子就要斬落在自己手腕的時候,那撲上來的人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臂。
「陸羽,你要砍,就砍我吧。」他說。
她的理智重新回來了,她看清楚眼前這個人是她愛了很多很多年的男朋友,他用一種痛心疾首的眼神看著他。
他咬著牙,說了一聲,對不起。
她放下刀子,在篤定他愛她的時候,她為非作歹地傷害他,但是現在不行了,他說他不愛她,她這麼慫,只能選擇傷害自己。
「我嚇嚇你而已。你不用對不起。不就是分手嗎?你給我滾吧。」
在程滄走出這個門的時候,她抱著那把瑞士軍刀哭得不能自己。
呵,她真傻,這個世界上,哪有不會離開你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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