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時光微舊

2024-09-13 18:29:29 作者: 王巧琳
  「你看。」陸羽將那枚戒指高高地舉起,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剛好是一顆星星綴在上頭,閃閃發亮。

  我們站在天台上,夜色如水,那是大三下學期的尾聲,盛夏馬上就要來臨,陸羽生日的時候,收到了程滄給她買的戒指,白金的。

  那時候她真幸福,儘管晚飯的時候他們吵得歇斯底里,就差拿啤酒瓶砸對方的腦袋,但很快硝煙散盡,和平時代的幸福來得那樣突然,但我早已習慣他們的速戰速決。

  我喜歡寥城的夏天,沒來由的喜歡,儘管這個地處南方的盆地每年也和全國其他地方一樣燥熱,潮濕,令人覺得呼吸困難。

  「程滄說,畢業以後,我們就結婚,結什麼婚呀,你看他,什麼都還沒有,就讓我嫁給他。」即便是這麼說,但她顯然還是幸福的,「我忽然覺得我好慘啊。一輩子只愛一個人……」她聳聳肩,表情欠揍的幸福,「你看我連個前男友都沒有。」

  「你至於曬幸福曬得那麼婉轉嗎。」我翻個白眼,羨慕嫉妒恨。

  「還是你好,還有機會去體驗很多種愛情。」她收起戒指。

  「算了吧。我這個人生性涼薄,不太適合博愛。」

  「你都單身那麼久了啊……拜託啊!就沒有順眼的?」她一臉訝異,然後說,「怪就怪在你的前任太好。不,不是他太好了。是你自己還困在這裡頭,走不出來。」

  我一時竟不知該接什麼,只記得當時陸羽笑得沒心沒肺:「你不相信愛了?對不對?」

  看著她的時候,我總覺得世界上還是有長情的愛,只是我運氣不太好,沒碰上罷了。

  我記得她說:「那我證明給你看吧,姜未。」

  一:軟肋

  我醒來的時候渾身酒氣,頭脹得要命。

  喝斷片這種事,我本以為不會發生在我的人生之中。用了幾分鐘時間才徹底反應了過來,失去意識之前,我好像拖著秦牧在喝酒,我說什麼了來著?記不清了。

  我應該沒有太丟人吧?我心裡惴惴不安,爬起來找手機,想要撥給老季。幾十個未接來電來自陸羽。

  這是怎麼了?我頭重腳輕地給她回了電話。

  她那頭很吵,語氣不咸不淡地來了一句。

  「沒事,姐們分手了,我這正做按摩呢,先不跟你說啊。」

  我看她語氣平靜,也就沒太當回事。老季的電話正好接著進來,問我酒醒了沒。

  我這才知道我昨天晚上真的是喝得太大了,但老季死活沒說我究竟做了些什麼,只一個勁兒地說,姜未,你這次丟人是丟大發了,那家大排檔啊,短期你就別去了。

  我額上幾條黑線:「我怎麼了嘛。」

  「哈哈,也沒什麼。對了,昨天可是我和秦牧一起把你送回宿舍的,你吐了人一身,還……」他頓了一頓,「你要不要留個他的聯繫方式?」

  我想起那個討厭鬼,撇撇嘴說:」才不要。」

  「嘿,你們倆也是冤家,明明兜兜轉轉才認識吧,最後兩個人還真是有十足的默契。」

  「什麼默契?」

  「我問他要不要跟你留個聯繫方式,他也說不必了。」

  我……瞬間有些惱羞成怒,再怎樣,作為一個女生,這簡直是一個侮辱嘛。我忍不住啐道:「他以為他是誰啊!我不跟你說了,我寫論文去了。」

  掛掉電話,我心裡有些微微的失落。並非僅僅來自秦牧的「不必了」,昨天晚上牽扯出來的記憶,到現在還有些陰魂不散,那些過去了的事,終究還是雁過留痕吧。

  他們說,沒有長夜痛哭過不足以語人生。

  可是我總覺得,那些真的痛的,會化作唇齒間的說不出。


  是的,說不出,忘不掉。

  畢業期間太多的事兒,畢業答辯把我折騰得夠嗆。過幾天就是畢業晚會了,我正抓緊找房子,陸羽這幾天,也是不見人影,不知哪瘋去了。

  陸羽只是簡單地跟我交代了一下分手的事,她加了一句,不要問為什麼了,老子膩了。

  那時候,我還滿以為他們就是舊日伎倆,分手冷戰,最後又以莫名其妙的秀恩愛手段重新回歸。

  所以,我並沒有太過擔心她。

  答辯結束之後,周詩餘來找過我,旁敲側擊地問我,陸羽和程滄怎麼樣了。

  我不耐煩地說不知道。

  她說,未未,我看到程滄和那個誰在一塊兒……

  我瞪了她一眼,說了句我沒興趣。

  這些年她嚼的舌根子還不夠多嗎?我實在,沒辦法喜歡她。

  她很識相,沒再說什麼,只說,未未,畢業快樂。晚上畢業晚會,別忘記了。我訂了包廂了。在東城區新開的好樂迪。大伙兒AA,我請你。我被甄芙錄取了。

  我並不吃驚,她這四年大學也實在用功,被甄芙錄取也不奇怪,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沒辦法替她開心。我只冷冷地說:「不過是唱個KTV,我還不至於這個錢,都付不起。」

  她尷尬地笑了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這麼多年,都沒有請過你吃個飯什麼的,不然……」

  「不必了。」我打斷她的話,站起來要走的時候,她忽然在我身後陰陽怪氣地來了一句。

  「未未,今天是長原哥的生日呢。我晚上買個蛋糕,一起慶祝吧。」


  天哪,她非得把我搞得崩潰嗎?這麼多年,每一年都是這樣,儘管栗長原早已銷聲匿跡,她卻像個定時炸彈一樣時時提醒著我。

  我實在習慣不了,我回過頭,冷冷地看著她。

  「你夠了。」我終於怒了,騰地站起來,失手打翻了電腦旁的一杯水,周詩餘趕緊地衝過來,拿著一塊毛巾。

  「沒事兒吧?我沒有別的意思。」她匆忙地替我收拾著桌子,解釋道,「我只是覺得,我現在身邊的人里只有你認識長原哥,姜未,我只是怕你忘了他。」

  我忍了好半天,才沒對她說出一個滾字。電腦黑了屏,我的腦子裡也一片混沌。

  是的,我跟周詩餘是高中同學,甚至是同桌,我曾經將她當做我最好的女生朋友。

  她是一個唯一知道我的過去和我的秘密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拿著這些過去和秘密來戳我軟肋的傢伙。

  我沒辦法理解她,更沒辦法理解命運竟會將她在大一那年新開學的時候,抱著一床被單和我再度重逢。

  在我們,早已就不再是朋友以後,這種笑臉下,讓我覺得藏著刀。

  二;受傷

  大四第二個學期,為了存點錢,我跟陸羽都報了家教班。陸羽沉迷戀愛,沒出兩個星期就以小孩兒太淘氣為由跑了。淘氣什麼呀,陸羽那是沒見過李念念什麼陣仗。

  哦,李念念,提起她我就頭疼。

  每周末,我都會去靜灣小區給她上課,其實說白了,倒像個小保姆。我有她家的鑰匙,擰開門,徑直進去。不出意外的話,女主人是不在家的。

  坐在沙發上的小女孩有一雙細長的小眼睛,但一看到我來了,小眼睛就圓鼓鼓地瞪起來,一臉的敵意。

  這就是我的家教學生,李念念,8歲,二年級。女主人叫劉西寧。年紀比我其實大不了太多,母女倆住在一間大房子裡。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段,可見家底不錯。


  而最近,劉西寧告訴我念念不肯去念書,原因是跟同學處不來。她只能放任她在家裡。

  這個女人說話的語氣軟軟的,是我很喜歡的那種溫柔,她閨女跟她一點都不像。

  哦,我沒在家裡看到有男人的氣息。

  李念念的的確確是個怪胎。沉默起來便可以一個晚上一個詞兒都不蹦,話多起來,直接可以把我的聲音蓋過去。

  倒也不是跟我說話,而是對著她的玩偶。

  她有一大堆玩偶……多得眼花繚亂。她倒不偏心,今天跟多啦A夢談心明天跟海綿寶寶扯淡。這麼說來,她倒是有很多朋友的。

  所以,跟她做師生一個多月了,她依舊生硬地喊我,餵。依舊跟我只有基礎交流。

  倒也不是完全不上進,事實上我在講課的時候,這小傢伙也在聽的,只是裝出一副「滿不在乎」「關我屁事」的態度。在下次見面,又會彆扭地喊我:「喂,這個字,到底怎麼念啦。」

  被慣壞了的小孩,不願意去「不友好」的學校,也是尋常事。

  「上次布置的作業你寫了嗎?」

  「沒有。」她忽然抬起眼來,語氣硬邦邦地說,「我今天不想上課。」

  「那可不成。我是拿工錢的,就必須管你上課。」

  「我怎麼這麼討厭你啊!」她生氣地一跺腳,「我今天就是不想上課!」

  語罷,她就憤然轉身,坐在長沙發上,人陷進去,噼里啪啦玩起植物大戰殭屍。

  啪一聲關上門,我徑直走過去,一把奪過她手裡的ipad,厲聲道。


  「給我進書房。」

  她似乎沒有意識到我會這樣凶她,面部表情愣了一會兒,朝著我尖叫。

  「你滾!你滾!」

  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打開ipad,點了一下,所有的軟體,都開始搖搖晃晃地跳動,在她驚恐卻不再敢輕舉妄動的表情下,我冷冷地說:

  「今天老師心情不太好,我就給你上一課,什麼叫做尊重吧。」

  她惡狠狠地捏住我的手臂。

  我甩開。

  她紅著眼睛幾乎要哭。

  「我要告訴我媽,你打我。」

  「你去告訴好了。」我冷冷地說,「現在去書房坐好。否則你的遊戲立馬清空。」

  她眼裡含著淚,卻老老實實地朝著書房走去,嘴上卻還是不饒人:「你這個魔鬼!巫婆!」

  真犟啊,我忽然覺得滿腔的怨氣就被消解了,撇過頭忍不住一笑。

  還挺像以前的我的。

  我又何必為了自己那點破事兒,將怨氣發泄在她身上呢?

  我去洗手間換了乾的衣服出來,走進書房,發現她在小聲地啜泣。


  「你委屈了?」

  她不搭話。

  我把ipad還給她:「喏,你玩好了。」

  她也不接。

  我只得蹲下來,看著她:「我跟你道歉,好嗎?這樣吧,你想做什麼,我陪你。」

  大概有幾分鐘的沉默,我也失去了耐心。既然她不搭理我,我只能去把筆記本拿出來,打開來想要曬一曬,興許明天能開機呢?並且,一想到今天晚上還無處落腳,就覺得萬分頭疼。

  「我想去電玩城。」

  很久之後,對面的李念念忽然弱弱地來了一句。

  「唔?」我反應過來,好吧,剛好電腦壞了,我也得去修,我嘆口氣說,「好啊。那走吧。不過不許告訴你媽。」

  「硬碟怕是燒掉了。」店員幫我檢查了一遍,搖頭對我說,「需要換硬碟了。」

  「裡面的資料是不是就沒了?」

  「嗯……」

  我的玻璃心碎了一地,裡頭有太多的記憶了,這算不算是一種天意?

  從電腦店出來,我回到電玩城。可剛才還在娃娃機前的李念念,哪裡還有人?

  我當時慌了,滿電玩城地找,心裡後悔極了。我的錯。之前原本要讓念念跟我一塊去電腦城的,她死活不肯,跟我保證說她在這裡不動。


  好吧,小惡魔的話怎麼可以信?我是豬嗎?

  我雖然自己還年輕,但也知道在這個人販子當道的社會,要是李念念真的丟了……劉西寧非殺了我不可吧。

  我滿電玩城地找,抓著個人就問,李念念今天穿著一件紅色的公主裙,應該很好辨認。

  但是,毫無結果,急得我就差報警了。

  最後我只得跑去找商場的工作人員,麻煩他們調監控給我看。

  在他們領著我去監控辦公室的路上,樓下的一襲紅衣,吸引了我的眼球。

  於是我趴在欄杆上,大喊:「李念念!你站著別動!你別動啊!」

  我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商場,拋下還沒反應過來的工作人員,整個人撲向了自動扶梯。

  然後,腳一崴,整個人,就抓著扶梯滑了下去。

  「拐走」李念念的,是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男生,這個時候他瞪大眼睛看著我,直到一雙手伸過來,用力地揪住了我的裙子,呲啦一聲……

  於是整幢大樓里,聽到我慘絕人寰的一聲:「抓流氓啊!」

  秦牧手裡還殘留著一塊布料,他皺起眉頭:

  「你這衣服,質量也忒差了。」

  我膝蓋嚴重破皮,走路疼得厲害,他只能送我去醫院裡上藥。

  至於李念念,她在商場就表現出了絕頂的狼心狗肺,在我摔在地上卻還不忘捂住從裙子撕破的那一角露出的大腿時,滿臉 「姜未你丟臉丟到家了」 的她跟旁邊的小男生說:「我不認識她。」


  此刻兩個孩子,正在外頭輪流玩著手機遊戲呢。

  「醫生,她的傷怎麼樣?」而至於那個扯壞我裙子的傢伙,此刻正坐在我旁邊,看我上藥,在接受我無數個白眼之後,他竟朝我眯著眼燦爛一笑。

  神經病。我想。

  「沒什麼大礙。」醫生替我擦了藥,指著我腳上的饅頭說,「就是這兩天少走路。」

  「謝謝醫生。」我撐著起身,秦牧過來扶我。

  「不用了。」我白他一眼。

  「畢竟是我沒抓穩你。」他不管我推脫的手,一把攬住我的腰,將我扶了起來,「家住哪裡,送你回去。」

  我彆扭地掛在他身上,渾身都覺得不舒坦,雖然是個帥哥,但也不能這麼讓占便宜吧。

  「真不用了,你把我放開,我跟李念念打車走就好……」

  秦牧沒搭理我:「少裝大方了。我說你啊,幹事情能靠譜點嗎?」

  這世界可真小,我哪裡會想到,「拐走」李念念的人,會是秦牧的表弟。

  李念念這時抬頭看到我,皺著眉頭看著我,突然酸溜溜來了一句:「你自己不會走路嗎?就要哥哥扶嗎?」

  那眼神里,竟滿滿都是敵意啊……

  喂,李念念,你才8歲啊!我翻了個白眼。

  旁邊那個小男孩,長著一張巴掌大的臉,眼睛大大的,有點害羞的樣子。但我看得出他似乎挺喜歡念念。李念念叫他,鶴童。儘管她叫他名字時總是兇巴巴的女王范兒。可我知道她對鶴童沒有對其他孩子的那種防備和豎起的刺。


  送念念到家,剛好是六點多,我替她把門關好,跟她說我過一會兒回來,還有點事兒要去辦。

  她一臉地不高興,不過她不高興的內容是:「你待會還回來幹嘛?你已經下班了啊。」

  「我回來跟你媽匯報一下你今天作死地隨便跟陌生人就走!」

  「我跟他比跟你還熟呢!」她瞪大眼睛說,「你敢!」

  電梯停在一樓,我一瘸一拐地走出小區,正準備攔車,卻看到那輛雷克薩斯還在附近,而那個傢伙,正從便利店裡出來。

  「喂,你幹嘛呢?」

  計程車正停在我身邊,他大步上前,一把合上我正打開的車門。

  「師傅不用了。抱歉。」

  「你幹嘛啊!」我氣急敗壞,「我要去參加畢業晚會。」

  「你腳都這樣了,還畢業晚會?你摔到腦子了吧。」他一副看外星人的樣子。

  本來就有齟齬,回想起昨天他對我的態度,我不想理他,繼續打車。

  他也不理我,徑直上車,一個飄逸掉頭,到我面前。

  「上來。」

  我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拒絕有些矯情,便坐了進去。

  他發動汽車,將可樂遞給我。


  「啊?」我遲疑接過,擰開蓋子,喝了一口,這個傢伙忽然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我是讓你給我開一下……誰讓你喝啦!」

  哦,原來是這樣啊……

  「那喝都喝過了……」我只好弱弱地說,「要不,我給你擦擦瓶口?」

  他翻了個白眼,一把奪過我手裡的可樂,仰頭就喝。

  我忽覺有些尷尬。

  這麼巧,李宗盛,我很喜歡。

  正放著的是《山丘》,一句「我翻越山丘,卻發現無人等候」,聽得我心裡一陣涼薄。車廂里漂浮著一絲可樂和古龍水混合的味道。

  哦,今天是栗長原的生日。

  車子突然停在了商場門口。

  「你幹嘛?」我從一首歌里抽身出來。

  「你裙子這樣去畢業晚會?合適嗎你?」他回頭白我一眼,「我下去給你買一件。」

  他推門下去,他是要去給我買衣服嗎……我忽然覺得非常感動,何況……當看到一個男人,為你走進了LV……

  幾分鐘後,他拎著一個袋子出來了。上頭紅艷艷地寫著:H&M。

  「你剛不是進了LV嗎……」我悻悻地接過來。

  「LV側門到H&M比較近。」他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你……該不會覺得我會給你買LV吧你?言情劇啊?我土爆發啊?像你這種淘寶女,H&M已經夠檔次了。」


  「我是適合H&M ,不過HM是縮寫,Hermes才是全拼!」我瞪著他,「喂,頭轉過去。」

  火速將那條牛仔褲套上,碰到腳踝的時候,我疼得齜牙咧嘴。

  「哪個ktv?」他發動汽車。

  「東城區那個新開的『好樂迪』。」

  他撇撇嘴,哦,畢業愉快。

  人都已經到齊了,我下車的時候剛好看到了出來接人的周詩餘。

  她看我一瘸一拐的,問:「未未你怎麼了?」

  「沒事。」我冷淡答道。

  見她探頭探腦地對著剛掉頭走的秦牧的車,問我:「那個人是誰?有點眼熟。」

  「全世界你都眼熟。」我輕聲嘀咕,徑直入場。

  作為團支書的周詩餘訂了KTV,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我看到了程滄他們機電系的幾個男生。

  那幾個男生我也認識,見我一到,朝我揮手,幾張男版八卦臉,誇張地問:「嘖嘖,陸羽和程滄真分了?誒你腳怎麼了?」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其中一個說:「你知不知道,程滄今天……帶了誰來吃飯?」

  我腦子嗡了一下,問:「誰?」

  「是那個……」他剛要開口,忽然噤聲,朝著我身後的人打招呼,「滄哥,來了啊。」


  我緩緩回頭,程滄一臉訝異,同時,我亦看到了他旁邊明眸皓齒的女生,小我們兩級的音樂系的林簡。她怎麼會不認得我呢?她大一剛入學的時候,就卯足勁兒地追有婦之夫程滄,陸羽炸毛,我攔住她,特地跑去跟林簡苦口婆心地講道理。我還記得當時她兩眼淚汪汪,哭得楚楚可憐,跟我說了一句炸毀我三觀的話。

  「我可以等的。」

  而我當時也回了她一句:「那你等到下輩子吧。」

  舊時的對話就像一個巴掌,林簡終於等到了,她甚至毫不避諱地朝著我甜甜地叫,一臉天真:「姜未姐姐,你們也在這裡辦畢業會啊?」

  我臉寒若冰霜,瞥向程滄,體內有股惶恐的寒意,直逼心臟。既然在一個地方,那難免可能會撞上。就算不撞上,那口水,也可以淹死陸羽。

  才分手幾天,幾天而已啊。

  旁邊幾個男生臉上掛著看好戲的表情,程滄似乎思考了一下,跟林簡說:「我有點事跟姜未說,你先進去。」

  林簡乖巧地點點頭,經過我身邊的時候,還眯起眼來笑了一下。

  「姜未姐姐!畢業快樂!」

  快樂你個頭啊!

  彼時程滄朝我走來,示意我去一個空的包廂里,我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後,像個怨婦一般,想要他給一個交代。

  像他們那樣的情侶,什麼才是讓他們劃上句號的呢?不是分手,不是忍著思念不聯繫,而是他們中間一個人,找到了新的伴侶。這就是,最殘忍的句點。

  我啪一聲關上門:「程滄,你給我解釋解釋,你到底什麼意思。」

  他緩緩地坐下來,昏暗燈光下,他的側臉忽明忽昧。

  他緩緩開口:「姜未。你了解陸羽,但你不了解我。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嗎?我可以忍受她,沒關係,但我看不了她忍受我。我們倆在一起,總是太痛苦。非死即傷的感覺,現在年輕還能承受,可老了呢?我真的不想傷害她的,我明明知道自己很愛她,可是我做不到。我們給彼此傷疤,以愛之名假裝痊癒,但事實上,早就已經累了。


  我真的好累。

  她不累嗎?她還沒有折騰夠嗎?她還不想放手嗎?她還要這樣跟我耗下去嗎?我怕她耗不起啊。分手,對我們倆都好。」

  他這樣一番話,讓我覺得有些恍惚。

  是啊,這麼多年,陸羽為他傷筋動骨多少次。他們兩人像是天生的冤家,卻偏偏又相愛了。陸羽像是一隻刺蝟,扎得他渾身也都是刺。他們說愛情是很甜蜜很安心的感覺,可我想他從來沒有體會到過,永遠是電光石火間的激情和生死相依,餘下的卻統統都是提心弔膽。

  我頓時,竟啞口無言。

  如果,他不說最後一句話,我還是會覺得,程滄是個好人的吧。

  「所以,抱歉我自私,我只是想談一段輕鬆一點的愛情。」他說。

  「你是想讓我告訴陸羽嗎?」我氣血沖頭,憤怒地問。

  「我只是……」他啞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

  他起身,曾經我和程滄也是不錯的朋友,在這個城市裡,僅有的那麼幾個之一。有一年,陸羽在國外旅行。我腸胃炎住院,他給我送了好幾天的飯,當時看我在病床上沒有食慾,他皺著眉頭欲言又止:「你……跟陸羽似的,怎麼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啊。」

  我笑說:「你該不會是要勸我找個照顧我的人吧。」

  他眉開眼笑:「那不必,這不還有我和陸羽嗎?」

  「那我真是托陸羽的福。」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不是,你姜未也是我的朋友,就算不是陸羽的好朋友,這些也是我該做的。只不過……」他神秘兮兮地說,「那樣的話,要瞞著那個醋罈子做了。」

  那時陸羽就是個不任性會死的作女友,若不是我愛她,我分分鐘也覺得她是不作不死。可是程滄那時明明眼裡眉間都是包容,即便委屈也是溢滿了甜蜜。而如今呢?


  他沒有回答,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

  想來是已把悲慟,遺憾,糾結,都過渡了。他是想通了,想好後果了,才會跟我說這番話。似乎是一個預告,他知道這樣一招後,陸羽和他就徹底完蛋了,而他要我做那個告訴世界炸彈要來了的人,真是徹頭徹尾的一個混蛋。

  「姜未,我們還是朋友嗎?」他突然問。

  情侶分手,站隊是必須的。那樣歇斯底里愛過的兩個人,即便能夠奇蹟般地和平分手握手言和,也不可能在日後的歲月里雲淡風輕地相處。不在背後中傷對方就已經很不錯了。

  我太了解陸羽,她的愛恨黑白分明,我能做的,不是在他們之間周旋,而是二選一。

  自然不會是程滄。

  所以我搖搖頭。

  「不是了。」

  而他似乎鬆了一口氣,回頭,苦笑著對我說:「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也就對陸羽放心了。」

  然後程滄走了,我無奈地笑。

  程滄啊程滄,你放心什麼?我這樣的朋友,又不是陪陸羽過一生的人。

  我是錦上添花,而你是雪中必須的溫暖啊。

  而那些分開的人,不過是懷抱著曾經共同的歲月,像是背上卸不下的行囊一般。

  什麼叫不打攪是我的溫柔。分明分分鐘,都在打攪彼此的歲月啊。

  其實我能理解程滄。


  說替代品對那姑娘來說並不公平。

  但他真的需要有一把刀來斬斷他跟陸羽之間的藕斷絲連,否則,這兩個一直沒有找到解決方法在愛里莽撞得頭破血流的傢伙,會雙雙墮入地獄。

  我曾也在他們吵架的時候巴不得他們分手。

  這樣省了好多眼淚和力氣,我總覺得愛情不該談得這樣驚天雷勾地火的,但他們真的分手了,我才知道,哪怕作為一盞電燈泡,我都有多惋惜,多捨不得。

  我望著程滄的背影,鼻子發酸,卻不知該如何出去面對陸羽。直到她出現在我的面前。

  「姜未,你怎麼才來啊!」

  她今天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不說話時,她看起來還是蠻溫柔的。

  「你丫的,趕緊的,她們搶話筒呢。」她伸出手,挽住我的胳膊,「手怎麼這麼涼?你臉上啥表情?」

  我喉嚨沙啞,掩飾情緒:「我這不是……馬上就要畢業了,覺得有點恍恍惚惚嘛。」

  她將我拽進包廂,彼時我想剛才程滄帶著林簡走進大廳,已被班上很多人看到,八卦唇舌一傳,那些目光,已讓我如坐針氈。

  陸羽已撲到前面去點歌,音樂聲大,但我還是聽到以前的室友周青歌她們的議論紛紛。

  「哎呀,我還以為他們能成呢。沒想到……嘖嘖,程滄也真是夠了,這麼快就帶著小三來了。」

  「是啊,我都不相信愛情了。」

  「陸羽還蒙在鼓裡吧。你說她也真是的……平時不是管得挺嚴嗎?男朋友還是跟小妹妹跑咯。」

  我攥緊拳頭,心中仿佛混進一根頭髮絲兒。


  而此時,陸羽喊我:「陪我唱這首好嗎?」

  我一恍惚,看到屏幕上亮起的大字。

  下一首。

  《分手快樂》。

  她拿著兩隻話筒,滿臉笑容地坐到我面前,聲音輕輕地顫抖。

  「我看到了。你別擔心,我沒事的。」

  三;畢業

  那天晚上,陸羽喝了不少酒,跟班上僅有的幾個男生玩著骰子。隔壁包廂里,尖叫聲連連,不知是何驚喜。每一下,陸羽的手便會停滯一下。我心中酸楚,巴不得陸羽大哭一場。

  離別的氛圍在酒精濃度升高之後,終濃郁起來。畢竟是四年同窗,儘管我和陸羽自大三那年和周詩餘鬧翻之後就搬出了宿舍。但畢竟畢業在即,很多人,許是此生最後一次相見了。

  周詩餘忽抱著一瓶啤酒來到我身邊,卻沉默不語。

  「有話你說吧。」我終於按捺不住打破沉默。

  「你是故意訂這裡的嗎?為了給陸羽難堪?」我開口道。

  她答非所問:「你肯定覺得我特別討厭吧。」

  我不置可否。

  「姜未,其實……我一直都特別羨慕陸羽,她可以和一個人長相廝守那麼久。但是她真的太不知道珍惜了,程滄對她那麼好。她卻……」她嘆口氣。


  我終於按捺不住,沖她道:「人家的愛情關你什麼事?人家分手跟你有關係?就算別人白頭偕老獲得真愛,又關你什麼事,你又不配。你巴不得什麼都搶過來對不對?」

  她忽然來了一句:「對不起,姜未,你明知道我對程滄沒興趣,我愛栗長原,跟你一樣。」

  天哪,她是瘋了嗎?

  「今天是他的生日。姜未。」她忽然又笑了起來,這個瘋子,「我們一起祝他生日快樂吧。」

  「你給我閉嘴。我們分手已經那麼多年了,你幹嘛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你要愛,你去愛就是了!幹嘛要拖上我!」有人正在唱一首《戀愛ing》,聲音大過天,我才可以放肆這樣罵道。

  「不。我不相信你不愛他了。」她的眼睛裡閃爍著可怕的東西,讓我沒辦法理智。

  這真是一個糟糕的畢業典禮。

  晚上十點,陸羽終於衝到衛生間裡去吐了。

  我在後頭拍著她的背,她忽然目光一凜,對我說,我們走吧。我想去老季酒吧坐一下。

  此刻我哪能不遵命,想著她這樣撐著,許是不想讓同學看笑話,去了老季那,估計能發泄發泄。我立馬扶她起來。

  而彼時,窗外下起雨來。林簡正扶著程滄,站在街邊打車。他似乎有些醉了,一扭頭,看到我和陸羽時,臉上的表情恍惚了一下。他立馬慌亂地撐起傘來,舉高,和林簡踏進雨中。

  我不敢看陸羽的表情,只是捏緊她的手。

  她卻回頭沖我笑著說:「沒什麼。我都看到了。沒覺得特別難過。真的,你相信我。」

  「嗯。」我說,「我相信你。」

  信她才怪。她整個人都在發抖。強撐著笑容。拉著我走進雨里。


  「我們走去吧。這裡也不遠。」

  細細的雨絲打在身上,我不敢打破這片寂靜。

  我知道失去一個人的感覺。痛徹心扉,但我多慶幸我不必像陸羽那樣,親眼目睹那個朝夕相處以為一生的人和別人撐傘的背影。不用親身經歷自己的位置被人占走,被擠出自己原本的傘下,孤孤單單地淋在雨里。

  我倒是該感謝栗長原,沒有讓我有這樣眼睜睜看他和別人離開的機會。

  陸羽,我就是很想很想抱抱你,特別想,緊緊的,告訴你我在這裡,我一直都會在。宇宙洪荒,我們都在一起。

  我緊緊地挽住她的胳膊。

  到了老季的酒吧門口,陸羽的鞋帶散了。

  我等著她,卻見她的手,一直保持著繫鞋帶的動作。

  「陸羽……」

  大概有半分鐘的沉默,她的嗓音沙沙的。

  「我就是想起來,以前程滄蹲下來給我繫鞋帶的樣子。為了讓他蹲下來給我繫鞋帶,我幾乎裝了半年多連鞋帶都不會系的傻子。」

  她自嘲似的抬起頭來。

  「可你會。」我說,「你只是假裝不會而已。」

  「是啊。」她聽得懂我的話,飛速把鞋帶系好,朝我笑著說,「我會。我其實什麼都會。」她看了眼手機,「未未你先進去,我接個電話。我媽的。」

  沒想到,秦牧竟也在這裡,聽說他是來給老季送從美國帶回來的吉他的。


  老季自然樂得合不攏嘴,轉而問我:「陸羽呢?」

  「她……在門口接電話。」

  「我就說分不掉的吧。」他撇撇嘴,「就他們倆那樣兒……」

  「不是程滄電話……他們倆真分了。」我打斷他的話,「程滄找了個女朋友。今天晚上還帶去畢業趴了。」

  老季瞪大眼睛,罵了句髒話:「程滄還是個人啊?老子非砍死他!他不是說愛陸羽一輩子嗎?」

  秦牧則在一旁,淡淡地笑著他事不關己的笑。

  我討厭他的笑容,討厭他在別人談到愛和誓言時候的那股子輕蔑,一肚子壞水,一臉的薄情寡義。

  彼時,陸羽正站在門口的一棵大槐樹下,一旁有醉酒的男生正在嘔吐,被她的一聲尖利的涼笑而嚇得酒醒了一半。

  程滄在那頭,用蒼涼的聲音說,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陸羽對著電話吼:「我有很多朋友,我沒有下賤到要跟前任做朋友,我也不需要你這個朋友。我們只要分手了,就當沒有認識過吧。」

  她說出來多少輕巧,就當一刀斬斷了最後一根連著的絲。

  可是,青春里那麼多繁複的聯繫,又怎麼能斬斷,那個人已經活到了她的血液里,與她同生共死,她就像被偷走了影子的人,不再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陸羽。

  程滄在那頭沉默了很久,聲音沙啞,一貫強硬的他,帶點哭腔。

  「陸羽,我愛你。」

  然後,是急促的忙音。


  陸羽在門口嚎啕大哭了起來,又怕我擔心她,她只能用盡力氣把眼淚哭完,嚇得那個半醉的男生,顫顫巍巍遞給她一張紙巾,說了聲,你……沒事吧?

  天下大事,能讓姑娘哭成這樣狼狽的,基本逃不過一個愛字。

  誰都懂這個道理。

  她發著抖說著謝謝。然後抹乾淨眼淚,掏出香奈兒粉餅,在路燈下給自己補了個妝。然後她又是那個所向披靡什麼都不怕的陸羽了,只是路燈下的她,沒有了影子。

  那個男生還站在她旁邊,問她說,姑娘,能給我你電話嗎?我請你喝酒啊。

  陸羽愣了一下,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兒:「滾!」

  那年畢業季,我們22歲,一擊即碎的自尊又被重新縫補起來,裝出鐵皮空心人的樣子,外表女金剛,內心棉花糖,不開心的時候可以背地裡流三公斤眼淚,然後在人前做出比誰都好的樣子。似乎生怕眉角的一絲泄露,就讓人看出不如意。

  我們,就這樣畢業了。

  喧鬧的聲色犬馬,陸羽臉色蒼白地跟我說:「未未啊,我有前男友了欸。值得慶祝不?喝一杯吧!」

  然後她仰天飲盡,終於醉倒在沙發上,緊緊地攥著老季的衣角,什麼都不說,只小聲地哭。

  她向來都大大咧咧,何嘗有過這樣示弱的一日,像一隻受盡欺負的小白兔,縮成小小的一團。

  我沒辦法安慰她說,你不要去想就可以了。

  陷入愛的逆流的人,腦海是關不掉的,那個人就是在,一直都在,怎麼趕也趕不走。他甚至會開始瀰漫,直到充滿你整個腦海,睡眠也別妄想擠進來。

  而老季,咬著牙,忽然撇頭跟我說:「老子的心都要被她哭碎了。」

  秦牧坐在我對面,稜角分明的臉,在燈光中忽明忽昧,眉頭緊鎖,像是在想什麼。


  「怎麼辦啊。老大,你是過來人,告訴我,這情形怎麼搞?」他對著秦牧輕聲道。

  「我tm怎麼就過來人了。」秦牧回神,不滿地嘟囔一句,「老子純情著呢!」

  「別裝……」

  「根據我多年飽覽詩書,這種情況,一般來說,就是火速找到新歡!」

  「胡說八道。」我白他一眼,「有些人是無可取代,你這種人,懂什麼?」

  「也是。」他輕蔑地勾勾嘴角,「哪有你這種未成年就和別人私奔的姑娘懂啊。」

  「秦牧你個王八蛋!」我騰地站起來,瞪著他。

  誰知這個時候陸羽忽然翻身起來,含淚的眼神空洞,衝著老季來了一句。

  「你娶不娶我?」

  秦牧噴出一口酒,我張大嘴看著她,而老季,一臉的驚詫過後,猛地點頭。

  「娶!我娶!」

  陸羽應聲又倒了下去。

  只可惜,陸羽那天真的喝太醉了,壓根不記得這一段,不記得老季當時的眼神,認真而堅定。

  「我娶!」

  而有些感情,就在這樣陰差陽錯的細枝末節里生長開來。就連它的主人,都尚未意識。

  這個城市的節奏感那樣匆忙,人潮像是一瞬間就會把你吞沒。沒有一個角落是安靜的。

  我何嘗不懷念曾經居住過多年的那個小城鎮,它像是把我慣壞了,安靜,溫和,那才是家啊。但我很早便明白了有個詞叫回不去。剛到小城的時候,我懷念寥城,待到回來,才發現物非人非,原來這個詞是這麼殘忍,叫人身心麻木,我竟並不覺得悲傷,只是覺得,那句「很多東西當你得到的時候卻已經不想要了」太過真切。

  所以,我杜絕懷舊,杜絕想起,逼自己朝前看。

  但是細枝末節里的呼吸聲,卻總是會在夜深人靜之時,提醒著我,它們的存在。

  哦,栗長原,生日快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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