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悲傷告別

2024-09-13 18:29:47 作者: 王巧琳
  2014年的冬天,車水馬龍沒有生命地疾馳,行人的臉上沒有表情。

  我站在一扇櫥窗面前長久停留,那裡頭是樂器行。

  黑白琴鍵的鋼琴,線條流暢。薩克斯被擦得鋥亮鋥亮。

  我記起我十三歲那年,被送到鎮子的劇院舞台上,白色簡陋的幕布上貼著早期裝飾用的彩紙,一場實在是很敷衍又不華麗的演出,顯得像是一場葬禮。

  我唱的是一首叫做《美麗的西雙版納》的軍旅歌曲。

  你聽過這首歌嗎?有點暴露年紀的感覺。

  記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高考過後我把苦心去背的很多知識點全忘得一乾二淨,不記得朱元璋是何時登的基,不記得成吉思汗有幾個兒子,也不記得唐宋元明清的諸位詩人,弄不清楚杜甫是宋代還是唐代。李白的祖籍到底是不是中國。

  但那首歌我記得每一句歌詞,甚至記得自己在演唱的時候緊張地摳著自己的裙子。那條裙子,被我摳出了一個洞。下面掌聲機械地雷動,沒一張臉都讓我害怕。

  它是這麼唱的:美麗的西雙版納,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麼大,有沒有我的家。

  當時替我伴奏的那個女孩子,抱著電子琴,我不太記得她的臉了。1998年的夏天,11年前,她在放學的午後跌入了水庫,生命永遠停在了10歲。還不到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可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她為什麼要去沒有人煙的水庫。為什麼會死。為什麼在失足跌落之前,給自己的家人留下一封說「再見」的信。

  我曾看過一部電影,叫《潘神的迷宮》。是一個少兒不宜的童話電影。裡頭的小姑娘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她跟她尚未出世的小弟弟說。

  「你聽著,這個世界不太美好,可是你很快就會降臨在這裡。」她拜託他不要傷害他們的媽媽,末了說,「我答應你,我保證,只要你照我說的做,我帶你去我的王國,封你為王子。」

  然而片尾小女孩死在了通往神跡和自己的王國的聖壇前,血一滴滴地落進月光下的聖壇。

  一:童話

  鶴童就那樣蹲在那裡,沒有說話。

  那條大金毛,就這樣躺在那張狗床上,合上眼睛,只像是睡著。

  其實算是壽終正寢了,這條叫time的金毛,比鶴童還要大一歲,是他父母結婚時養的,領養的第三天,就查出了懷孕的消息。

  也是這條狗,陪伴了這個幼年失去雙親的孩子,一年又一年的歲月。

  對於鶴童來說,time不僅僅是一條狗,它是家人,甚至是依靠。然而,狗的壽命只有十多年,這是最殘忍和無力的事。

  我站在門邊,秦牧站在我的身後,沉默了半晌,輕輕開口。

  「我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了。保姆說他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了。所以,我就麻煩你把念念帶來。他沒趕上送它最後一程,所以……鶴童覺得是自己的錯。」

  我打了電話給劉西寧,她帶念念去上海大醫院體檢一時來不了。所以,只好自己先過來看看鶴童了。

  我望著鶴童悲傷的小小背影,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

  很多年前,在孤兒院出了那場事故的時候,栗長原也就是這樣,長久地蹲在小仙的床邊。

  怎麼叫,也都不肯起來。

  他也沒有趕上小仙的最後一程,因此,自責不已。

  我有些微微發抖,童年的記憶就這樣浮現在眼前,那些以為舊了的,幾乎已經埋在骨髓之下的傷口,又疼了起來。

  「我爺爺聽說這件事,死活還想要從病床上爬起來來看鶴童,被我攔下了。」他輕輕地說,「未未,你還好嗎?」

  我反應過來,回頭看著他,僵硬一笑。

  「我沒事。我過去跟他說會兒話吧。」

  「鶴童。」


  我走近他,在他旁邊蹲了下來。

  鶴童輕輕地抬起頭來,一雙空洞的大眼睛裡,沒有眼淚。

  我輕輕地摸了摸time的身體,已經涼了。

  「它死了。」鶴童忽然開口,冷冷的音調。

  我愣了一下:「time上天堂了。」

  「沒有天堂。我問過老師了,老師說沒有天堂,死了,就是沒有了,再也不在了。」

  我一時語塞,看著他小大人一樣的神情,不知該說什麼來反駁。

  「以後,外公也會死對嗎?像它一樣。」他頓了一下,音量低到像聽不著,「像我爸爸媽媽一樣。」

  鶴童的眼睛,在夜晚閃著光,帶點眼淚的殘餘,像是一道閃電劈中我的心。

  「我同學說的,是我剋死我爸爸媽媽的。他們說,塔羅牌算出來,我是個災難的存在。」

  我的心一緊:「怎麼可能?鶴童,你同學胡說八道的。Time是年紀大了,它跟這個世界的緣分到了而已,不是你的錯啊。」

  「真的嗎?」他眨巴著眼睛,「那我爸爸媽媽呢?他們死的時候,明明,還很年輕。」

  我知道不該跟孩子說命運這碼事,那畢竟太深奧,也太殘酷了,但面對離別的時候,我還能編出什麼樣美妙的謊言,我又哪裡騙得過一個明明已經明白了太多的孩子。

  「鶴童……你知道,有個東西叫平行時空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這個空空的房間裡顯得寂寥,「姐姐一直都特別相信,我也失去過自己很愛的人,當時也好難過,但是有個人告訴我,他們在另外一個平行時空里生活,健康,並且快樂。我想time,還有你的爸爸媽媽,在那個時空里,活得一定很好。」

  這個世界上,也許沒有童話和傳奇,但相信,會比不相信要好。


  「那麼那個時空里,有我嗎?」他回頭看著我。

  「有。」我笑了笑,「在那個平行時空里,鶴童跟他們生活在一起。很快樂。為了那個世界的鶴童的快樂,這個世界的鶴童必須堅強起來,否則,那頭的鶴童,會覺得不安的。你懂嗎?」

  我想,在那個時空里,外婆,小仙,多寶,還有我,還有栗長原,我們都很快樂,沒有死亡將我們分離,也沒有生別將我們離散。

  一定,是這樣的。

  「所以,答應姐姐,要好好的,起來吃點東西,要好好地,堅強地活著,才能感知到那個時空里的鶴童的幸福。」

  他將信將疑地看著我,謝天謝地,我這番話,大概是奏效了。

  「那麼……那個世界裡,有念念嗎?」

  我的眼淚含在眼裡,瞬間破涕為笑,真是孩子啊,這個時候,還是惦記著李念念。

  「當然有。」

  「那她也不會有心臟病。對不對?那個時空里,我們都很健康。對不對?」

  「對。」

  他總算露出了笑容:「那就好。真好。」

  「鶴童,所以我們站起來吧,去吃點東西。在這之前,先跟time好好告別吧。」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衝著安詳的time輕輕擺了擺手。

  「time,再見了。」


  鶴童終於願意傭人將time送走了,也終於能夠吃點東西了,雖然不多,但我還是覺得很欣慰。

  要我這個不擅長離別的人來幫人離別,真是一件煩惱的事。

  「還是不跟我說話啊?」送我下樓的時候,他皺著眉頭問我。

  12月29日,我沒理秦牧的第四天。若不是鶴童出這事,我想我還是會繼續保持冷漠。

  「沒事我就先走了。」我看一眼手機,淡淡地說。

  「喂,姜未。」他皺起眉頭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這一次,我狠狠甩開。

  「看時間你生理期也該過了啊。」他惡狠狠地說,「還要繼續鬧呢?」

  我徑直往前走,他只能跟在我的旁邊,拼命叫我的名字。

  「姜未?姜未!姜……未……」

  煩死了。我心裡想。

  「對了,過段日子,可能要把鶴童送到美國去。」

  「哈?」我猛地回頭,成功被他勾引,打破沉默。

  「現在鶴童跟的是他的姑媽,姑媽的兒子在美國定居了,想讓他們過去。我和爺爺思量著也好,這邊,畢竟有太多不好的回憶了,鶴童一直都挺自閉的,換個環境,不償是件好事。」

  「可是……」我心裡忽然覺得難過起來,「那跟念念,不是也要分開了嗎?」

  他努了努嘴,笑出來:「倒是青梅竹馬。我也挺擔心這件事的。念念因為這件事,好久沒理鶴童呢。」


  我依舊板著臉。

  「我害怕離別。」我硬巴巴地說,「以後這種事,不要找我了。」

  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無論是再也不見,還是後會有期。

  在乎的人,分明是不要分開才對啊。

  「但是有時候,離別是必不可少的。」他溫柔地看著我,「人和人的緣分,有時候是很微妙的。你終於肯跟我說話了啊。來,好好給爺解釋解釋,你這玩的,是若即若離嗎?」

  我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正要開口。手機在樓道里響了起來,一看是西寧姐的。

  剛好到樓下,秦牧說,那你先接電話,我先去開車,你到門口等我吧。現在也晚了,鶴童也沒事了,讓念念別過來了吧。

  我接起電話。

  「喂,西寧姐。念念體檢順利嗎?」

  「嗯。還好。」她笑著說,「醫生說一切都還算穩定,鶴童呢?」

  我告訴她鶴童也沒事了。李念念搶過話筒問了幾句,逗得我情緒略好。

  知道她體檢順利,我的心頭一塊大石也落了下來。雖然她還是嘔著氣,說我再也不要理鶴童了,讓他去美國吧!再也沒別回來!

  哎,李念念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口是心非。

  我走到門口,剛好有一輛空車停在面前。在秦牧開車出來之前,我坐了上去,然後,將他的電話,拉進了黑名單。

  抱歉,秦牧,我知道我這樣矯情負氣沒什麼勁,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該怎麼讓你解釋。


  這裡有空車,我就上了,而你的副駕駛,就留給別人吧。

  二:跨年

  元旦放假的三天,雖是法定節假日,卻跟我們毫無關係。

  一個發布會將在元旦之後上,因此年前,當別人在計劃著元旦去哪擠著玩兒的檔口,組裡的成員,包括帶頭的宴珺姐整日都在公司盯著。

  忙著還好,一閒下來我就心煩意亂。其實就算我把他電話拉黑,他明明有辦法找到我的。

  哪怕不過換個號碼打給我。

  拉進黑名單,不接電話,都是矯情所為。

  那台送過來的空調,溫暖著我的冬天,卻沒辦法溫暖我的心。

  我知道他驕傲,可偏偏我也是,我沒辦法在明知道他心裡記掛著前任還與他在一起,等待著日久生情的發生。

  我做不到。

  我痛恨自己的理智,更痛恨自己的感性。明明說好的,既然坐不進去就不再煩惱,可心裡,卻滿滿都是失落。

  倒是鶴童,常常給我打電話,小大人似的跟我談煩惱,他不知道怎麼跟念念說要去國外的事。念念肯定會生氣的。

  我只能安慰他沒事的,小朋友嘛,你們可以發email啊Facetime啊。

  結果他語氣沉重地來了一句,可是她不開心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她一定會難過的啊。

  我已預見了這傢伙以後會是個泡妞高手,畢竟李念念這種難纏的姑娘,他都能搞定呢。


  阿玟轉正了,我呢,還頂著一個試用期的名額。這點,阿玟為我不甘。

  「你是不是哪得罪宴珺姐了啊?」

  我笑了笑:「也不知道呢。」

  「一定是我們未未太漂亮了!」她握著小拳頭,義正言辭地說,「那個老女人,嫉妒心可強了。」

  我忍不住想笑,不知像阿玟這樣單純的姑娘,在這職場上,會不會遇到不必要的麻煩。

  「對了你是談戀愛了嗎?」她忽然發問。

  「哪有。」我一驚,慌忙否認。

  「那是失戀了嗎?其實之前就想問你的……」她一臉八卦,「之前看你滿臉甜蜜的,這幾天愁眉苦臉的,跟男朋友吵架了?」

  「沒有沒有。」我扯出一個笑容,「忙都忙死了,哪有閒情戀愛啊。」

  好幾天我都是忙到8、9點鐘下班,和阿玟兩人就著冷盒飯奮筆疾書。雖然沈宴珺總是要給我下絆子,但我也不能丟著阿玟不管,分內的事,還是要盡力完成。

  但畢竟31號是跨年,沈宴珺也大發慈悲讓我們提前下班。於是下午忽然接到西寧姐的電話,讓我去她家吃飯,好歹也算是個新年夜,她說:「我做了些菜,你也好久沒有來看念念了。大過年的,想著你父母也不在寥城,過來聚一聚吧?要是約了朋友,你就叫他們也一塊來。我多做幾個菜。」那邊的她,聲音依舊溫柔,「秦牧和鶴童也會過來。」

  我一聽秦牧的名字,原本剛要答應的話就咽了下去。

  「那個……宴珺姐,我就不過去了,晚上還要加班呢。」我撒謊說。

  「哦?可是秦牧已經過去接你了。」

  欸?


  「姜未。你男朋友……」阿玟已在身後喊我的名字了。

  我猛一回頭,看到秦牧板著臉站在原地。

  我站直,回頭看他,終於有時間颳了自己的鬍子了?好像還剃了頭髮,顯清爽乾淨。

  「走吧。念念讓我來接你。鶴童還在車裡等著呢。」他一把扯過桌上的包,徑直大步往外走。

  「欸!」我憤恨地喊他,「你站住。」

  「幹嘛啊。」他回過頭,一臉無賴,「你不給我面子,還不給西寧姐個面子?」

  阿玟還在一臉花痴地看著秦牧,我惡狠狠地走過去,一把拽過包,丟到阿玟懷裡。

  「這不是我的包好嗎?」

  然後,我扯過桌上的帆布包,冷冷地經過了一臉愕然的他。

  鶴童一見我,終於露出了笑容,time離開的陰霾,總算是過去了吧。

  我知道鶴童大概明年年初就要走了,興許會趕在農曆年前離開,這大概是他在國內最後一個新年。

  「未未姐姐,我挺捨不得你的。你又瘦了。」小鶴童暖心得我眉開眼笑,一臉小大人樣子地說,「你怎麼不好好照顧自己呀。」

  開車的秦牧從後視鏡里翻了個白眼:「小子你放心,未未姐姐有哥哥照顧著。」

  「未未姐姐,你是要做我嫂子嗎?」鶴童喜逐顏開,「我哥哥對女朋友可好啦!」

  哦,是嗎?我心裡敏感地想,鶴童,是見過趙靈犀嗎?


  我看著秦牧的後腦勺,心裡翻江倒海,幾乎是故意地問他:「你哥哥對女朋友怎麼好啦?」

  「他啊……」鶴童剛要開口,前頭的秦牧一個急剎車,冷冷道,「到了。下車。」

  西寧弄了幾個家常小菜,我和秦牧要幫忙她也不讓,只是笑意盈盈地讓我們等著吃飯就好。

  李念念和鶴童剛學會象棋,還挺上癮,只不過李念念太會耍賴了。

  「不是不是!我不想走這步的!」

  「好吧。」鶴童脾氣可真好啊,「那你重新來吧。」

  但不管李念念怎麼反悔,鶴童最後還是將了他的軍。

  「不算不算!」李念念撅起嘴來,「我剛剛走神了!」

  「好的,那不算。」鶴童眉開眼笑的寬容樣子,讓我想起了栗長原,他八九歲的時候,好像也是這副樣子吧。

  「未未姐姐,你和哥哥來一局吧?」鶴童忽然站起來招呼我們。

  「我……不太會。」

  其實坐在沙發上的我和秦牧,幾乎沒有說話。

  他不再問我為什麼這般反常冷淡,我也無從發泄自己的委屈和憤懣,只覺得沉默得讓人窒息。

  「來吧。」他坐到桌子前,淡淡地向我發出邀請。

  「成年人對弈,總該賭點什麼。」我坐下時,看著棋盤,我不太會,是騙人的。小學的時候我沒拿過什麼榮耀,偏偏是象棋拿了個校冠軍,托我那個放棄了音樂之後百無聊賴拿棋消遣的父親的福。


  「你想賭什麼?」秦牧歪了歪嘴,狡黠看著我。

  我直視他,挑釁般地說:「先下了再說吧。」

  「行。」

  大概是太久沒碰象棋了,而秦牧,卻出人意料的心思縝密,下得快,卻也准和狠,表面上漫不經心,其實布局精妙,每一步,都隱藏殺機,憑著記憶里的戰術,我竟下得額頭冒汗,竟是一不留神,我一步走錯,竟落入他的圈套之中,從後頭繞上來的象,已逼緊我的帥。

  「不行!」我也是情急,右手撲向剛落下的棋子,被他狠狠摁住。

  「舉棋不悔。」

  「我又不是君子!」我懊喪地說,「我下錯了!手抖!」

  「你怎麼就這麼輸不起呢?」他皺起眉頭,笑我。

  「我就是輸不起。」我任性地耍賴,「你怎麼還不如鶴童呢。」

  「行。我學習鶴童雷鋒精神,讓你一步。你想怎麼走吧。」他鬆開了我的手。

  我抓住他話中的漏洞,將那顆棋子放回原位,正在他皺眉詫異之時,後頭緊跟著上來的兵,吃掉了他臨靠我的帥,然後抬頭,滿臉笑容:「說的,讓我一步。又不是讓我悔一步。」

  這樣一來,他的盤自當崩潰,本就是單刀劈入,賭這一枚子,後頭早就潰不成軍。

  秦牧咬牙切齒地看著我,緩緩露出笑容。

  「算你狠。說吧,有啥請示?」

  本就贏得不光彩,我更不知該提何要求。


  「我再想想吧。還沒想到。你欠我的。」

  他忽然伸出手來,一把捏住我的下巴,目光如炬。

  「姜未,我是不是哪惹到你了?」

  我扭頭甩開他的手,避開眼睛,不知為何,我害怕秦牧的眼睛,讓我心裡的悶火都有些難堪起來。

  他壓低聲音:「或者,你壓根不想見到我?那你就開口,我也不是什麼不要臉的人。我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還好好的,我一覺醒來你就這副樣子,到底是為什麼?」

  我抬起頭:「其實我……」

  「吃飯啦!」這個時候,西寧姐端著最後一盤排骨,從廚房出來,看到我們倆的樣子,似乎吃了一驚。

  有李念念和鶴童兩個活寶在,一餐新年飯倒是讓人暫時忘卻了煩惱,不管是來自秦牧還是來自公司的繁忙以及宴珺的刁難。

  儘管氣氛融洽,但我總覺得西寧姐有哪裡不太對勁,說不上來。

  「姜未。過幾天我們學校要辦禮服比賽,你要來看哦!」念念咧著嘴說,「我要跟鶴童扮演夫妻結婚呢!」

  鶴童笑逐顏開地看著她,朝著我點了點頭,一臉振奮的樣子。

  「好啊。當然來。要我給你們當伴娘嗎?」我開玩笑道。

  「不要。」李念念一臉嫌棄地說,「小學生才能上台呢,你都多大啦。」

  真不給面子,我卻還想爭口氣:「那以後你們結婚,找不找我當伴娘啊?」

  鶴童剛要點頭,秦牧個王八蛋,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那時候你還沒嫁啊?也是夠可憐的……」


  我狠狠地在桌板底下踹了他一腳。

  鶴童大概是不打算在今天告訴念念快要離開的事了,我們也就不提了。

  其實我蠻感謝西寧的,雖然我早就不是李念念的家教老師了,但卻莫名其妙地和這一對母女有了這樣的緣分。

  飯後秦牧正給兩個小傢伙打他們死活通不了的遊戲關卡。我環顧了一下四周,才發現劉西寧站在陽台上。

  窗外,新年煙花正在遠處綻放。

  我輕輕走到她身後,輕輕叫了她一聲。

  她似乎沒有聽到。

  「西寧姐?」

  她反應過來,用手似乎在臉上胡亂地一擦,回過頭來,沖我笑著說。

  「未未,怎麼了?」

  「西寧姐。」我假意看不到她的眼淚,「新年快樂。煙花好美啊。」

  「是啊。」她嘆了口氣,「可惜太短了。」

  我一聽,遲疑地問她:「不會是報告有不好吧……」

  她苦澀地笑笑說:「醫生說暫時沒有什麼大礙,但是這病不好治,指不定什麼時候就……」

  「噓。」我豎起一根手指,「大過年的,西寧姐別說這麼喪氣的話。念念那麼可愛,上天會保佑她的。煙火只是煙火而已。不要隨便睹物傷情了……」


  她彎了彎眉眼:「未未,你真是個好姑娘。」然後她雙手合十,像是在許願,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希望如此吧,希望上天保佑吧。」

  三:道歉

  我提前從西寧姐家出來,臨時有事,我回了趟公司,再趕到老季的酒吧時已是十一點多了。新年氣氛倒是濃郁,陸羽已經提前到了,擠在一群人里,化著精緻的淡妝,漂亮而清瘦,表情憂鬱。

  老季下午的時候就預約了我,神秘兮兮地告訴我,趁著今天新年,他要干一件大事兒。

  我當時並不知道,這件大事,還挺大的。

  在這之前,令我詫異的是,現場還有一位不速之客,也就是讓陸羽表情不自在的罪魁禍首。

  程滄。

  過了一會兒,老季登台了。

  老季也看到了程滄,我們都沒有料到久違的他會出現在這樣的一個場合,慶幸的是他身邊沒有帶林簡。似乎是和一群同事來的,但程滄自然知道這是老季的酒吧,我心中揣測,他……是不是也想見到陸羽呢?

  「今天,我想給大家唱一首我一直很喜歡卻一直從沒唱過的歌,是我最喜歡的樂隊的歌。小時候我就跟自己說吧,以後一定練好了,唱給自己喜歡的人聽。這首歌,叫《hey,jude》。」

  其實這是Paul寫給兒子的歌,但我想把它送給我喜歡的姑娘。我知道她過得並不快樂。我想告訴這個姑娘,失去一次愛,不要緊的,我老季就特喜歡你。陸羽,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

  一旁的陸羽騰地站起來,閃電一般的驚訝划過她的臉。

  我雖早就有預感,卻在那一瞬間,也被嚇到了。

  我下意識地去看那一邊程滄的臉,他愕然地抬起頭來,望向我們這邊。

  陸羽抓住了我的手,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打定心思地咬了咬嘴唇,朝著台上喊:「成交!」


  什……什麼?

  頓時全場歡呼聲陣陣,新年氣氛到達頂峰,所有人都投過艷羨目光朝著故事的女主角,她臉上的光彩,卻是為別人而假裝。

  老季臉上有些訝異,很迅速,喜悅潮水一般地席捲了他整個人。

  這個我從小認識到大的男人,是真的開心,他的手都有些發抖,抱著吉他傻乎乎地笑。

  樂隊的幾個兄弟吹著口哨,有人大力敲鼓助興,老季咳嗽了一下說。

  「雖然……我現在挺樂呵的,但是歌還是要唱。」

  音樂起,氣氛安靜下去,我心裡的鼓點卻不斷。身旁的陸羽捏了一下我的手掌,我看向一旁的程滄,黯然地低下頭去,有些慌亂地去摸桌上的火機。

  老季唱過多少歌呢?我已數不清了,但我總覺得這是他最用心唱的一首,酒吧里因為跨年表白而躁動的熱鬧如潮水消退,所有人遁入音樂,有人跟著輕輕地合著。台上的老季微微閉上眼睛,深情得,像是浪子歸來。

  「老季真夠義氣,是吧。」陸羽,臉上掛著一個苦笑,「簡直我都要當真了呢。」

  我哪能不明白,她的那句「成交」,是衝著程滄去的呢?

  我看到程滄退席,他的背影落寞,他明明剛來,他下意識地隔著人看了陸羽一眼,那眼神,叫人心碎地忘記他是個渣男。

  而陸羽,假意看著杯子,始終不曾回過一次頭。

  「他走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

  她心酸地笑道:「他也該放心了,媽蛋,我還是有人愛的,對吧?」


  我看著她:「當然。」

  她沒有哭,可是每一個字都像一滴淚。背景音樂是老季深情的歌聲。

  「hey jude,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你說,我以後還會遇到這麼愛的人嗎?」

  「以後還會有的。」我點點頭。

  「你愛秦牧嗎?」她抬起頭來,看著我。她知道我和秦牧的事,雖然我不曾多說。

  「我……」我支支吾吾,「我其實也不知道。我以前愛人,簡直是不計代價,可大概現在是怕了,在篤定對方愛我之前,我不敢讓自己踏出一步。」

  「我是聽老季說他有個前女友,好像,挺喜歡的。老季也挺怕你受委屈。」

  「何止是喜歡。有天他喝多了,一直喊她的名字。」我指了指胸口,苦笑著說,「心上刺青吧。」

  「呵。」她笑了笑,「不知道,程滄有沒有喊過我的名字。不過,現在擁有才是最重要的。別想太多了……」

  Hey Jude,don’t let me down

  You have found her,now go and get her……


  不知怎的,聽得我有些心碎。

  放下吉他的老季朝著我們的方向走來,他眯著眼,滿臉的笑意,但分明有些侷促,我多久沒看到他害羞的樣子了。

  這個時候,陸羽從座位上跳下來。

  「老季,你夠哥們!」她劈頭蓋臉的一句,讓老季愣了神,三秒鐘的不知所措,讓我心跳都停止了。

  不過他畢竟是出來混的,情商怎能不高,我擔憂地看著他,他卻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

  「嘿!你別謝我!這不自家妹子嘛。」他有些支吾,卻還是保持了笑容。

  「我剛覺得特別長臉!不過可別耽誤了你泡妞啊!今天可不少你粉絲在場,我這麼演一齣戲,會不會被暗殺啊!」陸羽笑得,像一朵花,「你知道嗎,剛我前男友的表情啊,簡直了。我忽然覺得心裡頭堵的那塊石頭就這麼沒了。」

  老季走近我們這張桌子。

  「是啊。我這人呢,沒啥優點,就是特講義氣!」他一口飲盡白蘭地,竭力掩飾著眼角的哀傷,「我這就去跟那幾個哥們好好解釋一下,還有那群妹子。哎喲,不然人家還以為我有主了呢,多擋桃花啊!」

  老季眼角閃過的一絲憂傷,我竟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

  高中的時候,我看《六人行》。裡頭chandler和Monica在倫敦參加ross婚禮的時候陰差陽錯在一起了。各種尷尬。更拿ross和瑞秋從開篇到結尾的糾葛來說,有時候我們恐懼失去,寧可藏起來一些東西。

  老季站起來,離開座位到吧檯前,手微微發抖地拿酒。

  「老季。」我過去,語氣沉重,不知該說什麼好。

  「幹嘛啊你這種表情。」他笑著說,「今天哥哥是不是幹了件大事!」

  他還是嘻嘻哈哈地沖我笑,掩飾著他內心裡的沮喪和難過。


  「幹嘛不說清楚?」我看著他的眼睛。

  老季看了我一眼,有些尷尬。

  「說什麼說清楚啊……」

  「你知道我說什麼。」

  「別鬧了。她喜歡的人只有程滄,我覺得我今天也實在是蠢。怎麼的,告訴她我喜歡她,然後她拒絕我……就完美ending了?我不想跟她連朋友都沒得做。你懂不懂?」

  我懂,我怎麼會不懂?

  「你別擔心我了,哥哥我這顆心也算是歷經滄桑的,又不是沒失戀過。過個十天半個月,興許就有新歡了。」他彈了一下我的腦門。

  希望如此吧。

  「抱一個吧。」我伸出雙臂。

  「幹嘛那麼矯情。」他嫌棄地看著我。

  「新年嘛。這麼多年朋友抱一下不行嗎?」我張開雙臂。

  我跌入了一個懷抱里,秦牧正黑著臉,看著老季。

  「我還沒死呢。」

  「你來幹嘛?」我從他懷裡掙扎出來。

  「欸……未未,是我邀請的老大。你咋才來呢?」老季過來解釋道,轉而朝向秦牧,「不過丫的!我跟姜未好歹那麼多年青梅竹馬,怎麼不行了?」他指著自己的臉,嬉笑著說,「姜未,親我一個。」


  「你敢!」他一把把我拖到身後,指著老季,「非要親是吧?我來!」

  ——

  倒計時……

  3、2、1。

  然後是滿世界的新年快樂。

  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剎那間忘記過去的喜悅,就好像新的一年開始,一切過去的,就都不會再煩惱新一年的人。

  身旁忽然有人一把抓住我的手。

  是秦牧。

  「你你幹嘛啊……」

  「你知道嗎?在美國,倒計時結束的那一瞬間,是要接吻的。」

  我略一尷尬。

  「雖然不知道你在生什麼氣,但是姜未,新年到了,能不能一筆勾銷?」他湊近我,近在咫尺的古龍水香氣,迷迭香薰衣草和酒精,就這樣讓我大腦混亂。

  所有準備好的絕決,都悄然無聲地退隱。

  此刻,酒吧另一頭沒有參加倒計時的兩個人,就在角落裡,和熱鬧分界開來,陸羽的手輕輕摩挲著杯子,一杯雞尾酒像是憂傷的淚,她幽幽地說:「其實老季你知道嗎?剛看到程滄抽菸。他以前不抽菸的。你知道嗎?很多很多年前,我跟他還沒在一起的時候,他在我隔壁班,有天晚自習我跑出去,看到牆角有一堆男生蹲在那抽菸。我說你們在幹嘛啊。其中一個說,抽菸啊,你要不要來一根?我說好啊。程滄站出來把我攔下了,他說,女孩子不能抽菸。抽菸對身體不好。

  那時候我就覺得,他真關心我啊,他對我真好。其實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也確實好。如果按照女朋友打分制,我差不多該負分滾粗了,可他包容我的壞脾氣,他在我因為他打遊戲而砸了他所有的電子產品的時候,也沒有跟我說分手,他在教我玩遊戲我太笨學不會被他說了一句後將鍵盤呼到他臉上也沒跟我說分手,他在我們倆打得兩敗俱傷我詛咒他全家的時候,只是站起來跟我說,吵累了吧?罵餓了吧?走,帶你喝粥去。


  他對我真的很好。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給我最多傷害的人也是他。

  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總是這樣,不能心平氣和地好好說話,不能像正常的成年人一樣戀愛,就連分手,都那麼得叫人覺得好笑。我們就像兩個執拗的孩子,明明上天都說你們倆在一起會死,我們也要捆綁著一起去死,誰都不許撒手,誰撒了就是輸。

  忽然有天,他認輸了。

  可是我呢,我真的很慫,我到現在還想著贏。」

  老季始終都沒有打斷她。

  儘管那呼之欲出的感情讓他覺得非常壓抑。

  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說。

  「會過去的。」

  聲音突然安靜下來,老季再次登台,這個在眾人眼裡剛剛戀愛的傢伙,其實剛剛失戀。

  他抱著吉他,表情憂鬱。

  下面為大家帶來一首the Beatles的《yesterday》。

  他輕輕啟唇。我沒有看見,坐在角落裡的陸羽,端起酒杯,用力地一悶,然後,她定定地望著台上,如果有人會讀唇語的話,一定能夠看得出她唇間反覆地說了兩遍的那三個字。

  「對不起……對不起。」

  老季正在唱:

  「她為何不辭而別,我不知道,她也不曾說起

  我寧願相信昨天。」

  舞池裡的我抬起頭來,對眼前的他說:

  「秦牧,你知道嗎?那天你喊了一個人的名字。」

  他的神情一怔,我不需要說那個人是誰,這讓我覺得,更加無奈。

  然後,他輕輕鬆開我。

  他鬆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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