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陳年舊愛

2024-09-13 18:30:00 作者: 王巧琳
  一:回憶

  「這家麵館,我五十年前就來吃過。

  那時候我一無所有,剛從學校里畢業出來,在一家工廠里打工。

  我碰到她的時候是個下雨天,在這裡吃了一碗麵,才發現口袋被小偷劃破了。事實上沒多少錢,我一個月工資也就那麼幾塊。年輕的時候自尊心也是要命的一件事,我知道自己沒錢付那碗面,又不想賒帳,當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很緊張,我生怕老闆以為我是吃霸王餐的,其實當時多簡單的一件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就這麼手足無措地坐了半個小時。

  在我想溜的時候,我一抬頭就看到對面的女孩瞪著一雙眼睛看著我。

  我的臉成了絳紫色,磕磕巴巴半天沒說出話。她說,你是不是……沒帶錢包?

  於是,那個女孩子,就從兜里掏出了錢,幫我墊上了。

  就這麼認識了。她名字里有個媚字,大伙兒叫她媚姨。

  當時她在紡織廠上班,在最東邊,我在最西邊。我們偏偏在最北邊的麵館里碰到了。一個禮拜後我去她紡織廠找她,還錢,順便請她吃了頓飯。這個女孩子看起來斯斯文文的,酒量非常得好,一杯白酒吞下去,面不改色地沖我笑。

  我扯遠了,抱歉啊小姑娘。

  我繼續說吧,我大概就是那時候愛上她的。我們在城中租了一套房子,四合院那種。現在已經拆了,變成了大商場。她就像一枚錦鯉,我遇到她以後,事業忽然有了轉機。我們工廠當時是做印表機的,突然有一天,就走俏了。我也從一個普通工人混到了老闆下面,成了區域經理。

  她還是個紡織廠的女工 。

  我越來越忙,越來越知道錢的重要性,我想換個房子,讓她住得舒服點,甚至直接讓她辭了工作,讓她輕鬆一點……哎,很多事我記不太清了,畢竟太久了,有些細節是最近才想起來的。真是奇怪。我甚至記不清楚當時我們到底為什麼吵架,只記得我們吵得很厲害。媚姨是個心氣不高,但是非常有自尊心的女人。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們真正分開是那一晚上,我當時的老闆的侄女,非常喜歡我。哦,你別看我現在老了,年輕的時候,小姑娘都還蠻喜歡我的。那天晚上我跟媚姨又吵架了,我就出去喝酒了。後來我是被我老闆侄女扛回去的。我喝得實在太大了……」

  說到這,他忽然沉默了,銀髮在陽光下發著歲月的光,但滄桑卻還是少年的滄桑。

  他似乎努力地回憶了一下。

  「我好像說了幾句混蛋話,又好像沒有,我總是希望沒有的。」

  成年人說起回憶就是這番樣子,帶著主觀去重新拼湊記憶的碎片,可明明現實是歪歪扭扭的一幅圖,完整拼湊之後卻總是不讓人滿意,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樣的。

  我們避開一些痛苦的,避開一些難堪的,避開一些乏味的,避開一些真實的,以讓自己回頭看的時候不要鄙夷自己,或者因此而後悔不迭。我們將很多原因推給命運和別人,總忘記,自己才是生活的主謀。

  我大致明白了他的故事,在分開這一段猶為支離破碎。

  但說白了,就是一個辜負的故事。他放棄了那個只是紡織廠的女工的愛人,儘管他十分愛她。

  儘管他說,她太了解他,從第一面開始就註定了,太了解不是好事,可以參透他心裡的一切小九九。好的,不好的,浪漫的,殘酷的。也就是這樣才讓他不怎麼難堪地跟她分開。媚姨主動離開了他,遠走高飛,再也沒有回過頭。他失去了一切關於她的消息,頭一次知道了世界原來真的挺大。

  然後他自覺懲罰地娶了一個不愛的妻子,生下幾個孩子,跟他們的關係都怎麼都親厚不起來。

  他掙了很多錢,他的妻子一直都很愛他,所以很長一段歲月都不曾,或者說不敢想起媚姨。

  後來他妻子離世了,媚姨的記憶又一次滾進他的腦海,大概是懲罰,在他想起媚姨那天酒醉時跟他說的話的第二天,他被查出癌症晚期。幸得有錢,加上醫療設備發達,他撐過了好多歲月。

  然後是我,徹底讓他記起了自己當初愛的人,是怎麼跟他相逢的。

  我問媚姨在離開他那天晚上說了什麼?他忽然神秘一笑,這是我倆的秘密。不過小姜未,謝謝你聽老頭兒說這些話。你看啊,我都不知道該跟誰說。

  然後他低下頭說:「我想見她。這輩子可能就見她最後一面了。虧欠她的東西,我想趁著還有點命,能還給她一些。」

  勸人是那樣容易的一件事,置之度外,可以拋開自己所有的主觀念頭,客觀地拿感情說事。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說得容易,卻只是單方面感受。

  至於那個人,ta肯不肯受,肯不肯感動,卻都要納入考慮之中。

  愛本就是一歲一枯榮,那穿越50多年的光陰,真的可以了無遺憾地追回嗎?


  無論是因為看到這個萍水相逢的老人臉上的滄桑的心軟,還是我內心裡一點小自私的作祟。

  別管了,去吧,做不讓自己後悔的事。

  「想見一個人就該去見啊。一輩子的緣分本來就這麼淺。」我想了想,這樣說,「說不定,她一直在等。」

  是啊,在愛這種高深莫測的事面前,我們就是會為了一個說不定而赴湯蹈火。

  二:丟物

  那天我回到公司的時候,見梅子一臉要哭的樣子,一看氣氛不對,立馬問她怎麼了。

  她憋了一會兒,忽然哭出聲。

  「怎麼辦啊未未姐姐,沈姐的朋友晚上生日嘛,讓我幫她去tiffany買串項鍊,我買了……我放在桌上……我剛出去吃個午飯,回來就沒有了!」

  她哭得梨花帶雨的,我皺起眉頭,也擔心起來。

  「怎麼貴重的東西你也不放放好呢?」

  「誰知道呢,午休公司也有同事在,我看阿玟姐今天說不舒服不出去,我就也大意了……好貴的……我該怎麼辦啊!要是讓沈姐知道了……」

  我勸了她一會兒,過去問阿玟。

  「你不舒服嗎?」

  「是的,也不知怎麼了,怪噁心的。」阿玟的臉色慘白,「中午我也沒太留意,我走開過一下……會不會……」

  「現在抓賊也不是時候。你熬不住就去醫院看看。」


  「我沒事。」她笑了笑,「那她……」

  「我卡里還有點錢,我先陪她再去買一串,先過去了再說。」我想了想說。

  公司就是那時候開始丟東西的,最初只是一些小物什,並不值錢,大家不過抱怨幾句也沒太當回事。

  我自然也沒有太放在心上,但這一次,丟的是蠻貴重的東西。

  Tiffany專櫃前,我替梅子刷了卡,將包裝盒交到她手裡的時候,她又哭了。

  「姐姐,你對我這麼好,我都不知道怎麼報答你了。錢我會攢著,慢慢還給你的。」

  真是個小可憐,我忍不住笑著說。

  「沒事,不著急的。」

  她嘀咕著說:「公司最近真的不太對勁,我丟了好幾次東西了。要不要上報沈姐啊。」

  「貴重麼?」

  「倒不是很貴重……」

  我想了一下,一般同事也不會把重要的東西隨便擱置在格子間,所以公司裡頭是沒有監控的,而持續這麼久,必定是內部人員所為。我嘆了口氣,無論是誰,都讓我心裡有些發毛。

  「先別報吧,以後小心點。」

  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我聽姐的。」

  ——


  下班以後,我跟陸羽約在了以前常吃的一家泰式餐廳。

  她最近從醫藥公司辭職了,改行去了一個雜誌社,做一些明星八卦周邊和心靈雞湯。

  我飢腸轆轆,點了一份菠蘿飯吃。一抬頭,就看到陸羽……和身邊一個高高的男生。

  我驚訝地對她擠眉弄眼。

  「誰啊?」

  我沒記錯的話,早上她還哭哭啼啼,現在忽然拉著個小帥哥進來,一臉的春風滿面。

  陸羽含笑坐下,也對我擠眉弄眼,似乎是不方便說,然後介紹道:「喏,這個是張宸。」

  我沒說話,我才不好奇他叫什麼名字呢,我是想知道,什麼情況啊!

  她卡了一下,張宸則溫柔地看著她。

  「那個……我男朋友。」

  我吁出一口氣,好事兒啊!一把抓過菜單:「那麼今天你請客對吧,那個……我多點幾個。」

  「沒事,你喜歡吃什麼,都點就好。」小帥哥開口溫和地道,這一句話,簡直讓他的長相又迷人了八個點。

  「那個……我忽然覺得,我想要喝香蕉牛奶,你能幫我去隔壁超市買嗎?」

  陸羽一聲要求,小帥哥騰地站起來,出門去了。

  「什麼時候的事啊?都不早點跟我說。」我皺起眉頭,假意嗔怪。


  陸羽的臉上卻完全沒有喜色,只有憂慮。

  「姜未,我攤上大事了。」

  「啊?」我合上菜單,莫名其妙。

  她咬著下唇,十分為難地說:「你知道……張宸是誰嗎……」她頓了頓,倒吸了一口冷氣,「是林簡同父異母的哥哥。」

  我瞪大眼睛:「什麼情況啊這是!」

  陸羽並非故意招惹張宸的。她和一群新朋友一塊兒玩,國王遊戲。她本就大大咧咧,加上失戀,非常玩得開。張宸在末了深情看著她,一臉的羞澀。畢竟張宸長得帥,而陸羽又是最脆弱的時刻,兩人你來我往就牽手了。或許是酒精作用,她決計自甘墮落一回。早上起來,卻覺得整個人都要爆炸了。陸羽只交過程滄這麼一個男朋友,她的所有的一切都和程滄有關,即便分手了,但她一時半會還不能接受,這個男生在她生命里橫生出的枝節。而最讓她覺得難堪的是,張宸的手機響了,他在洗手間裡說,幫我接一下好嗎?她拿起來一看。

  Family一欄,林簡。

  女生對於前任的現女友會有多了解呢?不用贅述,陸羽當然知道林簡有個哥哥。但她壓根沒想過,事情會這麼巧。就像是被命運的閃電劈中,羞恥感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末了,她說:「酒精真是王八蛋。」

  我太了解陸羽,我知道要她去沾惹林簡身邊的人,完全不可能,她的自尊不容許她那麼做,但我還是想要勸勸她,「那你打算怎麼辦?其實,你可以不用想那麼多,如果張宸好的話,你可以試試。」

  她的眉頭深鎖:「本來我想著,只是一時……結果,你知道嗎?張宸猛打我電話,非得對我負責任,說過幾天他爸爸五十大壽,要帶我去。呵呵,我倒是想去。因為張宸說,林簡要帶男朋友去呢。看他難堪還是我難堪。」話的尾音她咬牙切齒,看我一眼,忽然又沒了脾氣,「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造過什麼孽?」

  「陸羽。」我擔憂地看著她,「如果你只是想著讓程滄難堪的話,你不該利用張宸。」

  「我知道。」她低下頭來,苦笑了一下,「我是不是很沒出息。我知道看到他和別人在一起的感覺,我只是想要他也試試。但是我也想過,要是他根本不在乎呢?我真的,好悲哀。」

  這個時候,玻璃移門被推開,張宸走了進來,懷裡捧著一箱的香蕉牛奶。

  陸羽皺起眉頭:「你買這麼多幹嘛?」


  「那個……」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一面拆開包裝,「你和你朋友都想喝嘛。我想著,多買一點,讓你帶回家喝。」

  我的心一暖,抬頭去看陸羽。

  她牽了下嘴角:「謝謝。」然後避開他深情的眼神,尷尬地對我說,「喝啊,多喝點,喝完還有。」

  她碎碎念著,撇頭望著窗外,似乎在強忍著情緒。

  我不知陸羽是不是想起很多年前相似的一幕。程滄奉命去買牛奶,結果去了半個多小時才回來,也是端了一箱回來。陸羽正發飆呢,才知道隔壁的便利店已經售罄,他打車去了稍遠的沃爾瑪才買回來的。程滄說:「跑那麼遠,不容易。省的隔壁沒貨存,咱存餐廳里,以後慢慢喝……」

  慢慢的歲月里,依舊有一箱子的香蕉牛奶,可是,卻不再有程滄了。

  她緩緩回頭,笑著對張宸說:「你妹妹,喜不喜歡喝香蕉牛奶啊?」

  「哈?」張宸有些莫名其妙,老老實實回答,「她對牛奶過敏。」

  「那就好。」陸羽迴轉頭,輕輕地道。

  然後她裝作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一臉雲淡風輕地跟我說:「未未,你可得支持我一把。我們雜誌社最近超級缺心靈雞湯,你有空就給我寫一點。」

  其實也只有陸羽知道我閒暇有給一些雜誌供些散文,像我這種非科班出身的二流寫作者,純粹掙些零花錢。我兩手一攤:「心靈雞湯我可寫不出,心靈砒霜你們要嗎?」

  三:敘舊

  「不行。這事兒肯定不行。」他皺起眉頭在講電話,「先不說對不對得起奶奶,要找一個失散五十多年的人,這件事,你覺得靠譜嗎?我想爺爺也是一時興起,就說在派人找人就是。好,行,我先掛了。」

  我打開副駕駛室,秦牧放下電話,我看他皺著眉頭,問了一句。

  「怎麼了?」


  「沒事,家裡有點麻煩……」他看著我,將我打量了一番,眉頭皺得更深了,朝我不滿地道,「姜未你學不學點好?都說了有局帶你去,你穿成這樣?」

  我低頭看了下自己的白襯衫和黑工作服,幾乎可以想像上了一天班的自己的臉。

  「那個……」

  他一把將我拽上車:「買衣服去。」

  我算是體驗了一把韓劇裡頭被男主角拎起來換裝趴的感受。說實話,一點都不好受。

  秦大爺黑著臉看我試了一套又一套出來,一直搖頭:「看來,換衣服是拯救不了我了,只能換個女朋友了……」

  最後,總算挑了一套衣服後的我被迫在專櫃蹭了個妝,還怪不好意思的打算溜之大吉,見他已經開了單子走向收銀台。

  「你幹嘛啊?」

  「你總不能每次都蹭人家櫃檯吧。給你買了一套。」他定睛看著我,笑著說,「喲,果然是化妝變形術。」

  我撇撇嘴:「看在你給我買東西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我搶過單子,一驚,「你買那麼多幹嘛?」

  光口紅就有四支。我哪裡用得了。

  他一把奪過單子,白我一眼:「我給女朋友買東西,還要經過你同意嗎?」

  我恨恨地看著他,專櫃的姑娘湊過來說:「你男朋友對你真好……」

  我頓時就樂不可支,雖嘴上不承認,但不得不說,男人排在收銀台的背影,果然是最帥的背影啊。

  之所以弄這麼大陣仗,是因為雷陽擺了個局。


  其實我經過上一次的偶遇,對他的舊日朋友有些敏感和排斥。但我總不能,永遠用這種矯情的藉口來阻止秦牧正常的交際圈吧?

  而且,這也算秦牧正式公開承認我是他女朋友的契機。

  我其實蠻緊張的,生怕自己做錯做不好,畢竟,他這些昔日好友,都是從趙靈犀那個時代,就跟秦牧勾肩搭背的。我怕他們為難我,哪怕只是一個眼神。

  但事實上,我多心了。

  這是一次友好的酒局,我跟著秦牧過去的時候,他們朝著我禮貌地笑。

  有幾個陌生臉孔,好奇地讓秦牧介紹我。

  「我女朋友。姜未。」

  不知道為何,簡單的幾個字的拼湊,讓我覺得臉紅心跳,穿著高跟鞋小禮服坐在他旁邊,簡直靈魂出竅不像自己。

  「誰家的千金?」有人忽然這樣問了一句,好奇地笑著看著我。

  這一句就足夠讓我尷尬了。

  想來也是,這個圈子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門當戶對也是自然的。可這話還是讓我如坐針氈,十分尷尬,不知該如何回答。

  秦牧忽然捏了捏我的手,笑著沖那提問的人說:「我家的千金唄。」

  一句話,讓我心頭忽然一陣暖意,看向他唇邊雲淡風輕的笑。其他幾個人會了意,不再提問,嘻嘻哈哈地開始敘舊。

  其實秦牧的酒量還算不錯,但今天大概狀態不好,大伙兒又是許久沒見他似的,雷陽愣是把酒局靈魂人物推給了他,幾番推杯換盞下來,他的臉色已經變了。

  「真喝不下了。」他朝著敬酒的男生無奈推辭,「等一會兒吧。」


  「上次你跟我爸喝酒,可真是……嘖嘖,怎麼,我的面兒就不及我爸大了?」開口的那個傢伙,是個陌生面孔。旁邊的雷陽悄聲跟我介紹說,這個是一個跨國公司股東的兒子kevin,他爸最近跟秦牧有合作,上一次秦牧在他家,喝得差點進醫院。

  我心頭一凜,我竟不知這件事。雷陽看出我的詫異了,吐吐舌頭:「完蛋,又多嘴了。」

  「喝喝喝,怎麼能不喝呢?」秦牧只好笑著說,「還要替我謝謝你爸給我牽的法國公司的線。」

  看來,秦牧真的比我想像中要拼得多,他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其實步步都有計劃。

  我想攔他,想著這樣會不禮貌,於是笑著端著酒杯,站出來說:「我跟您也喝一杯吧。初次見面,很高興認識你。」

  對方畢竟看我是女生,也還算彬彬有禮的紳士風度:「既然姑娘這麼灑脫,那我也沒有不準的道理了。我乾杯,你隨意!」

  我當然不會那麼隨意,隨著他一口飲盡,我也迅速喝光杯中酒。

  雷陽他們吹起口哨:「喲喲!媳婦兒站出來了。」

  秦牧一臉笑:「幹嘛幹嘛,羨慕嫉妒恨啊?」然後他忽然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輕聲說,「差不多就行了。」

  於是,人家再怎麼敬秦牧酒,我都一副奉陪的架勢,既捧了對方的面,對方也不好再灌酒。

  幾杯威士忌,我還是能夠承受的。

  酒過半盞,我有些微醺,秦牧不再讓我碰酒,我嬉笑著問他。

  「怎麼樣,今天還滿意嗎?」

  他笑了笑,酒坊里的幾盞燈倒影在他的眼眸之中。

  「特別滿意。」


  他的眼神讓我臉紅心跳,渾身發燙,酒精真是混蛋玩意兒,我現在,很想親親他的臉。

  「秦牧……我去一下洗手間。」我可不能失控啊,那簡直讓一晚上的「得體大方」全部崩盤。

  「我陪你去。」他要起身。

  「別。」我微蹙眉頭,「你看這麼多人在呢。我沒事。」

  可不,這個時候喝得有些大的Kevin搖搖晃晃過來,一屁股坐在我和秦牧之間。

  「哥們,我跟你說,我爸他公司啊……」

  我無聲指了指洗手間,示意我去了。

  「那別占人便宜。」他只好輕輕地「囑咐」我。

  拍了些水,我清醒了些。落地鏡前的姜未紅撲撲著一張臉,我有些陌生,身體有些輕飄飄的。

  但說句實話,我很開心。

  很開心終於被他的朋友承認,哪怕是他們說的一句「媳婦兒」就能讓我偷樂半天,我很開心他時不時地握一下我的手,像是給我某種安慰一樣。

  我回到卡座的時候,本想繞到後頭去給他一個suprise(我一定是喝多了)。

  他和雷陽正說著話。

  「哥們。我覺得姜未真是個好姑娘。你可真得好好待她。」雷陽說。

  「我知道。」


  「還有啊,你跟你爸也別鬥了。上一輩的恩怨,你說你要是讓你們家姜未知道這事還是趙靈犀而起,她該多難受啊。」

  「這不關她的事。」他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

  我的心猛烈跳動,不知道他那句「不關她的事」,指的是我,還是趙靈犀。

  但這句話,卻像是一顆巨大的石子,攪亂了平靜的混雜著酒精的湖。

  ——

  「周詩餘?」

  門口站著的人,是已經好久不見的周詩餘,她懷裡抱著一籃水果和一個保溫盒。

  「秦總讓我給你送過來的。」她笑了笑。

  我竟有些尷尬,這日是雙休,秦牧出差,我在家裡百無聊賴,生理期不舒服,他打電話問我吃飯沒,我因脾氣暴躁說不想吃。

  誰料到他竟會派周詩餘來給我送餐。

  她直接跨過我的門,登堂入室……將保溫盒放在了桌上,「我給你買了紅豆粥,生理期,還是要補補。你之前總是痛經,現在還痛嗎?」

  「我吃了……止痛片。」我竟有些尷尬,沒來由想起高中的時候,因為生理痛得在課上哭得死去活來,周詩餘沒辦法,只能幫我摁著肚子陪我哭。

  其實我並非一點都不念舊情,如果她不那麼行為古怪的話,我想我跟她還會是朋友。

  「不要吃止痛片。」她苦口婆心地說,「會有依賴性的,買點紅糖水。你總是那麼懶,以前紅糖水都是長原哥泡給你喝的……」

  看來,是我想多了。她還是會保持古怪的。


  我剛才還有些感激的臉終於垮下來。

  「謝謝你了。那我不送了。」

  她聽到這話,明白我在趕人,抬起頭來,忽然沖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她的笑總是讓我覺得脊背發涼。

  「你和秦總在一起,我其實早就知道了,但沒想到,你好像認真了。」

  我沒說話。

  「只是未未,有些話我不得不說在前頭,你會後悔的。」

  「後悔什麼?」

  「有一天,栗長原會回來找你的。」

  「你是算命大師嗎?他回來找我又怎樣?」我這樣冷冰冰惡狠狠的一句,連自己都被嚇到了。

  提到栗長原,我居然變成了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

  她有些失望地笑了笑:「未未。有些事,你以後就會明白了。至於秦總跟你,我想你本來就討人喜歡,他對你上心,那是最好的。」

  怎麼有人有這樣的能耐,無論什麼話從她嘴裡說出來,都像變了滋味呢?

  我寧可是趙子騏那種不拐彎抹角的,這樣陰陽怪氣,讓我真的有些手足無措。

  「你也別左一口秦總右一口秦總的了。他還只是個總監呢。」我終於忍不住刺她。


  「呵呵。早晚秦牧會是秦總的,大秦總只有他一個兒子,早晚這些股份都是給秦牧的。他做這些,不說全為了秦牧也有一半是為了他吧。可是秦牧是為了誰,我們就不知道了。」

  「周詩餘,你什麼意思?」我明明知道她話里有刺,卻拔不出來,這讓我心裡堵得慌。

  「你不會不知道吧?」她一臉詫異地看著我。

  我沒有打斷她的話,周詩餘認識我那麼多年,她知道我的脾氣,如果我真的不想聽,我一定會堵住自己的耳朵,但此刻,我沒有。

  是的,我要她說下去。

  我虛心請教。

  「十年前,甄芙的三大股東都是趙家。這是業內都知道的事,最大的那個就是趙靈犀的爸爸。他在十年前怎麼落馬的,又是怎麼被逼出棋盤的將自己的股份拱手讓給秦牧的爸爸的。商業這種事,我們這些小員工也沒有太多的發言權,畢竟能想像到的陰暗也是有限的。但秦牧因此跟他爸爸鬧翻,也就可想而知當時逼得趙靈犀的爸爸走投無路的人裡頭必定有秦牧爸爸的一份子了。至於他為什麼最後還是留在了甄芙,跟他爸在一個屋檐底下卻還是針鋒相對,我是真的不知道。」

  其實我並不傻,周晨跟我提及秦牧和他父親時的眼神我就知道這一定跟趙靈犀有關,只是我一直在迴避而已。可是此刻,答案,卻終究還是要送上門來。

  你不去解一道題,不意味著有人不會翻出答案讓你看。我只是覺得整個人沒有力氣,心頭翻江倒海。

  「你還好嗎?」她試探性地問我,「如果你覺得你真的喜歡他,你就當我沒說過這些話。我跟你說這些,只是不希望你受傷害。」

  我沒說話,她難道不知道,她本身就是一種傷害的存在嗎?

  呵呵,覆水難收她不懂嗎?但我還是冷冰冰地對她說。

  「沒問題。你可以走了。」

  她一走,我立馬關上門,大口喘著氣,撥了秦牧的電話。

  「我剛開好會,在開車。你吃了沒?」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粥,還熱著,剛知道的消息也熱著,我必須讓它冷下去,我不能在他開車的時候質問他,顯得很沒品。

  我平靜了一下說:「你以後別讓周詩餘給我送東西了。」

  「怎麼,你們不是同學嗎?我想著找別人怕落下話柄,她經常跟我提起你以前的事,我以為……」

  有提栗長原嗎?我心裡一凜,但他的話,讓我排除了這個疑慮。

  「你們感情不是挺好的?她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我只能笑著說:「可不是嘛。她自尊心強,我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下屬。你別派她送東西了。你什麼時候回來?」

  「要周三。怎麼?想我了?」

  「嗯,有個問題想問你。到時候,見面說吧。」

  人啊,都是這樣。即便明白「不知道比較好」還是要讓自己的好奇心害死貓。

  懷著「也許並不是那樣」的僥倖,即便發現「還真的是那樣」的時候,還要跟自己說,興許他有苦衷。

  不知是哪裡看來的一句話。有人說真正的愛情背後沒有秘密,說這話的人,既不明白愛情,也不明白秘密。

  可是,我卻太明白,跟過去一刀兩斷是不可能的,我們所做的每個選擇,都會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選擇。

  我和秦牧保持著這樣和平的距離,多好啊。我知道自己越來越喜歡他,他哪怕不說話站在我旁邊我也覺得開心。可我要小心翼翼到什麼時候。直到他開口跟我說出「抱歉」嗎?

  而很快,我所忽略的那些危險,都在一點點地現形。


  一個個隱形的炸彈會慢慢地開始爆炸。

  四:偷竊

  阿玟被開除了。

  周一下午我去之前花茶客戶那拿新的提案,他們打算出一款養身茶。之前秦牧給我提供的方案非常管用,加上廣告效應和鋪貨宣傳,在天貓店,銷量從慘澹的幾百件直逼萬件。

  而當我回到亦虎自己部門的格子間時,才發現大事不對。

  沈宴珺正主持大局,指著阿玟上鎖的抽屜說:「人贓俱獲,你還有什麼好說?」

  阿玟臉色慘白,吃驚地望著自己的抽屜,有氣無力地說:「不是這樣的,不是我。」

  抽屜里,有一大堆之前不翼而飛的「失物」,包括那條梅子替沈宴珺買的Tiffany項鍊。還有我的幾支無印良品的原子筆。

  一旁的梅子湊近我,告訴錯過「好戲」的我真相。原來格子間又有人丟了最新的水杯,是從日本帶過來的,還挺貴,於是終於忍無可忍,跟沈宴珺匯報,沈宴珺被煩得不行,於是下令「搜」。

  於是,阿玟被搜出來一堆「贓物」。

  「什麼都不用說了。你走吧。東西也都還在。大家自己領回去。」沈宴珺鐵面無私地說。

  「宴珺姐,我……」阿玟眼眶裡全是眼淚,「我真的沒有。我走當然可以。可是我真的沒有偷東西。」

  我穿過人群,走到沈宴珺面前。

  「宴珺姐,如果阿玟真的是小偷,她會傻到把東西都放在辦公室這麼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嗎?」

  「也許是來不及轉移呢?」被「偷」走水杯的同事反駁我道,「或者,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姜組長你也別護短了,你說如果公司里有這樣三隻手,我們怎麼做事啊?」


  我沒搭話,而是朝著沈宴珺求情:「這件事情明顯是有人栽贓阿玟,拜託您不要這樣就下定論……」

  沈宴珺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人贓俱獲,還要怎麼下定論?你要是想走,可以一起走的。」

  我聞言,整個人頭皮一緊,還想說什麼,阿玟卻抓住我的手腕,朝我搖搖頭。

  她熟知沈宴珺的脾氣,她眼神里是在說,姜未,別為我惹麻煩。

  沈宴珺沒再說話,徑直走進了辦公室。而令我難過的是,平日裡表面上與我們交好的同事,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阿玟辯駁。

  包括……

  梅子的眼神里,竟閃過一絲竊喜。我冷冷地看著她。

  梅子似乎覺察到我的注視了,她忽然愣了一下,立馬換了一張臉。

  「我也覺得不會是阿玟姐的……她的人品我們還不知道嗎……」

  待沈宴珺進了門,她忽然開始朝著滿格子間的人馬後炮,然後她跑過來,遞紙,阿玟姐,你還好吧?

  我幫著她一起收著東西,安慰著她說。

  「你別急著走。宴珺姐那個人就是這樣,我回頭再勸勸她……」

  阿玟搖著頭說:「不用了。其實……我今早就交了辭呈。只是沒想到……」

  她掩住臉。

  「這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要辭職?」我拉住她的手,「什麼情況。」


  阿玟是個心思單純的女孩兒,沒有太大野心,她談戀愛以後,就常常跟我說大龍就是她的全部了,所以她打算辭職跟大龍一起回他生活的小縣城。

  只是沒想到,在這個檔口,出了這樣的事。

  她話音剛落,梅子忽然臉色一變。

  「你們要走?」

  阿玟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是的。我跟大龍要走。姜未,梅子,謝謝你們幫我說話了,我在亦虎也沒什麼朋友……」

  開水間裡,梅子手忙腳亂地發著微信。

  「你什麼意思?你要帶她走?你到底什麼意思!」

  「我告訴你我不會罷休的。你最好給我吱聲!」

  就在剛才,送阿玟出去的時候,我問了同事,當時說要搜查的人里,梅子,沖的頭一個。

  我悄悄走到她的身後,咳嗽了一下。

  她慌慌張張地迴轉身,見是我,笑道:「姐姐,喝水啊。」

  「發微信呢。」我冷冷地笑著說,「跟誰發啊?交男朋友了嗎?」

  「呵呵。」她淡定地走到咖啡機前,「我哪能有什麼時間交男朋友啦!姐姐你說笑了。」

  「也對。」咖啡機發出了咕嚕咕嚕的排水聲,「你忙著演陽奉陰違呢。」

  「姐姐你說什麼啊!」她失手打翻了咖啡杯,手足無措地看著我。

  「別裝了。梅子。」我冷冷地看著她。

  「姐姐你說什麼呀。阿玟姐走了我也很難過。我真的……你真的別誤會我……如果你都不相信我,我該怎麼辦啊。」

  「那你把手機給我。」對於這種抵死無賴的人,我算是心徹底涼了。

  「我……」她沒那麼干,「我不是不敢給你看,我剛確實在跟大龍哥發微信。但姐,你誤會了。我怎麼會搶阿玟姐男朋友呢。我跟大龍哥是老鄉,他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大哥哥而已。在這個公司,我最喜歡的人,除了你就是阿玟姐了。」

  她說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你不信我嗎?未姐,如果連你都不信我……」

  她伸手來抓我的胳膊,我厭惡地甩開,冷冰冰地看著她說。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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