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微小的塵埃

2024-09-13 18:30:31 作者: 王巧琳
  暑假接近尾聲的時候,我的生日到了。

  往年生日我都與小夥伴們一起過,鋪張浪費,熱鬧非凡,能請的人都請上。季林洛會難得上台表演個節目獻給我。我好久沒有跟季林洛聯繫了,我之前給他打過幾個電話,他媽媽說他跟他爸爸出國旅行,要好久才能回來。不知道他和阿童木到底誰得到了仙女姐姐的芳心,想來我還欠阿童木一個人情呢,到時候要從雪鎮買點紀念品回去送給他。

  哦,提到爸爸。我爸爸還會回來嗎?整個暑假我沒太想這件事。一想就頭疼。大人們老是教育我們要有責任感,對學習,對同學,對老師,對家長……對花花草草都要有責任感。可是他們自己呢?

  不提也罷。

  但生日,還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我媽會回來給我個驚喜。

  當天早上一起來,我就激動地跟老太太喊,外婆,外婆!我媽什麼時候到?

  她最近不寫毛筆字了,開始打毛衣,好像老太太都會打毛衣哦?但看樣式,不像給我的,像是男孩子穿的。她繼續認真地打,絲毫沒有替我開心的意思,「你媽來不了了。她說給你在蛋糕店訂了個蛋糕,我還沒空過去拿,你自己去吧。」

  前一秒我還沉浸在喜悅中,下一秒就遭此晴天霹靂。我心裡滿腔委屈,不情不願地走進蛋糕店。雪鎮的蛋糕店沒有H市的那麼高級。我拿到已經是裡頭最好看的了,也依舊是款式單調。我拎著它,覺得沉甸甸的,跟心事一樣重。

  在這裡我覺得不被重視,不被珍愛,孤獨得很。不過過幾天就要開學了,我媽就要來了。真好。她最近一定是很忙吧,一定是的。

  我分了神,直到撞上了一個人,猝不及防,手裡的蛋糕落到了地上。

  這人正是孟長城,他十分不友善地盯著我,想來是上次的齟齬,還懷恨在心。

  我不想生事,蹲下去看蛋糕是不是壞掉。

  雖然沒有很用力地砸落,但蛋糕還是塌了一點,這讓我的心情雪上加霜。

  而孟長城忽然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哪偷的?」

  這種挑釁簡直幼稚極其,我一點都不想搭理這個傢伙,抬起頭來冷冷地來了一句:「幸好蛋糕沒壞,那麼我大人就不記小人過。」

  而幾秒鐘過後,這個我瞧不上的小人,就榮升了我最討厭的人的名單之首。

  他忽然邁開腿,一腳踩在了我緊緊地護住的蛋糕上。

  啪嗒。

  濺起了白色的奶油,我呆住了。

  孟長城一副做作的大驚失色的樣子:「哎呀,沒看到呢,我還以為什麼東西呢,不好意思啊。你好不容易偷來的,我……」

  此刻我已經揪住他的脖子,氣勢洶洶地要跟他決一死戰。

  「你還我蛋糕!還我蛋糕!」

  這個悽慘的生日,這個蛋糕是我唯一的慰藉。他那一腳像是踩在了我的心臟上。那一刻我被氣瘋了,衝上去要揪他的領子,他一下子就把我給推開了,更加悽慘的事就這樣發生,應證了那句「禍不單行」。倒霉事成雙結對一哄而上。

  我一屁股坐在那個殘破的蛋糕之上,證據毀滅,孟長城指著我狼狽的樣子哈哈大笑。

  我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哭得那叫一個悲痛欲絕,然後驚天動地地喊了一聲古裝劇經典台詞。

  「孟長城,我要你血債血償!」

  我當時怨氣太重,血氣上涌,滿腦子的「要頭一顆,要命一條」,索性豁了出去,直接撲向他。以前打架因為總有季林洛幫著我,所以只贏不輸。可我畢竟是女孩子,儘管我拿出了拼了小命的仗勢,也還是落了下風。我只好一把抱住孟長城的腰,拼命將他往剛才我一屁股坐下的地方砸,用盡全力制衡著他,不讓他起來。他用力地猛捶我的背,大喊著,給老子放開!

  好痛。我的背上挨了好幾下,卻倔強地死活不撒手,直到身後一股充滿力量的一雙手,一把將我扯了開去。我沒站穩,後退了兩步,看到一個身影閃到我前面,狠狠地將孟長城一腳踹到了牆根。

  救我的人是栗長原,他此時跟孟長城打在一起,而顯然這下輪到孟長城落下風了。

  栗長原的動作總是快准狠,打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我這口氣可算是出了。

  直到旁邊雜貨鋪里有個長得像老鼠的男人躥出來,大喊了一聲,在我店門口打架,不想活了呢?哎喲,這不是長城嘛……誒你給我住手!


  栗長原看了一眼那人,忽然收手,拽著我開始狂奔。

  我滿身奶油,他的手跟我的手被黏糊糊的奶油粘和在了一起。我們沿著街道狂奔,生怕追兵的尾隨,直到拐進了一條小巷子,才氣喘吁吁地相視停下來。

  他眯著眼朝我笑,我心裡怪難受的,為什麼我跟栗長原的碰面每次都這麼缺少美感啊,第一次我滿臉鼻血,第二次我腦袋上被崩了一槍,第三次,就跟逃荒一樣。

  可我又覺得那樣高興,有人欺負我的時候他出現了,就跟英雄救美一樣。雖然,眼下的我一點都不美,如果眼前有鏡子,我一定是要好笑到自己想哭。

  他卻一點都不嫌棄地一把擼掉我腦袋上的奶油,問我,沒事兒吧?你是女孩子,就不要跟他動手了,會吃虧的。

  他微笑著說話,我忍不住委屈,跟他磕磕巴巴地說:「我忍不住,我媽給我買的蛋糕……他給踩扁了,你剛沒看到,好幾條狗在搶呢。」

  一想起來,忍不住要嚎啕大哭啦。

  「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憑什麼這麼悽慘啊!

  栗長原充滿同情地看著我,也沒接話,只耐心地聽著我委屈地發著牢騷。

  「你知道嗎?往年都是我爸給我買生日蛋糕的,前段日子他忽然就跑了。大院裡的人都說我媽是母老虎,說我爸是牛,虎和牛不能在一塊兒,所以我爸就被嚇跑了。結果今年生日他們誰也沒出現,我媽大老遠給我定了蛋糕。結果……結果……被狗吃了。」

  我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卻又為自己此刻的悲傷而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你你你……你一定不會理解的啦!」

  「我確實不懂。」我身邊的那個少年始終笑著,他平靜地說,「因為,我壓根沒有媽媽。」

  沒有媽媽?怎麼會沒有媽媽呢?他是孤兒嗎?可我怎麼都不肯相信,會有人捨得丟掉栗長原那麼好看的孩子,或者,他媽媽去世了嗎?哎,果然是天妒紅顏啊。他媽媽,肯定比林青霞還好看。

  我驚訝地收住哭,他忽然向前一步,回頭對我說:「走啊,姜未,我給你親手做一個。」


  栗長原帶著我進了一間糕點鋪,門口擺放著很多五顏六色的發糕,老闆娘明明很年輕,卻盤著老氣橫秋的頭髮,翹著的二郎腿看我們進來放了下來,看起來跟栗長原很熟,看我一臉的眼淚,打趣道:「哎喲,長原你怎麼把小姑娘給欺負哭啦。」

  栗長原跟她耳語了幾句,老闆娘笑著把我們帶到工作間,指著裡頭一堆凌亂的材料說:「你自己發揮吧。只有這些,哎呀,小傢伙你別哭了。」抬頭問栗長原,「這可是陸老太太家的外孫女?長得挺惹人疼的。」

  看來我外婆,還是很有人氣的嘛。

  我聽栗長原的話,乖乖坐在門口和老闆娘一起磕著瓜子,過了一會兒,栗長原捧著一塊上面嵌著奶油的發糕出來,遞給我。

  「材料有限,咱們湊活吧。」

  是挺湊活的,但發糕後頭的他眉目清秀,讓我怎麼都說不出湊活兩個字,滿臉欣喜地接過來,一掃陰霾。

  「生日快樂。」他點上一根蠟燭,「許願吧。」

  老闆娘太配合了,她將門板拉下,白日的屋中也是黝黑黝黑的,我微微閉上眼睛。

  可能是我當時太貪心,我的願望,後來一個都沒有實現。

  我回到家的時候,孟媽媽牽著鼻青臉腫哭得跟個小姑娘似的得孟長城,氣勢洶洶地來敲了我家的門。

  「老太太。您家這孩子,是不是也太沒有家教了。之前的事我沒跟您計較,是看在您在咱們雪鎮也是有頭有臉的老人家。但這次她居然叫了一幫小混混過來報復我們家長城!」

  「報復?」外婆放下了手中的筆,看了一眼在旁邊不做聲的我,「小孩子家家的,用『報復』這種詞,未免太重了吧。」

  「你看她找人把我們家長城弄成什麼樣子了?」她不依不饒。

  「那你們家的寶貝將我們家姑娘弄成什麼樣子呢?」她一把抓過一旁的我來,指著我臉上的一大塊擦傷,老太太咄咄逼人的樣子讓我大氣不敢出一聲,「請問,我家姑娘要是毀了容,你們負得起責任嗎?莫不是要你們家寶貝娶了她?」

  「不要啊。」我弱弱地哭著,生怕這一噩夢成了真。


  「像她那種賊,我才不會娶她呢!」孟長城忽然憤憤地來了一句。

  「啪。」

  老太太一個巴掌落在他腦袋上,孟長城被打懵了,抬頭看他媽,要哭又哭不出。

  「再說一遍,我連你媽都一塊打。」

  老太太的兇猛把我給震傻了,呆在那一動不敢動,孟長城的媽媽又氣又急,跺著腳說:「老太太,您這也太過分了吧!老梁他都好一頓收拾他們家的小混混,您卻……」

  「什么小混混!」她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

  孟阿姨抖了一下:「老太太您竟然這麼維護那種孩子……您……」

  「你要來訓我?」老太太發起脾氣瞪起眼睛的樣子怪嚇人的,「好歹是信佛的人,本以為心腸應該是軟的。那些孩子也不是什麼混混,你一邊接濟著人家,一邊擠兌人家,這是什麼施仁的態度!門口在那,現在給我出去,如果要再叫板,以後這裡再也不歡迎你們!」

  在孟長城母子心不甘情不願地出門之後,我徹底見識到了外婆的威懾力,這裡的人似乎都很敬畏她。我有些驕傲,又有些害怕,但眼下更擔心的,是栗長原要被收拾的事兒。

  「外婆……你說栗長原他爸爸真的會打他嗎?」

  「那不是他爸爸。」她皺著眉頭去拿藥瓶給我擦藥,「放心吧,那孩子聰明。吃不了大虧。」

  「外婆……」我弱弱地解釋道,「其實這臉上的擦傷,是我不小心自己蹭破的。」

  「哦?」她緩緩地抬頭看我,「不打緊。過來,我給你弄點紅藥水擦一下。」

  「那多醜啊。」我抗議道。

  「丑有什麼關係。我倒是覺得啊,人丑一點,是種福氣。」


  昏暗的燈下,菜香早已瀰漫整個屋子,一整桌子的菜,是不怎麼起炊煙的老太太為我準備的生日大餐。她認真地為我清洗傷口,遲暮的老人身上有一股筆墨的香氣,我的鼻子酸酸的。

  「外婆,栗長原他們到底是怎樣的小孩啊?為什麼孟阿姨這麼討厭他們。」

  「他們啊?」老人的手一頓,嘆了一口氣,「是不被眷顧的小孩。沒有上帝保護,只能自己保護自己。」

  「誒?」我不懂,可她顯然沒有解釋下去的欲望。作為好奇寶寶的我也沒再問下去,興許是有些怕她,也興許是怕自己的問題,打攪了這份難得的祖孫之間的溫馨。

  在雪鎮山水之間,有一個小島,連接陸地與島嶼的只有一條殘破的木橋,年久失修,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

  殘橋的另一頭正對著一幢老式洋樓。周遭長著不知名的紫色小花,有點西洋味道。樓房雖破舊,卻依稀看得出往日的熠熠光輝。

  大門之上,掛著紅色的鐵鏽剝落的招牌。

  上書:聖山孤兒院。

  事實上,這種由基督教徒掌管的孤兒院已經十分之少了,大多數的孤兒院都歸由政府管理。聖山孤兒院之所以能夠遺留下來,皆是因為之前的老院長。老院長是一位紐西蘭海歸,可他拒絕所有的工作邀請,固執地守住了這個有近一百年歷史的孤兒院。

  當然,如今管事的,早不是什麼修女、修道士了,幾個本地居民被聘到島上,管著為數不多的孩子,政府每年撥一些少得可憐的經費,支撐著這破落的孤兒院。

  我是後來才知道這件事的,才知道,栗長原和多寶,就住在這裡。

  雖然孤兒並不少見,但從小在H城生活的我,身邊卻從未有過這樣身世的朋友。所有的孩子都蒙受萬千寵愛,比如季林洛,他媽媽雖然嚴厲,卻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給他。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學校舉辦過去「給孤兒院兒童送溫暖」的活動,我也是志願者之一,去了當地唯一的一家公立孤兒院。裡頭的孩子,大多都是殘疾的。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痴痴呆呆,不諳人事,我們給他們分發糖果,他們的臉上寫滿了幸福。

  所以在我得知栗長原和多寶也是孤兒的時候,我很困惑,我總覺得他們和那些我曾經見過的孤兒不一樣。不僅僅因為他們是健康並且漂亮的,還因為,他們的眼神。

  多寶在洗乾淨自己總是髒兮兮的小臉之後,都是好看得緊,更何況是栗長原。是誰捨得丟掉栗長原這麼漂亮的小孩呢?我若是他的媽媽,喜歡他還來不及呢。

  誰能不喜歡栗長原呢?他那麼好看,那麼溫柔,那麼仗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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