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世間安得雙全法
2024-09-13 18:30:50
作者: 王巧琳
很快,我們等來了聖山的第一個好消息。
有人打算要領養楚陽。
這算是萬幸了,領養者是因為自己的獨生子也是自閉症患者,後車禍喪生,三年以來一直走不出陰影,看了無數多個孩子,最後,還是決定領養一個自閉症兒童,也算是彌補當年,對兒子的虧欠。輾轉多方,打聽到了與他年紀差不多的楚陽。
這件事,也就是那天栗長原從劉醫生口中得知的,他很開心,但很快一件事讓他開心不起來了。
小仙的病越來越嚴重了。
他一直在攢錢,但離那幾乎是天文數字的醫藥費,實在是萬分遙遠。
並且,在當日,聖山孤兒院的一名司職人員離職,於是,整個落敗的大院子裡,只剩下一群眼神令人感到悲憫的孤兒和他們那個幾乎是甩手掌柜的院長大人。
我來說說院長大人吧。首先,我很怕他,他雖然沒有黃老闆那樣長得就讓人不舒服。但他面相冷漠,讓人冷不丁有股子寒意。聖山其實一直都是政府範圍之外的,當年的民辦孤兒院,如今,政府雖有補助,卻也不是直屬的,左不過是在程院長逝世之後,派了人來掌管。而這個人,就是梁院長。委派的也不是什麼良將,畢竟這個被冷落的孤兒院,也不是什麼香餑餑,因此,梁院長之前,無非是個普通小職工。這幾年來,他也的的確確沒做什麼事,但也沒出過什麼岔子。
而那段日子我留意到他常常和黃老闆混在一間不知名小作坊里。有一回在路口碰到他們倆吵架,梁院長氣急敗壞地甩手離開,我躲在牆角,黃老闆走出來的時候看到我,含著笑盯得我發毛。
「喲,小姜未出來玩兒呢?一個人?」他張望了一下四周,靠近我一步。
我壯膽撒謊道:「沒有啊。我跟栗長原一塊呢。」然後朝著空無一人的巷子喊了一聲,「長原哥!」
那傢伙一臉悻悻的鄙夷,還不忘做個衛道士叮囑我一番:「小姑娘家家的,老跟男的混在一起可不好哦。」
我直直地往裡走,幸好他沒有跟來,才吁出一口長氣。
要不是整條街只有他一家雜貨鋪子,我巴不得永遠對他的店鋪繞道而行呢。又想起不知他和梁院長在吵什麼,想了想,還是沒有告訴栗長原。
楚陽被領走的那天,我們就坐在木橋邊,看著遠方的夕陽。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看,對不對?」
「嗯。」他點了點頭,語氣里,卻充滿了無奈。
小仙艱難地晃了晃腦袋,她走路的姿勢越來越艱難,但她總是在笑,她將多寶遞給她的一朵花別在腦袋上,朝著栗長原說,哥哥你看我好看嗎?
栗長原笑著捏捏她的臉,好看啊,我們家小仙最好看了。過幾天就小仙生日了,想要什麼禮物?
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那雙破舊的球鞋上,儘管她也許某一天就會失去行走能力,她現在走路越來越艱難了,以前還能跑兩步。他捏著她的臉說:「給你買雙新鞋子,好不好?」
「上頭有蝴蝶的那種嗎?」她眨巴著眼睛問,小仙最喜歡的生物就是蝴蝶,她羨慕蝴蝶能飛又美麗,而她自己,連走路的資格,都會被剝奪。
十二月的冬日,長原哥帶著我和多寶,去了A城。
其實在雪鎮也能買到童鞋,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大老遠奔赴。後來我明白了,他是想給小仙找回一個寶物。那個,被孟長城剝奪的寶貝。
一個香水瓶子。
A城有一個很大的商場,一樓的化妝品專櫃,店員有些詫異卻還是禮貌地給我們推薦了香水。
「不對。」他試了很多味道,都不是那個香水味。
事實上,那瓶香水十分廉價,根本不是漂亮專櫃裡昂貴的商品,而只是地攤上的假冒偽劣,但他記得那個味道,不僅僅是因為小仙。
多寶已經被熏暈了,跑到外面去透透氣。
「要不,買個類似的?」陪著他還在繼續試的我推薦道,「這個就很好聞。」
就是價格有點嚇人。
他搖頭,繼續試香。奇怪的是,往日裡趾高氣昂的香水櫃檯櫃員,對他倒真的是「相當熱情」啊。一口一個「小帥哥你再試試這個」,還一直耐心地詢問著「你形容一下那是什麼香味我幫你找找?」
這個看臉的社會。
無功而返,他略顯失望,走出來的時候忽然掏出手裡的香水小樣遞給我。
「送給你,姜未。」
「誒,哪來的?」
「剛才那個櫃員送我的。」
我的天,不厭其煩還有東西送……老天下輩子請給我一張如花似玉臉!我其他啥也不要了!
栗長原看著正在震驚之中的我,以為我是嫌棄小瓶裝太小,又道:「等你長大些,等我掙更多錢了。把你喜歡的味道全買下來。」
冬日的陽光曬在他的臉上,曬開了他身上屬於各種香水的前中後味,柑橘水生花茉莉檸檬紫衫琥珀五月玫瑰檀木香……混在寒冷的空氣里,像是凝成一個又一個的小泡沫。
我有些發暈,盯著他笑,覺得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就在眼前。
儘管他是在替小仙挑選香水,但他對我說,以後,把你喜歡的味道全買下來。
我歪著腦袋,對他說:「你發誓?」
多寶拍了一下我的後腦勺,指著我和栗長原,捏著鼻子。
「你們倆……臭死了!」
我瞪他一眼,暗罵一句,破壞氣氛的第一把好手。
給小仙挑下的一雙鞋子,上頭左右各一隻蝴蝶羽翼,配在一起,仿佛就能展翅飛走。我覺得小仙一定會喜歡得要命。栗長原得此美鞋,暫時忘了沒買到記憶里味道的香水的遺憾,我們拎了一個蛋糕啟程回去。
我們回到了雪鎮的時候,已經不早了。
借著月色,往聖山的方向走。
而那殘破的鐵索木橋,不知被誰重力踩踏,掉了好幾塊板子,重心不穩,搖搖欲墜。
「這橋,得修修了。」栗長原若有所思地道。
那一路走得我步步驚心,攀著長繩,膽戰心驚地計算著腳該怎麼落。但多寶和長原顯然是走慣了這橋,修修補補也是多年了,五十多年的老歷史了,跟聖山一個歲數。
多寶一扭頭,看我還在這邊磨磨蹭蹭,譏笑我道,姜未你好膽小哦!
栗長原回過頭,朝我走來,伸出手:「來,別怕,牽著你。」
走得本比他還飛快的多寶剛才還在笑我,此刻卻愣了一下,也走了回來,也伸出一隻手。
「我們一人牽一邊,你就不用怕啦。」
是啊,我不怕。我的手被兩個少年牽著,他們像左右護法一樣在我身畔,這種感覺讓我覺得非常踏實。
失修的鐵索木橋有什麼可怕的?就算走的是鋼繩,我都不帶眨眼的呢。
聖山的燈亮得不多,栗長原走上橋頭,看了一眼就知道。
「院長肯定又不在。」
最近,院長總是和黃老闆混在一起,他們老擠進一間小小的作坊,進去的人都躊躇滿志,眼神里放光。而出來的,偶有幾個面帶喜悅的,大多數,都愁眉不展,氣急敗壞。
我聽說,那是一個非法的賭坊。
那麼想來,院長肯定又去賭了。
栗長原和多寶此刻鬆開了我的手,我們仨朝著上坡走去。聖山在黑夜之中像是一個古老的地堡,月色之中我們的步伐驚起了一隻烏鴉。栗長原的腳步頓了一下,眉頭鎖住了。
靠近聖山,我依稀聽到了細細的哭聲,心猛地一提,身邊的長原已經飛快地跑了出去,多寶撒腿跟在後面,我整個人猛地一激靈,也急忙跟了上去。
幾乎是撞進大門的,栗長原大聲地問怎麼了!
這個時候,拐角處出現了一個孩子,我記得,那是一個聾啞兒,他滿臉驚恐地朝著栗長原比劃,而這時,身後另外一個孩子撞開了他,帶著哭腔說:「哥哥,哥哥!不好了!」
栗長原和多寶一個健步衝上樓梯。我隱隱覺得有些害怕,腳上有些發軟,頭頂上掛著的耶和華,眼神里分明透著末日審判的公正和無情,看得我有些發毛,學著電視上的人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架,卻怎麼也不能驅散自己的恐懼。
而接下來看到的一幕,讓我整個人,都近乎癱軟。
樓上洗浴間裡,滿地的鮮血,破碎的瓷磚中間躺著的奄奄一息的孩子,正是小仙。
瑟瑟發抖的多寶在栗長原一聲厲斥下反應過來。
「快去打120!」
而他,正伸出手,將那凌亂地蓋在小仙身上的瓷磚碎片,小心翼翼地撥下來。
「疼。疼……」
他試圖去扶小仙的時候,已經有些意識迷離的小仙忽然喊,疼……
那悽厲而虛弱的一聲,讓我整個人一個激靈,那疼像是落到了心裡頭,那麼多的傷口,那麼多的血!我看著栗長原,而他也一臉無助地看著我。
我從沒見過那樣的栗長原,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手足無措,滿頭大汗。
而這個時候多寶上樓來,大喊著,長原哥!他們說,會儘快派救護車!
栗長原騰地站起來,衝下樓去:「我去找劉醫生先過來!多寶,你看住小仙!想辦法給她止血!」
我已忘記了自己當時是怎麼穿過那條木橋的,只覺得雙腿綿軟。
鮮血淋漓的場景讓我整個人恐慌得不行,我甚至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跟著栗長原跑出了聖山。
只有一個念頭,醫生,醫生!
栗長原跑得飛快,我知道他所擔心的。縣醫院到這裡有一段路程,並且指派救護車的速度也實在是讓人惱火,而劉醫生的診所較近,起碼能夠先做個救急措施。
而一個拐角,他忽然停了下來。
堵在他面前的一群人,為首的是孟長城。
自從那次被栗長原狠狠地揍了一頓之後,孟長城一直叫囂著要給我們好看。而近日裡,他跟一個高年級的男生走得很近。那男生有一副逞兇鬥狠的長相,平日裡在學校常干兩件事。打人和被打。而最近因為打架頻率高,前者的機率被練上去了,收了一幫小弟,終日揮霍自己的荷爾蒙。
而此刻,偏偏在此處狹路相逢,而這幫人,卻好死不死地衝上來二話不說一把架住了栗長原!
栗長原知道,此刻並不是比誰狠的時候,他掙扎了一下,死死地看著孟長城說:「你要算帳,等明天,我一個人來,你們幾個人隨便,你們現在讓我走!」
孟長城此刻卻得意洋洋地說:「走?走什麼走啊!」他陰陽怪氣地學了一聲「長原哥哥」,「你不是逞英雄嗎?哈?姜未也來啦!」
孟長城看到了我,此刻我剛好追上栗長原,沒剎住車,一個健步衝到他面前,一想不對啊,這個緊急關頭,剛想轉身被他死命拽了個住。
栗長原軟了語氣,知道不能硬來:「孟長城,你讓我們走吧。我們現在真的有急事!生死關頭的事!」
「呸。想得美!」孟長城狐假虎威,一臉的惡霸相。
我也哀求道:「孟長城,你快鬆開,出事了……你你……你……」我一緊張,就語塞,孟長城一把將我拽到栗長原面前,諷刺道:「喲,孤男寡女鬼鬼祟祟說有急事……」
旁邊的幾人大笑起來。
此刻的長原冷著臉,直直地看向孟長城。
「你放不放!」
那個眼神,兇狠不容置疑,我看得心裡發寒,孟長城自然也是如此。
我心裡期盼,求你,孟長城,放我們走吧。求你,不要讓長原哥,又變成那個可怕的樣子。求你了。
「喲!還挺凶。」那個孟長城的直屬老大踢了一顆石子到面前,忽然發出一聲大笑,這笑像是鼓舞了剛才還有些猶疑的孟長城,他提高了音量:「走?當然可以啊!你給我磕個頭道個歉,我就放你走!」
栗長原露出了一個冷笑的表情:「孟長城。好。我給你磕。你讓他們鬆開我。」
「他跑不了的。」直屬老大頷首示意,他的嘍囉們鬆開了手。
那麼多人包圍著,的的確確,要突破人牆實在不容易,而長原微微地彎下膝蓋,我誤以為他真的要給孟長城那個小王八蛋磕頭,掙扎著想要阻止他,孟長城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
而就在那一剎那,栗長原迅疾地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劈頭朝孟長城揮來,他嚇得把我往前一推,栗長原抓住了我的胳膊,朝著那幾個正反應不過來的混混,猛地砸過去那塊磚頭。
「姜未!跑!」
冬日的風在耳邊呼嘯,我們拼命奔跑,身後的人大喊著追逐。我們直直地撞進了衛生所緊閉的門,用力過度,栗長原整個人都撞在了門邊的那個柱子上,他忍住疼,大喊著,劉醫生!劉醫生!
衛生所里空蕩蕩,劉醫生並不在。
我忽然覺得絕望和恐慌,在孟長城他們衝到門口的時候,大聲地哭起來。
他們過來一把堵住了門口,栗長原大聲地喊:「你們讓開!」
他們不讓,儘管有幾個猶疑了一下。包括孟長城。
而栗長原此刻舉起了衛生所門邊的一個吊瓶盞,用力地砸碎在大理石地磚上,他的聲音至寒。
「你們,到底讓不讓開!」
玻璃碎裂的聲音,讓我想起了小仙身上的傷口,整個人不寒而慄。
有人讓出一條道,栗長原就這樣飛奔出去,沙啞著嗓子大喊著,劉醫生!劉醫生!
而我,哭得歇斯底里,竟覺得自己幫不上任何的忙,掙扎著爬起來,一邊哭,一邊往外走。
帶著哭腔也跟著大喊。
「劉醫生……劉醫生……救命啊!劉醫生!」
劉醫生正在別家打牌,我們打包好東西趕到聖山的時候,橋頭已經停穩了一輛救護車。
幾個白大褂抬著一個擔架,走得晃晃悠悠,栗長原衝過去,扛起一角,跟著鑽進了救護車。我站在寒冷的冬風之中,瑟瑟發抖,心有餘悸,但也算鬆了一口氣。
醫生來了。我不害怕。我不害怕。可是為什麼我還是止不住發抖呢?
而從橋頭緩緩走來的多寶滿身是血,一臉的茫然,他顯然根本沒從一切中反應過來,
直到看到我,才帶著哭腔說:「為什麼去那麼久,為什麼去那麼久……會沒事的吧?醫生來了,就沒事了吧?」
他問我。
而我篤定地跟他點點頭,像大人一樣安慰他。
「沒事了。只要醫生來了,就不怕了。小仙會被很好地照顧的。很快就可以出院的。」
後來,多寶曾跟我形容過當時的感覺。
小仙靠在他的懷裡,呼吸微弱,他不敢動彈,怕一不小心就會碰疼了她,而最怕的卻是——他多麼擔心小仙在他懷裡停住呼吸!那種感覺,宛若凌遲,一刀一刀,剜在心上。時間,卻過得那樣地慢!直到救護車來了,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沖了進來,在聖山的孩子的指引下奔上樓梯,將小仙從他的懷裡抱起。他追出去,他幾乎沒有留意到自己的腳,被細碎遺落的瓷磚碎片割破,步步像走在刀尖上,卻根本就忘了疼。
而我,在當時,真的以為,會沒事的。
那個冬天很冷很冷。老天爺卻憋著不肯下雪。
老太太也聽說了這件事,本來我要去醫院,她卻讓我在家待著。她去看看。
到中午的時候,見老太太還沒回來,我餓得要命,自己去熱了飯菜。老太太這個時候開門回來,面色凝重,我知不好,心裡一涼,問,外婆,小仙怎麼樣了?
她告訴我,情況不太好,孩子本就患有凝血功能障礙,一邊輸血,一邊蛋白流出來。
我自然聽不懂,只覺得揪心,直到她的一句「恐怕,挺不過去」的時候,一下打翻了手裡的碗,然後撒腿往外跑。
她一把揪住我,厲聲斥責道:「你幹嘛去!」
「我去看看小仙!」
「你幫得上什麼忙!」她罵我。
我眼淚吧啦吧啦地掉,我求她:「長原哥哥一個人會很難熬的,不管怎樣,外婆,你讓我去看看小仙,也許……」
我實在是說不出那句「也許是最後一次看了」。
我知道什麼叫死。
儘管我沒有切身體會過,但我明白,死就是不再相見,就是無論你有多神通廣大有多想念,都後會無期了。
她鬆開了我的手,聲音變得溫柔而慈祥。
「好,路上小心點。長原那孩子……還有多寶,你讓他們……」
我想她也沒辦法說出「別太傷心」這四個字吧。她活了那麼久,她的臉上的皺紋都藏著很多體會的秘密,她應該知道,「別太傷心」是世界上最沒用的安慰。
我沒趕上見小仙最後一面。
我只看到藍色座椅上坐著的兩個將頭埋在膝蓋上的少年,梁院長從裡頭走出來,面無表情,看不出傷心和不傷心,他和一個護士說著話,眉頭擰在一起。也許有一半是因為小仙的意外,也許,大部分還是因為昨天賭輸的一大筆錢。
他是早上才到醫院的,有人到賭坊里去找了他,他戀戀不捨地收了手,沒能最後一搏把那大筆錢給贏回來。黃老闆得意地沖他笑,那個王八蛋,今天贏了最多,他簡直懷疑他出老千,他討厭那個傢伙的笑,讓人生氣。來醫院以後,他看到栗長原的眼神更生氣,這個小孩有一雙尖酸刻薄的眼睛,每次都是衝著他,就好像他才是罪魁禍首。關他什麼事?他來管這個破孤兒院已經是做善事了,他能怎麼樣?鬼知道那個小屁孩會爬上水池啊!他又不是先知!話說他要是先知,他早就發財了,還用呆在這個破孤兒院!管著一幫沒人要的小孩!此刻他煩得要命,看到我跑進來的時候,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撇過頭去。
我放慢了腳步,醫院裡有些嘈雜。
栗長原和多寶的反應,讓我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們此刻為什麼不守在小仙旁邊?
於是我默默地坐過去,多寶挪了挪屁股,沒有抬眼看我。
我就坐在那裡,靜靜地聽到頭頂上時鐘的走動,搶救室里的燈終於滅了。
栗長原抬起頭,眼睛是灰色的,醫生走出來,說了一句什麼。梁院長點了點頭。
我耳朵里一陣嗡鳴,什麼都聽不清。
多寶是第一個哭的,他的聲音細細的,像是某種小動物。
而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啊。我的耳朵里,只聽到多寶的哭聲,迴蕩著醫生那句「很抱歉」。
小仙……小仙死了!
她沒有像電視劇里一樣被搶救回來!她不能活在我為她設想的藍圖里!慢慢地恢復健康!重新變成那個我都沒有機會見過的漂亮的!健康的小女孩!我都沒有見她最後一面!
那一剎那,我整個人都綿軟無力。
那個哪怕打針也緊咬著嘴唇不肯哭,儘管疼得厲害也會沖我們笑的,有無數多小脾氣,但事實上卻最懂事的小仙,那個雖然因為病痛折磨已經不再美麗,卻總是有最燦爛的笑容的小姑娘!再也不在了!
「姐姐,我不討厭你了。」
「我又沒說喜歡你,我只是不討厭你啊。」
「姐姐,我有一點點喜歡你了。」
「姐姐,你喜歡桔梗花嗎?小仙給你摘一朵。別在頭上。」
「你覺得我好看嗎?長原哥哥說小仙是最好看的。我知道他騙我。但我還是覺得很開心。」
「以前老院長和阿姨告訴我,我是蝴蝶仙子的孩子。有一天,我會變成蝴蝶的……」
「其實我知道我很快會死掉的。我死掉的話長原哥哥會很傷心吧?你會傷心嗎?你就不要傷心啦。你要安慰長原哥哥的,我不喜歡別人哭,尤其是因為我而哭。那樣我會覺得自己好可憐。」
「我一點都不想做個可憐蟲。下輩子如果要生病,我也不要生現在這種病。我覺得,得個感冒啊,胃炎啊,相思病啊,我都可以接受的呢。」
我甚至不敢去看栗長原,因為我知道,他比我所承受的難過,要難過太多太多了!
然而,栗長原只是平靜地站起來,像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發生的人一樣,開始辦理各種手續。
平靜和什麼都沒有發生,卻是外人看到的。而我和多寶在悲痛之餘滿是擔心,那平靜之下掩藏著多少的洶湧的傷痛,只有我們能從他有些顫抖的手,和僵直的嘴角看出來。
他沒有跟我們說一句話。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將我們隔絕在世界之外。我放心不下,想要跟到聖山去。多寶卻阻止了我。
「你讓他靜一靜。上次他這樣……」多寶的聲音微微哽咽,「還是院長爺爺去世的時候。」
那是五年前,多寶說,栗長原當時也沒有落淚,也沒有痛哭,但是他,不吃不喝整整三天,不言不語更是長達一個多月。如果不是當年有個姓朱的阿姨一直陪在身邊,多寶都擔心,他會熬不過去。
我頭一次聽說朱阿姨,問她是誰。多寶說,是老院長的義女,當年一直跟在聖山幫著照顧孩子。老院長去世的時候,她……他沒再說下去,總而言之,我先去了。我有些擔心,姜未,你等我消息!會有用得到你的時候!
多寶這句話,給了我莫大的鼓舞,我含著淚朝他點點頭,看著他飛奔去的身影,雙手合十,上天啊,你一定要讓長原哥哥好起來。
一定要。
兩天後,極寒。大約有零下幾度的低溫,早上外婆將我叫起來,催我穿上我一直不願穿的那件羽絨服。
是我媽寄回來的,她斷斷續續有回來看過我,但自從那次在H城的不歡而散,我們倆之間,一直有道坎兒過不去。我試圖理解她,但我的自尊心總是在粉碎這種理解。
羽絨服是粉紅色的,我早就不喜歡粉紅色了。自我自覺長大成人,就覺得粉紅色是不適合我這種走知性路線的少女的。而她,似乎一點都沒有意識到。
但粉紅色是小仙最喜歡的顏色。於是我套上了它。我要穿著她最喜歡的顏色,去她的葬禮。
去年也沒有下雪,但今年大寒,地上已經結了霜。外婆說,很久沒有下過雪了。雪鎮,早就名不符其實。
殯儀館在半山腰。門口布滿了鮮花,小姑娘的葬禮,竟辦得格外隆重。我有些不解。但覺得小仙生前喜歡熱鬧,這樣鋪張人聲地告別,她應該,會比較喜歡。
很多人來送了鮮花和慰問禮金,那些在小仙生前也給予過或厚或薄幫助的人,有不少來告別這個命苦的孩子。那個不苟言笑的院長,難得露出了笑容。
我在葬禮上注意到一個蒙著頭紗的女人,我從沒見過她。
那一直站在靈柩前低著頭的長原,難得抬起了腦袋,那灰色的瞳孔里,我捕捉到稍縱即逝的一絲光芒。
那個女人雖看不清容貌,但她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
她走過去,跟靈柩里的小仙告別。
我跟在她的身後,身子微微發抖。
我看到靈柩里的小仙,那生前痙攣而僵直的四肢終於舒展開來。傷口都經過了處理,殯儀館,在她的唇上,化了硃砂。她靜靜地躺在那裡,像是睡著有生以來最舒坦的一個覺。幾個恍惚,我甚至覺得她的睫毛會動。嗯,我們的小仙有長得讓我嫉妒的睫毛。像栗長原的那樣。
誰都知道人死不能復生,我卻希望奇蹟發生,躺在那裡的小姑娘忽然醒來,就像吃了毒蘋果被王子吻醒的白雪公主,就像沉睡千年的睡美人……
她變成蝴蝶了。
一邊的多寶,忍不住開始無聲地哭。
站在前面的那個蒙著面紗的女人,忽然開了腔,回頭說:「小姑娘,還有多寶,別哭了。小仙那麼愛笑,你們,笑一下吧。」
我幡然醒悟,她就是朱阿姨吧,我看了一眼多寶,兩個人試圖扯出一個笑容來。
「長原,你也笑一個,好不好?」她近乎祈求地對他說,可栗長原,卻始終沒有笑。
總是在對我和小仙笑的栗長原,在送別她的時候,卻沒有笑。
朱阿姨,嘆了口氣,移動腳步,讓後面的人來進行遺體告別。
栗長原還是站在那裡,沒有再動彈,接受著人們客套而千篇一律的安慰。
「節哀。」
「別太難過。」
他還是那麼地平靜,平靜得像是走丟了靈魂,只剩下一個軀殼杵在靈柩之前。
「長原哥哥……」我叫他。站在一邊的多寶看了我一眼,沒做聲。
栗長原,卻像是什麼都聽不到一樣。
外婆沒有給錢。她只送來了一個花圈。後來她告訴我,這錢,不能給院長,那傢伙,不靠譜。私底下買點東西祭祀她,以及買一些營養品給聖山的孩子,才比較實在。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之所以這樣鋪張地擺一個葬禮,梁院長是想利用這個悲傷的機會來撈一筆錢。這些,都是後話了。
告別儀式持續了一個上午,外婆先走了。我執拗地等在殯儀館外頭。
儘管外頭寒冷,但直到火化,我沒有再進去。
多寶出來問候過我一句,我問長原怎麼樣了,他使勁搖頭。
「他兩天一句話都沒跟我說。」
半個小時後,館內傳出一陣慟哭。
我的心揪在一起,幾乎也憋不住,就在那一刻開始落淚。
儘管小仙在兩天前已經去世,我在那一刻卻像是突然徹底明白,她……再也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了。
不知道,她的爸爸媽媽現在在哪裡?如果是血脈相連,會不會覺得自己的心頭忽然絞痛?如果他們知道她走了,會不會想栗長原一樣傷心不已?會不會後悔自己曾將她丟棄?
千萬種如果,抵不過這現實沉重!
下雪吧!下雪吧!老天爺求你下雪吧!小仙去年冬天一直企盼著下雪!求你下一場讓她看最後一眼好不好?
送葬隊伍歸來時,多寶已經脫去了白色的喪服,看到我哭腫了的核桃一樣的眼睛。
我哭累了,他也是,他咬著嘴唇,在我開口問前,跟我指著身後的一棵樹下的兩個身影。
「朱阿姨在勸他。」
我知道這個時候不是八卦的時候,但我看到栗長原僵直著背,整個人像是被一股悲傷籠罩著,他狠狠地推開了她。
這一點都不像他的作風,我愣住了。
「她是被我害的!你也是!程爺爺也是!」他忽然大聲地吼道。
多寶和我都呆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把我往館裡拽。
所有人都走了。包括多寶和那個戴著面紗的女人。
我躲在角落裡,觀察著栗長原。
蹲得腿有些麻了,他卻像雕塑一樣,坐在那節台階上,一言不發,紋絲不動。
其實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也許純粹只是害怕,害怕栗長原變成這副樣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到那個溫暖的,仗義的,總是在笑的,太陽一樣的他。
永永遠遠如一塊不會說話的石頭。
墓園此刻幽深而寂寥,慢慢天色暗下來,我自小怕鬼神,怕黑,此刻卻忘記了怕。只定定地看著一盞並不算亮的路燈下的少年。
天越來越冷了,我想站起來揉揉自己的腳,可能是因為蹲太久了,我眼前一黑,差點跌倒,碰到了頭頂上的樹杈。樹杈上大把的落水,我嚇了一跳,更讓我嚇一跳的是,一直紋絲不動的栗長原忽然站了起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不得不說,當時我挺害怕的,因為我見識過栗長原兇猛的樣子,雖然他跟我保證過不會對我那樣,可在那一刻,我真的是覺得慌張了。
偷窺,我本來就理虧。
然而,栗長原所往的方向並不是我。
他直直地往前走,忽然速度變快,我緊張地跟著站起來,看到不遠處,孟長城一臉驚恐地站在墓園之外。
此刻已經入夜,淒涼的墓園裡閃起一聲烏鴉叫。
我驟然想起前幾夜上島的那隻烏鴉,心中不忍一寒。
而栗長原已然撲倒了那不知為何會來墓園的孟長城。他隻身一人,悶聲倒下。
一個拳頭,又一個拳頭,一直平靜地兜著所有傷痛的栗長原像是打開了憤怒的匣子,洪水一般往外涌。
奇怪的是,孟長城頭一次沒有還手,他就這樣迎接著栗長原失去控制的拳頭,躲都不躲,被砸得鼻青臉腫,我聽到他哭著說,是我的錯,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
光線昏暗,我聽到自己心跳聲如洪水猛獸,眼前的陌生的栗長原,再次重現了那一日令我戰慄的樣子,他發出的憤怒嘶吼,讓我的太陽穴突突地跳。
但我沒有跑,我衝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栗長原似乎在試圖將我甩開,回頭看到是我,他臉上那不屬於他的神色垮了一下,慢慢褪去,我聽到被打的孟長城,含糊不清的哭腔。
「對不起,對不起啊……」
他其實,也並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壞小孩。而栗長原,更不是一個掄起拳頭忘乎所以的打手。
他說:「你給我放開!」
我大喊:「不!我不放!」
他用力地甩開我,在月色下陰沉的臉,宛若精緻的鬼魅,我不受力往後一跌,大喊一聲:「長原哥哥!」
我一貫叫他長原或者長原哥,鮮少叫他長原哥哥。這一聲,是替小仙叫的。
他的脊背一直,我緊緊盯著,孟長城的嗚咽和頭頂烏鴉混在一起,天地混沌不安。
這樣僵持了幾秒鐘,他忽然鬆開了孟長城,直起腰來。
高個子的少年有一道瘦削的影子,他還沒有脫去白色的喪服。原本空蕩蕩的墓園,忽然傳來了狗叫,興許幾分鐘過後,守靈人,就會拿著電筒出來。
他沒有回頭看我,忽然邁開腿,往山下走去。
我顧不上剛才跌倒的疼,也顧不上去扶那個痛哭流涕的孟長城,撒腿追上去。
這輩子我恐怕是第一次這麼死皮賴臉吧,我就這樣跟在他身後,鍥而不捨地叫他的名字。
「長原哥哥!長原哥!栗長原!」
我甚至有種神奇的想法,興許栗長原的身體被另外一個人占領了,我得把他叫出來!戰勝他的第二人格……
他不理我,越走越快。冬日的山路因為嚴寒積了不少的霜,我三步走兩步滑,迎面而來刺人的冬風颳得我臉上疼痛不已。
腳底的鞋,已在蹲在樹下時就被霜打濕,一雙腳冷得沒了知覺。
我心裡頭卻有個篤定的信仰。
「我得把栗長原叫回來!不能讓那個可怕的人占據他的身體!」
我的聲音幾乎喊啞了,他卻始終沒有回頭,就當我不存在似的。
在走近聖山鐵索橋的時候,站穩,氣沉丹田又喊了一句:「栗長原!你給我出來!」
他停了下來,我趁機跟上去,攀住他的胳膊,他試圖甩開,在那種情緒主導下的栗長原,有些失控。
但我知道,他已經在發泄了,雪山會崩塌,但也會融化,起碼他願意跟我說話了。
「你鬆開我!」
「我不放!」他使勁掰開我的手的嫌棄樣子,讓我也來了氣,我大聲地說,「小仙的事根本是個意外,也不關孟長城的事!你不該這樣!」
其實我知道,小仙的死亡和孟長城其實沒有因果關係。醫院那天效率很高,來人及時,小仙的止血卻是無功之舉。她天生凝血功能障礙,這樣的大出血,已是回天乏術。
只是,栗長原沒有辦法不找個人怪一怪。他不想怪命運不公,命運是我們戰不過的,他只能怪人禍,人禍,還是可以避免的。
他使了力,把我的手甩了開。
栗長原朝我冷笑了一下:「是的,不關他的事。根本不是他害死了小仙,是我,你懂嗎?」
他的情緒激動起來:「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啊!你再跟著我試試看!」
他最疼愛的小妹妹走了。他還記得那個女人臨走的時候跟他說的「好好照顧她」,可是他卻沒能照顧好她!他的人生像是被憑空抽走了支架!
他此刻終於哭了出來,一夜沒睡的臉上寫著黑眼圈的疲憊,那雙一向有光的眼睛裡,布滿了灰色的霧霾。他像是喃喃自語。
「我為什麼要給她買鞋呢?
如果我不給她買鞋,她也許就不會那麼迫切地爬上水池,想要將自己的腳洗乾淨。可是她再也沒機會穿上我給她買的鞋了。我也沒有機會攢錢給她治病了。我再也……不能夠了!」
他聲音慢慢哽咽,那個一向強大,一向冷靜,一向很有辦法的栗長原,像是失去了他的三頭六臂和超能力,他慢慢地癱軟下去,蹲下來,蜷縮成一團,抱住自己的腦袋。
「我對她食言了!我答應過她!會好好照顧小仙的!」
他說的她我不知道是誰,興許,是那個朱阿姨吧。
我只能跟著他哭,卻不敢哭得比他響,我只能嗚咽著,強忍著,上氣不接下氣,蹲在他旁邊,卻怎麼都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不要太傷心……失去一個人,怎麼可能不傷心?而永遠永遠地失去一個人,怎麼可能不傷心至死!
那寒冷的冬日,終於姍姍來遲了一場薄薄的雪,雪花落在了眼前少年的肩上,背上,頭髮絲兒上,我卻沒有辦法為雪花的降臨而感到欣喜。
我多害怕從此陽光不再,春光不復明媚,笑容消失,而此刻的徹骨寒,就像是那春天,永遠都不會再來了!
他突然站起來,冷冷地看著我說。
「所以,如果你不想要被我害死的話,你不要跟著我!不要!」
那樣悲傷的栗長原,就像在我心裡狠狠地撕開了一塊,無法癒合的一個傷口,在他身上,也在我的眼裡,在他的心尖,也在我的心口。
我大聲地喊他的名字。
「栗長原!栗長原!栗長原!」
他不回頭,就那樣執拗地往前大步走著。我跟不上,走上那座失修的鐵索木橋,木橋搖晃,我跟著搖晃,一陣暈眩,卻大步地追他而去。
也許我做不了消解他的悲傷,起碼,我可以陪伴他的悲傷!
就像那幅畫裡,孤寂的少年穿越沙漠和叢林,有人陪著他一起走!
哪怕不是我們,哪怕只是我和你!
「我讓你不要跟著我!」他忽然回頭衝著我大吼了一聲。
月色之下,那張臉因為暴怒而扭曲
那個我全然陌生的栗長原,終於還是食言了,用我最害怕的表情來凶了我。
你這個騙子!騙子!你和我拉鉤過的!你不會凶我的!你說過的!
我身子一抖,沒留神腳底下一空,幾乎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已經開始下墜,急速抓住一塊木板,發出一聲尖叫。
栗長原回過頭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到他忽然火急火燎地喊,姜未!你抓穩了!抓穩!
我想說好啊,可我可能真的要減肥了。手指根本就承不住自己的重量,只聽風聲一陣,手指滑落,整個人跌入了冰冷的蓮湖。
木橋其實並不算高,但這樣重重跌下去,身子就像散架一樣疼痛,而冬日零度以下的冰冷湖水,像是刀割一樣剜在身上,我幾乎,就在一瞬間失去了知覺,連疼都喚不出來。
毛主席冬泳的歷史一直被口口傳頌,我後來是真的服了氣了。冬天的湖多冷啊,尤其是羽絨服被浸濕了,整個裹在身上,那感覺,真是只有呵呵呵可以形容了,因為我根本沒有力氣笑出哈哈哈的笑聲。
而隔著一層湖面,我聽到他大喊著姜未,姜未!你別怕,我來救你!
撲通一聲,我很高興,我的栗長原……回來了。
一個人將我緊緊地抱住,儘管這樣的溫度下,這懷抱算不上溫暖,不過是兩個冰冷的身軀靠在一起。但我還是笑著說:「栗長原,你還是理我了啊。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
「乖!姜未,姜未你忍一下,我現在送你去醫院。你跟我說話,你疼不疼?冷不冷?」
我倒吸一口涼氣:「冷啊,但好像不怎麼疼,但是真的好冷啊……」
他一把把我身上的羽絨服揪下來,然後將我扛了起來,我覺得我就跟殭屍一樣直挺挺的。
他一路小跑,路上喃喃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連幾句對不起,我頭朝下有些腦充血,身上冷得幾乎失去了直覺,覺得自己就要死掉了。可腦子卻還很靈光,我有力氣說了一大堆的話。
「不要道歉啦。長原哥哥。一報還一報嘛。上次你也不是被害得掉到河裡了嗎?沒關係的,真的。」
「長原哥哥,我知道你難過,你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我不會告訴別人你哭了的。我們再拉鉤,好不好?雖然你騙我了一次,但我相信你不會再騙我了……好冷啊……」
「如果你不想失去。我就永遠陪著你。就算死,也讓你先死。好不好?嗎的,真的好冷啊……」
栗長原沒有說話,隱隱約約我看到了一束光,光線之中我被丟在了沙發上,劉醫生一臉驚恐地跑出來,快快快,拿毯子!誒你別光給她擦,你自己也擦一擦啊!
他卻顧不上,一邊替我擦著腦袋,一邊晃我,姜未,姜未,別睡著啊……
我只記得,下雪了。
衛生所的玻璃窗外,薄薄的雪片慢慢變大,這是雪鎮多年以來的第一場雪。
像是下白花。
外頭好像有人在歡叫。
心裡頭,有一雙手在堆雪人。
一個,旁邊再堆一個,不行,不夠熱鬧,再堆一個吧……好冷啊,也對,心裡頭,有那麼多個的雪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混沌不清,晨昏曖昧,最後陷入了一場末日一般的黑暗裡。
而那之中,栗長原蜷縮著蹲在那裡。
不是現在的栗長原,而是很多年前的孩子年紀的栗長原,他抱著頭,蹲著,像試圖把自己藏起來,捂住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拒絕接受整個世界。
我走過去,我聽到他在說,好黑,真的好黑。
而我蹲下來,我說,長原哥哥,天會亮的。天真的會亮的。
他緩緩抬起頭來,那是一雙我不能忘記的眼睛,眼睛裡閃爍著光芒,他就那樣緩緩抬起頭來,從眼中,綻放出了黎明的微光。
然後,天亮了。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溫暖的被窩裡,正是家中,爐火燒得正旺,沒有拉嚴的窗簾,透進了冬日的陽光,亮得刺眼。
我半夢半醒間,分不清那個夢,是我給栗長原帶來了黎明,還是他給我帶來了光明。
然後一個激靈地打了個滾,跳下床,大喊著外婆。
她正在外頭煮著東西,回頭看到我,微微皺起眉頭。
「你多多休息。」
我飄逸地轉了個圈:「我沒事啊!我好了!」
「呵呵,你倒是壯得像頭牛啊。」
這個比喻真是欺負人啊。我撅起嘴說:「外婆,你這話是侮辱!」
「那是。」外婆關了爐火,伸手去攪拌了一下鍋里的東西,回頭冷不丁又來了一句,「牛,哪裡有你壯啊。」
也是,大冬天從橋上跌進冰冷的河水裡,長原哥都生了病,我卻丁點兒事都沒有,精氣活現地問他:「長原哥呢?」
「他送你回來我就讓他回去了。那孩子臉色比你還慘白。這幾天也是難為他了。你也真是,別給人家添亂了。」
我哪有。我嘴裡囁嚅了一句,鼻子一酸。
「好了。過來喝粥。」
「外婆,其實你很擔心我吧。」
老太太的手微微一抖,好像我在說什麼無稽之談,她將粥放在桌上,也不說話。但我覺得她在看著我。
我不敢看她,怕她一句「擔心你個頭啊」把我堵回來,跟自言自語似的說:「我昨天晚上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你在旁邊嘆氣,你還一直在摸我腦袋。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啊。你看我一起你就給我熬粥……」
「那你既然知道我擔心你,就別老做讓人擔心的事。」老太太把粥往我面前一推,「喝了吧。我給你熬藥去。」
「啊?還要喝藥啊!我能不能不喝……」我撒嬌道。
「雖然你壯得像牛,但是藥必須喝,我可不想被你傳染感冒。」她嚴厲地瞪了我一眼。
好吧,我就當,這是她愛我的方式吧。
喝下一碗美美的粥,又捏著鼻子灌下一碗苦苦的中藥,然後感慨了五秒鐘人生百態,我飛奔出去找栗長原。
我還是很擔心很擔心他。
我飛快地穿越了弄堂,一路從大路上朝著聖山奔跑,此刻是清晨,街上的環衛工人看到我跟小鴿子一樣飛跑,停下來朝著我笑了一下。街鋪一個個地打開。冬日的殘雪,正在慢慢地化掉。
連日陰雨,終於,終於出太陽了。
儘管在那短短几日裡發生了那麼重大的事,這個清晨,卻好像什麼都恢復了原樣。
風依舊寒冷,可陽光那樣好。而當我走到橋頭,看到栗長原的時候,怔住了。
冬日的清晨,安靜地聽到風颳著陽光走的聲音,溫柔極了。
而我牽掛的少年,正在溫柔的陽光之下,舉著一把小錐子,在鐵索橋上上敲敲打打。和著那風的節拍。像是溫柔地一記一記敲在我的心上。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只要你願意修補,只要你耐心等待,時間就會是最好的修復劑。
我在這邊喊,栗長原,栗長原!
修橋的少年,抬起頭來,看到我,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河水潺潺而過,少年的笑容隨風飄進心中,我站在橋這頭,看得心中一片溫澤。
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矯情地想要落淚。
早安,雪鎮。
幾天後,墓碑前已經放著的,是那消失了很久很久,據元兇說已經丟掉的一個香水瓶子。
孟長城來過。
瓶子並不值錢,是朱阿姨走之前留下的,一直被她貼身帶著。對於小仙來說,她是母親一樣的存在。
我上前將那雙鞋擺在她的墓前。那已是最後的禮物,將來,我們什麼,都不能給她了。
但來年,不,那以後的很多年,我們都保持著每年燒紙錢給她的習慣。
我總在擔心,如果她的病在那邊也沒好,我們起碼要給她足夠的錢,在那邊治好。
而那段時光我發現了聖山孤兒院有個牆壁漆黑的空房間。五年前,這裡發生過一場大火。朱阿姨就是在這場大火里毀容的。當時,栗長原就被困在裡頭,老院長進去救他,被燒著的木櫃翻滾下來壓住了身體,他被朱阿姨拽出去,昏迷過去,而朱阿姨為了救程院長,付出了毀容的代價。
但是最後,被救出來的老人,卻終因吸入過多的二氧化碳而宣告死亡。
栗長原一直自責,因那場大火是因他不慎打翻火盆引起,火種飛到棉被之上,而昏昏欲睡的他渾然不覺。他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日子,都認為,自己就是那釘死耶穌的惡魔十字架。
可他忘了,十字架本身,已經是基督教的聖物。
他十多年的青春里,太多的人跟他告別了,但我願意陪他穿過荊棘和沙漠,就像那年春日,他畫中的那樣,並肩而行,不離不棄。
(遠在遠方的遠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