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遠方的遠第二部
2024-09-13 18:30:53
作者: 王巧琳
楔子
手心裡躺著無數顆瓜子仁,剝得我滿手都是薄薄的衣。
午後陽光緩慢地移動,照得我有些懶洋洋。
小小的畫室里,栗長原的側臉幽幽靜靜,他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毛衣,襯得他皮膚格外得白。我歪著腦袋看著他,鼻樑,眼睫毛,嘴唇,尖下巴,喉結……
我不自覺地就開始笑,你們評評理啊,這世上怎麼有這麼好看的人啊,連看他都心情好,而看他畫畫更是一種享受,我想,以後栗長原會成為一個大畫家的,到處去巡展,我就是他背後的女人!哈哈哈哈……我將手心裡的一把瓜子仁悉數塞進嘴裡,這種努力積攢然後突然消化的感覺真的是太幸福了。誒,好像有什麼不對?這把瓜子兒不是我要剝給長原哥的嗎?
呵呵呵呵,不過他的不就是我的嗎?
「姜未?」對面畫架前的人突然抬起了頭,微微皺眉看著我。我扯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卻見他眉頭皺得更深了,他騰地站起來,走到我面前,拎起我手邊的那瓶綠色的飲料,無奈地笑道。
「你笑什麼?」我覺得眼皮有些困,眼前的他明明離我很近,卻像是隔了一層雲霧,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胳膊。
「未未。」他伸出手來,觸到我的臉頰,好涼,栗長原溫柔地說,「你喝醉了。」
我是在傍晚時分才緩緩醒過來的,畫室里沒有人,沒有開燈,昏暗的黃昏光線下,我覺得肌肉酸脹。
想起來,我是喝醉了嗎?桌上那瓶綠色飲料用英文寫著含酒精度8%,我竟被一瓶果酒給弄暈了。
栗長原人呢?我從椅子上爬起來,走到畫室外頭,雪鎮清新的空氣里夾帶著一絲花草的氣息,沁人心脾。
幾個月前,栗長原轉進了藝術班。以他的畫畫水平和文化成績,考一個好的藝術學校完全沒有問題。這間畫室,就是他們班主任陸老師的私人畫室,他得到栗長原就像得到珍寶,特將這間在郊區的幽靜畫室給他,所有的水彩、畫紙,都隨便用。
我跑到外頭,找了他一圈,終於在門口的小溪邊看到了栗長原。
他和一個女孩背朝著我坐在溪水邊。那姑娘長髮及腰,背影極美,一撇頭,嘴角的笑容在黃昏光線之下顯得曖昧溫柔。
是陸老師的女兒,已經上了大學的陸小芽。她也是繪畫專業出身,子承父業,考進了國內有名的藝大,作品多次獲獎,以水彩為主,作品唯美。而論相貌,雖算不上傾國傾城,但天生的清秀五官加上小鎮水土養出的安靜性子,毫不張揚的個性,說話細聲細氣溫柔派,自是討人喜歡。
而這樣的場景之下,看到他們坐在黃昏的溪邊,竟有種說不上來的惆悵。
而他,在旁邊拽了一把草,用心編織著什麼,然後遞給她,陸小芽發出欣喜的一聲好漂亮,側過頭,看著栗長原。
光線昏暗,但我也知道那眼神溫柔似水。逆光之中看到她高舉著一隻草編的蜻蜓,想起白日裡微醺之中我做的夢,夢裡我跟著栗長原四處巡演,屁顛屁顛地收了一桶又一桶金,為全世界都在喊我栗畫家的夫人而沾沾自喜。果然是個白日夢。
我的心裡陡升出一種悲傷來,就像粉紅的一個夢被潑上了黑色的油漆。我腦海里呈現出一副場景,我和陸小芽站在一塊兒,她長髮披肩,我亂糟糟的短髮,她的特長是執畫筆,我的特長是吃吃吃。她驚人,我嚇人。
瞎子也知道誰跟栗長原站在一起更匹配了。現實果然殘酷,我意識到,有可能栗長原以後跟他的夫人可以一起巡展,她就是陸小芽。
「怎麼了?」
我正兀自地幻想著自己的傷心事,沒料到長原已經走了過來,他身後跟著陸小芽,她微笑著看著我。
「聽說姜未喝醉了?那種水果飲料,其實沒有多少酒精含量,沒喝習慣吧。」
「你和她在談戀愛嗎?」我還是耐不住,這麼問道。
「誒?」他沒有否認,而是失聲笑道,「你這小孩子,怎麼老想這些啊。小芽姐有男朋友的。」
「誰是小孩子啦?」我一面為他說我是小孩子而生氣,一面聽到「小芽姐有男朋友」這件事而感到僥倖。
那時候我還奉信天長地久,滿以為愛情就是唯一,既然小芽姐已經名花有主,就不會來跟我搶栗長原。
那麼我希望天下所有漂亮的姑娘都被人泡走,只有我一個人喜歡他,他沒有得選。
那年夏天,我和多寶從初中部畢業,要升高中了。雪鎮好像突然大了起來,不再只有聖山一個中心軸。
事實上,小仙走之後,我很少去聖山了。
除了每年在忌日和清明的時候給她祭拜燒紙,我們很少提起小仙。
栗長原說過,他不相信有鬼,但他相信有靈魂。那些離開他的人,都變成了靈魂。
但這樣的信仰並不會讓他好過,儘管他裝出一副並不再沉湎悲傷的樣子,但避而不談的仗勢,讓我覺得他心裡有一個巨大的黑洞。
我能做的,是假裝看不見他的黑洞。
對於很多人來說,人生是有一個「為」字的,為某個人而活,為某件事而活,為某個目標而活。
唯獨為自己而活這事,顯得非常站不住腳。
我知道他已經失去了太多「為」。
一個又一個冬天過去,那木橋已經被政府拆除,撥了款做了個安全的石橋,順便有人也提到了聖山的歸屬,但因為不上心,也沒太作數。
在楚陽被領養之後,又有幾個還算健康的孩子被領走,小仙走之後,聖山的孩子越來越少,留下的多半都是一些身體問題較多的孩子。這個世界真不公平,有些人擠得頭破血流,要出人頭地。而有些人,絞盡腦汁,只求做一個普通人。栗長原和多寶當然是釘子戶了,但也就是這兩枚釘子,還將聖山,釘在那孤獨的島上。
至於孟長城,我的少年時期最大的敵人,小仙去世之後,作為他的隔壁鄰居,我近水樓台先得月地聽說他經常做噩夢,原先的趾高氣昂的氣焰下了去,雖然還是很壞,還是喜歡欺負同學,但從此對我們一行人,都是敬而遠之。
墓地那一幕,我發現,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壞蛋,竟然也會自責。他真是個可憐的小壞蛋。
但我們自然沒辦法握手言和。
初中還沒畢業的時候,他們一家就走了,聽說孟長城的爸爸倒是事業春風得意,在H城置辦了房產,帶著孟長城轉學了。
H城,有意思,我從H城來到雪鎮,我最討厭的傢伙卻從雪鎮到了H城。
但是,在老季欣喜若狂地打電話告訴我,他們隔壁班轉來一個男生跟我的大仇人一個名字,要不要幫忙好好收拾他一頓時,我說了「No」。
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大方的人,我睚眥必較,我有仇必報,可是,我說了「No」。
不為別的,我只是想讓孟長城欠著這一件事,讓他在餘生里想起這些都覺得毛骨悚然。我不要他用別的方式還。
因為他還不清。
我媽倒是想來接我了,雖然沒再度結婚,但也算穩定了下來。她想讓我去她的城市念高中,那被我期盼了很久的事,我卻沒有了任何熱情,反而非常牴觸。一來回的不是H城,二來我不希望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做一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
最重要的是,我自以為是地覺得,栗長原不能沒有我。我希望我像顆自動發熱的小太陽,稍稍照暖他冰冷世界的一角,就算照不到,起碼我能陪著他。還有多寶,多寶長高了,成績還是很差,打架的時候終於可以贏了,不再是那個跟在栗長原屁股後面掛著鼻涕的小孩兒,儘管共同經歷了那麼多,我很開心他的眼睛還是很澄澈。他也依舊,在我的身邊。
但這些話因為少年的自尊沒法明說,我只能繼續自以為是地用我自己的方式來拒絕我媽,我一副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原諒我媽回到她身邊的樣子和她作對,以為這樣,我就可以永遠留在雪鎮。
我自以為是地傷害她,以為她是罪有應得,母女關係破裂得偶爾過年的時候她回來,我們倆幾乎說不上一句話。
就這樣,我送別了我的童年時代,很多事,因為不好再提,而顯得那樣久遠,像上輩子的事。
但我沒辦法忘記,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場景。
我曾經看到過這樣一段話: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只看到煙。但總有一個人,總有那麼一個人能看到這團火,然後走過來,陪我一起。我帶著我的熱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溫和,以及對愛情毫無理由的相信,走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結結巴巴對他說:「你叫什麼名字。」從你叫什麼名字開始,後來,有了一切。
也就是這樣,我在以為一切都會變好的時候,迎來了一次又一次的變故。
——那時候,我以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