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指尖的少年

2024-09-13 18:30:57 作者: 王巧琳
  那年夏天,是我記憶里非常深刻的一個轉折點。

  我的16歲生日,栗長原親手給我做了一個蛋糕。蛋糕店的阿嬸生了個大胖小子,她年紀不輕了,笑著說自己是老來得子。

  栗長原早就不在店裡打工了,不過阿嬸非常大方地供給我們足夠的時間和材料,他做了一個水果蛋糕給我,然後我,多寶還有他,一起回我的家。

  外婆燒了一桌子的菜,瞪著眼睛阻止了手迫不及待伸向鹵紅油雞爪的多寶:「洗手!」

  我紅著臉遞給長原一瓶可樂,壓低聲音說:「哎呀我打不開。」

  多寶瞪大眼睛:「喂!你裝什麼!你會打不開?你分分鐘都能撬開一個罐頭好嗎?」

  我白他一眼,惡狠狠:「我就是打不開你管得著嗎你!」

  我只是忽然意識到,男孩子們都喜歡長髮披肩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比如陸小芽,雖然她比栗長原還大三歲,但是她的殺傷力,卻碾壓著我柔弱的心靈。

  嗯,我很柔弱的好嗎?

  栗長原笑著接過我手裡的可樂,順順噹噹打開了,然後遞給我,說了聲。

  「生日快樂。百事可樂,有什麼願望嗎?」

  「嗯……我想在電影院看周星馳的《大話西遊》。」

  「就這麼簡單?」

  「對,以前跟老季一起用CD機看,誰知道看一半卡碟了,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結局是什麼。我小時候做夢都想嫁給孫悟空。倒不是因為他勇敢機智,一是因為動畫片版里的配音太性感了。二是因為他能把石頭變成饅頭,我覺得他分分鐘都能給我變出一個小賣部來。長原哥,你陪我看好不好?」

  「好,等電影院上映了,我們就去看。」栗長原的回應總是這麼聽起來雲淡風輕,但是我知道,栗長原說過的話,從來都算數。

  我16歲了,馬上要上高中,中考成績不錯,在雪鎮裡,也好歹算個優等生。當然這多虧了我外婆的耳提面命,畢竟,我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嘛。

  外婆依舊寫字,家裡常年有墨水的味道,我已習慣。而當年的所有古詩詞的記憶,都不是來源於課本,而是她的長卷上的漂亮的字。

  除此之外,外婆還有很多藏書,在閣樓昏暗的光線里,看起來有魔力一樣。閣樓不對外開放,但是外婆倒是給栗長原開了特例。

  栗長原變得越來越沉默,除了畫畫,他在閣樓書房常常一呆就是一個下午。

  雖然我和多寶都是耐不住寂寞的主,非要看書的話,更喜歡去鎮上的漫畫書店宅著,但只要栗長原在的時候,我一定會在家。不一定和他一起在閣樓,但總覺得,能和他在一個空間呆著,陪他一會兒也很好。

  不過,最近他很少來,常往畫室跑。

  我不得不對陸小芽心生嫉妒,於是我也常往畫室跑。

  我不能讓他們有「二人世界」!

  我總以為自己很聰明,為了讓自己去畫室顯得名正言順,我也背著水彩假裝有興趣,他們畫啥我畫啥,儘管有時候素描這件事讓人幾乎要得抑鬱症,梵谷的水彩讓我懷疑自己得了臆想症,但我還是熬了下來。

  但是,陸小芽畢竟比我多吃五六年飯,某天午後,她還是看出了我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是不是喜歡長原?」

  我手裡的畫筆歪了一下,從畫布這頭抬起頭來,瞧她。

  瞧她一頭的長髮披肩,瞧她牛仔背帶褲上一點點的水彩,瞧她溫柔的臉上的笑容,瞧一抹陽光打在她的酒窩裡。

  被發現了嗎?可能骨子裡我就是一個挺不要臉的人,即便被人捉住了把柄,我也沒有臉紅。

  不過我沒有承認,而是反問她。

  「那你喜歡不喜歡長原?」


  「噗。」她像是我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笑了出來,不過並不是那種讓人討厭的嘲笑,她收斂了笑,然後問我,「喜歡的話你會怎麼做?」

  「我……」我垂下了畫筆,雖然我原本準備擺出一副「你要是敢喜歡他我就殺了你」的氣焰,但真的面臨這個問題,才發現無可奈何。

  她見我不回答,又說:「長原那麼好,自然是女孩子都會挺喜歡的。不是嗎?」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我沒辦法阻止他的魅力輻射到任何人,我沒辦法阻止別人喜歡他。

  我覺得有些心煩意亂,拿起畫筆在畫紙上亂掃。

  這個時候,長原哥哥並不在畫室里,他和多寶一塊兒去街上買晚飯了。

  「你放心。」她的長髮掃到胸前,然後繞到我的身後,她身上有好聞的香水味,她的手掌握住我的,帶動畫筆在我的畫紙上,輕輕摩挲,「我有男朋友了。」

  被我畫歪了的蘋果,變成了一個缺口,她將它描完,粉紅色的牙印。

  我當時的心猛跳,抱歉抱歉,不是我對她有旖念,而是我在想,幸好這妖孽有男朋友了,不然就這道行,我再練個五年也賽不過啊。

  夕陽一點點地下來,她輕聲地說:「未未啊,要讓一個人喜歡你很簡單,但要讓一個被很多人喜歡的人只喜歡你,就要付出些代價了。」

  在我要問她我將會付出什麼代價的時候,門口衝進來的多寶拎著兩袋便當,嬉皮笑臉。

  「哎!晚飯來啦!」

  很多年以後,在我長大成人,終於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的很多道理時,我也終於付出了自己的代價。

  那就是付出了自己多年的深情,卻換不來那個人的任何陪伴,甚至連消息都不再有。

  他就像一滴水一樣蒸發在我的世界裡,我的世界,成了一片荒蕪的沙漠。


  這種代價,叫失去,也叫折磨。

  大概是因為陸小芽知道了我的秘密,也是,我這樣明目張胆,也算不上什麼秘密。

  從小我就和多寶爭當他的頭號粉絲,只不過,我長大了,這份崇拜和喜歡里夾雜了別的東西。

  我自己很明白。陸小芽比我更明白。

  我其實並不關心她的男朋友是誰,只要她不覬覦長原哥,她就算跟我當時最喜歡的明星在一起我都會衷心祝福她。

  她告訴我,要讓一個人喜歡你,必須弄明白,他喜歡什麼樣的人。

  栗長原從來沒有告訴我們他喜歡過哪個女生,所以我真的不知道。陸小芽想了想說,再怎樣栗長原也是個男生,應該不會眼光獨到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那就弄清楚,男生們大多數喜歡什麼樣的女生。

  這個問題就很簡單了,我畢竟是一個縱觀局勢與時俱進的好女子,而且早期季林洛同學喜歡的仙女姐姐就一直是我的噩夢。雖然我沒有暗戀過老季,但他滿口的「仙女姐姐」還是讓我心裡略微不爽了一下的。從老季的嘴裡得知,大多數男生喜歡的女生啊,第一,就是漂亮。至於第二第三,都是為了給「漂亮」這個看似膚淺的理由找個冠冕堂皇的附加。比如善良啊,溫柔啊,成績好啊,聰明啊……

  都不重要。

  漂亮?我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覺得異常心虛。

  主要是穿著打扮,跟著多寶他們混日子,我幾乎性別模糊,貪圖方便一直都把頭髮剪得齊耳,有時候女漢子的自己都要被嚇到,這個時候看到鏡子裡的自己,覺得就差長鬍子了。

  陸小芽說,第一件事,就是糾正自己的穿衣。

  我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還是很流行穿公主裙的。只是自從來了雪鎮之後,初中的時候學校勒令女生不許穿裙子,於是我再沒買過裙子。我媽倒是給我買,不過為了堅持跟她慪氣,我一次都沒穿過。

  這個時候從衣櫃裡撈出來,我發現,我根、本、穿、不、上。

  栗長原馬上就要藝考了,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話,他今年冬天就會離開雪鎮,離開我和多寶。


  外頭有多少姑娘啊,長得漂亮的肯定很多,我如果不趁他離開前變成一個大人的話,我想栗長原回來就會給我帶個小嫂嫂了。

  我決定去商場買幾件適合我這種妙齡少女穿的衣服,陸小芽好心地說,她會陪我去。

  關於錢方面的事我真的不用擔心,因為比起雪鎮的同齡人來說,我姜未,真的是個小土豪。

  貨架上有各種連衣裙,簡直看花了我的眼睛,我一件件地翻,覺得自己身體裡的女人本性被一點點地激發……

  我每件都喜歡!

  陸小芽笑著給我選了幾件,讓我去試試。

  一試裙子,我才意識到,喜歡又屁用,裙子買回去是穿的,穿在我身上,一頭碎耳短髮,配上花裙子,怎麼都覺得像男扮女裝。

  我在試衣間裡搗鼓了半天,最後選了一條花邊最少的,感覺男孩子也能駕馭的裙子扭扭捏捏地走出去,陸小芽卻一副眼前一亮的樣子:「好看啊。」

  真的嗎?就算是虛偽,我也挺開心的:「那我就買這條?」

  這個時候她的電話響起來,撇過頭去接。

  我還等著她給我敲板,她急匆匆地過來跟我說:「姜未,你先慢慢逛,我有點事得先走。」

  她的神態有點奇怪,我點了點頭,看著鏡子怎麼都覺得自己彆扭。

  我下定決心,我要留,頭,發。

  這個時候導購員忽然叫我:「小姑娘,剛才跟你一起的那位美女呢?她的錢包落了。」

  一隻大紅色皮夾,我急忙接過來,火速替自己的裙子付完款後跑出去追陸小芽。


  街上車水馬龍,喧囂至極,我叫她的名字,陸小芽腳步匆匆,卻沒有回頭,拐角進了一個小巷子,我追上去,正要開口,卻立馬噤聲將自己藏起來。

  巷子裡站著的那個高個子男生,一把將她拽進懷裡。

  這就是她說的男朋友嗎?側面看起來稜角分明,應該挺帥,但穿者打扮明顯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男生。雖然我不知道陸小芽會喜歡怎樣的人,但怎麼,也不該是這種……混混模樣的人。

  我躲在角落裡,面紅耳赤,不知是因為處於偷窺者的羞愧,還是因為那個激烈的熱吻。

  我腦子裡發著脹,直看到陸小芽忽然一把推開了那個男生。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滿面淚水,然後聽到她說:「李言,我們不要聯絡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她為什麼要分手?難道她要跟我搶栗長原?

  而比我更驚訝的當然是那個叫李言的混混,他愣了一下,一把將她壁咚在牆上。

  「又說這種話,說好了這句話不能隨便說!」

  「我這次是認真的。」

  陸小芽閃身要走,李言卻一把拽住她的包。

  我總算看清楚這個傢伙的正臉了,的確是個好看的混混,如果他把銀色的頭髮染黑的話。他的五官真立體啊,鼻子高得要命,皺起眉頭來,有點像我看過的電影裡耍狠的陳冠希。

  他一把將包從她手裡拽離,然後舌頭頂了頂自己的半邊臉頰,兇狠的樣子,讓我一時忘記了陳冠希。

  「陸小芽,你跟我說分手。昨天晚上還好好的。你什麼意思?最後一夜嗎?」

  陸小芽咬著牙說:「李言,你把包還給我。」她伸手去奪,二人撕搶起來,包包散落了一地。


  我手裡的紅色錢包,好像燙手山芋。

  我似乎不該管他們的家務事,我差點從喉嚨里發出一絲尖叫,在我正要躡手躡腳逃跑時。

  李言忽然大聲咆哮:「這是什麼!」

  陸小芽蹲下去收拾著地上的東西。李言的手裡卻舉著一隻草蜻蜓。

  我的心跳漏了半拍。

  陸小芽的聲音沒有溫度:「還給我。」

  男生逼近她的臉,明顯生了氣,陸小芽後退了一步,我聽到他氣急敗壞地喊著:「誰送你的?」

  「還給我。」她的聲音依舊是冰冷的。

  「我問你是誰!」一聲怒吼衝刺了寂靜小巷狹窄的天空,陸小芽的背頂在那冷冰冰的牆上,她似乎下定了決心,聲音有些悽厲地喊:「反正是比你好的人!分手!我要跟你分手!」

  李言一把摁住她的肩膀,將她狠狠地摁在牆上,怒吼著:「陸小芽,你要跟我分手嗎?好啊!你告訴我這個草蜻蜓是誰送你的!你說了!我殺了他!然後我們分手!」

  我這個角度看到他的眼睛發紅,陸小芽吃疼地掙扎。我忽然鼓足勇氣大喊了一聲。

  「小芽姐姐!」

  他們倆都一愣,回頭看到巷子口的我。

  我的腿沒在哆嗦吧?哎,我只能發揮我在家練習奧斯卡的演技了。

  「欸?有朋友啊?這位哥哥的頭髮好酷啊!」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跟他對視了,四肢僵硬地走了兩步,揮了揮手裡的紅色錢包。


  「小芽姐,你錢包落在店裡了。」然後我裝作一臉驚訝的表情,「欸,這不是我的草蜻蜓嗎?小芽姐,我送給你的,你可不能送給別人啊!」

  李言這個時候鬆開了她,訕訕笑著說:「是這樣啊。」他捏捏陸小芽的臉,她嫌棄地撇過頭去。

  李言蹲下身去將陸小芽散落滿地的雜物放回包里,這個時候陸小芽朝著我感激地一笑。

  我心說你別謝我,你這麼寶貝這個草蜻蜓,希望你只是欣賞他的手藝……

  包裝好了。李言站起來,將包遞給她。

  「我們好好談談吧……」

  陸小芽恨恨地拎過,再次重申了剛才的話。

  「李言,我跟你沒什麼可談的。你每次都這樣。先冷靜冷靜吧,你別來找我。」

  陸小芽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望著她的背影,半晌反應過來,我靠我杵在這幹嘛呢!

  正在我要拔腿就跑的時候,那個銀色頭髮的陳冠希叫住了我。

  「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可真是衰!硬著頭皮回頭,堆出一臉「剛才我真的什麼都沒看到」的笑容:「我叫洪凌晶。」

  「嗯?」他皺起眉頭。

  為了把這個脫口而出的謊給圓下去,我只能解釋道:「洪水的洪,冰激凌的凌,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晶!」

  「那好,凌晶,那草蜻蜓真是你編的?」他問道。


  「怎麼的。」為了讓謊言更加真實,我皺起眉頭來,「看著不像嗎?」

  「那倒也不是。」這個傢伙笑起來的時候並不凶,但我對他心有餘悸,他忽然伸出手來跟我說,「你好,我叫李言,我是你小芽姐的男朋友。你跟她關係很好嗎?」

  我沒接過他伸過來的手,用了個很糟糕的理由:「那個,我外婆說了,男女授受不親。我跟小芽姐挺好的。」

  「那她有沒有跟我說過,她為什麼……跟我……」

  「跟你提分手嗎?」我嘴一快。

  他尷尬地撓撓頭:「是啊。她最近很奇怪……是不是認識了什麼新的男生?跟你提過嗎?」

  「沒有跟我提過。」我打斷了她的話,「那個,我還有事,我能先走嗎?」

  我滿以為陸小芽那樣的姑娘的愛情,應該像她本人一樣溫柔如水,細若春雨,卻怎料如狂風暴雨一般。我不想和眼前這個人打交道,我怕他打我。

  幸好,他大方地擺擺手:「去吧。」

  他的大方讓我有些蹬鼻子上臉,我指了指頭髮:「那個,你如果是黑頭髮的話,可能會好看點。」

  我溜之大吉。

  拍著胸脯,心總算可以跳起來了。緊張死我了。

  結果我卻在巷子的另外一端,看到了明明頭也不回的走了的陸小芽。

  她在抽菸。

  我並不知道她會抽菸,此刻她看起來哀傷極了,剛才和李言算不上廝打的一番折騰,她頭髮凌亂地披在肩上,看起來有些狼狽,但還是很美。


  她看到我了,牽動嘴角勉強笑了一下,摁滅了菸頭。

  「未未,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面前的貨架上擺著各種飲料和食物,再往前走,是生活用品區,再往前,會有一些醫療用具。

  我並沒有找到那些藥丸,只得折返回來,硬著頭皮開口。

  黃老闆並不在,他的老婆坐在門口收銀台處,懶洋洋的眯著眼,在我支支吾吾說出要買什麼的時候,她從鼻腔里發出一聲不屑的鼻音,從抽屜里拿出一盒藥丸。上面粉紅色地寫著一行陌生的字。

  「我不要這個牌子的。我要……」我壓低聲音。

  「沒有那個牌子。不都一樣嗎?」她大著嗓門,將那三個字說得很響,引得路人回頭,嚇得我立馬抓過藥丸,甩下錢就跑。

  陸小芽在附近的小飯館裡等著我,她看起來有些憔悴,抬頭看到我時,感激地笑了一下。

  我偷偷摸摸地將東西從桌板底下塞到她手裡,然後出了一口氣說:「我自己去買的。沒買到你要的牌子。不過老闆說這個也一樣。」

  「誒?你去買的?」她瞪大眼睛,「你是女孩子……買這個……」

  「但是我找人去買的話,會多個人知道這件事。」我為自己的縝密心思點讚。

  陸小芽是個好姑娘,她不敢自己去買小藥丸,因為她爸可是鎮上的紅人,萬一人家認識她呢?所以想讓我找男生幫忙,當然,不能是栗長原。我本來想到多寶了,但難保他不會跟栗長原說姜未托他買小藥丸這件事。他對我總是有著各種「關心」,總覺得我是個笨女人。所以,我就自己勇敢了一會兒。我壓根沒想過,這件事會給自己帶來多少麻煩。這些,都是後話了。

  在我這個年紀,「性」是個敏感詞,但不代表我不懂。只是我從陸小芽的臉上看不出快樂,她憂心忡忡地剝開那藥盒,然後一點點地撕碎,丟進了垃圾桶里,面色蒼白地吞下它們,臉上的神色終於松垮下來,像安了心。

  我聽說這種小藥丸很傷身體,尤其是這種不知名的牌子,會造成各種後果。但無論如何,也總好過不吃以後遭受更大的風險。

  眼前的陸小芽,是個女人,美麗地盛開,身上帶著我沒有的氣息。


  我又羨慕,又恐懼那種本質的蛻變。

  我問她說:「你愛他嗎?」

  她愣了一下,表情凝滯,聲音卻溫柔。

  「愛。」

  可是……可是那個人不是什麼好人,他對她一點都不溫柔,還會對她動手啊。

  她看出了我的猜疑:「姜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也很好,就像你的長原哥哥一樣。」

  「別拿長原哥跟他比。」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比較。

  陸小芽苦笑著說:「誰能保證人不變呢?你就能保證栗長原永遠都這麼溫和?哪怕世界對他再不公平,哪怕外界再多誘惑,哪怕最殘酷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他都不會變嗎?」

  「他不會。」我斬釘截鐵。

  我知道人都有兩面性,就像栗長原也是,他也有讓我害怕的一面,但我知道那只是他用來保護自己的盔甲。我信他的本質,永遠不會變。別說什麼殘酷的事,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還不夠殘酷嗎?已經經歷了那麼多,栗長原,不可能變壞。因為他徹頭徹尾,就是個好人。

  「你不是要分手嗎?他會動手,雖然算不上打人,但他真的很暴躁。他不值得你愛。」我說。

  她微微笑著,像是吞下了所有要說的話,意味深長地,悲憫地看著我,慢騰騰開口說。

  「我是想要分手。我是覺得累。但我沒辦法不愛他。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是什麼你知道嗎?就是那個人,不斷地讓你失望,傷害你,你卻仍舊願意捧著一顆心去愛他,任憑他踐踏。沒辦法,這就是愛啊。」

  這就是愛。

  我在電視劇里看到過很多同樣的字眼,但沒有一次,像陸小芽說的這樣重,又這樣悲傷。


  我心裡又悲又喜,喜的是她愛著那個壞人啊,她不會跟我搶長原哥。

  悲的卻又是,我真的有些心疼她。愛是那麼由不得自己的一件事嗎?明明知道對方不好,卻還是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又能死心嗎?

  「草蜻蜓……」我想起來什麼,「那你為什麼很在意那個草蜻蜓?」

  她笑了一下:「這就是我的秘密了。」她晃了晃手裡的藥丸,「還有這個,你會替我保密嗎?」

  我歪著腦袋裝傻:「這什麼呀?欸?」然後沖她一笑,「放心吧。」

  「小芽姐,李言呢?你以後會不會再也見不到他了?

  「以前我說過無數次分手,到現在真的要分手了,反而覺得那樣捨不得。姜未啊,如果你愛一個人,千萬不要傷害他。千萬。」

  可明明是李言在傷害她啊。

  我問她,那如果是他傷害你呢?

  「那麼,請你,一定要原諒他。愛你的人如果傷害你,一定是有苦衷的。」

  我思考著陸小芽的話,往家的方向走,甚至都沒注意到栗長原騎著自行車跟在我身後。

  「嘿,想什麼呢,這麼入神?」他拍拍我的腦袋。

  「沒,沒想什麼,我在想世界上是不是有鬼呢。」我嚇了一跳。

  「哈哈,我還以為我們姜未遇到什麼了不得的煩心事兒呢,眉頭緊蹙的。」栗長原哈哈大笑,「不過,有時候,人比鬼可怕。」

  他拍了拍自行車的后座:「上來吧。我帶你回聖山看看。」


  「老姚叔,您怎麼在這呢?」

  此刻已是飯點,老姚叔是聖山的廚子,按平時,他在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在廚房做飯了。可今天,他坐在小橋邊的石頭上,氣鼓鼓的。

  「這是怎麼了?」栗長原詫異地問他。

  老姚是聖山的老人了,在聖山呆了多年,平日裡跟長原親厚,也跟老院長有交情。他皺著眉頭支支吾吾。

  「長原啊。叔這也是沒辦法。我可能以後不在這做了。」

  「誒?」長原愣了一下,「老姚叔要是走了,我們該怎麼辦啊。」

  他面有難色:「長原啊,你不是不知道,這工資本就不高,結果梁院長就連這麼點工資都拖了三個月了。這幾個月,米錢、菜錢都是我自己墊的,問他要了好幾天了。他也沒個准信。你們幾個孩子是可憐,我跟你們也有感情,但畢竟……我也有孩子得養啊。實在這樣下去,我就……」

  我知道,在聖山當職並不是一個肥差,本就是福利性的機構,補貼也甚微,唯有一塊聖山島的地皮值錢。當年程院長家大業大,有在國外的孩子幫持著還好說,如今卻是一日日地敗落,多年薪水不漲,員工跑了大半。要是姚叔也走了,聖山十幾張嘴,吃什麼啊。而且老姚一來心疼孤兒們,二來也是看在和程院長多年的份上才捧著稀薄的薪水待下來的。眼下,他似乎也撐不住了。

  栗長原似乎也吃了一驚,轉而向老廚子保證,他會去催梁院長把工資繳清,懇請他再待幾日。

  「可我也手頭緊啊。鍋里已經沒有米了。」

  栗長原露出難色,他雖兼職,但最近為了給孩子們實現心愿買東西,已是囊中羞澀了。我立馬掏口袋,將身上所有的現金拿出來,讓老姚先去買食材,先渡過難關再說。

  「未未,謝謝你。這錢我會儘快還上。」栗長原嘆了口氣。

  我咧嘴一笑:「嘿嘿,來日方長啊。不過,你們院長也太不像話了吧。我看他……會不會把聖山的錢,挪用了?」

  雪鎮有個民間賭坊,向來目無法紀,一群人打游擊般地躲著賭,看似是小賭怡情,我倒是聽我初中同桌女生說,賭挺大的。她隔壁鄰居一晚上就欠了好幾萬的高利貸。開小雜貨鋪的黃老闆就經常混在裡面,我念初中時,好幾次放學回家,還看到了梁院長。

  栗長原聽我的話,微微一怔,卻還是替梁院長說好話:「不至於的。當年他來頂這差使,也是吃力不討好,想來,可能中間有什麼誤會。」


  「未未,今天也晚了,要不下次再帶你回聖山吧。你先回家,我就不送你了。」栗長原往日都會將我送到家,紳士風度極其,今天看起來憂心忡忡,我點點頭。

  怎料我才過了橋,就看到黃老闆氣勢洶洶地趕過來,懷裡還抱著一盆殘敗的一品紅。

  我們倆打了個照面,我不得不打個招呼。

  「黃老闆好。」

  「誒喲!」他一見我,面色和緩下來,但臉上的笑容讓我覺得如此彆扭,「我說未未你又去那個孤兒院了?你啊,別跟那種小野種小賊胚子混一塊兒了!」

  我一聽他這麼說他們,心裡來氣,頂了一句:「您怎麼說話的呢。」

  「嘿,你這丫頭,你看吧,那群賊胚子來我家偷東西,把我寶貝都給偷走了!還不都是那林多寶起的頭,我正找他們算帳去呢!不跟你說了,叔可是勸過你的啊,近墨者黑!沒爹媽要的傢伙,沒一個好東西!」

  我恨恨地看著他朝聖山而去的背影。心想這個傢伙可真是討厭極了。因為附近只有他這麼一家雜貨鋪,四里鄰舍都得去他那買東西。這個傢伙精明,對富人家是一口一個親熱,對窮人家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還哄抬價格,一副愛買不買的仗勢。並且還有一點,大家都喊他老色鬼,但凡是女學生去買東西,他總是擺出一副親熱的樣子,害得好幾個同學都要繞道去老遠的別的街區買東西。

  我看他氣勢洶洶,總覺得多寶凶多吉少。走出幾步,立馬掉頭跟上去。

  聖山已經吵開了,我爬上階梯,聽到裡頭的對罵聲。

  「你賣過期牛奶給我們喝?我摘你幾朵花,怎麼了?何況你放在路邊,誰知道是你家的啊。」是多寶的聲音。

  「嘿,你還有理了!小兔崽子,你看我怎麼收拾你!」

  梁院長厲聲喝道:「林多寶,你給我跪下!給人家磕頭認錯!」

  多寶自然不會跪,他挺直腰杆:「我沒偷沒搶,幹嘛跪!」

  站在一旁的栗長原,面色蒼白,走到黃老闆面前:「黃叔,我給他給您賠個不是,改天我去花鳥市場,再給您端一盆回來。」


  「嘿!偷完東西,再賠上一盆,這牢就不用坐了?我今天就把話撂這了,林多寶給我磕個頭,這事兒也就算了,否則,哼,警察局見!這沒爹沒媽教出來的東西,真是沒出息。」

  多寶被人刺痛了軟肋,終於按捺不住,沖向黃老闆:「你有本事再說一遍!」

  黃老闆嚇得後退三步,要不是長原攔住,多寶非得把他摁在地上不可。

  黃老闆瞪著眼,跳著腳,指著他對梁院長下通牒:「老梁你看看你們聖山的小野種!這事兒!你得給我個說法!否則你就給我還錢吧!」

  錢?

  長原和多寶都怔住了,梁院長卻不知何時拿出一支舊皮帶,朝著多寶的背猛抽了一下。多寶猝不及防,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給我跪下磕頭!」

  栗長原跌在地上,面色冷冷地請求道:「院長你別打了!」

  「怎麼了?子不教,父之過!你們在聖山,就是我梁洪山的子,我打你們,是應該!」

  多寶本就是個硬氣少年,哪裡肯認錯,被打得趴下了,仍咬著牙。

  「叫你給我丟人現眼!我就抽到你服氣!沒爹沒媽的小野種!」

  多寶本就穿得單薄,舊皮帶,發出打在皮肉上的聲音,我的心緊緊一揪。

  「栗長原,你還想不想繼續呆在這了?你最好往邊上站!」梁院長狠狠地罵道。

  栗長原拉著我,退到了一邊去。

  每一下,都揪心。而我卻聽到栗長原緊咬著牙關顫抖的聲音。


  他在忍,忍得好辛苦,卻還是忍住了。他緊緊地攥住我的手,跟我說。

  「姜未,背過眼睛去。別看。」

  一場風波總算過去,那黃老闆得意地搖著尾巴離開。

  而我膽戰心驚地看著栗長原給多寶上藥。

  他瞪我一眼:「你背過去!不許偷看!色鬼!」

  我氣得沒話說,算了,不跟傷殘人士計較。

  「剛好,你倒是及時弄回來了藥。一品紅本來就是可以做藥用的,治活血化瘀,最好了。」栗長原望著他的背,聲音微微顫抖。

  「長原哥,對不起。」多寶弱弱地說了一句。

  「是我對不起你。」他沉沉地道。

  「你為什麼怕他?」栗長原出來以後,我追著他問,心裡頭氣不過,那梁院長哪裡像是孤兒院院長的形象,簡直是個惡棍!

  「未未,他不是我們的爸爸,他有的是機會收拾我們,如果我替多寶出頭了。那我們會面臨更大的麻煩。聖山雖然是福利機構,但畢竟掌權的人是他。」他盡力說得清淡,我卻聽到他緊咬著牙關,心裡頭,怎麼會沒有恨意。

  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當時他去護著被打的多寶,結果,兩人被關緊閉,足足兩天沒給飯吃。甚至揚言要他們滾出聖山。忍耐,是他們青春的必修課。多寶忍不了,他就必須加倍地忍。忍一時,是為了避免更大的風波起。

  「聖山不能沒有管事的人,如果梁院長走了,來了一個更壞的人,那該怎麼辦?他人其實還不錯,這些年也沒剋扣過我們的補貼,該上學的也都上學了,但最近……」

  「你走之後我就去找梁院長了,勸他把工資發上。結果他跟我說廚子走了不關他的事兒,他現在手頭上也沒有錢。叫我自己想辦法。」

  「聖山是私人辦的,所以,所有的東西都經過法定之後所有權會在歷任的院長手裡。我現在擔心,如果他真的把錢給虧空了,又欠了那麼一大筆錢,會把聖山的地,抵押出去。」


  「我們就是這樣生活下來的。沒有人會關心我們的死活。甚至有時候,會迫於一些原因,連保護自己在意的人,都做不到。明明有能力的……」他的表情里有隱忍的痛苦。

  「你明明已經很努力了。」我安慰他說。

  「未未,讓你見笑了。」他苦笑著說,「跟你說了那麼多不相干的事。」

  我抿唇,認真地說:「不,怎麼會不相干。」

  別人的事是關我屁事,但栗長原的事就是天大的事。

  他望向遠方,自言自語說:「爺爺要是在,就好了。」然後他回頭沖我說,「不過爺爺在天之靈,看到聖山還在,一定會很欣慰的。我一定會,好好守護著這裡。這是我對爺爺的承諾。就像你說的,一切都會好的,對不對?」

  我聽得心裡又難過又震撼,朝他堅定地點點頭。

  「你幹嘛哭?」

  我匆忙扭過頭抹掉眼淚,然後沖他笑著說:「配合你啊!說這麼多勵志的話!我不是,愛演戲嗎?」

  「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他看著遠處,「走一步看一步吧,先解決掉吃飯的事再說。希望他能把坑填上。不然……」

  「不然怎麼?」

  「我只能去舉報他了。」

  廚師走了,聖山的日子還得照過,多寶居然站出來勇敢地接受了這個挑戰。

  第二天,我和栗長原從菜場拎了一堆菜回來,多寶已經在橋頭等我們了。


  他很振奮地分配了菜餚:「肉就跟山藥一起做咯?我剛在書上翻到有個叫山藥紅燒肉的,好像挺好吃的。」

  栗長原皺眉頭:「你保證你做得可以吃?」

  「多簡單啊!依葫蘆畫瓢!喂,姜未你快點幫忙啊,把肉洗了!」

  林多寶站在廚房裡叉著腰的樣子還真有主廚風範,那條圍裙也挺適合他,我聽令只能拎著那坨肉忍著噁心去水池旁邊弄乾淨。誰讓我是來蹭飯的呢?

  然而這時候,廚房裡一陣油星爆響,我和栗長原立馬衝進去,看到多寶一臉黑線地舉著一碗水在往他姍姍來遲的紅燒肉上潑。一陣焦香,劇烈地撲鼻而來。他癟癟嘴:「失敗了……」

  說句實話,燒焦了的紅燒肉還蠻好吃的。

  如果不是栗長原一句「吃了會得癌症」,我可能會把它們全部消滅掉。

  飯罷,我揉著肚子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栗長原穿上衣服,對著我說:「未未,你把碗洗了,我得去畫室了。」

  梁院長雖然象徵性地給了栗長原一筆「伙食費」,但事實上,這麼大一個聖山孤兒院,那麼多張嘴,哪裡夠吃幾次。栗長原輾轉打聽到了一份工作,替人畫畫什麼家具,偶爾給一些附庸風雅的富商畫一些「雅俗共賞」的畫,相當於人工的批量生產,畫者報酬也不高,自然也不會得到太多的尊重。我一想到他要被人使喚就覺得心裡怪怪的,他那樣有才華,卻不得不為五斗米而折腰。

  我跑到門外,不知為什麼,許是因為那日夕陽如血,我總覺得,這平靜的生活,馬上就要被打破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直到那個漸漸走遠的人,忽然轉過頭來,朝我揮了揮手。遠遠地對我說:

  「未未,晚上,我帶你去個地方。」

  晚上我才知道,有人砸了畫室。

  我趕到衛生所的時候,看到陸小芽站在旁邊啜泣,我走到她面前,大聲地問:「栗長原呢?」

  她一邊哭一邊抬起頭說:「姜未……他和李言在裡面包扎傷口。」

  我一下子推開了門診的門,正氣急敗壞地要跟李言拼命。我雖然怕他,但我不怕死。結果一進門我就傻了眼了。栗長原掛了彩,他的手臂已經包紮好了,臉上有一大塊淤青,居然還衝著我笑,舉起胳膊說,未未,我沒事呢!你看你看!


  而李言更慘,他兩隻手臂都包著繃帶,腦袋上還有一條,那條繃帶扎得不好,露出他一隻眼睛,看到我的時候有些莫名其妙:「誒,小洪妹妹你怎麼來了?誒,你別咬我!疼疼疼!」

  是陸小芽和栗長原一起把我從他的胳膊上扯下來的,李言一臉齜牙咧嘴:「哎,你這孩子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呢……這……」

  他也愣了,因為下一秒就看到我盯著栗長原嚎啕大哭。

  「怎麼回事啊,怎麼打臉啊!怎麼能打臉啊!」

  栗長原露出一個無言以對的笑容,伸手摸摸我的腦袋。李言在後面跳腳:「喂!你看看我啊!我他媽都被砸成傷殘了!你看看我啊!」

  「喂,你腦袋上明明是自己滑倒撞的好嗎?」栗長原白了他一眼。

  而一旁原本哭哭啼啼的陸小芽,忍不住噗嗤一笑,罵道:「李言,你真是夠了!」

  「媳婦兒?能不分手嗎?要不你等我好了再跟我分手?喂,小子你別笑,今天是你先動的手好嗎?」

  栗長原踹了一腳旁邊的板凳:「你要是不塗我畫,我能跟你動手?」

  我這才知道,當時栗長原正在畫一幅畫,是我一直念叨著的,在比賽之中被收進學校圖書館的那幅《沙漠行走》。而李言,在氣呼呼地挑釁他無果之後,問他這幅畫是畫給誰的,他說,給我很重要的人,你丫管得著嗎?

  李言以為這個人是陸小芽,當即這個幼稚鬼就上前,三下五除二操起旁邊的畫筆,在那畫上刷刷來了兩筆。

  後果可想而知。

  兩個人都掛了彩,竟是因為一個誤會。在小芽姐的反覆勸說下,倆人勉強握手言和。李言還不忘記過嘴癮,說他的拳法其實很厲害的,要不是栗長原那小子偷襲,要不是他看這小子瘦瘦弱弱而輕敵,他根本不會掛彩,而是踩著栗長原的腦袋當球踢。

  從衛生所出來,栗長原稍稍走在前面,我看著他的背影出神。

  「不用畫那幅畫給我了。」我走過去,跟他並排。

  「不喜歡嗎。」

  「不是。我只是覺得,有一幅,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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