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時的月亮

2024-09-13 18:31:00 作者: 王巧琳
  暑期快結束的時候,陸小芽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她回了學校。我沒有問那顆小藥丸是否起了作用,也沒有問她和李言到底怎麼樣了。陸小芽在我眼裡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人,她冷靜又理智,但我還是有些擔心她。

  我在之後的很久一段時間裡都沒再見到李言,我也並未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即將升入高中,我和栗長原終於能在同一個校區學習,雖然高一的教學樓和高三的教學樓有些距離,但好歹還是近了不少。

  升了高中之後,有很多雪鎮下轄初中的畢業生,都匯集到了雪中高中部,開學以後有許多新面孔。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抹興奮的潮紅,畢竟「高中生」這個身份,聽起來可就像大人了。

  我跟多寶分在同一個樓層離,但還是沒分到一個班,真是可惜。雖然心裡是這麼想,但是我表面上還是不顯山露水,裝出一副「真是慶幸」的表情,多寶倒是經常跟我大放厥詞,說什麼既然大家都是兄弟,就算不同班,也一定會罩著我之類的話。

  切,以為自己是陳浩南啊。

  班主任是個中年男人,教數學,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說大家都已不是小孩,愛跟誰同桌跟誰同桌,他絕不干涉。其他同學都興奮得不行,我就慘了。我在雪鎮除了長原哥和多寶他們,幾乎沒有再交什麼新朋友。原來初中同一個班的同學早已結伴,約定好坐同桌。我孤零零一人,坐在牆角靠窗的位置,假裝很酷地看他們調整座位,彼此相互寒暄。

  哼,一個人坐才好呢,我看我的《海賊王》,一點兒都不用擔心被同桌舉報。

  一個怯生生女孩兒走到我身邊,衝著我欲言又止,我這才意識到大家都已分配好位置,只有我的同桌位置是空的。

  她是一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子,兩條大麻花辮子,讓我羨慕得要死,衣服雖然不是新的,但是乾淨整潔。不過她膽子可真是小。我跟她伸手說,你好,我叫姜未,很高興認識你,以後我們就是同桌了。她瞪著眼愣了好一會兒,才慌忙伸出手來回應我。

  我覺得可能是我嚇到她了,只能吐吐舌頭繼續看自己手中的漫畫書。大概過了十幾分鐘,她忽然遞過來一張紙條。

  上面的字跡和她的長相一樣娟秀。

  「你好,我叫周詩餘,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我笑了。

  也許人的長大都是由告別過去,認識新朋友開始吧。我,姜未,也交到一個新朋友了。

  以前因為總往栗長原的定位地點跑,倒沒覺得雪中高中部有這麼大,眼下自己才意識到,還真不小。

  做早操得爬坡。每天打鈴之後,我們化身一群翻山越嶺的小山民,所有人都急匆匆地往建在半山腰上的體育場跑,氣喘吁吁地做操,對著五星紅旗行注目禮,聽政教處主任翻來覆去強調幾大注意事項。

  不過我還是很享受這種感覺的,因為每天早操的時候,都能看到栗長原。

  周一的時候他偶爾會輪到上台做國旗手,旁邊的女生會開始花痴。

  「你看你看,高三的栗長原欸。」

  我的情緒很複雜,一方面臉上顯露出自己被誇的自豪感,另一方面心裡又在敲打著小鼓,不時發出「那是我的人,誰都別想跟我搶」的信號。側頭看到,隔壁幾排的多寶,腰杆也挺得更直了一些。

  我們都在一點點長大,而一直比我們領先的栗長原,就像是一面旗幟。我們因為他而感到驕傲,也因為他想讓自己也變得更好,希望有一天他也會為我們而感到欣慰。

  有天早操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高挑而纖瘦的女生昂著下巴從前排經過,像是驕傲的天鵝,千篇一律的校服穿在她身上也是獨樹一幟的好看,我忍不住問了身邊一個人,誰啊?

  「噓,高三部的肖肖啊……聽說當了兩年校花了……」回答我的女生不屑地撇撇嘴,「我沒覺得有多好看。」

  同性相斥,女人之間相互看不上眼,相互傾軋再正常不過。

  可是我公正地認為肖肖好看。怎麼會不好看呢?就憑她那白皙的皮膚,在陽光底下跟會發光一樣。儘管只是遠遠的看著,我依舊能看清楚那張天生的巴掌小臉上的五官,是上帝偏心的產物,一雙細長眼睛掃了我們一眼,像仙女俯瞰眾生。

  何止好看,簡直是妖。

  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這個女的千萬不要認識長原哥啊!我不想在好不容易搞定陸小芽這樣的御姐對手以後,又迎來一個更強大的情敵!

  這個時候,排在我前頭的周詩餘,忽然回過頭來,用只有我可以聽到的嗓音說:

  「她是我隔壁鄰居。」

  而我,沒心沒肺如我,在進了學校一個星期後,忽然成為了大家指指點點的人。

  連多寶也神色怪異地跑來叮囑我。


  「你以後不要單獨去黃老闆那買東西。」

  「可是,另外一家雜貨鋪很遠誒。」

  「那就多走兩步,身體健康,萬事如意。」多寶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我,「你不怕嗎?」

  「怕什麼?」

  「黃老闆。」

  「他又不是鬼,我怕他幹嘛?」

  「你……反正你聽我的,別去。」

  我卻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大家忽然怪怪的,之前還對我和顏悅色的,忽然之間變得有些疏離。

  不過我並不太在乎這些。我的頭髮長得很快,暑假的小半截時間加上開學,竟然快碰到肩了。我特意搞了個邊卡將劉海撥起來,粉紅色太娘炮了,我選了藏藍色,多有品位。只可惜,我在家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將校服收緊再收緊,也沒有辦法像肖肖那樣好看。真是令人垂頭喪氣。

  就是那天,語文課上,快到退休年紀的語文老師,因為不會使用PPT,正認認真真地在黑板上寫著板書。春困秋乏,外面的天氣大好,教室里氣溫適宜,莊子的《逍遙遊》聽得我實在是犯困。我奮力睜大眼睛,力不從心地試圖看清楚黑板上越來越模糊的字,最終無奈聽從了周公的召喚,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小同桌蹭蹭我的胳膊,嚇得我從夢中驚醒過來,還以為自己舉著書,遮著臉的偽裝被識破了。我發出的聲音有點兒大,老太太轉過頭往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眉頭緊鎖,又扭頭回去繼續寫板書。

  眼見警報解除,周詩餘遞過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姜未,你不知道他們在說你嗎?」

  我沒寫字,壓低聲音:「啥?」

  她繼續唰唰寫道:「你不知道嗎?」

  天哪,我實在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皺眉:「你到底在說啥啊?」


  她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繼續寫:「我說了你別不高興……我是擔心你……」

  我敲敲桌子,有了無限好奇:「說。」

  她的筆剛碰到紙面,一顆粉筆砸中了我的額頭。

  「姜未你幹嘛呢!」語文老師叉著腰,兇巴巴地朝我喊道。

  我騰地站起來:「老師,我沒幹嘛啊!」

  「知不知道上課要好好聽講!」她扶了扶眼鏡。

  「知道。」我老實地頂嘴。

  「恬不知恥!」她氣急敗壞地用教鞭敲桌子,我意外地聽到,身後傳來了並不善意的嘲笑聲,而我身邊的周詩餘,將那張紙,揉在了手心,臉紅通通的。

  我感到莫名其妙,上課沒有認真聽講是我不對,但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恬不知恥了。

  那天是周五,我被語文老師拎到辦公室去了,她一直跟我重複女生要自愛,不要招蜂引蝶,到時候闖出大禍就完蛋了!我一直以為她說我不該頂嘴這件事,有這麼嚴重嗎?或許……我忽然想起自己的發卡,邊聽訓邊把它摘了下來,放在手心。

  雪中要不要這麼嚴厲啊!戴個發卡就招蜂引蝶闖出大禍了?一個發卡還能引發血案不成?

  還有,周詩餘要跟我說什麼?

  我當然不知道周詩餘要告訴我的事。我被罰抄寫課文20遍,天黑了才回到教室。教室里早已人去樓空,只剩幾個值日生在打掃,他們見我來了,也沒搭理我。

  而粗心大意的我,只想著快點回家。並沒有留意到她給我桌上留的字條。

  上面寫著一行字。


  「他們說,你去買XX藥。你要不要跟大家解釋一下?」

  與此同時,我並不知道這張字條最後卻將「姜未不檢點」這件事,徹底落實。

  而什麼都還不知道的我,蹦蹦跳跳地回家,一點都沒有受到老師「莫須有」指證的影響,沒心沒肺地進了自己房間,翻出了之前陸小芽陪我買的裙子。

  天氣終於轉涼,明天就是中秋,我和多寶還有長原哥哥約好一起去電玩城夾娃娃,給聖山的孩子準備中秋禮物。

  小仙走後,栗長原撿了個廢棄郵筒,就插在聖山的路口。他稱它為許願郵箱,告訴聖山里剩下的孩子們,這是聖誕老人的郵箱,不過這個聖誕老人特別客氣,不僅僅是聖誕節的時候會送禮物,中秋節啊,兒童節啊,新年都會有禮物,只要把自己的願望寫在紙上,署上自己的名字,聖誕老人要是能辦到就都會給實現。

  我知道,在聖山越來越蕭條,那股子雖然已經被掩埋的血腥氣還在困擾那些曾目睹過的孩子的時候,栗長原想要做一些溫馨的事。

  不僅僅為了聖山,也為了自己。今年中秋,他想給聖山的幾個孩子,弄幾個娃娃。我們買不起商場昂貴的娃娃,劍走偏鋒決定玩娃娃機碰碰運氣。

  他一直是娃娃機高手。之前有一次我們被老闆趕走了,他破口大罵說我們直接把機器抬走算了!這簡直是明搶!我們仨在商場門口拿著好幾個娃娃,笑得喘不上氣。

  次日下午,我望著鏡子裡那個頭髮微微長了起來的少女,算不上楚楚動人,好歹也算清秀有加吧。我對著鏡子,用手指甲使勁兒劃出雙眼皮,人活著,有雙眼皮會開心一點啊。

  以前我跟外婆出去,就有人誇我好看呢。

  雖然原話是:「這您外孫吧?挺清秀啊……」

  想到這裡,我不服氣地學著瑪麗蓮夢露拋了個飛吻,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爆笑。

  林多寶就站在我身後,笑得前俯後仰。這小子,越來越神出鬼沒了。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美啊?哈哈哈哈,你玩cosplay呢!」

  我一個健步走到他面前,扯住他的耳朵:「林多寶,你再說一遍?」


  他疼得齜牙咧嘴:「鬆手鬆手……誒誒誒……沒有哪個美女會這麼動手動腳的啊。溫柔點!」

  「魔鏡魔鏡,這個世上誰最美?」我鬆開手,歪著腦袋問他。

  「白雪公主。」他板著臉接道。

  我踹了他一腳:「亂講!明明是栗長原!誒,長原哥呢?不是說好一起去電玩城的嗎?」

  不然,我也不會這麼費心打扮自己了,女為悅己者容,我才不會為多寶這種傢伙換裙子呢。

  「長原哥被急召回去補文化課了。下周,不是就要考試了嗎?他讓我百忙之中抽出空閒來陪你買月餅。」他不滿地撇撇嘴。

  「哦。」我有些失望,失望到懶得去找「百忙之中」這個詞和多寶之間的碴兒了。

  今天是雪鎮一個大型電玩城開業的日子,聽說試營業第一天每人送一百個銅板,辦卡還有打折,對於娛樂業不怎麼發達的雪鎮來說,這真是一個大事件。但是栗長原很快就要藝考了,我不該怪他不信守承諾,但心裡還是覺得有點難過。

  我的新裙子,我的新髮型,他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看到了,這些,卻全是我為他做的改變。

  「我們走吧。」

  多寶忽然拉了我一下,欲言又止地說:「那個,我在外頭聽說……」

  「聽說什麼?」

  「你把裙子給換了吧?」

  「幹嘛?」

  「太短。」他皺著眉頭說,「秋天到了,你穿這麼少,容易受涼。」


  「滾吧你。」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少廢話,見不得我好麼你這不是!我難得美一次,別攔著我。」

  多寶似乎還有話說,面色有些為難,我卻執意不肯換裙子,他也只好作罷。

  電玩城人山人海,然而我卻沒有心思去娛樂。我在商場門口聽工作人員說,今天有抽獎活動,凡進店者不管有沒有消費都可以獲得抽獎機會。大獎是一組海賊王的手辦。栗長原和我都很喜歡這部動漫,我想碰碰運氣能不能贏一套來,送給栗長原做之後的畢業禮物。

  我和多寶分到許多銅板,我甚至還跑到工作人員那裡賣萌,多要了一些。這些足夠讓我和多寶有個愉快的下午,可是多寶看起來卻沒有很高興,直到我意識到有人對我指指點點。

  是因為我的新裙子嗎?但傻瓜都能感受到那些指點的不懷好意,帶著輕蔑,不屑,鄙夷甚至嫌惡。

  我不知道,我穿條裙子有這麼大的威懾力。

  「他們在議論我。」極品飛車前,我對多寶說。

  「你想多了。」

  我聽出了多寶的敷衍,以前孟長城他們攛掇人在背後說我壞話的時候,他明明蹦得比我還高,氣勢洶洶地替我出頭,可這次,他明明是聽見了的。

  他們說得很響,那些聲音穿透嘈雜喧鬧清楚地來到我的耳邊。

  「對啊,你看她,平時還裝清高。大城市來的人都這麼開放哦?」

  「不知道是跟誰呢。是林多寶不?平時還勾肩搭背的,真是夠了。」尾音是一股子作嘔的聲音,我整個人的脊背像是猛地被一刺。

  他們在說什麼?

  「真下賤,這麼招搖。還出來噁心人呢!離她遠點,誰知道會不會有什麼病呢,我媽說了,那種事很骯髒的。」

  我呆住,手裡的方向盤一擰,車子疾馳出去,撞在了欄杆上,車毀人亡。而身旁的多寶終於耐不住了,騰地站起來,猛地轉身,朝著那些聲音的始源大吼了一聲。


  「誰再敢說她一句?」

  他還是沒忍住。其實他早就聽說了,黃老闆的妻子將這件事嗤之以鼻地說給了自己的女兒,說你們學校的女孩兒怎麼能這麼不自重呢,你看那個姜未……

  這種事兒多重磅,立馬,就一傳十十傳百,瘟疫一般地告訴所有人,姜未非常下作。

  她年紀輕輕,已經開始吃小藥丸了,並且不知廉恥地,公開來買。

  我愣在那裡,總算想起了這些流言起於何處,面色尷尬地站起來,卻百口莫辯。我不可能說得清楚,因為我不可能把陸小芽的名字說出來,而且就算說出來了,又有誰會替我抹去這些冤屈呢?

  大伙兒都已經不再是初中生了,多寶並沒有那麼大的威懾力,有人在人群里喊了一聲。

  「喲,西門慶發飆了。」

  我都不知道這件事跟西門慶有什麼關係,但是潘金蓮的名頭卻硬生生地強加在我的身上。

  「哈哈,也許是武大郎?」另一個女生說。人群爆發出一陣陣愉快的歡笑。

  她們身後有幾個油頭粉面的高年級的男生,看我的眼神,讓我覺得非常不舒服。

  多寶卻徑直拿了旁邊打地鼠機上的小木棍,朝著他們沖了過去。場面一度混亂,我的腦子裡嗡嗡一片,下意識地將裙子往下扯。

  今天的天氣,穿這種長度的裙子,實在是太短了,短到不怎麼方便撒腿去幫多寶,只能眼看著他跟幾個高個子男生擰打在一塊。多寶的腦袋上挨了重重的一下,其中一個打人的男生得意而囂張地把他摁在身下。

  我忍耐不住,不顧一切地衝上去,給了他一巴掌。

  那傢伙放開多寶,一把將我的胳膊給拽住,他怒極地揪住我的頭髮,一隻手伸向我的裙擺,朝著所有圍觀的人齜牙道:「來,我們今天就來上上生理課,看看吃那種小藥丸的妞兒到底……」

  我的頭髮被拉扯得一陣劇痛,腦子裡一片空白,電光石火間,我仿佛跌進了一個人的懷抱,電玩城裡響亮地播起了《機器貓》的主題曲。


  實在是詼諧得讓人想要落淚。

  救下我的人,是李言。

  我沒想到我居然被一個我之前懼怕的「小混混」搭救了,並且他居然真的把頭髮染成了黑色。

  他把我推到多寶旁邊,然後衝上去就將那個男生暴打了一頓。他掐著他的脖子,以殺雞儆猴的姿態宣布道:「小洪是我妹妹,你們誰要是欺負她,就嘗嘗這種滋味。」

  猛地一拳,砸在那男生的眼圈上,他哭爹喊娘地說,李哥我錯了……可是小洪是誰啊?

  哦,我好像有個名字叫洪凌晶。

  李言其實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他見過我,加上他正滿身的氣,沒處撒。

  那場小意外讓電玩城警報響起,遠處有保安拿著警棍趕來,李言拖著我就往外跑。多寶爬起來喊我的名字,但很快就聽不到了。

  我們跑到商場外面,一直到附近的一條小巷裡,在我的強烈掙脫下,李言才放開了我。

  「晶晶。」李言大喘氣,回頭看著我,非常非常認真地說:「你穿這個裙子挺好看的。別在乎那些人的看法。那些人都腦子有問題。」

  「其實沒事的,就算他們掀了我的裙子,也沒有關係。」我也跑得氣喘吁吁地說。

  「你……這麼大方?」他用一種充滿玩味的表情注視著我。

  「不是……是因為我裡面還穿了一條牛仔短褲……」我聳聳肩,「呵呵,我留了一手,厲害吧?好了我得走了,你不用擔心我,再見拜拜!」

  「喂,你是怕我嗎?」李言笑著說,「好巧啊,你小芽姐姐也很怕我。」

  事實上,我不怕他,我是有些討厭他,這種討厭此刻夾雜著別的情緒,儘管他救了我,但我還是沒辦法喜歡他。


  「那是因為你打她。」我平靜陳述了一個罪證。

  「我並不是真的要打她,我是想嚇嚇她。我太在乎她了。」他嘴角夾雜著一絲苦澀,「算了,你不懂。」

  我確實不懂,我不懂一個人會因為在乎另一個人會做出試圖傷害她的舉動。我爸就拋棄了我和我媽遠走高飛,之後我媽也拋棄了我,難道都是因為他們在乎我?我雖然對李言的話不置可否,但是心裡還是願意相信他是真的愛著陸小芽。

  畢竟,他長得多麼像陳冠希。

  我回去找多寶的時候,不敢進遊戲城,只好站在商場側邊,垂著頭不讓人看見我的臉。但是栗長原卻來了。

  「你去哪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語氣平靜,因為背光,他的臉上落上陰影,看起來在生氣。

  「我沒事。你怎麼來了?你今天不是補文化課嗎?」

  他側了側身,黃昏的光線照亮了他的臉,謝天謝地,他的臉上並沒有我想像中的怒容。

  「我聽多寶說的。他一路跑到教室找我,說你被人帶走了?誰帶走你了?你還好嗎?」他手心還有餘留的水彩,此刻他握住我的肩膀,努力將我打量了一遍。

  我心裡一陣溫暖,笑著說:「沒有,都是一場誤會。我真的沒事。」

  「我一會兒有課要去上。馬上得走了。」他停頓了一下,低頭看著我,「你真的……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我點頭如搗蒜,心裡發虛而表情特別正直,點著點著就愣了一下說:

  「我今天這條裙子好看嗎?」

  他走過來,揉揉我的頭髮:「很好看。不過你最好在裡面穿條打底褲……」

  「我穿了!」我用力地把裙子一掀,把裡面的牛仔短褲露給栗長原看,跟獻寶似的。


  他噗嗤一笑,無可奈何的樣子:「好了,那我先去買月餅了,多寶已經回聖山了,你直接過去吧。」

  我吁出一口氣,幸好栗長原沒深究,否則,我可不能保證自己不會說實話。

  「長原哥,我跟你一起去。」

  與此同時,廣播裡開始播放中獎人的號碼。那台手辦,就這樣,被滯留在櫥窗里。

  我其實算是一個口是心非撒謊成性的小王八蛋,撒謊的時候都不帶打嗝的。因為有時候小小的謊言可以免除很多麻煩。比如說,小時候,大概是在我七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媽檢查我爸口袋發現一盒煙,懷疑他又和樂隊的朋友見面,我爸正手足無措,拼命解釋是自己買的煙。我在旁邊,似懂非懂,不明白媽媽為什麼會因為一盒煙發這麼大的火。我出聲替爸爸作證,媽媽,我可以證明這是爸爸自己買的煙,就在我學校門口的小賣部里。

  你看,一個小小的謊言,可以讓他們不再爭吵,我爸還為此給我買了兩盒冰淇淋,多划算。

  但是唯獨對栗長原,他的眼神讓我原形畢露,如果他再多看我一眼,我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恨不得立刻跪下從實招來,比上刑還有用。

  可是,那天我並沒有去成聖山。我拿著兩塊長原哥給的月餅,盤算著要不要分給老太太一塊,就看到老太太正在家門口候著我,她臉色鐵青,看到我之後眼睛裡都要噴射出怒火了。

  「跪下!」

  我沒跪,但我真的有點害怕,老太太一般不發脾氣,上一次她這麼生氣還是因為我冤枉了孟長城,把他踢進了醫院。

  「你還知道穿裙子?我還以為你不知道自己是個女孩兒呢。女孩子最重要的是什麼?自重!說,你是替誰買的東西?」她拿了戒尺指著我,滿臉怒容。

  幸好,外婆還是個清醒的老人家,她知道我不會做那些人口中的事。

  我雙口緊閉,倔強地不置一詞。

  「姜未,你給我跪下!你今天不交代出來,就別給我起來!」老太太的青筋有些爆,她是真的氣壞了。她用戒尺打了一下我的背,我猝不及防,一下跪在了水泥地上。

  既然跪下了,就跪著吧,我太知道她的脾性,跪著比站著好,站著可能還得挨打。


  今天是中秋節,她原本買了一大堆的食材來做飯,現在哪還有心情。隔壁飄來飯菜香,餓得我想大哭一場,心想隨便編個名字招了算了。

  老太太不依不饒,像是一定要讓我說實話的陣勢。

  就在我們僵持的時候,一個人帶著一陣風,進了我家。

  是長原哥,大概是在聖山等了很久,看我一直沒來,他猜出我肯定是碰上麻煩了,就此趕來。

  可外婆是真生氣,她並沒有因為他來就鬆了臉色。栗長原看我跪著,還可憐巴巴地朝他使眼色讓他救我,臉上有些於心不忍,他似乎想了想,上前道:

  「婆婆,其實是我讓姜未……」

  栗長原這個頂罪真是要了我的命,我氣急敗壞地站起來,打斷他:「關你什麼事!你完全都不知情好嗎!」

  外婆白了我一眼:「你給我跪好了!」

  我老老實實地跪下,大概是因為跪久了,跪下去的時候好痛,嗷嗚了一下。

  栗長原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決定使出殺手鐧。

  「婆婆,今天是中秋節……你要是讓未未跪著的,那……」他啪嗒一聲地跪在我旁邊,「那我陪她一起跪吧。」

  「好!」老太太想是沒料到栗長原這般義氣,氣呼呼地指著我倆說,「那你們就一塊跪著!」

  老太太氣得轉身出去,聲音飄來,厲聲厲氣的,「都別想站起來!」

  天已經完全黑了,燈亮著。我們的影子一高一低地映在院子裡的白牆上。

  「對不起,長原哥。」我咬著牙,險些哭。


  他忽然笑了:「你對不起我什麼呀。傻瓜。」

  我咬不動牙了,哇一聲哭了。

  「本來中秋嘛,你該跟他們一起好好吃個團圓飯……現在害你飯也吃不了,還要陪我在這跪著。」我越想越委屈,「我也沒幹嘛嘛。我就是笨了點嘛。我我我……」

  我本想將事情的原委都說給栗長原聽,什麼信用什麼秘密,都抵不過這時刻長原哥的義氣。

  他卻轉換話題說:「未未你知道嗎?古時候的人啊,都是跪著賞月的。」

  「欸?」我一下止了哭,神經病啊古人?

  「嗯,因為月亮啊,是神明的代表,必須要叩拜,來,剛好跪著,我們來拜拜月亮吧。聽說許願特別靈……」他笑著,露出皓白的牙齒。

  我閉上眼睛,真的像模像樣地許了幾個願望,又怕月亮怪我貪心,心裡默默和月亮達成約定:多寶和外婆許願的份額都歸我好啦。

  栗長原「噗嗤」一笑:「未未,你太單純了,我逗你玩兒呢。」

  我倆小心翼翼地笑作一團。

  屋裡傳來外婆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氣消了一些:「咳,要跪到什麼時候,飯菜都涼了。」

  我轉過頭沖栗長原眨眨眼:「長原哥,你說得沒錯,願望真的實現啦。」

  三、神明聽得見

  我沒想到,我真的會寫一封信投進那個郵箱。

  破落的油漆滑落,但卻一點灰塵都沒有。


  然後我心情略好,哼著歌,抬頭看看藍天。

  年輕時真好,頭一夜還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一覺睡過來,就滿血復活了。

  有什麼大不了的。我都快16了,半個成年人了。值得開心的事,還很多不是嗎?

  我倒是想看看,我的「長腿叔叔」怎麼給我實現心愿呢。

  我曾經閒來無事,跟多寶問起「許願郵箱」的事。

  「許願郵箱很靈的!」他特別虔誠地跟我說。

  「你是真傻假傻啊。」沒想到多寶比我就小几個月,我的智商卻是「蹭蹭蹭」地高出他許多。

  「你就當我是真傻吧。反正很靈的。」他鄙夷地看我一眼,「像你這種沒有信仰的女人,頭髮長見識短。」

  嘿,我還真不想跟他計較,問他:「那你許了什麼願啊?」

  「我幹嘛告訴你?」他白我一眼,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郵箱是程爺爺發明的,以前雪鎮就有,但後來被新來的梁院長拆了。我們都許願,都會實現的。不信拉倒。」

  「你還真相信聖誕老人?」

  多寶回頭冷冷地說:「為什麼不信,聖誕老人只是一個代號而已,以後,我也會是聖誕老人的。」

  原來多寶知道,栗長原就是這個聖誕老人。而要幫這麼多個孩子實現心愿,栗長原,一定也挺累的。我想幫幫他。

  我走出一段路,不知想起了什麼,又匆匆折回。看到一個少年站在綠色的郵筒邊,暗綠色的軍外套和背景融為一體,玫瑰色的夕陽罩在那一方斷壁殘垣之上,恰如一幅天地分明的畫卷。

  我躡手躡腳地靠近他,像貓一樣地弓著腰,儘量將重量上提,避開落葉,以免踩出的窸窣聲驚擾他。


  平日裡總是警覺的栗長原,在郵箱裡翻出信,細細地看,沒有發覺我已經在他的身後。

  我在他身後屏住呼吸,看到栗長原一封一封地翻信,然後在一個小小的本子上記著什麼。

  「北北——牛奶罐。」

  「阿旭——鉛筆盒。」

  有幾個用紅色筆用力圈著。

  「多寶——摩托車。」

  「多寶想要台摩托車啊?」我突然出聲。

  「嗯。」他並沒有意外我在旁邊,看來他早就發現我了。

  我不悅地跳下台階,坐到他旁邊。

  「憑什麼我的就被劃掉了,聖誕老人?」

  他笑著說,「你看你多獅子大開口,聖誕老人窮得很。」

  他遞給我,上頭全是我許的願。

  「我想要一台蘭博基尼。」

  「我想去南非找我失散多年的石油大亨爸爸。」

  「我想要中下期彩票。」


  他笑了笑:「就算是真的聖誕老人,也得被你嚇的從煙囪里爬回去吧。」

  我扁扁嘴,試圖反抗:「一個好的人生一定要配上痴心妄想啊。」

  「認真點,你說點實在的。」他笑著扭過頭,看著我。

  「要說我的願望啊……就是可以明天不去上學,我真的有點怕。」我皺著眉頭說。昨天晚上外婆還是沒捨得真的讓我跪一個晚上,當然,也有可能是看在栗長原的面子上。她沒再提這個事,但一整天沒再跟我說話。我知道在這個民風保守的小縣城裡,我讓她蒙了羞。雖然我並不因此恥辱,可當真知道了那麼多閒言,又無法解釋的時候,我著實有些手足無措。明天要去學校,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去面對。

  「未未。」他轉身看著我,「沒做過的事,不需要恥辱。你信我。明天,一切都會好的。」

  「栗長原,你人可真好。」

  「怎麼了?劃掉你的心愿還好啊?」

  「可不是嘛。要不要我幫你一塊做聖誕老人?」

  他聞言,露出一排皓白牙齒:「女的做聖誕老人?沒聽說過,那該改個名,叫聖誕老女人?」

  「你才老女人!」我敲了下他的腦袋,故作生氣撅嘴,卻忍不住被他逗樂了,「你也不是什麼聖誕老人,你是長腿叔叔。」

  「其實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特別無力。」他嘆了口氣說,「其實這個郵筒,都不能實現他們真正最想要的東西。他們想要的是,我要爸爸媽媽來接我,我要我的病好起來,我要像誰誰誰一樣幸福。程爺爺離開之前,跟我說過讓我好好照顧他們的。我答應了的,必須做到。但是,我總是覺得,能做得太少了。」

  栗長原善良得讓我覺得心裡很溫暖,我說,能不能分點任務給我啊?比如……牛奶罐和鉛筆盒我包了。

  「長腿叔叔自己有什麼心愿呢?」我問他。

  「我?」他笑著揉揉我的頭髮,「我沒有什麼心愿。」

  他的手掌溫柔,我的心中忽然湧現一陣柔軟。


  他收回手,望向遠方。

  騙人,誰會,沒有心愿呢?他只不過是拼盡全力把自己當成一個大人。栗長原心中的大人,是不應該自私地擁有願望的。

  然而,我永遠都不想拆穿他。

  栗長原安慰我的話,我從來沒有過一絲毫的懷疑,他告訴我一切都會好的,我信。

  然而,目前該面對的還是要硬著頭皮去面對。人群,就此成了我最想逃避的東西。

  往常上學都趕在最後一個的我,難得起了個大早,坐在教室里埋頭看書,耳朵里塞個耳機,不去看任何人的眼神,也不去聽任何一句言語。好在班裡的同學們都還算善良,並未為難我,只是偶爾飄過來的試探性的眼神還是讓我覺得難受。

  就這樣熬過了漫長的一節早自習。

  最可怕的是……早操。

  廣播音樂響起起來,一周前還萬分期待的升旗儀式,現如今卻讓我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我磨磨蹭蹭,想裝個病躲過一劫。人群吵嚷著湧出教室,仍然坐在座位上不動如山的我被各種目光打量著,周詩餘卻始終在我的旁邊,目光平靜地看著我。

  「你幹嘛不走?」

  「我等你。」她的手摩挲著褲子口袋,褲子起了毛邊兒,有些髒,但她的眼神很乾淨。

  那一刻,我心裡湧起一股溫暖,我本來就不是膽小的人,我站起來,牽起她的手,笑著說:「好啊,那我們走吧。」

  周詩餘的手心裡都是汗,我想她跟我做朋友這件事,一定很需要她的勇氣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穿越那些夾雜著不同情緒的目光,走到自己的站位的。

  太陽好大,我也光明正大地抬起頭。


  但還是有些話,傳到了耳朵里。

  那人說:「瞧她那樣……升旗儀式還敢來?」

  「就是,噁心!聽說是那個誰……」

  周詩餘回過頭,輕輕地對我說了一句:

  「沒事的,沒事的。會過去的……」

  我朝她點點頭。她看起來,比我還難堪。我倒覺得自己輕鬆了。

  沒事的。會過去的。我知道。

  但我沒想過那麼快。

  升旗儀式結束的時候,那個戴著白手套的,全校都知道他大名的升旗手——栗長原站上了司令台。

  陽光太大,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

  「今天我想向大家坦白個事情。我的好朋友,我一直拿她當妹妹的高一(3)班的姜未同學。最近,她被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扣著。」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長原哥想幹嘛?

  「我想向大家澄清一下,雖然可能很多人覺得不是什麼大事,但我斗膽占用大家一點時間,因為我覺得,女孩子,承受這樣的委屈,是不可以的。而且,我必須向大家承認錯誤,這件事,完全是因我而起。」

  眾人屏住呼吸,什麼?因他而起?


  我不淡定了,我幾乎要大聲喊出來,栗長原你發什麼神經啊!關你什麼事!

  他笑了笑:「是這樣的。大家別誤會。姜未16歲生日的時候,跟我們說她是大人了。於是我就開玩笑說,既然你是大人了,我看你有沒有勇氣做一件事。嗯,就是很多人知道的那件事了。這件事的初衷很簡單,就是一個惡作劇,一個證明姜未是個有勇氣的大人的一個惡作劇。我只是沒想到它帶來了那麼壞的影響,也給她帶來了那麼壞的名聲。我希望大家不要誤會她。如果這件事非要懲罰一個人的話,那請學校處分我,是我攛掇她做這件毫無意義還導致臭名昭著的事的。抱歉,讓你們失望了。」

  我咬著牙,身子微微發抖。

  栗長原,你個王八蛋!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經過我這個當事人同意了嗎!雖然化解掉我的麻煩,但是,卻給自己加上了一個惡作劇的罪名。我都已經做好了習慣這種生活的準備了啊!雖然你已經將傷害化作了最低,可是你別忘了,這樣我會自責,會非常非常自責啊!

  多寶「噌」地站出來,大聲地嚷嚷:「不關長原哥的事!是我想捉弄一下姜未!要處分就處分我!」

  場面忽然混亂起來,幾個站在司令台邊的老師,議論紛紛。

  老校長衝上司令台,我終於哇一聲大哭起來,支支吾吾卻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兒。

  「不要……不是……那個……我……學長……」

  老校長看了我一眼,一把奪過話筒,拍了拍栗長原的肩膀。

  「這件事呢,就此算了。大家也不要因為這些流言蜚語而太影響學習,你們都還是學生,該把注意力放在學習上!」

  周詩餘探過身子,她在我耳邊輕聲說了句。

  「你看,沒有人會捨得怪他的。」

  就這樣,我從一個令人髮指的醜聞女主角,莫名其妙就成了個壯舉女一號。

  這樣的反差讓人……嗯,其實我還是很適應的。


  其實栗長原編排的這事兒我想了一下,本身也沒什麼好值得自豪的,但是,當命運將它拋到谷底再拎上來的時候,一切都會變得無與倫比的美妙。

  我很高興,並不僅僅是洗刷了冤情,而是每每想到栗長原站在高高的司令台上為我「正名」,我就會有一種「被保護」的浪漫少女情懷。

  他向全天下的人宣布,姜未是個好女孩,你們不要傷害她。

  從此以後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是他栗長原要保護的人,這件事,讓我覺得欣喜若狂。

  當然,前提是他並沒有被我牽連。

  後來,我也問過多寶。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因為我相信你沒有過。」多寶咬著牙說,「我覺得,你沒有做過的事,我們就不需要去管那些人說什麼。當然啦,長原哥也叫我別問你。他說,你不會做這種事。一定是那個老闆娘亂說。我要去找她算帳。」

  「別。」我拉住他,低著頭,咬牙承認,「我買過。」

  多寶震驚地盯著我,問:「是……幫誰買?」

  我抬起頭,猛烈搖頭:「我答應她不說的。」

  他沒再逼我,容許我做個寧死不屈的劉胡蘭。

  「但是你那天為什麼還讓我不要穿短裙。」

  「那……那是因為你腿太粗……」

  接著,林多寶被我一陣追打。


  遠在大學城的陸小芽也不知從哪裡聽說了這件事,給我家打了電話,對我表示感謝。

  現在回憶起來,我當時也挺不要臉的。其實多小一件事,並且是我自己挖坑給自己跳,沒摔死反而成了英雄了。我一邊沉浸在自己的「犧牲精神」里,一邊像個大人一樣說:

  「小芽姐,如果你非要謝我的話。麻煩你跟你爸爸說一下,讓他多關照長原哥。」

  她笑了一下:「關照?你長原哥哪裡需要關照。他這麼優秀,所有的關照都是他應得的。我爸說了,長原很有天賦,考上美院沒問題的。說不定,以後會是個大畫家呢。」

  我也跟著傻笑。這點,我一點都不懷疑栗長原。

  而此時,栗長原打算去打工,我感到非常詫異。

  「不是有補貼嗎?學費也免了啊。」

  「那是普通學費。學畫畢竟是要費些錢的。」

  「梁院長不肯給嗎?」

  提到他,我明顯感到栗長原的眉頭微微一皺。

  這些年聖山的狀況一日不如一日,縣城裡批的補助費也只夠基礎生活,雖然學費全免,可畢竟是拮据的。栗長原雖有申請助學金,但也不多。

  「我查過美院的學費。雖然之前老師跟我說,可以幫我申請免學費名額,但畢竟如果去大城市生活,還是要有些存糧才行吧。到時候即便我能打工,怕是應付不來,也是以備不時之需。」

  我知道他的不時之需,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多寶他們。

  栗長原見我還在思考,笑了笑說:「我聽說H城就很多人畫畫為生,得到的報酬還算可以。只是雪鎮幹這行好像會餓死。」

  我還是想勸他,畢竟現在是高三了,分秒必爭。


  「其實我覺得吧,現在你也不用著急這個事,我有錢啊……雖然不多,其實婆婆會很樂意借給你的。」

  我用借,是怕傷他自尊心。

  「傻瓜。」他拍拍我的腦袋,「放心啦。高三也怪緊張的,我最近都有些繃著一根弦,反倒可以用打工的時間稍作休息,怎麼,你還擔心我會因此落榜嗎。」

  我倒真不擔心,栗長原的文化課成績,就算不是藝術生也算得上上等水平了。至於專業,光從陸小芽爸爸賞識的眼神里,我就知道分量。

  我只是怕他太累。

  「那去哪打工?」

  「兼職,也找不到什麼特別合適特別待遇好的。有個咖啡館。明天晚上開始上班了。下課的時候過去就行。我會跟陸老師說一聲。不過這事,還是瞞著大家比較好。」

  「我陪你一塊去。」我緊跟著說。

  「你去幹嘛?」他啞然失笑,「雖然晚自習取消,但你也不能這麼閒吧。」

  「我就看看你老闆靠譜不靠譜嘛。視察一下不行哦?」

  「行。」他無奈地搖搖頭,「都行都行。興許,我還可以請你喝杯咖啡。」

  那時候,雪鎮還只流行奶茶店,咖啡館是相對來說大人化一點的場所。說實話,我也只在黃老闆的便利店買過一包包的速溶而已。

  其實說咖啡館,不如說是個雜食店。店家還做蛋包飯,豬肉卷,以及看起來賣相非常差的牛排。

  在H城的時候,我畢竟是常常跟老季那個小富二代在一塊的,吃牛排是常事,從來沒有聽過雙數的熟。

  可這兒的客人亂點,8分,6分,都有。


  老闆也不糾正,上來的牛排有時候生得見血,有時候老得跟鐵板似的。

  客人也不嫌棄,自己叫的熟度,含著淚,崩掉牙也得吃完。

  升了高中以後,婆婆本著一切全憑自覺的原則,加上我成績勉強還算過關,她採取了放養式教育。因為咖啡館離學校不遠,加上學校取消了晚自習,我以學習小組的名義說我會跟同學們在外吃飯然後一起去圖書館自習,她沒多問,也就由著我了。

  高中的作業繁多,於是我抓緊時間,上課寫下課也寫,就是為了放學後能陪栗長原一塊去咖啡館。

  放學鈴聲一響,我直接拎起書包百米衝刺到高三樓下。

  前段日子我成了紅人,所以高三年段的學長學姐們看到我,都會非常友善地朝我笑。

  笑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感嘆當紅人真不容易呀。

  「餵。」

  在我沉浸在和學長學姐們目光對視微笑的忙碌之中,忽聽到身後有人喊了一聲。

  「餵」並不是我的名字,但我還是忍不住回頭。

  有個女生背倚著牆,書包耷在肩膀上,穿著一件緊身的牛仔褲,顯得腿特別長,她的臉剛好逆了光,我用手遮擋了一下刺眼的光,在看清楚她的臉之前問道:「叫我?」

  那顆腦袋一下子離開了牆,直立起來的女生朝我走來,我看清楚了她。

  「你好。我叫肖肖。」

  那個真正紅的女生,朝我伸出手,儘管是自我介紹和伸出手來表示友好,她天生自帶的屬性就是具有殺傷力的。

  所以,在我準備跟她交握的時候,她很是時候地又把手縮回去了。


  這個女的真是一點都不客氣啊,於是我也毫不客氣地打量她的臉,毫不客氣地問了句:

  「你的皮膚怎麼這麼好?」

  「化妝啊。」她的眉頭皺起來,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然後高挑著眉毛說,「待會我跟你們一起。」

  等等……她說的你們,是包括長原哥嗎?

  該死的,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焦慮,命運弄人,她最後還是認識了長原哥。

  其實我當初的憂慮本就是愚蠢的,因為雪中每年級只有兩個藝術班,一個是歌舞班,一個就是長原哥的美術班。歌舞班有很多漂亮的女生,高三部的肖肖,早就出名了。他們不認識,怎麼可能。

  但我還是有些不高興。

  認識就認識吧,怎麼的,怎麼她要和我們一起?我們跟她有那麼熟嗎?

  「我為什麼要和你們一起。」我舌頭打結,「不是,你為什麼要和我們一起。」

  她側過頭,因為個子高,她是俯視我的,被一個漂亮女生這麼俯視,我有種自己是個霍比特人的感覺。

  「因為……工作是我介紹的,我們倆都在那家咖啡館打工。這個理由充分嗎?那你呢?你為什麼要跟我們一起?」

  嘖嘖,她還真是話裡帶刺一點都不客氣啊。

  因為我閒。我氣呼呼地忍住沒有這麼回她。

  「你喜歡他吧?」她忽然雙手插袋,彎了彎背,跟我雙目對視。

  「你怎麼……知道?」我把差點脫口而出的「也」字吞咽下去。


  「我之前有看到你們倆在一塊的樣子。看得出來……」

  「怎麼看得出?」面對這個神奇的吊我胃口的傢伙,我簡直要變成十萬個為什麼了。

  之前我也問過陸小芽一樣的問題,她的回答是「因為栗長原人見人愛」,那麼肖肖……

  果然肖肖是不一樣的,她歪著嘴笑了笑:「眼神唄。」

  「什麼……眼神?」我有些詫異,「我的眼神有很奇怪嗎?」

  「廢話。」她翻了個白眼,「就比如飯桌上,你看到喜歡的食物和討厭的食物能一樣嗎?喜歡一個人的眼神……」她笑起來,媚眼如絲地看著我,「是如狼似虎。」

  這個形容詞,讓我忍不住對自己的形象進行了腦補,不禁打了個寒戰,我平日裡看他有那麼恐怖嗎?

  「有那麼明顯?」

  「還好吧。」她用左手指甲尖剔了剔右手指甲,「只是女人之間看女人比較透徹。女人啊,是很容易發現情敵的。」

  「哦……啥?你說啥?」

  這個時候栗長原從畫室里出來了,他先打招呼的人是肖肖。

  肖肖收起剛才滿帶侵略的眼神,微微笑。

  我恨她那個眼神,根本不是如狼似虎,根本就是如狐如媚!

  而我哀怨地看向栗長原,心裡OS:為什麼!為什麼你先跟她打招呼!

  然後他走過來,伸出手掌,揉揉我的頭髮,好像我是一隻小貓。


  我感受完他的「愛撫」,朝肖肖看去,她依舊微笑,眼神里卻帶了刺,而我而沖她笑,笑得有些過分誇張,嗯,本意就是炫耀,看吧,他有摸你的腦袋嗎?

  而這個時候,長原哥開始做介紹。

  「這是我妹妹——姜未。」

  我咧咧嘴,扯出人生中最虛偽的一個笑容。

  「這個是我隔壁班的肖肖。」他朝我笑了笑,「叫姐姐。」

  或許二十幾歲之後,沒人喜歡比自己年輕的女孩子管自己叫姐姐。但是對於那時候渴望成長的姑娘們來說,姐姐像是一種天生的年紀上的優勢。尤其是栗長原此刻明擺著拿我當小孩的仗勢,讓我內心彆扭,卻還是假裝很爽快地喊了聲:「姐姐。」

  縱然心裡不情不願,我不想栗長原看出來,顯得我多小氣似的。

  肖肖似乎很滿意,笑顏如花地說:「嗯,又多了個妹妹,還是很開心的呢。栗長原,你這個妹妹可真可愛,我從小就希望多一個妹妹,現在可倒好。未未,以後姐姐會罩著你的。」

  輸了,我沒有她虛偽……

  然後她很酷地打了個響指。

  「走吧。咖啡館離學校不遠。」

  咖啡館門口拴著一條貴賓犬,腦袋上別個蝴蝶結,呆頭呆腦的。

  我喊:「哇,小狗。」一時忘了形,衝過去時狗卻大聲吠起來,凶得跟條藏獒似的。

  我嚇得後退三步,栗長原笑了笑,上前摸了摸貴賓犬的腦袋。

  結果,讓我覺得非常想死的一幕發生了,那條沖我狂吠的「藏獒」,瞬間安靜下來,並且還非常悠閒地坐了下來,搖著尾巴……


  要不要連狗都這樣對我啊!

  肖肖攬過我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低聲說:「看把那小狗得意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它戀愛了呢。你說對不對啊,未未妹妹?」

  我的臉,頓時垮得跟什麼似的。

  真是過分!

  這時咖啡館裡出來了一個穿著白色圍兜的男人,想來就是老闆了。

  「來了?」

  「我跟肖肖認識很多年了,她找的人我也放心。你們倆呢,就一三五,另外兩個學生我給排二四六,周日輪著。咖啡都要學著打,我現在得自己做吃的,所以真是忙不過來。工資一周結一次,按照時薪,可以吧?」

  老闆教他們咖啡機的使用的時候,我就跪在軟沙發上端詳牆上的各種軟裝修。

  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家簡陋的咖啡館啊!

  並且老闆的品味……真的不太好啊。

  「那小孩?」

  「哦,是我妹妹。她放學沒地兒去,可以在這裡寫作業吧?」

  「那行。你先打一杯試試看,讓她試喝吧。」

  長原點點頭,抬頭喊我:「姜未!」

  「幹嘛!」我彈起來。

  「要喝什麼?」

  「喝……」我一把攬過菜單,「喝……卡布基諾?」

  眼看著肖肖嘴邊一抹笑:「小孩兒……都喜歡喝卡布基諾。」

  然後我看著他倆挨在咖啡機前的樣子,意識到什麼叫做百爪撓心。

  我既然阻止過陸小芽和他在一塊,我更是要阻止肖肖和他單獨相處了。

  於是我悄悄到了後廚,義正言辭地跟老闆表示我也要在這裡工作。

  老闆好像有些為難:「可是……我們這裡人手夠了啊……」

  「就三個服務員怎麼夠啊!我們那星巴克裡頭就站著五六個!」

  「雪鎮這么小,喝咖啡的人也沒有很多啦……」老闆笑了笑,「平時店裡我一個人也忙得過來,就是晚上的時候稍微人多點……但是已經……」

  「我不要錢。」我一臉真誠地說。

  就這樣,我再度成功做了栗長原的小跟班,誓死紮根在栗長原和肖肖之間,但凡是他們說話,我總是能陰魂不散似的橫插在他倆中間。有時候,我會自我感動地想:我要是生在戰爭年代,一定是搞情報的一把好手。

  想起來,我那時可真是煩人。肖肖的臉色證明了一切,但我為自己給她帶來煩惱而感到非常開心。

  雖然我還是不小心打碎過幾個杯子打翻過幾杯咖啡的,但計較起成本來說,我這個免費勞動力還是划得來的,對於老闆來說其實不算吃虧,我也算是來去比較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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