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時的月亮03
2024-09-13 18:31:05
作者: 王巧琳
「喂喂喂,還有我呢!」多寶不滿地嘟囔著。
「好好好,你也快樂。」栗長原無奈地笑著說。
「姜??姜未,我??我先回家啦,再見。」我這才發現周詩餘還在我身邊,之前燈光黑暗,我只顧著和多寶嘻嘻哈哈,還以為她早就走了呢。
「嗯,再見,新年快樂!」
「也祝你……們新年快樂。」隨後,周詩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我和長原哥還有多寶,一路上說說笑笑,他們送到我家後,我們就道了別。
雪鎮畢竟是一個小城鎮。不像以前在H城,街上擠滿了跨年的群眾。當我躺上床時,已是十一點多,此時的雪鎮已經有了萬籟俱寂的意思。我興奮地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就等著時針指向「12」。過不了多久,就是新的一年了呢。我在雪鎮居然也待了這麼長的時間,我越來越適應這裡的生活,我親眼看著自己和周圍一切的變化,還好,多寶和栗長原一直都在。
「嘀嗒。」
新的一年,我們都要得償所願。
誰知,第二天我就收到我意外收到一份新年禮物。
外婆是早上收到那張演唱會門票的。雖然外婆通情達理,有著和一般老太太不一樣的見識,但是她還是無視信封上「姜未親啟」的字眼,擅自拆開,發現是我爸曾經的樂隊的演唱會門票。地點是臨市的一家酒吧。
她潑我冷水說:「你爸不可能在那。你死了那心吧。」
我沒答話。
她許是心疼我,口氣軟了些:「姜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你爸也是。你……有些事別強求。你媽向前看了,這是好事兒。你懂事點好不好。」
我點點頭,眼裡有淚。
我覺得,我挺懂事的。我不過是想做最後一把努力。我不希望他們分開,儘管,我知道有句話叫斷弦難續。
哪有什麼破鏡重圓。
我只是為這張票而感動,這是我的新年,禮物。
我執拗地孤身一人坐上去往臨市的大巴。大巴在高速公路上行駛得飛快,快到我來不及想清楚萬一見到我爸,我該如何反應,就到了終點站。
我冒充成年人,試圖進場,卻死活拿不出身份證。好在寄信給我的叔叔在門票上留了他的電話。
我看到一個熟悉的,卻又比印象中蒼老許多的面孔。方叔叔曾經是我爸最好的哥們兒,當時我爸要退出樂隊,其他人都不理解,都只有方叔叔出聲力挺:「你們丫懂什麼呀,你們經歷過什麼叫家庭的溫暖嗎?你們不是老薑,怎麼懂他心裡的苦。老薑家的小未未還這么小,你讓她跟著我們喝西北風去啊,缺不缺德啊你們。」
我跟著爸爸,看他們幹了一杯又一杯。
不知道爸爸有沒有掉淚。
當天場子並不算熱乎,原來這是他們的收官演出。因為樂隊成員年紀都不輕了,他們也決定,不玩兒了,以後,只生活,不夢想。我在場下安安靜靜地聽他們唱歌,有些歌我爸在我小時候就經常哼給我聽,因而我在台下輕輕地和著,心中卻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
末了方叔叔把我送到車站,跟我說,丫頭,我們真沒見過你爸。但你爸,的確是我們這群人里最熱愛音樂的。但是再熱愛,哪有老婆孩子重要啊。你放心我要是看到你爸,鐵定把他綁回你媽那。你媽好嗎?
她挺好的。我說。
她有男朋友了。我沒好意思說。
我含著眼淚,跟他道謝。
回來的車上我咬著牙沒哭。
我意識到,我爸真的消失了。外婆說,一個人想走,你是留不住的。一個人想躲,你是找不到他的。
可是,我是他的小女兒啊,他怎麼能狠心到,連我都不要呢?
我的耳邊響起那天我們在鐵軌邊上,長原哥回應我的話:
「不,歲月少你的,是你根本就不配得到,早晚都是。」
真是沒有錯,歲月欠我一個爸爸。
我自私地希望他過得不好,以致於會在面對一無所有、空空如也時,想起我。但我又希望他過得不錯,起碼心靈上得到慰藉,否則我所有的痛苦和煎熬到底換來了什麼?
真可惜,人生不能重來一次。
太好了,人生不能重來一次。
元旦假期過後,就進入了忙碌的期末複習階段。
高中和初中大不一樣,初中時,即使在初三,我們也是互相打打鬧鬧,期末考試不過意味著假期快到了而已。大部分的人初中畢業後都是直升雪中的高中部,有一小部分的人會去大城市的封閉式學校念高中。當時的雪中高中部也沒有分A/B/C班,所有班級的教學資源都是平均分配,因此中考的好與壞壓根影響不到什麼。
而高中則不一樣,每一次大考後都會有一次殘酷的排名,不僅有班級排名榜,還有整個年級的排名榜。學校會把年級總分前100名以及各科前十名的名字用紅色的紙張列印出來,張貼在教學樓下的公告欄上。每次放榜,玻璃窗前都會擠滿看成績的學生。能上榜的都屬於成績不錯的,他們看著自己的排名自然躊躇滿志,豪情萬丈,立志下次要更加努力。
然而真正的好學生是從來不需要去看的,比如長原哥。即使他轉到了藝術班,他文化課的成績仍然名列前茅。我經常跑到高三的教學樓下,一眼看到長原哥的名字。我總是有意無意地跟前來看榜的高三生炫耀。
「哎,你們這次考試是不是特別難啊?你認識那個栗長原嗎?他的排名在兒,我看他在畫室,畫完畫休息的時候還忙著練兩道題呢。」
「……」
「哎,長原哥的語文考得太不好了嘛,差點兒就要掉出單科前十了。」
「……」
長原哥對我這種流氓行徑很無奈,卻也只好隨我去。
另外,成績糟糕,臉皮卻不夠厚的也是不去看榜的一員。比如多寶。在他眼裡,所有科目都跟他有仇,牛頓、愛因斯坦、馬克思、恩格斯、居里夫人、莫泊桑、孔子、老子統統跟他過不去。每次月考結束放榜,他一經過公告欄就會灰溜溜地自動加速度,連頭都不敢抬。
期末考試在即,多寶也許是真的緊張了,跟個黃花大閨女兒似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成天窩在教室里伏案讀書。也不知道到底記進去多少。
同樣緊張的還有我的同桌周詩餘。她以往每天都是班級里最晚來,放學也是最早走,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忙什麼。現在下課那點可憐的十分鐘時間,她也會抓緊,不浪費一分一秒。
有幾次我想上廁所讓她挪一挪凳子,看她那副專注的神情也不好意思開口了,只好忍著。我並不清楚她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心理壓力。有一次課代表發數學卷子,不小心把她的發給我了,還沒等我看清楚上面的數字呢,她急急忙忙地一把搶了回去,遮遮掩掩的不願意讓我看到。
我的成績還算可以,然而我對於成績向來就不太在乎。我媽給我打電話只會問我錢夠不夠花,吃得好不好,也許她覺得對我虧欠,所以也不在成績上對我有過多的要求。老太太就更是雲淡風輕了,我考得好,她不覺得與有榮焉,考得不好,她也頂多是晚飯時不動聲色地給我夾塊肉,姑且表示安慰。
期末考試來得很快,所有人都跟打仗似的,清理書桌,查考場和座位號。考試那天,連經常在校園裡流竄的流浪貓都在跟著我們緊張,坐在教學樓底下,目送我們奔赴考場。
兩天之後所有科目結束。我回到自己班級,班主任在喧鬧聲中勉強交待了寒假裡的注意事項,各科老師分發完寒假作業後,假期正式開始。
值日生邊咒罵邊打掃廢紙滿地的教室,我們陸續將放在講台前的書搬回書桌。書本不知道怎麼回事,橫七豎八倒成一片,亂得一塌糊塗。大家彼此默契地相互傳遞各自的書,倒是其樂融融。
一張印著夜禮服假面的紙吸引了我的注意,看著很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班長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笑說,你喜歡這種啊 ?這種包書皮校門口的小賣部多的是,五毛錢可以買一大張呢。
我笑了笑,不再去想。
走出教室,多寶已等了我一會兒。我看他的表情莊嚴肅穆,忍不住笑了。
「你……你笑什麼?」
「我笑有的人考試前跟我吹牛,一定要在年級大榜上留下自己的鼎鼎大名呢。」
「是嗎?誰?誰這麼自信瀟灑,英勇無畏!」
我啐他。
寒假的第一天,陸小芽就給我打了電話,告訴我她回來了。
李言不知去忙了些什麼,好久不見蹤影,我很想跑過去告訴他陸小芽回來了,但栗長原很無奈地看著我說:「你覺得李言會不知道她回來了嗎?」
我想了想,也對。
「他們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去處理了。他們都是大人了。你一個小孩子,就不要插手了。」
我真生氣啊,他每次用「小孩子」來搪塞我,我轉頭把氣撒到多寶身上:
「說你呢,小孩兒。」
「關我什麼事兒啊?再說,我哪裡小了?」多寶比著自己的個頭,「我現在都一米七多了。」
「呵呵。長原哥哥有一米八呢。」我氣他。
「姜未你是不是缺心眼?」多寶瞪我,一面抬頭看著長原哥,「哎,你有沒有覺得,長原哥越來越……」
「帥。」我緊接著回答。
此時我們都在聖山,冬日外頭風凜冽,大寒期間,湖面結了冰,但就是不下雪。我跟多寶一會兒會結伴去學校領成績單,而長原哥,買來油彩,打算把灰了好幾年的聖山重新粉刷一遍。
「不是啊……」他壓低聲音,「是越來越瘦了。」
是哦。我抬起頭,看他的褲管空空的,擼起的袖子露出的手臂也是瘦瘦的,長腿先生站在高高的爬梯上,正用紅色的油彩畫著一隻小丑。
我忽然覺得鼻子一酸。
「他太累了,每天要畫畫,還要打工,還要操心聖山。能不瘦嗎?」我說。
多寶說:「梁院長現在也不怎麼管聖山,也很少住下來,整天見不著人影。聽說他和一個寡婦好上了……」
「噓……」栗長原不喜歡我們談論大人們的事。
「你說等長原哥再長大些,大學畢業了,會不會成為聖山的新院長。」他笑著說,「那樣,以後你的小孩也送來……」
「神經病啊。」我白他一眼,「你咒我小孩啊?」
多寶自覺失言:「哎……不是……不是那個意思……」
我也覺得自己有些反應過度,笑著打岔說:「嘿,長原哥可是會有大出息的。他是一隻鵬鳥,應該去更高更遠的地方,才不會留在這兒呢。」
多寶撇撇嘴:「算了算了,我們晚上加點餐吧?孩子們好久沒吃頓好的了。要是待會成績單不會太難看……我就去菜場買點菜吧。走吧?」
你看,多寶自己還是小孩呢,現在卻把自己當大人了,管那群比他其實也沒小几歲的叫孩子。
「我跟你們一塊去吧。」長原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下了梯子,「油漆沒了,剛好去學校附近買一點。順便,去婆婆那拿幾本書。」
小丑已經基本成型,只是那勾勒的氣球,還全是灰撲撲的。
「好啊。」我當然樂意。
兵分兩路,我跟多寶去學校拿成績單,長原哥則去了商店。
我來晚了。一進教室,成績單已經分發完畢,考得好的臉上都笑出褶子了,考得差的,哭喪個臉,仿佛就像世界末日到了。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啊。
周詩餘趴在桌上,非常沮喪的樣子。
「考得怎樣?」雖然已經猜到了答案,我還是關心地問了問她。
「就那樣吧。」她勉強笑了一下,然後站起來,始終遮住自己的成績單,「我先回去了。」
我和她的關係其實已經算不錯了。班裡的同學都是十五六歲大,大多數屬於沒心沒肺。同桌之間鬧彆扭更是常見,然而我和周詩餘的關係卻有點像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學習上會互相幫助,卻很少會向彼此袒露內心。
「那個……你沒事吧?」我笑著跟她說。
「沒事。」她迴轉頭,給了我一個笑臉,「又要開學見了。我會想你的。」
我忍不住被她逗樂,其實不過一個小小的雪鎮,我要去找她也不過是半個小時不到的路程,說得好像要千里之隔似的。
「欸……等等……」我想起什麼,叫她她卻已經消失在拐角,走得輕快得像一隻貓。
我的聲音小下來。
「生日快樂啊。」
之前在通訊錄上看到過她的出生年月日,我的記性還算不錯,就是今天。
我的成績還是老樣子,是不會被婆婆夸也不會被她揍的班級第三名。話說回來,就算我考年級第一名,老太太大概也只會給我一個輕描淡寫的「哦」吧。
我去多寶教室找他,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一個形如喪屍的背影閃過。我一看就樂了,興高采烈地奔了過去。
「怎麼,怕梁院長揍你?讓你不好好聽課。」我一把搶過成績單,英語考了69,歷史才考了52。
他無視我鄙視的目光,一邊嘆氣一邊搓著成績單:「梁院長才沒空揍我……」他嘟囔,「我是怕長原哥不高興……話說我又哪裡不好好聽課了,聽不懂有啥辦法。你看看這個英語,背了這麼多的單詞,還是做不好完形填空。我們中文多利落,哪兒這麼多虛頭巴腦的時態。歷史就更是了,過去發生的事情,我哪兒知道啊,唐太宗篡位那會兒,我在哪啊?我怎麼知道玄武門之變的意義啊,你說是不是……」
「停停停,那今天還加餐慶祝不?」我連忙制止多寶無休止的抱怨。
「餐當然還是要加的啊……」他白我一眼,「起碼慶祝我數學考到了105。看看看看!」
他把成績單簡直要貼到我臉上。
「臭不要臉。」我說。
「我去買菜啦!」他聳聳眉頭,「晚上,吃我新學的拿手菜吧!」
我看著多寶的背影,覺得真好啊,這個傢伙有時候苦大仇深的,總是臭著臉,但其實是個很快就沒煩惱的小孩。
栗長原能像多寶一樣該多好,他永遠一副笑臉,可我也知道,他不快樂。
我知道很多,只是假裝不知道罷了。
六 雨零星散
栗長原在門口等著我,兩手空空。
「沒買嗎?」我問。
他搖搖頭:「這邊沒有紅色油漆了,我打算去黃老闆那看看。你……要不在這等我?」
其實自從那件事之後,我就再也沒去過黃老闆的雜貨鋪買東西,儘管第二家雜貨鋪要繞一大圈,可我寧可如此。
但是時間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何況事情早已解決,我說,沒事兒,我跟你一塊去吧。
結果,走到黃老闆雜貨鋪門口,忽然聽到一陣嘈雜聲。冬日午後的街上人不多,但街坊鄰居已經探出頭來,相互用眼神傳遞著「咋回事?」
雜貨鋪里,一個女孩正被黃老闆揪著衣領,他口裡罵著:「小賊子,小偷!」
我和長原哥停頓了一下,然後走上前。
女孩就是周詩餘。
我拉了長原一下,火燒火燎地說:「是我同桌!」
黃老闆見著我和栗長原有些詫異,但還是不依不饒,揪著周詩餘不放,嘴裡說著不乾不淨的難聽話。很快我們就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周詩餘進雜貨鋪逛了好一會兒,出來的時候,只拿了一個2塊多的筆記本,付錢的時候黃老闆忽然一把揪住她的衣服,發現了「贓物」。
裡頭是一隻鋼筆,金色的,很漂亮。
「我……沒有……」她只是這樣細弱地嘀咕著,無力地為自己辯解,頭低得深深的。
「這支鋼筆要100多塊!我必須把她送到派出所去,我現在就打110!」黃老闆瞪起眼睛,「小姜,你和她是同學吧,你去告訴你們學校,她!是!個!小偷!」
我感覺到周詩餘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嫌惡地看黃老闆一眼,辯解道:「她都說了她不知道怎麼回事。指不定……」
「莫非是我鋼筆自己走到她口袋裡去的?」
「也是難說啊。」我知道自己的話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她口袋大嘛,可能選東西的時候,不小心蹭到,掉到口袋裡。」
黃老闆說,要不要調監控啊,我的店可是裝了監控的,就是為了防這種賊蹄子!難怪最近丟了好幾次東西!我看,都是你!
周詩餘先前一直將頭低著,這個時候聽到這樣的罪名,憤然抬頭,眼睛裡醞著淚水,不敢落,她拔開腿,想要走。
黃老闆一把揪住她的頭髮,被栗長原一把摁住了手。
「黃老闆,錢我們付。這事兒就算了吧。」
栗長原掏出原來打算買油彩的錢,放在桌上。而周詩餘肩膀顫抖了一下,拔腿跑了。
黃老闆還想追,被栗長原一把攔住。
「黃老闆,之前姜未的事,我都忘記跟您說一下了。想來您是有什麼誤會,才會把事情弄得滿城風雨的。大人嘛,還是不要和小孩子過意不去了。」栗長原用大人的口吻,不咸不淡地說道,「這件事,我也希望您不要再追究了。我不希望您和任何人提這件事。否則,黃老闆這賣過期食品的事,可能就有些麻煩……姜未,我們走吧。」
黃老闆的臉色一青,暗罵了一句,我聽到了。
小野種,算你本事。
但是栗長原沒說話,拉著我的衣袖就走。
我甩開他的手,又跑回櫃檯,氣沖沖地拿了櫃檯上的鋼筆,狠狠地白了黃老闆一眼。
追上栗長原,他回頭朝我笑了一下。
「看吧,現在油彩變成鋼筆了。氣球用鋼筆描?」我笑著說。
「還不是因為是你同桌?」他接過我遞給他的鋼筆,想了一下,又遞還給我,「你同桌應該是很想要這支鋼筆吧。」
「嗯。」我的心忽然有點難過起來,「其實,長原哥,我知道這件事是她做錯,但是,今天是她的生日……」
「那你就把這個當做生日禮物送給她吧。」
我揣著那隻鋼筆,按照之前在通訊簿上瞄到的地址去找周詩餘的家。
她家在河邊,河水蜿蜒而過,環繞著的,是一片斷瓦殘牆和滿是雜污的街道。
雪鎮好歹是個縣城,但這個地方顯然實在是破敗不堪,就像是一個被遺忘的存在,和這個不斷發展的世界格格不入。但是就跟豪華跟無瑕扯不上關係一樣,乾淨得一塵不染的地方也許埋著最大的齷齪,而深巷煙火里卻住著最好的人生。誰也說不準,誰也別瞧不起誰的生活。
門牌大多已經剝落,我只能按照前幾家來推算,找51號的周詩餘的院子。
然後,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長發,高跟鞋,身形窈窕。
我下意識地躲了一下,以及一不小心偷聽到了裡頭的人的對話。
一邊擦著頭髮的少女,口氣十分不滿。
「你錢什麼時候給我?」
「怎麼又要交錢啦?」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怎麼的?」女孩氣鼓鼓地將臉盆一砸,長發的香氣順勢飄了出來,「那我不學了不行嗎?反正我也不會有什麼出息的!」
「哎別生氣。」那個男人依舊是好脾氣的嗓音,更軟了些,「爸爸最近手頭確實有點緊,這邊的鋪子生意實在是……」
「呵。」我聽到肖肖冷笑了一聲,「真是夠了,我出生在這種地方,也是不配學什麼藝術。以後要飯去算了。」
「說什麼傻話呢……」
「不然呢?要飯的也沒比你少多少出息啊!我聽說大城市裡要飯的都買得起車呢!哪能像你啊……連女兒的學費都給不起。上什麼學啊我,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呢吧……」
「好了好了,我一會兒去你三姑家看看……」
咣當。我聽到劇烈的摔門聲,嚇得我差點叫出聲,剃頭鋪子裡走出來一個中年男人,亂蓬蓬的頭髮,有些蒼老而疲憊的臉,陳舊的衣服上有油污,但他自己好像並不在乎。
總而言之,是一個無法和肖肖聯繫到一起的男人,他看到牆根處站著的我,朝我有些歉意地笑笑:「剃頭呢?」
我慌亂地搖搖頭,結結巴巴:「不……不,我找我同學……」
「哪個同學啊?」
「您知道周詩餘家在哪嗎?」我恢復了冷靜。
剃頭匠老肖將我帶到了周詩餘家門前,然後欠了欠身走了。
他的背有些駝,佝僂著,沒有一點精神氣。
我的鼻子開始發酸,特別地酸。
爸爸。這是肖肖的爸爸。
我也想我爸爸。記得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爸爸那輛拉風的摩托車還沒有被媽媽賣掉。他來接我放學,抱我上車,拿了一根粗繩,將我綁在他的後背上。我緊張地抓著爸爸的衣服,靠在他的背上。爸爸的背並不寬厚,但是和爸爸在一起,我什麼都不用怕。車子每次都行駛得比蝸牛還慢,總是能被身邊一輛又一輛的自行車超過,我抱怨他,爸爸,我們要什麼時候才能到家啊。我爸嘿嘿一笑:「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可是這樣曾經給我安全感的人卻不負責任地離開了我。
真是命運弄人啊。
我揉了揉鼻子,平復了自己的情緒。輕輕叩了叩門,聽到裡面麻將的嘈雜聲。
沒人應,推門進去。看到一桌男女在一片烏煙瘴氣中玩得正在興頭上。
我仔細打量這間屋子,屋子不大,陳設也很簡陋,地上都是菸頭,牆面有很多斑駁的痕跡,看起來髒兮兮的,我無法相信總是乾淨整潔的周詩餘來自這樣的家庭。
我怯生生地問:「請問,周詩餘在嗎?」沒人理我。正當我想提高音量再問一遍時,周詩餘抱著一個超級大的洗衣盆,從側門出來。她看到我來了,很是吃驚,一時之間,我們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就這麼相對看著。
「你在那傻站著幹嘛?該做晚飯了知不知道?」
「唉,老周,你女兒讀書人,就不要這麼使喚來使喚去了嘛。」
「別提讀書,一提我就生氣。我跟你說,女孩子讀什麼書?賠錢貨,今天成績單被我看到了,班裡倒數第三名。念什麼書,下個學期不用去了,還不如省點錢打打麻將爽。」
後面是一些更不堪入耳的調笑話。周詩餘反應過來,慌忙推我出門。
「你這個人,怎麼不打招呼就過來?我同意你過來了嗎?」
「不是,我是來給你這個的。」我掏出鋼筆。
「什麼意思?看我可憐,所以同情我是嗎?」
「你發哪門子邪火?我哪裡同情你了?我還羨慕你呢。你知道我爸媽離婚把我丟在這嗎?」
「可是你有栗長原啊。我呢。我除了一身的包袱什麼都沒有。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麼總是這麼趕著回家嗎?我現在告訴你,我每天都要回來照顧幾個弟弟妹妹,我每天回來還要做飯,你呢,你呢!跟我比,你有什麼值得難過的!我們換啊!」
「這麼說,你的意思是我現在活得很幸福,沒有一點煩惱?」
「可不是嗎?你有什麼資格煩惱?」她冷笑一聲,從頭到腳都寫著譏誚,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周詩餘。
「我不想跟你廢話,你既然不想要這支鋼筆,那我替你扔了它。」我氣急了,隨手一扔,不知道鋼筆落在哪個角落。
周詩餘的眉頭動了一下,一言不發地回到屋子裡,我在外面呆站了一會兒,直到聽到裡面傳來炒菜的聲音才挪動腳步回家。
走在路上,我越想越委屈,什麼情況嘛,憑什麼一個人因為覺得比我慘就不許我不開心,我就連煩惱的資格都沒有了?想著想著,我又開始為那支鋼筆難過。我幹嘛拿鋼筆出氣嘛,明明它是無辜的……它莫名其妙被討厭的黃老闆進貨到討厭的雜貨鋪,又被周詩餘「不小心」順出來,栗長原花了買油彩的錢買下它,就這樣被我扔在不知道的角落裡。
我後悔得要死,邊哭邊想回去把筆撿回來。
可是當我回到那裡,卻沒有找到那隻筆,興許被人撿走了吧。
我失望地回到聖山時,孩子們早已吃完了,而多寶和長原哥的碗還是空的,他們還在等我開飯。多寶一見我就哭喪著臉:
「唉喲,姑奶奶,你去哪兒了啊,我這肚子可是餓半天了啊。」
見我鐵著臉沒反應,多寶馬上就發現了我的不對勁。
「誰……誰欺負你了?呀,現在還有人有能耐欺負你啊……別打別打!」
我心裡稍微舒坦了些,坐到桌前,邊吃飯邊解釋今天遇到的這件倒霉事。
「虧得她偷東西我還幫她。」我很不高興地嘟囔著。
「姜未。」栗長原放下筷子,嘆了口氣。「你用的詞是……『偷』?」
我愣了一下。
「你記不記得,你剛來雪鎮那會兒,我和多寶跑到孟長城家裡去找……」他頓了一下,聲音有些沙啞,「找小仙的瓶子。」
我的背一僵。
「孟長城到處說我們是小偷。但是你知道,我們是情有可原。那你有沒有想過……她也是情有可原呢。」
是啊,可能真的如我所講,那隻鋼筆是不小心跌進她的口袋的,雖然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或者,她只是很想要那支鋼筆,又沒有帶夠錢……
我們很容易將人想壞,卻很難去想背後的原因。
「如果你把她當做朋友,謹慎一點,不要用這種詞。好不好?換個角度想,如果是我發生了這樣的事,你……」
「怎麼可能!」我搶白道,臉已紅透,「我知道錯了。」
「你不是想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嗎?那大人,就該從相信朋友開始。你告訴過我很多次,你的同桌人怎麼怎麼好,我很高興你在雪中交到了你的第一個朋友。但是作為朋友……我是這麼想的,如果有一天我被迫站在了被人誤解,被人詬病的位置,我的朋友,能夠始終說一句相信我。」
我只是覺得,在他面前自慚形穢,我還以為自己長成了大人,竟這樣不成熟,這樣幼稚,這樣糟糕。
這麼一想,眼淚就一顆顆地砸落。
「如果有那麼一天,你會不會……欸,你怎麼哭了?」栗長原無奈地笑了,「好了好了,我不說你了。你不要哭好不好?」
「不是……多寶做的菜,太辣了太辣了……」我一邊哭一邊說。
多寶臉一綠:「姜未你自己哭鼻子還要嫁禍給我?」
「多寶!」栗長原呵斥了他一聲,「以後……少放點辣椒。」
是的,栗長原的存在是那樣美好,他自持,穩重,對大人的法則駕輕就熟。
但他也小心翼翼,幾乎不犯一點錯誤,卻又不像那些自詡為大人的成年人。
那個用自己的善意搭建城堡的少年。
在我的父親和母親離開我的那些歲月里,他如父如兄,他照顧我,包容我,教我做人的道理。
這就是栗長原,他是我成為現在的自己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未未,以後你會成為很好的人。」
「嗯。」
「我也會。」
「不。你已經是了。」
「那我呢?那我呢?」
「你嘛,你是人嗎?」
「嘿!你……」多寶氣急,我們哈哈大笑。
室外夜色朦朧,人生的許多不快樂都在此刻被分化、消解,漸漸被這善意的溫柔所吞沒。
忽有一日,小芽姐來找我。
我們找了雪鎮上的一個咖啡館坐下。當然不是栗長原打工的那一家。自從上次栗長原幫肖肖大打出手之後,老闆的臉色總是不太好看。長原哥覺得很抱歉,於是只願意領微薄的一點工資,便主動請辭了。而肖肖,大概覺得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吧,對此感到十分抱歉,總是介紹一些收入頗豐的兼職給他。
這對長原哥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的藝考在即,這些錢確實能解燃眉之急,緩解經濟上的壓力。錢這個東西,真是可恨又可愛。
長原哥並不矯情,肖肖介紹的工作機會,他都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雖然長原哥接受了肖肖的好意,但是他對肖肖的態度變得疏遠又禮貌起來。長原哥不喜歡欠別人的,每次完成任務拿到錢,總是會抽取其中的一部分放在信封里,作為給肖肖的介紹費。肖肖幾次推讓,最後也得作罷。我看在眼裡,心中默默地感到欣慰。
我和小芽姐,坐在咖啡館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從我的學習成績在年級的排名升降到我外婆體檢報告上蛋白的含量多少。其實我知道她哪裡會關心我數學考幾分,函數的單調性為什麼總是搞不懂啊,只是她想問李言的情況,她又問不出口。
我善解人意地說:「哎,我最近見到李言了,他過得不好不壞。現在在賭場裡工作。前兩天在大街上看到他,他還給我買冰淇淋了呢。整個人嘛,看起來也沒那麼頹廢,像是積極地在過日子。」
「哦。」陸小芽接著不咸不淡地說。
「他沒有聯繫你嗎?」
「有。我接到很多個電話,那頭卻總是不出聲。我知道是他。」陸小芽苦笑道。
「小芽姐,如果你真的還愛李言的話,為什麼不考慮重新在一起呢?」
一時之間,我倆都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告訴我他們之間的過往
那時候,李言是學校里有名的阿飛,而陸小芽卻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優等生。
李言愛打架。腎上腺素似乎分泌得總比常人快一點,當然他的拳頭也比常人快一點,所以打架總是贏。他高二輟學,就是因為打架。那場架,是為陸小芽打的。
其實本來也沒多大事,當時據說有人背地裡說陸小芽拿了藝術系的保送是因為她爸爸的原因,世界上愛火上澆油的好事者那麼多,不動腦子辨別謠言的人也那麼多,沒多久這話就傳得沸沸揚揚。陸小芽在學校里忍受異樣的目光,最後被氣得乾脆連學校都不去了。
但按李言那性子,愣是把那個始作俑者給揪出來揍了一頓,他下拳頭多狠啊,那傢伙直接被他打進了醫院。這件事還驚動了校長,李言還在教室里吊兒郎當地聽著課呢,學校里保衛處的保安們直接衝進來把他架出學校,爾後就是開除學籍。
他離開學校那天跑去跟陸小芽說了一句話,陸小芽哭了。
他說,我現在被開除了,什麼也不怕,以後有人要是欺負你,我揍他進醫院是小事,實在過分的,我直接揍進太平間。
李言就這樣,用自己的拳頭贏得了女神的青睞。陸小芽告訴我,當時她的架子一直端著,哪怕受了再大的委屈都要忍著,假裝不在乎,而突然有個人那麼在乎她的一點點難過,她真的覺得好幸運。
尤其,這個人長得像陳冠希。
儘管陸小芽的形象讓人無法聯想起那些小女阿飛,但她和很多少女一樣,都喜歡那種痞痞的浪子,從此為愛走天涯。
陸小芽說到這裡的時候,眼睛都閃著光芒,但很快就黯淡下去。不用問我也知道,後來李言為了錢,走「捷徑」,入了賭博這個大坑,一開始總是贏,只要一贏錢他就會帶著陸小芽去逛商場,給她買著買那。陸小芽勸他找個正經工作,賭博是個無底洞,將來總有陰溝裡翻船的一天,李言不聽。後來就開始輸錢,陸小芽勸他收手,可是李言已經輸紅了眼,每次都說「最後一次。」
永遠都是「最後一次」,陸小芽最終還是失去了耐心。
陸小芽說:「他總是認為我爸是我們感情里最大的障礙,他要做出一番成績讓我爸看看,其實我爸的態度壓根不是決定因素。是我,我堅持不下去了。」
我倆又是一陣沉默,我內心唏噓不已,再轟烈再好的愛情,碰到「不得不」的現實也只能無奈低頭。
我試著轉換話題,卻被剛進門的一個人影所吸引。
是肖肖。
她和兩個「飛機頭」男一起進來。那兩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矮胖的那個拎著肖肖的包,賊眉鼠眼的,對著肖肖一臉諂媚。
陸小芽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留下一句:「這女孩兒可不是善茬。」
英雄所見略同。
我咬牙切齒地告訴陸小芽,這個肖肖可是覬覦長原哥很久了呢。
陸小芽笑出了聲,我看在你的眼裡,這世界上沒有人不會看上你的長原哥哥吧。
我的臉霎時紅透。
好巧不巧。肖肖他們選了我們後面的位置。我迅速拿起菜單遮住臉,裝模作樣地想要點單,餘光卻像長在肖肖身上似的,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她和「飛機頭」坐在背靠著陸小芽的位置,陸小芽被我這種猥瑣的行為感染了,示意我坐到她那邊的沙發上,方便偷聽。
「錢帶來了嗎?」
「帶來了,五千塊。你點點。肖肖……」矮胖男說道。
「別廢話了,以後別來找我。」
「嘿,你這人,拿了錢怎麼就翻臉不認人了呢?」高個子插嘴。
「呵,倒像是你的錢似的?」肖肖冷笑道,高個子被噎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
肖肖很快起身,拿了錢,裝進包里,匆匆忙忙就走了。
等肖肖走了之後,我清晰地聽見高個男不屑地說出三個字:騷娘們。
他對矮胖男說:「你可別再去招惹那娘們兒了,上次被咖啡館那小子揍得還不夠慘嗎?」
「那次還不是你害的。當著肖肖的面問她多少錢一晚。」
「得了,睡過幾次就夠了,就別念念不忘了,你花在那娘們兒身上的錢還不夠多嗎?」
「關你屁事兒,老子願意。」
兩個人吵吵嚷嚷,也離開了咖啡館。
我聽得愣住了,周詩餘沒有說錯,肖肖居然真的如她所說那般不堪。
肖肖,栗長原知道你是這樣的一個人嗎?你有什麼資格喜歡栗長原。
我和陸小芽都沒心思繼續聊下去了,各懷心事,各自回家。
我一直猶豫是否將這件事告訴長原哥,但我知道,他一定希望我做一個不幼稚的大人,如果我說別人壞話,他一定會對我失望,我決定將這件事深埋在心中。
過不了多久,栗長原將會去陸小芽所在的城市學習一段時間的專業課,大概是兩個月,這也是藝術生的必修課,然後,提前藝考,回來準備文化課。
他從很早之前就在準備這趟遠門,打點好一切,包括粉刷好聖山的牆壁,以及教我女子防身術。
那段日子,雪鎮附近的X縣出了一件案子,一個16歲的女孩被人拋屍郊野,案子過了很久都沒有破獲。這件事還是引起了挺大轟動的,整個縣城都在議論這件事。
「雖然我說過女孩子是要被保護的。但是……」他想了想,「我怕我和多寶萬一不在你身邊,你碰到壞人怎麼辦,有幾招防身的總是好的。」
我稚拙地模仿他的動作,但總是不到位,三下五除二就被栗長原又「制服」了,他又不忍太嚴苛,急的多寶在旁邊大喊:「笨!姜未你真是笨到家了!」
「算了算了,還是練一下逃跑吧。其實防身術還是其次,遇到危險,跑才為上策,來,我們練一下100米衝刺。」多寶看我情緒低落,忍不住換了換話題。
但我姜未哪是容易放棄的人,既然要練,就一定要練到位才行。我沉下心來練習,好歹是練了個「有模有樣」。總之,多寶後來也沒有再揶揄我了。
栗長原對聖山很是放心不下,而原本應當操這個心的梁院長行跡一天比一天神秘。
其實我早就知道梁院長常常去我們那一個地下賭坊,但是並沒有多想。李言在找工作屢屢碰壁後,又回到賭場裡替他原來的兄弟收保護費以度日,對於購買寶馬這件事,他還沒踏出名正言順的第一步。他曾跟我提起過,說你長原哥哥那個爹……我告訴他梁院長不是長原的爸爸。他說,管他是誰呢。反正他在賭坊輸了很多錢。黃老闆就很厲害,贏了很多。我反倒勸李言不要陷進去,畢竟連我都知道,那不是什麼好地方。他嘆了口氣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晶晶妹妹。
他到現在還老喜歡叫我晶晶,改都改不掉。然後他劃出一根火柴,掏出根煙:「哎,誰在乎我陷不陷進去呢。」
我心想,有人在乎啊,只是你不珍惜。
李言想了想,又把煙滅了:「算了,在未成年面前吸菸,罪過。」
他倒是紳士。
我笑著跟他說再見,我要去告訴長原哥這件事。
他說,告訴他有用嗎?姓梁的賭紅了眼,會聽他的?
我想了想,也是,但還是說,我讓他提防著點。
他笑著說,哎喲,我真羨慕栗長原,有你這麼給他瞎操心。
我不知他這句話重點在羨慕還是在瞎操心上,但不由地開心,邊跑邊想——我還羨慕我自己呢,能偶爾替栗長原操操心。
我突然想起陸小芽來,問他:「李言,你有什麼話,要讓我帶給小芽姐的嗎?」
「沒有。」他說,「我什麼都不說,就是對她好了,對不對?電視劇里,都這麼演。」
他罵了一句髒話,然後說,喂,晶晶妹。你以後小心點,別被人欺負了。打不過就跑,仇記著,哥哥替你報。
他話音未落,被旁邊經過的警察給喝住,李言忙點頭哈腰地道歉,然後朝我擠了一個眉。
他曲著腰,我卻知道,他一定不會屈服於人生。
他是個硬漢,我承認,陸小芽,沒有愛錯人。
但是長原哥知道梁院長的那件事之後的表情非常平淡,他只說了句,嗯,我知道了。我疑惑地問他,他笑著說,這事兒你婆婆早就知道了,後來縣裡給的補貼,都是經過她的手的,梁院長早就不過問了。
我聽得這話,也略微放心了,原來我外婆有插手聖山的事,雖然她這些年越來越像個事不關己的老太太,但畢竟曾經有過那樣的情誼,她是一個好人,我為此很高興,更高興的是,我是她的外孫女,在這點上,和栗長原的關係,仿佛又緊密了一些。
接下來,他打工的錢就悉數給了多寶,讓他好好保管,多寶一副將士聽命的樣子,樂得我直笑,他回頭白了我一眼,然後跟栗長原說,長原哥,你放心去吧!聖山有我呢!
「還有我!」我插一句。
「說得我好像現在就走似的。」他笑了笑,「我先去畫室了。」
我自從被揭穿根本不會畫畫之後,忽然開始有了羞恥心,更何況陸小芽也在畫室,雖然她和李言的事與我並沒有什麼牽扯,但我不知怎麼的,不太想面對她。
下午左來無事,就在聖山給幾個孩子念童話書,念的乏了就瞎掰幾個。孩子們倒是聽得津津有味,最後扯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們還是很捧場地給我鼓掌叫好。
現在記起來,那時候的歲月像是不太真實一樣。
我一個人跑到聖山的湖邊欣賞夕陽西下,原先岌岌可危的木橋由政府出錢重建,新落成的石橋穩固又結實,我坐在橋邊,忽然有些感傷。
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我很想念小仙,也很想念楚陽。多寶忽然從身後躥出來,用一株狗尾巴草撓我的臉,我打了他一下。
他難得沒還手,一屁股坐到我旁邊。
「喂,多寶……」我側過頭看他的臉,忽然想找個人好好聊聊天,「你以後想做什麼?」
「關你屁事哦……」他依舊沒個正經,但夕陽照在他臉上,難得溫柔。
「就認真點!」我板起臉來。
「成為首富。」
「實際點!」我揪了一下他耳朵。
「哎喲哎喲……我想想嘛。」
多寶真的長大了,夕陽下他的嘴邊冒出一點點青色的小鬍子,輪廓也漸漸像個大男孩了,鮮明起來,我想起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抽著鼻涕的小屁孩,還沒有我高,這個脾氣很臭的傢伙,居然有一天也能沉下心來,開始做飯。
開始的時候做得很難吃,真的一點天賦都沒有。其實也怪不得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從一本書店裡三塊多買的小人菜譜上學來的,上頭寫著什麼什麼500g,什麼什麼微火燉,做飯這東西,講究細微,學問頗深,一個拿捏不准,味道就會千差萬別。他倒是有韌勁,以前在我外婆的書房裡一分鐘都呆不住的他,常常捧著菜譜就是一下午,一個人在廚房裡揣摩一晚上……大概真的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慢慢地,真的有點小廚風範了。
現在的多寶,凝神望著遠處的夕陽,喉結動了動。
「實際點的話,就是……娶個漂亮媳婦,生個娃……」
扯吧你就,我剛想揪他耳朵時,忽然聽到他接著說。
「……然後好好活著,不死,不讓他成為孤兒。」
一隻水鳥飛過水麵,不知什麼東西像是砸在我的心頭,柔軟的,酸溜溜的。我一瞬間哽咽,不知該說什麼。伸到一半的手,落到他的後腦勺上,順了順他的毛。
他嫌棄地甩開,拿眼睛白我:「你有病啊?」
「多寶……」我扁扁嘴,「你一定會實現你的願望的。」
「神經病啊……」他一邊罵我,一邊露出了參差不齊的牙。
「你的牙真醜。」我評價道。
「靠!」多寶立馬閉嘴,翻個大白眼,「老子……人總要有點缺陷吧!不能太完美了。」
「那長原哥都沒有缺陷!」
「誰說沒有?」他瞪大眼睛,「長原哥每天帶著你這個拖油瓶,你就是他的缺陷!」
去你的。我跳起來,他逃跑,聖山的冬日草坪上,我追著他打,遠處的水鳥再次划過水面,不知為什麼入冬了,它卻沒有往南飛。
我跑得喘不動氣,雙手扶腿停下來,抬頭問遠處朝我扮鬼臉的多寶,他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兒。
「喂,你怎麼不問我以後想做什麼啊?」
「切……」他想都沒想,「你這人,一看面相就知道了,就是個混吃等死的料。」
我直起腰,雙手交握在胸前,一副無賴的樣子說:「是啊,我以後就不工作,我就等你和長原哥死命賺錢養我!」
「切,想得美。」他側過頭去,一臉不樂意。
我就勢追上去,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昂起頭。
「養不養?」
「養養養。當豬玀養。」他也笑,意識到自己露齒了立馬又閉緊嘴,小心翼翼地說,「我要去研究廚藝了,未來我媳婦可是有福氣啊……真羨慕她……」
我鬆開手:「那我去喊長原哥回來吃飯。」
「嗯。」
我跑出幾米遠,聽到多寶又喊我,回過頭去。
「晚上想吃什麼?」他問道,拍拍胸脯,「哥做給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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