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往者不可諫

2024-09-13 18:31:09 作者: 王巧琳
  我走到畫室的時候,夕陽已經落下了,但天還沒有黑盡。昏暗的光線里,畫室里已經空無一人。

  來的路只有一條,我並沒有碰到栗長原,那他該沒有回去,於是我繞到畫室後面,那邊臨河,他有時候會去散散步。

  然後,我就在一棵杉樹下,看到了讓我不能忘記的一幕。

  我看到肖肖,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長款羽絨服,她從背後抱緊了栗長原。

  她似乎在說著什麼,但我什麼都聽不到,腦子裡一片空白,耳朵邊是嗡嗡的耳鳴。

  不過幾秒鐘後,我做了一件很大膽的事,就是大喊:「栗長原!你在幹什麼!」

  故事裡都不是這麼演的,如果我是個懂事的姑娘,不管怎樣都應該假裝看不見,然後退出去,裝作若無其事。不管自己有多心痛,都得忍著。

  可我哪裡忍得住,我整個人都快要炸了。

  肖肖鬆開了手,栗長原回過頭來,看著我,他沒有說話。

  他沒有我預料中的「姜未,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

  他的沉默大有「你看到什麼就是什麼」的嫌疑,這讓我雙腿發軟。

  我咬咬牙:「長原哥,多寶叫你回家吃飯。」

  我有千萬句話想問他,心裡有千萬個疑惑,但我當時忍住了,我通通沒有說出口。我想起栗長原曾教訓過我的話,我不想表現得太像一個幼稚的小孩,尤其是在肖肖用那種她贏了的表情看著我時。

  我想要淡定,所以我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沒有問什麼,我只是耐心地等著。

  「姜未,我們還有點話要說。你先……」

  「我等你。」

  「外頭風大,你……」

  「不,我就站在這裡等。」我固執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倆。栗長原無奈地跟肖肖匆匆說了兩句話後,將我拉回聖山。

  我們在餐桌上沉默地吃著晚飯,氣氛詭異得可怕。

  「未未,我後天就走了。你不打算跟我說點什麼嗎?」栗長原忍不住開口。

  多寶發現我們的異常,卻一直不敢開口問,左看看,右看看,打量著我們倆。

  「保重。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硬邦邦地說。

  「姜未……」他無奈地笑了一下,「其實今天……」

  「不用跟我解釋,我不想聽啊。好煩!」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他憑什麼不懂,我的潛台詞是快說啊快說啊你趕緊給我交代清楚。

  沒想到栗長原聞言,猶豫了一下,說了句:

  「好。那不說就是。」

  栗長原啊,栗長原,女孩子的心思你倒是懂不懂啊。

  第二天,我約肖肖出來,人在江湖,總要有個了斷,栗長原猜不懂我的心思,那就讓另一個當事人來解釋。

  我們約在蓮湖湖畔。我早到了,站在湖邊樹下憤憤沉思,有那麼一秒,我甚至把自己當成了來尋仇的李莫愁。

  肖肖赴約,長發飄飄,穿著高跟鞋,我在她面前瞬間矮了大半個頭,還真把自己當仙女呢。

  輸人不輸陣,我暗暗後悔今天沒有穿增高鞋墊來。


  「找我什麼事兒?快點說,我很忙,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這麼閒。」

  「你和栗長原什麼關係?」我壓制住火氣,直入主題。

  「你覺得我們是什麼關係,我們就是什麼關係。」肖肖巧笑倩兮,明顯就是有備而來。

  「栗長原是不會喜歡你的!」

  「你怎麼知道,如果他不會喜歡我,你現在約我出來又算怎麼回事?」

  「你對你爸爸都是那種態度,會對別人付出真心嗎?栗長原不會喜歡你這種逼著爸爸給你買這買那的拜金女!」

  「我拜金,對,我是拜金,人愛錢有什麼錯?你以為人人都有你這樣的好運氣,被人供著當成小公主啊。」

  「你……你為了五千塊都可以做出那種事,你要不要臉!你沒有資格喜歡栗長原!」我還是沒有忍住,終於將這句話說出了口。

  我選擇了用最激烈的方式來刺激她,我明知道她的創口在哪,專挑疼的去刺。

  她果然被我氣壞了,她伸出手,給了我一個耳光。

  「你懂什麼。像你這種小孩,栗長原永遠會把你當小孩來看待,我告訴你,你根本不配喜歡他!他的煩惱都只跟我說,你知道嗎?只有分享煩惱的人,才配在一起。」

  我挨了打又挨了罵,又氣又急,直接撲過去,揪住了她的頭髮。她沒料到我還有這一手,猝不及防,加上還穿著高跟鞋,一下就被我拽到了地上,我跪在地上,用膝蓋死死夾住她的一條腿,不讓她起身,憑藉一雙手跟肖肖廝打起來。她的指甲可真尖啊,在我手臂上留下了一條條的血痕,當時我甚至來不及喊痛,跟發瘋了一樣,滿腦子都是,我要宰了這王八蛋!

  也不知道多寶是什麼時候來的,他分開我們倆,從後面死死地抱住我,不讓我再上前。

  我邊哭邊問,你是不是看她漂亮就喜歡她,你是不是,你連幫我都不幫,你這個王八蛋,我要跟你絕交!我再也不跟你做朋友了!

  那邊肖肖從地上爬起來,頭髮已經亂得不行,眼睛裡跟我一樣都是殺氣,她也未曾想過要放過我。她向我衝過來,我被多寶鉗住,毫無反擊之力。多寶護著我,不讓肖肖打到我,又不放我去跟她決一死戰。幾分鐘下來,多寶的臉被肖肖撓得都是一道一道的痕跡。


  栗長原很快就趕到了。我想,他當時看到的畫面肯定是兩個披頭散髮的瘋子斗到地老天荒吧。栗長原來了,我就不敢造次了,終於安分了下來。肖肖那邊也停止了對我的攻擊。多寶終於鬆了一口氣,放開了我。栗長原的臉色很難看,我們站在湖邊誰也不願意先開口。

  我和肖肖都憤恨地看著對方,最後是多寶拉著我離開。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卻不住地回頭,看到栗長原低著頭跟肖肖說些什麼,接著就跟她一起離開了,甚至,他都沒有再回頭看我一眼。

  我恨得要死,多寶雙手展開,攔住我,生怕我還要回去,再生事端,我看著多寶,說:「別攔了。我沒那麼傻,不會再去了。」

  走著走著,我突然哭了起來,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傷心,總之感覺像是要自己心中所有的憤懣,所有的不痛快哭得一乾二淨。多寶嚇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最後硬擠出一句:「哎……姜未,你看,你還是很聰明的,剛剛把我們教你防身術都使出來嘛,我再也不用擔心你的安全了。」

  我哭得更大聲了。

  第二天,栗長原準時坐上了開往省城的汽車,我將有兩個月見不到他。我賭著氣不去車站送他。另一方面,心裡也是堵得慌,生怕他對我失望透頂,不願意理我。到時候,他跟多寶告別,跟肖肖告別,哼,肖肖一定會去送他的吧,我害怕他裝作沒有看見我,或者對我嘆一口氣,又對我說,我真是小孩子氣。

  我討厭這種無法辯解的感覺。

  我更討厭栗長原把我當成與他「不一樣的人」。肖肖說只有一起分享煩惱的人才配在一起。栗長原,你為什麼不願意讓我看一看你心中的黑洞?

  這真是一個相當漫長的假期。

  春節栗長原是在外地過的年,除夕的時候,他給外婆打電話拜年,我溜回自己屋裡,偷偷摸摸地拿起分機偷聽,他除了跟外婆拜年之外還聊起梁院長的事情。

  栗長原不在的那段日子裡,發生了好幾件大事。

  地下賭坊被人舉報,當時在場的一群人都被抓了起來,其中就有梁院長。非常不幸的是,黃老闆那段時間出門進貨,逃過了一劫。

  拜陸小芽所賜,那天她史無前例地找了李言,說要好好談一談。具體他們談了什麼我不知道,但起碼,李言也逃過了一劫。

  但是,大人們很有意思的一點,就是不畏懼法律。風頭很快過去,李言告訴我,地下賭坊又開張了,不過換了個門面和名目,不過李言說,他不會再去了,陸小芽答應給他一點時間,她會等他。

  梁院長一直被關押在派出所里,估計大年夜這會兒也是在牢里過的。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聽到他的消息。而令人討厭的黃老闆,不知道發了什麼橫財,最近買了一輛新車,成日在狹窄的街巷裡鳴笛,像是一種囂張的炫耀。


  有一次在商場門口看到他,他還搖下車窗問要不要捎我一程。

  我依舊討厭他的笑容,一口黃牙,猥瑣極了。我搖著頭飛快跑開了。

  栗長原和外婆唏噓幾聲,梁院長平時就對聖山不聞不問,有他在還不如沒他呢。他被抓這件事對聖山倒是沒什麼影響,只是他欠下的一大筆賭債,卻不知道要如何償還。我們在那個時候都不知道梁院長早已把土地證作為賭資輸了出去。

  我仔細偷聽著外婆和栗長原的對話,不肯放過一個標點符號,生怕錯過栗長原對我的問候。我聽到栗長原說,婆婆,未……

  這時,一陣該死的煙花飛天,我完全聽不清電話那頭說了什麼,等四周終於安靜下來,聽筒里傳來外婆清冷的聲音:「不用偷聽了,他早掛電話了。」

  我慌忙回道:「我哪有偷聽啊。」這話一說完,我就恨不得咬舌自盡,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

  我飛快掛了電話,躲進被窩裡,真是太無地自容了。

  自從長原哥走了以後,多寶負責起了聖山上下的瑣事,每天的任務就是做飯、打掃、做飯、打掃。今天大年夜,外婆一大早就讓我送過去餃子、水果還有小零食,我看多寶忙得團團轉,也沒好意思給他添亂,乖乖地回家了。這個傢伙為了表示感謝,還包了一個很大的紅包給我,長二十公分,寬二十公分的大紅紙,裡面寂寞地躺著五塊錢。

  不知道長原哥有沒有給他們打電話,都說了什麼呢。

  我媽倒是很早之前就給我打電話,說今年過年一定要接我回A城過,我當時就反對得厲害,我要是走了,外婆豈不是要孤單過新年了嗎?老太太脾氣倔,不願意離開雪鎮半步,按她的話是,哪裡都不如這裡讓我安心。

  我媽拿我沒辦法,正月初二,就和張叔叔一起來看我。畢竟我也長大了,加上這幾年經歷了許多事情,我也漸漸理解大人們有他們的苦衷。

  「聽說雪鎮有個古城區,在城南是吧?」張叔叔在飯桌上積極找話。

  「是的。保存得挺好的。有個老宅子,五代同堂,倒是一絕了。還有個古玩市場,不過不是什麼貴重玩意兒。」外婆介紹道。

  「我倒是對書畫古玩什麼的挺好奇的。要麼我一會兒過去看看。」

  「誒,那可以讓姜未帶你走一趟啊。」外婆示意了我一下,有意想要拉近我和他的距離吧。


  我反應過來,開口拒絕也不是,只好勉強答應下來。

  他開一輛普通的帕薩特,車子內部乾淨整潔,我原本打算坐在后座上,但又怕自己不太禮貌,於是只好坐到副駕座上。

  一路上,我一直想著怎麼開口才能讓氣氛不尷尬,天南地北地海扯,可他卻太溫和太禮貌太紳士了,我所有的話題,他都會認真回應我,他也不拿我當小孩子來看,非常有分寸地跟我講話,時不時會就路線問題徵求我的意見。

  他一進市場看到那些古舊小玩意兒,眼睛裡放著光,我明明看出他十分有興趣,但他卻禮貌問我:「我還是不看了,怕你無聊,你要不要看那個皮影戲?不要的話,我們就回去。」

  我忙擺著手說我不無聊,我去那邊逛逛,您看著?

  古城名為舊縣,其實街巷占地面積並不大,但市政府把它當做旅遊重點項目開發,還挺用心的。街邊還多銅質雕塑,都是舊時代的西洋范兒穿著。有點畫報里的舊上海味道。

  絡繹不絕的人群,讓我覺得頭皮發麻。

  坐在車裡的時候,他一句「你有時候要勸勸你媽媽,她工作太拼命了。我說了她也不聽。叫她不要那麼累。」將我對他的所有的不信任和懷疑都擊潰。

  我爸都不曾那麼心疼我媽過。

  所以說人吧,真的是說不準。也許張叔叔真的是適合我媽的人,我媽年輕時衝動,一意孤行,追隨自己的心,結果蹉跎了歲月,嘗到了惡果。現如今,她遇上張叔叔,也許就是回報吧。

  張叔叔興奮地從人群中擠出來,手裡捧著一個精緻的老式梳妝盒,對我說:「你媽天天念叨要個民國時期的這種盒子,可算是找著了,不知道合不合她的心意。未未,你說好看嗎?」

  我笑著點點頭,好看,當然好看。

  直到高一的下學期開學,我和栗長原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事實上,之後的寒假裡我甚至沒有那一丁點栗長原的一絲消息。多寶倒是時不時跑來找我,東拉西扯,沒話找話。我更懷疑他是過來確認一下我是否還有尋仇的傾向。

  多寶上次被肖肖劃傷的臉還沒有痊癒,我還好,只是劃傷手臂,並不礙事,回家的時候,外婆甚至都沒有發現異樣。倒是多寶,白白淨淨的一張臉,就被劃成了篩子,實在是可惜。

  我盯著多寶的臉看,臉上被劃傷的痕跡若隱若現,嘴唇邊長出了一點青青的胡茬,原本略有些稚氣的臉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變得稜角分明。這麼一看,多寶居然還是挺好看的呢。如果說栗長原的好看是那種月光清冷,面冠如玉。那多寶的好看也許就是燦爛陽光的耀眼。


  「你看什麼看?我這張裝滿大自然的陽光的臉蛋是你隨便看的嗎?」

  我啐了他一口:「呸!好意思說裝的是大自然的陽光,明明裝滿了全雪鎮的臭水溝。」

  話是這麼說,但是時光荏苒,在我們的身上留下了許多改變的痕跡。

  我認真思考了一會兒,非常嚴肅地問多寶:「多寶,我變美了嗎?」

  多寶正吞下一口茶,此時全噴了出來,他不住地咳嗽,最後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我說:

  「你在搞笑嗎?」

  新學期剛開學的時候,我和周詩餘碰面時還是萬分尷尬。我想跟她說些什麼,但是又不知如何開口。她也像是心有靈犀般的,和我一樣保持了沉默。就連我想要離開座位,剛一站起來,她就主動將自己的凳子往前移了移,連我說「讓一讓」的機會都沒留給我。

  我有很多事情想要跟她分享,比如我跟肖肖打了一架。當這一天終於結束時,我感謝天感謝地收拾書包準備回家。她猶猶豫豫的,進出教室門好幾趟,我好像接收到了她的訊號,把整理好的書拿出來,又重新整理一遍,到最後乾脆給每本新書包上了書皮。等人差不多走光的時候,她推了一罐東西給我。是她自己家做的醬肉,她紅著臉,還是什麼都沒說。我知道她的意思,很高興地接過來,終於開了口,說:「謝謝。」

  這算是唯一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之後的日子裡,她依舊話不多,但從此也不再避諱自己的家事,我倒是知了避諱,對此保持守口如瓶的緘默,只在私底下,她向我訴苦的時候,說兩句。

  我算是明白,每個人的生活都有每個人的苦,我嫉妒周詩餘有父母陪伴,她亦嫉妒我因無管束而自由。但是,我又覺得自己比起她來,確實幸運不少。雖然爸媽不管我,但是好歹我們家還有一個嚴厲的,面慈心善的老太太。當然還有多寶。栗長原,哼,不是很想提到他。

  順便值得一提的是,我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是高二體育班的一個男生寫的。

  叫夏城。

  夏學長個子很高,黝黑黝黑的,還算陽光,好幾次他帶著他們班的人在我們班的窗口晃蕩。

  然而,我非常討厭他。我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道他看上我哪一點,他在情書里寫:運動會時,第一次見到你,你就像只小鹿闖進了我的心。


  「鹿」字經過幾番塗改後,最終還是寫了拼音。簡直太沒文化了嘛,我對此嗤之以鼻,也沒把它當回事兒。

  與此同時,我強迫自己不去想念栗長原,只是每天多寶都會念他無數遍。

  他後來又打過幾個電話給外婆,外婆問我要不要接的時候,我心狠地說,我忙著呢。

  我的抗議幼稚無比,可我沒有台階可下,那天他和肖肖一起回頭的時候,可是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我拼命和自己的「口是心非」作鬥爭。

  但是,藝考結束的時候,我是第一個打電話給陸小芽的人。

  「怎麼樣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她故意吊我胃口。

  「沒什麼啦!」

  「放心吧。等成績。他能砸嗎?你都不知道,他在這邊有多受歡迎……」

  喂喂喂,我問的是成績,哪裡是人緣兒了,而且,他走哪能不受歡迎?

  陸小芽繼續說:「後天他就回來了,我可能剛好也回來一趟,剛好李言找到了新工作,我們打算慶祝一下,順便慶祝那你長原哥初戰告捷。人不多,長原說你可以帶同學。」

  我淡淡地哦了一句。

  我當時沒有意識到,栗長原說的帶同學,指的是周詩餘。

  我魔怔了。

  我突然想到栗長原會不會帶肖肖出現在那個慶祝會上。這段日子我總是見到她,她總是趾高氣昂地從我面前飄過。


  我討厭她討厭得牙痒痒。

  我看到的那個擁抱始終是我的眼中釘,肉中刺。它滋養了我的嫉恨,讓它張牙舞爪地控制著我的理智。

  長原哥要回來了。我企盼了多久啊。這兩個月的時光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可是此時,卻覺得揪心。

  我腦補了各種情節,栗長原忽然公開他和肖肖在一起了。

  栗長原當眾攬住她的肩膀。

  栗長原可能還會親親她的眼睛。

  我的天哪,一對璧人。

  然後是李言和陸小芽也牽起手來。

  那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鬼使神差,我第一次走到了夏城的教室門口。體育班的幾個跟他交好的男生已經認得我了,吹起口哨。

  真叫人心煩。

  我板起臉來,都不需要開口,夏城已經嬉皮笑臉走到我面前。

  「姜未,你找我?」

  是的,我找你。可是我都不想看他的臉。我咬著牙,開口道:「你要不要做我男朋友。」

  當時我真的是節操掉滿地,羞恥心全無,抬起頭來看著一臉詫異的夏城,我的臉上大概是有一種「來吧,讓我們一起建設共產主義」的嚴肅。


  「真的……嗎?」他咧開嘴,撓撓頭。

  「不行拉倒。」我不想跟他廢話,轉身走,忽然胳膊被他緊緊攥住。

  「行行行。當然行!」

  不知怎麼的,我心裡湧出一股子嫌惡,甩開他的手,順便甩下一句話:

  「明天放學,校門口見。我們一起吃飯。在這之前,別來我們教室。」

  然後我在他那幫哥們兒令人反胃的口哨聲中離去。

  次日放學,多寶被老師留了堂,氣急敗壞地跟我說他要輟學,順便叮囑我不許把菜吃光,給他留一點。

  為了避開陸小芽的爸爸,李言選在了比較偏僻的一家小飯館,我放學後等來了夏城,他老遠就沒正經地朝我吹口哨,臉上的痞里痞氣,讓我覺得很煩躁。得知要和我的「朋友們」一起吃飯,夏城倒是很開心的樣子。

  「老子沒啥愛好,就是愛交朋友。」17歲的少年滿口粗話,我聽得嫌惡,厲聲說:「喂,你待會,能不能給我點面子,不要說髒話啊。」

  「哎喲哎喲。」夏城撓撓頭,「老子……哎喲……我我我!我就這德性,待會儘量好嗎?欸,第一次約會,拉個手?」

  他伸手過來拉我,我一把甩開:「以後再吧。急什麼啊你!」

  「也是也是……」他笑了笑,撇撇嘴,嘀咕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清。

  走到小飯館門口的時候,我的心開始砰砰亂跳,大概是一種預感,這個糟糕的決定會有不好的後果。

  可是當時,我並沒有想到,這樣的一個三岔路口的一個小決定,會蔓延到後面的那個局面。

  就像蝴蝶效應。


  我恨死當時的自己了。

  夏城已經先我一步,走到飯館的門口,回頭看到我停步不前,問我:「咋滴?哪桌啊?餓死我了。」

  他吊兒郎當的背影讓我覺得要不還是算了吧,我還是跟他說清楚吧,不過不好說,這個傢伙會不會打我啊?應該不會啊……情書里他可是說得很好的啊……

  我張了張口:「喂!要不!」

  這個時候,我聽到李言的聲音。

  「晶晶,這邊這邊!」

  栗長原就站在他的旁邊,他穿著一件長風衣,我從沒見過,駝色,繭型,讓他看起來更瘦。他很不捨得給自己買衣服,這件風衣看起來不便宜,是肖肖送他的嗎?是啊,肖肖多有錢啊,她可以隨便去她那個老父親頭上敲竹槓,那個飽經風霜的剃頭匠,奔前奔後地為她的虛榮賣命。

  不得不說,栗長原穿這身真好看,他的頭髮長了一點,欸,怎麼肖肖不帶他去自己家裡修剪一下?是怕暴露自己是個剃頭匠的女兒的真相嗎?哈,倒是沒見到她呢。哦對了,我還在跟栗長原生氣,說不定他更氣呢,我畢竟把他的女朋友揍了一頓,雖然我也掛了彩,但畢竟我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我跟在夏城後面,走到飯桌前。

  我實在有些開不了口,我不敢看栗長原的眼睛,有些後悔。

  夏城卻自來熟地拉了椅子:「來來來,未未,坐。」

  我皺著眉頭坐下,他也一屁股坐在我旁邊,把凳子挪了挪,挨著我。

  我忍住沒躲。

  李言先開的腔:「晶晶,這……誰啊?」

  「我……」我剛想開口,卻被夏城搶了先。


  「各位哥哥姐姐好,我是姜未的男朋友。」

  我把頭低下,聽到筷子落地的聲音,大伙兒都沉默了。

  大概是面面相覷了一陣,我覺著尷尬,我意識到自己幹了一件蠢事,可是自尊心已經讓我必須演足這場戲。

  於是我笑意盈盈地抬起頭來,目光卻沒有焦點,然後去夾桌上的涼菜。

  「是啊。」

  「來點酒啊?」夏城突然朝服務生叫起來,沒禮貌得讓我想掘地三尺,「怎麼,你們看起來也老大不小了,不會還喝可樂吧?」

  「來點酒。」李言朝著服務生叫道,今天是他做東。

  陸小芽意識到場面有些尷尬,她頗有些責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打圓場說:「今天主要是要慶祝一下長原藝考順利,預祝他旗開得勝。」

  「咦?不是慶祝李言哥哥找到新工作嗎?怎麼,在哪?」我撇開臉,死活不看栗長原。

  李言撓撓頭:「就在隔壁街那家商場。「

  我這才發現他身上的刺青沒了。

  「誒你刺青呢?」

  「洗了。可疼死我了……」他雖這麼說,臉上卻滿是笑意,瞥一眼身旁的佳人,陸小芽也眉眼帶笑。

  「嘿!」夏城忽然一拍桌子,喜逐顏開,「那是我叔父的商場,喲!沒想到你居然在我們家人手底下打工啊?做什麼呀?保安?還是看門的?」

  李言的臉抽搐了兩下,陸小芽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但最終還是沒說什麼。


  「多寶呢?」

  栗長原開腔了,聲音沒有溫度,一點都不溫和。

  我的心忽然狂跳起來,臉上不由燒燙。

  不想接他的話,卻必須得接,還得裝作若無其事。

  「哦……他留堂了,罰抄寫20多遍呢!」

  「多寶?林多寶?」夏城忽然歪著嘴笑起來,「就是你們班那個死了爹媽的那個是吧?哎,說起來,你??」

  他看了栗長原一眼,忽然收了話匣,可我看到他嘴邊的一絲輕蔑。

  多寶就在這時候到了,我的臉上早已掛不住,然而還是強撐著,不願意認輸。

  場面一時變得很尷尬,就在這時候,服務員上了酒。她像是見慣我們這種場面似的,面無表情地說完:「您要的酒,請慢用」便離開。

  我殷勤地去開瓶蓋,夏城不失時機地將手覆蓋在我的手上,嬉皮笑臉地說:「怎麼能讓這麼漂亮的手開酒瓶呢?讓我來。」

  「把你的手拿開。」栗長原的臉到了冰點。

  「你幹嘛管我?」我原本忍著對夏城的噁心,聽到栗長原開口,氣不打一處來。

  「你是我妹妹!」

  妹妹妹妹!永遠都是妹妹!我恨死了他這副樣子!

  「你能不能不要用那種家長的架勢跟我講話!不知道的真以為你是我親哥呢!」


  多寶踢了一腳凳子:「姜未你他媽地說什麼呢。」

  被多寶這麼一嗆聲,我像是被硬塞了炸藥,整個人炸起毛來。

  「你跟肖肖抱在一起的時候!我說過什麼了嗎!我說過什麼了嗎!」

  我端起桌上的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下。

  栗長原的臉終於臭了:「姜未!你把啤酒給我放下!」

  不得不說,我真的被嚇了一跳,我很久沒有看到他逞兇鬥狠的樣子了,這讓我不禁一陣寒戰。

  但酒壯慫人膽,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我抱住夏城的胳膊不放,示威似的看著栗長原。多寶上前硬要分開我倆,我固執地不鬆開手,夏城也惱了:

  「姜未,我操你媽,你他媽耍我是嗎?」

  多寶怒極:「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李言實在忍不住了,提起夏城的衣領,拳頭蠢蠢欲動。

  「你他媽的,不想要工作了?」夏城瞪著眼挑釁。

  事情超出了我想像的局面。

  李言是答應過陸小芽再不動手的,但眼下陸小芽也看不下去。

  「李言!揍他!」

  「操他媽的,老子忍了半天了。」


  夏城應聲倒下,出拳的人卻不是李言。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多寶的拳頭先他一步,他的火氣已經積攢了很久,多寶轉頭對我說,你都不知道,那個傢伙全校聞名,你知道為什麼嗎?就因為花心,跟韋小寶一樣的花心男!他的情書你以為很珍貴嗎?我告訴你,我後桌也收到了,只有你跟傻逼一樣……

  我恨不得給他一拳。

  夏城惱羞成怒,爬起來操起桌上的酒瓶就要向多寶砸去,我心慌意亂地上前攔住他,卻被一隻手拉住,一鼓力量將我往後扯,酒瓶砸碎的聲音響起。我看見栗長原的胳膊淌著鮮血,頓時血肉模糊。

  多寶見狀,不顧一切地和夏城廝打起來。

  現場一片狼籍。李言在打電話叫救護車,

  「姜未,我得慶幸這件事發生在考試之後,不然,你讓栗長原這隻手怎麼畫畫!」陸小芽漲紅了臉,她是真的生氣,眼裡的怒火幾乎要把我吞噬。

  根本都是我的錯。根本就是我的錯!

  栗長原用另一隻手抱緊我,他說,姜未你別怕……你別怕,我沒事。真沒事。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我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呢……

  他總說自己是災星,但我卻差點毀掉了他的前程。

  他屢次受傷,都是我害的。

  我才應該是那個離栗長原遠一點的那個人。

  我跟著栗長原上救護車,看著醫護人員給他緊急止血。

  我看著他發白的嘴唇,難過得說不出話,但他還是不停地安慰我:「我沒事,長原哥血多著呢,你別怕。」

  所以,後來很多言情小說里女主角受傷之後糟蹋自己,隨隨便便就找個人戀愛這種事,我並不覺得稀奇,因為我也這般蠢過。

  為了證明自己長大,為了證明自己也有別人來愛,我們無所不用其極,甚至拋下自己的自尊,為了另一處的虛偽的自強。

  可是,當時的我沒有想到的是,事情遠遠超過我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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