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冰山一角

2024-09-13 18:31:11 作者: 王巧琳
  栗長原躺在病床上,胳膊剛縫過針,現在正在打點滴。還好之前救助及時,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只是還要在醫院多觀察幾天。我見他臉色蒼白,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他為了我下水撈人民幣,最後發高燒躺進醫院。我還是跟那時候一樣,任性又自私,沒有一絲絲的長進,也不知道栗長原還會不會像從前那樣原諒我。

  陸小芽和李言隨後趕過來,他們聽說沒什麼大事之後,也長出了一口氣。我面帶羞愧地問,多寶呢?

  陸小芽和李言對視一眼,面有難色地告訴我,在長原哥進醫院之後,夏城也被多寶揍進了醫院。夏城雖人高馬大,但抵不住多寶的怒氣,根本就不是多寶的對手。

  當時,現場有人報了警,夏城被救護車送走的同時,多寶也被警察扭送進了派出所。

  我既震驚又懊惱,我把多寶也害了!我雙手捂面,心理防線再一次崩潰,忍不住哭了起來。

  陸小芽見我這副模樣,也不好再責怪我什麼,她說,姜未,事已至此,自責也沒什麼用,我們還是得想想辦法,看看怎麼補救吧。

  李言說:「晶晶妹妹,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你就說,不要客氣。」

  我借了李言的手機,撥通了家裡的電話,此時此刻,我能想到的只有外婆了。外婆冷靜地聽我說完事情的經過,她既沒有問我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舉動,也沒有責怪我,只是讓我確定夏城目前的傷勢如何,另外栗長原的醫藥費她來出,其餘的問題她會盡人事,但結果如何,也只能聽天命了。

  李言幫我打電話找關係詢問夏城的傷勢,告訴我夏城受了一些皮外傷,並無大礙。我鬆了一口氣,心裡想著還好,事情總算發展得不是很難看,還是有轉圜的餘地。

  我向來喜歡一個詞語,「否極泰來」。歷經過苦難之後的人生,剩下的一定會是順遂,只是我沒有想到,命運推波助瀾,將我們推向了更深的深淵。

  因為還未成年,多寶被關了一個晚上以後就由學校保釋出來了。他剛一出來,就被校長和他們班主任領著馬不停蹄地去給夏城道歉。校長和班主任都心地不錯,替多寶說話,懇求夏城的家人原諒多寶。

  可夏城的爸爸的態度非常強硬,他無視夏城弄傷長原哥的手的事實,執意要讓學校開除多寶,否則難以平他的心頭之恨。他甚至威脅校長,如果校長不照做的話,他有的是社會勢力,攪得學校不得安寧。

  我那時候並不知道當時外婆也跟著去了醫院,帶著水果籃和賠償金,只是他們是如何對待外婆的,我不得而知。

  多寶一出夏城的病房就跑到長原哥所在的這家醫院,我面對他時感到萬分自責,而他自己倒是照舊大大咧咧的,他看起來滿不在乎,看起來沒把將會被學校開除的事兒放在心上。他跟我說,這學嘛,不上拉倒。那個韓寒不也高中肄業嘛,不也混得不錯。爺當不了作家,說不定可以做個廚師哦。

  長原哥笑著安慰我們他會解決一切,讓我不要擔心,回學校專心上課。他們倆的語氣都輕鬆地像是在跟我討論中飯吃什麼一樣。

  這更讓我感到愧疚,心中恨不得時光倒流,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從來沒有認識過夏城,也從未犯蠢。多寶和長原哥就不會陷入到現在的窘境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教室的,也不知道自己被多少目光注視著。我機械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周詩餘卻沒有像預想的那樣給我讓座。她一動不動地坐在位置上,我實在沒有精力去思考緣由,我太累了。

  我說:「周詩餘,麻煩你讓一讓,我很累。」

  周詩餘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我一下趴倒在桌上,就像一台高速運轉了一整晚的機器,突然停止了運作。我的心裡亂糟糟的,腦袋昏昏沉沉,沒有一絲力氣。

  過了一會兒,周詩餘幽幽地飄來一句:「姜未,栗長原怎麼樣了啊?」

  我勉強睜開眼睛,看見周詩餘正襟危坐,眼睛盯著手中的課本,手中不停地轉著一支筆。

  「我不想提這個。」我再次把頭埋下。

  「整個學校都在傳,你帶了高二的夏城,把栗長原的手給劃傷了。」

  「夏城是什麼人?我聽高二的學生說,他是年級里有名的小痞子,他爸跟黑社會有點關係。」

  「我還聽我一個同學說,夏城初中時跟學校里一個練短跑的學生打架,沒打過人家。結果夏城讓他爸喊來一百多人,人人手裡拿著鐵棍,在校門口堵那人。」

  「你知道那人最後怎麼樣了嗎?」周詩餘突然湊近我,「他的兩條腿都被打殘了。」

  「周詩餘,你不要再說了。」

  「為什麼?其實沒什麼的,畢竟栗長原沒有出大事兒,他胳膊腿不是好好的嗎?你不用太愧疚的……」

  我猛地抬頭,周詩餘的表情仍舊溫和,嘴角微微上揚,一個體面的微笑,聲音輕輕的,一副充滿了「關懷」的樣子,但她的眼神里,卻仿佛乘著怨毒的光,說著「姜未,都怪你。都怪你!」

  「你給我閉嘴」我全身發抖,用力地拍響桌子,站了起來。

  全班的同學以及站在講台上的老師都被我嚇了一跳。老師憤怒地指著我:「姜未,不想上課就出去!」


  剛走下教學樓,我就再也支撐不住了。依然夾雜著濕冷的風吹拂過來,南方的小雨愈下漸濃,我任由自己的眼淚和雨水交融在一起,放縱自己大聲痛哭。

  我的瘡疤被狠狠撕開,露出捉襟見肘的窘迫,我就像在水中掙扎的溺水之人,拼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企圖拯救我無可救藥的尊嚴。我並不是有意傷害別人,也不曾考慮過事情會到今天這種地步。

  痛哭換來片刻清醒,所有錯誤的源頭在於我的輕率,在於我的任性。既然事情因我而起,也應當由我來結束。我打定主意去找夏城,我要當面向他道歉,不管他和他的家人如何冷眼看待我,如何唾罵我,我統統不在乎,為了彌補我的過錯,維護多寶,我的自尊心此時此刻再也不值得一提。

  我摸索到夏城所在的醫院,深吸一口氣,走進夏城的病房。

  夏城見到我,先是一愣,爾後便笑了:

  「嘿,真是巧了,栗長原前腳剛走,你這就來了。你也要給我跪下嗎?」

  我的耳朵「嗡」地一聲炸開了,心臟開始不停地亂跳。「也」是什麼意思?長原哥居然給夏城跪下了?不,不可能,那個如此愛自尊,不跪天不跪地只跪死者的栗長原,怎麼會低頭呢?我不敢想像如此驕傲的長原哥在夏城面前的樣子,卑躬屈膝,賭上自己所有的自尊心。

  「你胡說!」

  「我胡說?!你摸摸地板,就是你現在站的這一塊,栗長原就跪在這兒,指不定還是熱乎的。」

  「你現在出去看看,那孫子估計剛走到樓下呢。」

  「別這麼恨恨地看著我,姜未,這事兒,是你挑起的,我夏城和你沒完……」

  我的腦子已經無法運行,再也聽不清楚夏城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用盡所有的力氣走出病房,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腦子裡冒出許多許多以前的片段。孟長城領著一幫人追趕栗長原和多寶,我傻乎乎的也跟著跑;我和孟長城打架,他一腳踹開孟長城,救下了我;還有那個我離家出走的夜晚,他抱病來郊外找到我,領我回家…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多寶最後還是被開除了。大大的通告批評貼在公告欄上,上書:XXX年X月X日,本校高一(4)班的學生林多寶參與打架鬥毆,其行為已經嚴重違反了學校的管理制度,影響了學校名譽,也在全校造成了惡劣影響!經學校研究決定,開除林多寶同學的學籍,希望其他同學能引以為戒,認真學習。嚴格遵守學校各項規章制度。


  多寶站在前面端祥了很久,問我:「你說,真是奇怪啊,我以前經過這公告欄總是灰溜溜的,因為上面從來不會有我的名字。現在,學校還給了我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可沒人敢跟我搶了吧,哈哈。」

  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今天是多寶在學校的最後一天,他收拾好書本文具,即將離開學校。

  多寶說:「你苦著臉幹嘛?難看死了,跟個猴子似的。」

  「多寶,是我對不起你。」

  「說什麼呢,我本來就不想上這學,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以前長原哥希望我考上大學,離開雪鎮,但我哪裡是這塊料啊,還不如節約時間做我喜歡做的事情呢。」

  「你喜歡做什麼?有什麼打算嗎?」

  「廚師。以後,我要買一輛摩托車,離開這個鬼地方,走遍全國的城市,做菜給56個民族的姑娘吃。」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

  「那你得學的可多了,不僅僅是魯川粵閩蘇浙湘,還得學會蘭州拉麵,桂林米飯,肉夾饃,新疆大盤雞和陝西肉夾饃。」

  「管他呢,這日子不還長著嗎。以後我還要做牛排沙拉薯條漢堡。打遍國際無敵手呢。」

  喲,還不止56個民族的姑娘,還得從五大洲下手呢,小伙子,有出息啊。

  「我外婆認識不少飯店的經理,我去求求她,她一定會幫這個忙的。」

  「不用啦,不敢再麻煩婆婆了。長原哥已經給我找好了地方。」

  栗長原有個大叔朋友開了一家餐館,多寶進去做學徒,薪酬不高,但是他也十分心滿意足。

  「對了,夏城要是敢來欺負你,就告訴我,千萬別藏著掖著,我林多寶死也不會放過他的。」多寶拿出一本漫畫,認真地說:


  「作為保護費,《哆啦A夢》就歸我啦。」

  我笑著說好。

  看著多寶單薄的身影離去,從今往後,他的人生將踏入不同的一頁,將來會變成什麼樣?當時的我並不知道。

  長原哥很快便出院,向學校請了一段時間的假,呆在聖山里。多寶現在做了學徒,一開始總是很忙,便顧不上聖山,長原哥便擔當起了做飯的大任。

  我也不敢賴床了,每天早上都起得比往常早,替長遠哥去菜市場把菜買好,送到聖山,再匆匆忙忙趕去上學。

  而夏城在醫院賴著住了好幾個星期,這期間外婆天天燉湯,囑咐我給他送過去,當然也沒有忘記長原哥的那一份。

  夏城見我還是會諷刺我幾句,我每次都不吭聲,把湯水放下就走,也不跟他起任何衝突。我能夠感受到現在的姜未已經逐漸變得不一樣了。

  我是說,她還是從前的姜未,只不過,不再意氣用事,不再衝動魯莽。

  只是最近實在太灰心喪氣了,每次晚歸時都會經過一排路燈,中間有一盞非常神奇,每次都在我經過的時候由暗入明,甚至好幾個夜晚,我都在期待那盞燈,好像它是專門為我點亮的。有天我經過的時候,發現它早早地亮著,我抬頭看它,它居然在閃動。

  突然想起那句「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吧,姜未。

  學校里突然就只剩下我一個人。自從和周詩餘大吵一架之後,我倆再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其他同學更是離我遠遠的,仿佛我身上攜帶著什麼感染細菌。

  一個人,落得個清靜自在,倒也不錯。

  有天,肖肖在教學樓底下,攔住我。

  「姜未,我們談一談。」


  我倆找了離學校不遠的大排檔,吹著夜晚的冷風,點了幾個下酒菜和幾瓶啤酒。

  肖肖壓根就沒拿起筷子夾菜,直接舉起酒瓶開喝。我也不甘示弱,撬開瓶蓋喝個痛快。大排檔的老闆看我們的眼神是怪異的,兩個高中女孩不說一句話,卯著勁兒一瓶接一瓶地喝,看起來像是賭氣似的。

  「你不知道嗎?梁院長那件事是栗長原舉報的。所以陸小芽才會在那個檔口把李言拖出來。」她醉醺醺地看著我,媚眼如絲,終於開口道。

  「他很糾結,寫那封舉報信的時候,雖然跟梁院長感情一般,但畢竟是那個傢伙在他爺爺去世之後帶大他的。再怎樣,也有養育之恩。是我說服他的,他心太軟了。」

  「他為什麼不跟我說……」我可以想像栗長原心裡的糾結,可以想像他的煎熬,那麼善良的栗長原,真的要給對方致命一擊,一定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吧。而我卻怪他,一直怪他。

  「姜未,你沒必要怪栗長原,真的。他沒跟你說,是為了你好。你懂嗎?」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那麼針對你嗎?因為你真讓人嫉妒啊,栗長原保護保護得太好了,從那天他站在司令台上幫你證言,豁出去一切的時候,我就嫉妒你嫉妒得要死。」

  「你以為他在畫室里有那麼簡單嗎?你以為,你看到的就是全部的真相嗎?那是他保護了你的眼睛,保護了你的一切,你根本不知道他面臨的是怎樣的生活。」

  「在咖啡館的時候,你以為為什麼老闆不罰你,你砸碎那麼多個杯子,你真以為老闆不生氣嗎?他跟老闆說的,別怪姜未,做砸的事兒算他頭上扣他的工錢就好了。」

  「還有那個叫什麼,周詩餘,就我那鄰居,他知道你跟她鬧了彆扭,就這麼點小事,他寫了一封信拜託我交給周詩餘,讓她主動跟你和好。我真想把那封信撕了。多少幼稚啊……」

  「他去藝考那天,我們都去送他,他一直等到發車時間快到了才上車,司機都要催了好幾趟了你知道嗎?我們都知道他在等誰,不就是你嗎?」

  「人總是要自己長大的,憑什麼他要保護你不長大,你誰啊你?他憑什麼對你這麼好啊!」

  「你知道嗎?他拒絕我的時候,用了一句非常爛的話。」

  「他說,你會碰上更好的人的……」

  我看到她苦笑了一下。


  「我呸,哪有什麼更好的人,姜未,你有最好的栗長原,我不知道他對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只能說,你不怎麼配。你真的不配。」

  肖肖說:「栗長原一直在給你們擦屁股。他什麼時候有過自己的生活啊。你們憑什麼讓他來承擔一切,他只不過比你們大兩歲。」

  「你知道嗎?詞典里什麼詞語最惹人討厭?『勉強』,我這個人吧,就最討厭勉強自己了,哦,對,我還忘了,有個詞語更討厭,「妥協」。可是栗長原為了你們,他媽的什麼事兒都做了。」

  「我親眼看著他跪在夏城面前,夏城那孫子的臉色你是沒看到……」

  我插不進去任何一句話,只顧著自己默默流淚。

  我已百般千般後悔,可是後悔啊,真是世界上最無用又最讓人可恨的東西,它讓你因為遺憾而無法自拔,又讓你因為無能為力而痛苦萬分。

  我也真的不知道自己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己和肖肖幹了一杯又一杯,喝得爛醉如泥,鼻涕和眼淚混合在一起,不知東方之既白。

  當我醒來時,已是正午,我睜開惺忪的睡眼,反應了很久才發現自己躺在聖山。宿醉使我頭疼欲裂,幾乎要炸開。

  多寶從門外推門進來,不耐煩地說:「我的小姑奶奶,都幾點了,還躺床上呢,快把你床邊的醒酒湯喝了,趕緊起床嘗嘗爺的手藝。」

  我眼睛裡含著淚水,傻傻地望著多寶。

  他沖我吼道:「發什麼呆,還不趕緊的,飯菜涼了可別說爺做的東西不好吃。」

  長原哥已在餐桌邊上等著我,我不知如何開口,只好顧左右而言他。

  「欸,其他人呢?」

  「現在都日上三竿啦,其他孩子早就吃完飯曬太陽去了。」

  「哦。」我心虛地扒兩口飯,生怕栗長原問我怎麼又隨便跟別人喝酒。

  「你不是答應過我不喝酒的嗎?怎麼食言了。」果然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我,我真不是去借酒澆愁的,是肖肖約我來著。」我嘴裡含著飯,模模糊糊地說一句,卻怎麼也不敢抬頭看栗長原。

  「嗯,我知道。下次可別再喝多了,長原哥真怕有一天背不動你了。」

  我口中的食物,哽在喉嚨里,拼了命咽下去。我看著栗長原,說:

  「長原哥,對不起。」

  他臉上還是一貫認真的表情,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姜未,你和多寶,聖山,就是我最在意的事情,我不在乎別的,真的,自尊也好,別的也罷,他們傷不到我。」

  我含著眼淚看著他的臉,他溫和地笑著,仿佛在說,姜未,相信我。

  好,那我就相信你。

  「我再也不像那種幼稚的小孩一樣給你惹麻煩,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我聽到他說:「好。」

  我以為,一切都會風平浪靜,從此以後我堅信他,我永遠不會再做這樣的傻事,不會離開他。

  而更大的浪頭正要來臨,它悄無聲息地靜候在岸邊,等待在我們措手不及的時候,給我們致命一擊。

  它來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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