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一次意外
2024-09-13 18:31:14
作者: 王巧琳
在高考來臨之前,我們算是過了一段暴風雨後平靜的日子。
我和多寶比栗長原還緊張,雖然總覺得這擔心毫無必要,但還是由不得自己。
而與此同時,一件事在地下賭場裡悄然發生,無形之中,改變了我們很多人的命運。
儘管我才高一,但總覺得結束這次考試後,栗長原迎來錦繡前程,而我跟著也會騰飛。
雖然又是一場別離,但我不再懼怕。
次日栗長原將要進行最後兩門考試,過了明天他將會迎來不同的人生——栗長原該有的人生。
而那天恰逢多寶出師,他從此不再是學徒,而是一個——用多寶的話來說——大廚!他很開心地表示要親自下廚做一套全套西餐給我們吃。
外婆那幾日剛好不在,去省城參加一個老教師的聚會。我很開心地邀請他們來我家,可以用我家的廚房。
儘管多寶也說,要不挪一天吧,等栗長原考完再慶祝。長原哥卻說,不要緊,反正考試也蠻緊張,吃個飯放鬆放鬆,臨時抱佛腳,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陸小芽還在大學裡,沒能回來,我們只邀了李言。李言和陸小芽的關係倒是穩定得很,聽小芽姐說過,他爸爸雖然仍然不贊同她和李言在一起,但是態度畢竟還是比以前軟和多了。我心想,能不軟和嗎,小芽姐的媽媽身體並不是太好,經常隔一段日子就要去醫院休養幾日,李言總能算準日子,一大早就在她們家樓下候著,幫忙拿行李,上了醫院跑上跑下繳費、取藥??不管小芽姐他爸怎麼趕怎麼罵,李言都厚著臉皮,死活不走。其他大大小小的事兒多著呢,反正李言就一個態度:隨時準備著,上趕子被差遣。
多寶被學校開除後,如今倒是輕鬆自在,一邊揶揄我們要被高考的重擔所壓垮,預測我兩年後估計得哭爹喊娘得個抑鬱症,一邊倒是和中途輟學的李言成了幸災樂禍的歡喜兄弟。
長原哥表示,他的前幾門發揮都還順暢,我也就放了心。
從外頭摘了新鮮的桔梗花回來,順道從柜子里偷了一瓶外婆以前的學生寄來的紅酒,多寶在廚房忙得如火如荼,我給他打下手,長原和李言坐在外頭的長沙發上聊天。
倚在廚房門邊,看到栗長原的背影,很快結束掉明天,等待他的就是錦繡前程。我很替他高興。
「姜未!」
多寶已經吼了我半天了,我才反應過來,不耐煩:「幹嘛?」
「澱粉澱粉!澱粉不夠啊!還有醬油!」
「哦……我外婆說醬油吃多了不好。」我嘟囔著說。
多寶翻了個白眼:「李言指明要吃我做的醬油雞,喂,你讓我用醋泡啊?」
「好咯。」我聳聳肩,「我去買唄。」
跟他們打了個招呼,我一個人出了門。猶豫了幾秒之後,我做了一個非常錯誤的選擇。
那就是貪圖方便,走進了黃老闆的店鋪。
可找了一圈,竟沒有找到醬油,我輕喊了一聲,黃老闆?
沒人應。
庫房的門微掩著,我下意識地推開。
「黃……」
裡頭有人打電話,電話的內容,讓我收了聲。
「切,就梁永生那點段數?我告訴你,他想跟我斗還差了點。是啊,沒錯,那塊破地,我拿來幹嘛?這畜生,我就是要他走投無路……哎,你可別這麼說,賭場我也有股份,對吧?高利貸那些錢,那傢伙……呵,那小寡婦也算是對他有情有義……嘖嘖,這女人哪,還真的是……聖山那個?你是不知道吧。聖山那小子……」
我的心一緊,覺得耳朵非常噁心。
怎料一個踉蹌,跌在了貨架上,貨架上的東西零星散落,我慌得想要爬起來,一下子就被摁住了。
然後我看到黃老闆那雙眼睛,那雙渾濁骯髒的眼睛,惡狠狠地看著我,陰森森地問。
「聽到了?」
我站起來,想要甩開他的手,卻發現甩不了,我瞪著他。
「是的!聽到了!」
「你這丫頭,你敢說出去?」
「我有什麼不敢的!」這可能是我最後悔的一個決定吧,我當時只覺得自己憤怒,噁心,我天不怕地不怕,我根本沒想過,人性會惡到什麼程度。
黃老闆一把揪起我,將我拽進了他黑黝黝的庫房裡,我大力的哭喊,然後嘴巴被滿是煙味的粗糙的手捂住。
黃老闆掐住我的脖子,我聽到他惡狠狠的威脅:「你再叫我掐死你!」
庫房裡有一股潮濕發霉的味道,我開始害怕,發抖。黃老闆的臉湊近了。
「知道什麼樣的人不會出去亂說嗎?」
……死人?我頓時打了個寒戰。怎麼辦,我會死在這裡嗎?
「禽獸!」
黃老闆忽然一把扯住我的衣領,往下猛拉。我一邊掙扎一邊踹他。
我的臉上挨了狠狠的一個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我現在就告訴你!禽獸是什麼!死丫頭,我現在就辦了你,拍下來!看你敢不敢把我的事……」
咣當!
黃老闆應聲倒地。
其實剛才我就看到栗長原了,他朝我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然後舉著庫房的一把椅子砸在了黃老闆腦袋上。
然後他拉著我,壓低聲音。
「快跑!」
不知跑了多久,風灌進胸膛,將那股子心驚肉跳給壓制住,我停了下來,栗長原也是,他回頭,看著我,目光如炬。
我哇一聲哭了出來,此處是無人僻靜處,栗長原張望了一下,忽然伸出手將我抱到懷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我的背。
「別怕別怕。有我呢。」
我哭得稀里嘩啦:「要是沒有你呢?你要是今天沒出現……我……」
他忽然將我緊緊箍住:「別說傻話!沒有如果!我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如果他再敢碰你一下!下次我一定殺了他!」
那一瞬間,栗長原從胸膛里發出的聲音斬釘截鐵,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然而幾秒過後,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輕輕鬆開已經不再大哭的我。
「抱歉,姜未……我嚇著你了吧?」
我拼命搖頭,然後抿了抿唇。
沒有,我很高興,我覺得,他一定是很在乎我的,只是因為在乎,所以才這樣。
我的聲音仍舊抽抽搭搭:「你怎麼會跟過來?」
「沒,就是覺得有點心慌,就過來看看你。」
氣氛有些詭異,我笑了笑,想開個玩笑活絡下氣氛:「這就是傳說中的心電感應嗎?」
他沒接茬,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這麼看著我幹嘛?」我的臉頓時紅了。
「沒,只是覺得,姜未長大了。長得好看,真的是一件麻煩事呢。」
「其實……哎算了……」我想起黃老闆的那副嘴臉,到嘴邊的話還是咽了下去,我不想說。
而栗長原也沒有再問下去,他沖我說,走吧,他們還等著我們呢。這事兒,咱不提了。
好,那就不提了。我喘出一口氣,沒有告訴他我聽到些什麼,一方面是不想提起,另一方面是那些事情我那時候也不是特別能夠完全串起來,我滿以為賭場和梁院長的醜聞就是最大的秘密了。我怕栗長原聽到梁院長的事,會很失望。
可是你知道嗎,有時候不是我們在推著命運走,而是它在推著我們走。
那天,我們驚心動魄地回到家,滿以為這是一場小插曲而已。儘管多寶做的菜的確不錯,我仍沒有心思吃飯。再怎樣覺得小插曲,我還是不由自主想著黃老闆有沒有醒,會不會來報復我們。長原哥卻淡定很多,神色自如地和李言、多寶談天說地,就像剛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待那兩人不留神,他像是猜出我的顧慮,附在我耳邊說:「放心吧,未未,那一下砸得雖然重,但不會有大礙的。黃老闆自己做壞事肯定心虛,不會找我們麻煩的。」
飯後,李言去接小芽姐了,
李言火急火燎地往我家跑,一進門,他氣喘吁吁,驚慌失色。他剛剛去買煙花,路過黃老闆的店鋪,卻看到門外擠滿了人,警察在現場拉起了警戒線。隨後,黃老闆的屍體被抬了出來。
「不好了,不好了。黃老闆他……他……」
「他死了嗎?」提到這個傢伙就氣,我沒忍住就接了一句,卻見李言愣了一下,然後重重地點了頭。
「啊!」我瞪大眼睛,整個人又開始發抖了,哆哆嗦嗦地抱住栗長原的胳膊,「長原哥哥,我們是不是把他給敲死了!」
栗長原沒有動,但我可以感覺到他整個人也陷入了極度的恐慌和不知所措,但他還是很冷靜地撇過臉來,厲聲對我道:「姜未,你給我記得,是我!不是我們!是我把他給敲死了!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聽懂了嗎?」
李言很快從我們的對話中證實了他的判斷。冷靜幾秒之後,他望著栗長原,鄭重說出一個字。
「跑。」
我看見栗長原神色肅穆,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們迅速分頭行動,李言去車站買火車票。我一改之前的慌張,心中十分快速地做了決定:跑,我要和栗長原一起逃。
「長原哥,我跟您一起走!」
「不,多寶,你留下來。這件事跟你沒關係,我不想毀了你。而且,你忘了聖山裡的他們了?你不保護他們,他們怎麼辦?」
多寶幾乎要哭了,但他從來很聽栗長原的話,他的話,都是對的。
儘管,他多想和自己最崇拜,最親密的人同生共死,亡命天涯都在所不辭,但他有更大的任務。
我假裝鎮定地,死死攥住他的肩膀。
「栗長原,你要是不帶我走,我就說人是我敲死的。」
「姜未!」他無奈而痛心地望著我。
「好了,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們馬上走。」
我快速地翻出我媽給我打的金器,帶上她給我匯款的存摺,又從外婆的房間裡偷拿了一些現金。雖然以前沒逃亡過,但我也知道逃亡是需要花錢的。那些古裝劇都是神啊,兩手空空卻隔天換件新戲服,稍微靠譜點的賣個藝,可我跟栗長原,先不說有啥藝可賣了,就算我們會胸口碎大石和吞火球,背負著這種事,也實在沒法兒拋頭露面吧。
李言給我們買好了車票,當我們趕到車站時,剛好臨近發車時間。我和栗長原拼了命往月台跑去,列車員在遠處著急地催促我們,我在奔跑中聽不見任何聲音,有那麼幾秒鐘,我甚至以為我和栗長原就將這麼一直不斷地跑下去,沒有盡頭。
我們來不及相互告別,火車發動,我透過窗口看見李言和多寶跟我們揮手,多寶哭著跟著火車小跑了幾步,卻很快被加速的火車甩在了後頭。栗長原緊握著我的手,我們倆誰都沒有說話。
多寶,真是對不起,今天本該是你美好的一天,若是將來,我是說如果,將來我們還有機會再見,我一定吃光你做的每一道菜,一定不吝讚美,把所有優美的形容詞都用在你身上。
但是,現在,再見了,多寶。
再見了,雪鎮。
李言給買的火車票通往北方的一個城市。然而,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逃亡,我們在自認為逃得已經夠遠的地方下了車。
下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尋找一間不要身份證的小旅館。幾經周折,終於打聽到一處出租屋。我們的錢只夠租下陰暗的地下室,經過我的軟磨硬泡,房東答應先收我們一個月的房租。
我們把行李扔到沾著油污的床上,天翻地覆的生活匆匆忙忙地開始。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連續的陰雨天,地下室里既陰暗又潮濕,氣氛像極了世界末日。牆上到處都是斑駁的痕跡,有些地方甚至牆皮脫落下來,裸露出一大塊水泥觸目驚心地望著我們。這裡的燈甚至還是那種老舊的手拉式電燈,我們常常需要拉著那根細細的繩子很多次,才能將燈點著。
租住的地方魚龍混雜,半夜的時候常有警察巡查,每逢這個時候,我們倆都提心弔膽,呼吸心跳,都像停住了一樣。
每當這時,栗長原會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們就縮在那張小床旁邊簡易搭做的另外一張小床的角落裡,汗水一滴滴地從他的額頭往下淌,就連水珠狀的汗液都不敢鬆懈,直至那些喧譁離開,我們還要經歷久久的一段緘默,然後他的面部表情鬆弛下來,像一座緊鎖眉頭的雕塑有了魂魄,緩緩回頭,沖我笑。
「沒事,姜未,不怕了。」
躲躲藏藏,給自己套上疑似殺人犯的枷鎖,就那樣,我們度過了最後的盛夏。被腳步聲,警笛聲,夜半驚醒的女人哭聲打攪著,步步驚心,卻攜著手,不曾鬆開過。
蝸居在地下室里的我們,在潮濕悶熱之中發酵。平日裡我們不敢出去,母親給我的金鍊子,我當了不少錢,然而我們揣著那些錢,卻沒處可花。
栗長原會拿著不多的錢,在夜半的時候出門買些吃的回來,直到有一天,他搬回來一台小風扇。
那天我站在門口迎接他,他看到我,有些著急,說,姜未,你快進去,你站在外面危險。
我本來以為他是怕我被發現,在進門推搡之中,我看到了隔壁住的那個酒鬼眼帶微醺不懷好意的眼神,才恍然大悟。
他插上風扇的頭,扇子搖曳起來,帶來這個酷暑第一陣微風,我盤著腿吃著他帶回來的一碗炒麵,吃得滿嘴油膩,一抬頭,他在我的額頭上落了一個吻。我瞬間紅了臉,看到栗長原笑著從身後拿出一個小盒子,跟我說,未未,生日快樂。
我沒有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而是捧著它開始落淚。
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前兩年的生日,我都在雪鎮度過,不能說有多溫馨,但好歹外婆、多寶、栗長原都在我身邊,就連在K市展開新生活的我媽也不會忘記給我訂做一個大蛋糕。現在我和栗長原兩個人,背負著「殺人」的枷鎖,在這逼仄的空間裡,漫無目的地活下去。這其中的差別,實在是太過巨大了。
栗長原手足無措地看著我,不明白我為什麼忽然情緒波動,我想他是沒辦法相信吧,雖然不過是十多天,可這逃亡的緊張氣氛和絕望處境讓我覺得歲月漫長,而此刻,一颱風扇,一碗炒麵,一份禮物,眼前的少年,讓我覺得如此幸福。
他替我擦著眼淚,終於開口說:「未未,要麼你回去吧,其實這件事本來就跟你沒關係。你就說,是我挾持你……啊,疼!」
我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怒目而視,眼中的淚吧啦吧啦掉:「栗長原你是不是有病啊!」
「啊?」他困惑地看著我,眼裡充滿了心疼,「我是覺得你太辛苦了。我不想拖累你。」
「什麼拖累不拖累。我就是想問你,你打算什麼時候娶我啊。」
16歲的女孩說出這種話實在需要勇氣,即便是厚臉皮如我,也是紅著臉,憋著氣,說完後有些狼狽:「要是你不打算娶我的話就不要對我那麼好嘛。」
「娶娶娶。」他笑著一把將我攬進懷裡,「明天就娶。不過你才16歲,這犯法了吧。」
「我們還怕什麼犯……」我立刻噤聲。
我抬頭望了望栗長原,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我頓了一頓,小心翼翼地說:「栗長原,你記得你今天說的話,對壽星許諾是一定要遵守的。」
「好好好,那我們姜未還有什麼想要的?」
我思考了一陣,抬頭問:「可以出門嗎?」
他想了想說,其實最近我問過房東,來的警察基本上就是查黃賭毒的,沒有一樁……
對於那件事,我們倆都心有靈犀地不再去提。
「所以,我想也沒關係吧。最近也沒有聽到風聲,我們也不能一直躲啊。所以,姜未,明天我們倆大膽地出門吧。現在你先打開這個盒子,看看喜歡不喜歡?」
我打開精緻的八音盒,上頭一個穿芭蕾鞋的精緻芭比,腳底下是藍漆,上面有幾朵白雲。擰動發條,音符旋轉出一首《天空之城》。
而地下室里的風扇旋轉,眼前的少年心事重重的側臉,我跟著輕輕地和,伸出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之上。
次日,我和栗長原自逃亡起,第一次明目張胆地一起出現在人群之中,似乎忘記了自己的特殊身份,像兩個年少的外地遊客。
在逛完街鋪和並不怎麼好看的景點後,我們倆決定去置辦一些生活用具。
雖然居住在地下室,可我們倆經過商議,還是得為接下去的生活做打算。
栗長原開玩笑說,接下來我就要負責賺錢養家了,姜未你就負責美貌如花吧。
我盯著他看了半天,很不滿地說,光看臉怎麼都得是你負責美貌如花啊。
栗長原笑著摸摸我的腦袋,頭一次很王八蛋地接受了我的讚美,說,那姜未就負責花吧。
雖然手頭有一筆小錢,但我完全不敢像以前那樣大手大腳地花錢。曾幾何時,我也是玩過「天女散花」的人,蓮湖上至今還飄蕩著我的傳說。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感慨,風水輪流轉,我姜未也有儉樸的今天啊。
但是我姜未,甘之如飴。
我第一次學會了持家,比對價格買最便宜的東西,碗一雙,筷子兩雙,二手市場淘來一個電磁爐,我還死活要買一張碎花的桌布,栗長原都依了我。還買了一些換洗衣物,我有種忽然隆升家庭主婦的感覺,特別來勁兒。
我們將一堆東西買回家,開始拾掇起來。
將碎花桌布鋪在千瘡百孔的桌子上,一支小雛菊擱在門口撿來的空瓶子裡,少女心就砰砰砰地跳,身後的栗長原正在用剛買來的廉價水彩在牆上作畫,他畫一顆太陽,因為地下室沒有窗戶,所以,也不會有陽光。
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儘管穿戴得像個油漆工,但栗長原總有本事將自己表現得像個英俊的藝術家。
有時候我覺得上天對他那樣不好,給他一個支離破碎的出身,但又覺得那樣好,給他那樣完美的各種特質。也覺得上天對我各種不好,給了我一個夢碎的童年,卻又那樣好,給了我一個滿足所有夢想的栗長原。
栗長原轉身對我笑笑:「還有什麼想要的嗎?」
「我……我好像忘買鍋了。」
我謝絕了長原哥的陪伴,自告奮勇獨自跑去不遠處的市場上買鍋。我輕車熟路地找到賣鍋的店鋪,挑了一個自認為滿意的鍋,正要付錢,耳邊卻傳來一聲遲疑的男聲:「姜……未?」
我整個人渾身僵硬,內心警鈴大作,心臟開始狂跳。難道我們被通緝了?這麼快就查到這裡了?怎麼辦??我要趕緊通知長原哥!
我一把操起鐵鍋,頭也不回地往出租屋跑去。速度快到我自己都無法想像,我就像奔跑中的阿甘,只聽得見從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一心只想著跑快一點,再快一點。
當我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跨進出租屋時,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栗長原停下作畫,連忙問清事情的緣由。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告訴他,有人喊了我的名字。
栗長原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說沒事的,不用大驚小怪,一切都有他在。
他替我接過手中的鐵鍋,背過身去放好,又迅速回過頭來。
栗長原試圖牽起我的手,卻突然笑出了聲。我疑惑地看向我攥得緊緊的手掌,攤開一看,裡面安靜地躺著被我揉成一團的人民幣。
「未未,你是不是忘記付錢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慌亂的心情也因此慢慢平復下來。
奇怪的是,店老闆居然也沒有追過來。剛剛發生的事仍然讓我心有餘悸,我當下決定第二天再跟栗長原一起把錢還給店老闆。
過了挺長的一段時間,外面也沒有什麼動靜,我漸漸放下心來。栗長原動手做了一頓晚餐。雖然只是一些樸素的家常菜,卻足夠讓我感到滿足。這是我們逃亡以來吃過的第一餐正常的飯菜。
栗長原把燈關上,拿出一小塊蛋糕,在上面點燃一根小蠟燭,笑著讓我許願。
我閉上眼睛,卻作弊偷瞄了一眼對面的栗長原,他在燭光之下,微笑地看著我。恍惚之間,我以為這只是個和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的生日。雖然外婆、多寶都不在身邊,但還好,栗長原一直都在。
我煞有介事地對著蛋糕許願。
一睜開眼,長原哥問我許了什麼,我笑著說,說出來可就不靈了。
栗長原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呼」。
我吹滅了蠟燭,房間徹底暗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栗長原還是沒有去開燈的意思,房間裡的氣氛突然沉默下來。
「長原哥,你怎麼不開燈啊?」我突然有些害怕,起身去牆上摸索那根細繩。可是不管我怎麼拉動它,電燈都沒有亮。
我越來越著急,一下又一下。
栗長原從我手中接過繩索,他沒有立即拉動開關。
黑暗中,我知道他離我很近,但是我看不清他。
「姜未,我決定回去自首。」他終於開口。
「啪嗒」,燈亮了。
栗長原的側臉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
「不可以!你不能回去!」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被狠狠撕扯著。
「姜未,你冷靜點,聽我說。聖山是我活著的意義,我不能丟下它不管。」
「那你呢?你考慮過你自己嗎?我不要看見你的後半生在鐵窗里度過!」
「姜未,我答應過爺爺,要好好守護它。不管將來要面對什麼,我不能這麼一跑了之,不管是什麼問題,我都要早點解決。」
「可是,你是因為我才……」在我眼裡積蓄已久的淚水終於滾落下來。
「姜未,這件事情跟你沒有任何關係。」栗長原斬釘截鐵地說。
「不!你都是因為我!才會……」此時的我已經泣不成聲。
「未未,你願意過現在這樣的生活嗎?躲在陰暗的地下室,無法跟任何人聯繫,甚至聽到自己的名字都會膽戰心驚。這樣的生活根本不屬於你。你想想外婆,想想你的媽媽,難道你要一輩子不見他們嗎?」
我說不出一句話,只能死死抓著栗長原的胳膊不鬆開。即使我心中十分清楚,栗長原做的決定,誰也改變不了。
他有太多的放不下,這段日子裡,他無聲的掙扎,他隱忍的痛苦,他被灼燒般的煎熬都看在我的眼裡。
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
什麼都做不了。
正在此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中斷了我們的爭執。
「開門!警察!」
我們兩個大驚失色,我們被發現了。
「怎麼辦。」我壓低嗓子,手足無措地問。
門口的人大聲地喊著:「把門打開!不然撞開了!」
在小小的封閉的地下室里,我們插翅難飛,但他沒有跟著我一塊慌亂,他緊緊地抱了我一下,然後擋在我的面前,我聽到他說。
「你別怕。」
「你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話嗎?你到時候就說是我綁架的你。小賣部的事你根本就不知道。一個字都不許泄露,你知道嗎?跟你沒關係,你明白嗎?」
我急了,一把推開他,跟他面面相覷:「栗長原,怎麼沒關係了!要不是因為我,你根本就沒有必要……」
或許他該好好地上他的大學去,他會成為一個很棒的青年,比起來,我遭受些委屈算什麼?此刻我才是真正的委屈了,是我的錯,是我害了栗長原!
「栗長原我告訴你!我跟你說過的,你去哪我去哪!你要是進監獄,我就在你隔壁!」
這一剎那,門被用力衝撞而開,栗長原伸出他的手臂一把將我拽到身後,我險些跌倒,而那群穿著警察制服的人,像潮水一般沖了過來……
我聽到栗長原喊:「你們抓我,別傷到她,跟她沒有關係,沒有……」
有人一把制住栗長原,我歇斯底里地喊他的名字,卻被緊緊地用手捆住了身子。
連夜的警車,並沒有預料之中的鐐銬,車廂里一股煙味,把我弄上車的民警已幽幽睡去。因為知道「你所說的一切都將成為呈堂證供」,我愣是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生怕就給人抓了把柄。身邊的那個民警倒是還蠻和善的,但我懷疑是糖衣炮彈,於是對他跟我搭訕的幾句話,我愣是緊咬牙關。
「小姑娘,要不要跟親人打電話說幾句?」
我愣了一下,這麼快就要開始和親人們道別了嗎?我才不敢和外婆通話,外婆要是知道我們犯了事,非暈過去不可。
我咬緊牙關,還是一言不發。那民警也只好作罷。
我一直在腦中用淺顯的法律知識來揣測我跟栗長原會被關多久。我滿了16歲,但他有些麻煩啊,他滿18周歲了。那他會比我關得久吧。不過以他的表現應該可以減刑什麼的,大不了我先出來等他。女子監獄和男子監獄近嗎?如果只有一個圍牆之隔的話,我偶爾可以看到他吧。如果不關在一起……哎,那就糟糕了。栗長原長那麼好看,要是什么女獄警啊看上他了,那多不省心啊。我要怎麼斗得過近水樓台先得月又有權利的女獄警呢?打又打不過……好煩躁。
一場監獄風雲愣是給我幻想出了宮斗的劇情來。
透過後視鏡,看到高速公路上後頭跟隨的那輛警車,我知道栗長原就在裡頭,這讓我感到安心。
於是就在這無厘頭的幻想里,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了雪鎮。一打開車門,忽然看到外頭圍著一群人,路燈之下,守在鎮公安局門口的人群之中,就有我的外婆。
我剛啞著嗓子想叫她,可能下一步就是跪在地上大喊著,外婆,我對不起你……
一個巴掌已經揮到了我的臉上。
我看到了久未見到的我媽,她相當憔悴,她情緒像是繃了很久突然鬆掉一樣,激動地想要揮第二個巴掌。
外婆一把攔住了她的胳膊,厲聲說:「回去再說。」
我捂著臉,既困惑又委屈,只是理智告訴我,這麼多人看著呢,不能哭。我媽恨恨地看著我,眼神犀利仿佛要將我射穿。自從我被她扔在雪鎮,她對我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態度,因為她對我問心有愧,總覺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偶爾的見面都是溫柔至極,責罵都很罕見,更不用說動手了。
我倆一時僵持不下。
扶我下來的警察,揉揉惺忪的睡眼,跟我外婆握手。
外婆說,謝謝,謝謝你們了。姜未,跟叔叔說再見。
「我可以走嗎?我不用在這裡嗎?」我詫異地問。
那警察樂了:「怎麼?就這麼不想回家?寧可呆警察局?快回去吧,小姑娘要聽大人的話嘛。沒事兒玩什麼離家出走,知不知道最近社會很亂啊,剛還破了個殺人案呢。」
原來,殺人案已經告破。我們在黃老闆腦袋上留下的那個創口,雖然也引起重視過,但畢竟不是什麼致命創口。而且從路邊的監控可以看到,在我們走之後的半個小時,黃老闆還出來過,捂著腦袋,氣鼓鼓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之後,另外一個人,走進了他的小賣部。
是梁院長。
而我和栗長原的失蹤,純粹被當做少年離家出走來處理,多寶開始怕泄露什麼,三緘其口,後來案情明朗,知道與我們無關後鬆了一口氣,可因我們遵循港劇教訓,不能和「家屬」聯絡,而失聯的他,也一頭霧水,只盼著哪天我們能神經搭錯給他來個電話。失蹤24小時後,我外婆報了案,全鎮開展了地毯式的搜索,然後蔓延開來,花費了近二十天,終於在N城逮住了我們。
滿以為是重犯被押解回鄉,沒想到其實只是倆迷途少年。慶幸之餘,我竟有種劫後餘生的苟且。
然而那天晚上,我沒有見到栗長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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