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剎那永恆

2024-09-13 18:31:44 作者: 王巧琳
  那之後,我很久沒有再見到栗長原。

  那次的偷跑,瞞天過海。我和陸羽在約定好的地方碰面,她把替我領的證書給我,而我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地回家過年。幾天之後,外婆來到了K市。孟長城似乎沒有出賣我。我們祖孫三代,卻是伶仃三人,過了一個有些生硬的年。零點的時候手機里傳來了一張煙花的彩信,多寶傳來的,他說。

  「未未,新年快樂,我跟長原哥在放煙花,替小仙放了一朵,替你也放了一朵。」

  那天晚上我和婆婆一起睡,她依舊話不太多,我跟她,像是永遠隔著什麼似的。

  但不知為什麼,合上手機的那一刻,我像是有預兆一般抱了抱她,她聲音迷迷糊糊,問我,怎麼了?

  我的眼眶濕潤,支支吾吾說,我有點冷。

  她伸出粗糙的手掌,將我環住,外婆變得越來越瘦了,並且總是咳嗽,但總說沒事兒,說是感冒罷了。她又發出了一陣乾咳。

  我將頭貼近她,埋在她乾癟的懷抱里,含含糊糊說,婆婆,我想雪鎮了。

  她一下一下地拍打我的肩膀,像是在哄我入睡一般。

  「乖……又長大一歲,可不能哭鼻子啊。」

  我仰起頭,終於忍不住說:「婆婆,長原哥是不是加入黑社會了?」

  黑暗裡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拍打我背的手頓了一下。

  「那孩子……命一直都有點曲折,但是心是好的。只是……有些東西說不清……」

  「你能勸他走正道嗎?」我將最後一線希望放在她的身上,栗長原還是尊重婆婆,聽她的話的。

  「人自己的命運啊,是握在自己手裡的。長原那孩子心裡透徹,他知道自己要什麼的。看起來聽話,但其實拗得很,不過他是很有數的……」

  我沒想過,那竟是我和外婆,最後一次相見。

  清明的時候,我媽回了一趟雪鎮。而我,在離高考還有幾十天的時候,選擇了寄宿。

  住的地方還是有些遠的,加上我媽工作忙,還不如在學校,三餐管飯。

  除了偶爾為栗長原的事煩心,我也算是心無旁騖,也開了竅,成績還算可以。

  挨到高考的時候,多寶也不敢再打電話給我。

  deadline像是一口井蓋,壓得人黑天暗地,但我總有種熬過去,這些難以喘息都會過去。

  一切都會好的,像我曾經安慰栗長原一樣。

  我做了一個打算,等我考完試,我無論如何要去雪鎮一次,我會像個大人一樣找栗長原好好談一談。

  我和他之間發生過太多的事了,這難道都不算患難與共和命中注定嗎?這不過是命運給我的一點小小挑戰而已,我姜未,怎麼能低頭?

  什麼叫「我們不是一樣的人」,他憑什麼沒良心可以說出這樣的話?我不管,我就要像狗皮膏藥一樣賴著他,我要他離開原本的生活,回到光明中。我要讓他在失去聖山之後,重新有寄託。

  我要做他的寄託。

  這個念頭讓我的學習非常有動力,我幾乎一門心思撲上去。

  是啊,栗長原沒有念成大學,我一定要考個牛逼的大學替他的份念上,我要努力賺錢,他要是沒工作,我就養他,我以後賺很多很多的錢給他辦畫展,我以後賺更多更多的錢,給他把聖山買回來!不讓私立孤兒院存在是嗎?那我們就領養,全喊我們做爸爸媽媽!還有我媽,我媽雖然對那件事情忘懷,但她並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她以前覺得我太小,但我馬上就高中畢業了,她一定會被我說服的……

  我組織著自己的白日夢,組織著白日夢裡我該和栗長原說的話,我仿佛已經可以看到完美的ending,我根本不曾料想到一件事正在發生。

  6月7號,我下午考完的時候,給我媽打電話,我的自我感覺還算不錯。

  可是她沒有接,我回宿舍,忽然心裡有點空蕩蕩的,不敢看書,怕越看越心煩,打算削個蘋果。


  我不知道為什麼,水果刀握在手裡,某一刻忽然心跳像是漏了一拍,手指一陣刺痛,我生生地剜掉了手指上的一塊肉,流了好多血,嚇得我的室友臉色煞白,把我扶進醫務所。

  沒多大的事,其實我並沒有那麼怕疼,只是心裡慌慌的,對室友說:「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明天我可能會考砸。」

  她罵我多想,然後叮囑醫生將我的手指包得嚴實一些。她有些暈血,於是去外頭等我,幾分鐘後小跑進來。

  將我放在她口袋的手機遞給我。

  「有人找你。打了好幾個了。」

  是個陌生的號碼,我撥回去。

  那頭傳來了栗長原的聲音。

  「姜未?」

  我半天沒回過神,我哪裡料得到栗長原會給我打電話,這真是破天荒。難道割破手指就是預示著這個嗎?我聲音顫抖,掩飾不了欣喜。

  「長原哥!」

  「那個……」他在那頭有些遲疑,我可以理解啊,畢竟我們倆冷戰也好久了,雖然偶爾會發條簡訊,但一直……都算不上和好。我們從來沒有冷戰那麼久過。他問,考試還好嗎?明天幾點結束?

  「嗯。挺好的。發揮穩定。我本來還以為明天要考砸了……」

  「怎麼?」

  「啊,沒事。」我心裡竊喜,還是不把手指受傷的事告訴他了,省得他擔心,「明天最後一門考完應該是三點吧……」

  「那好,明天我來接你。那個……考試順利。」


  我合上電話,肩膀起伏,室友好奇地問。

  「你怎麼啦?」

  醫務室里,我發出喜悅的尖叫,一把攬過室友的肩膀,我大聲地告訴她。

  「我明天!一定會考得特別好!」

  很多很多以後,我都會夢到自己回到那教室里最後的考試。

  那是最後一場英文考試,我畫完填塗卡,還有一點時間。

  我看向窗外,夏天看起來很有生機的樣子,我坐在那裡,並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一場等同於滅頂的災難。

  那是我青春最後的平和。

  然後,我會接二連三地失去,失去少年時光所依附的一切一切,徹底被命運斬斷和他們的聯繫。

  我有幾個恍惚,就好像那不過是我在課桌上做的一個夢,所有的後來的故事都風捲殘雲,消散無蹤,都是我無傷不青春里幻想出來的悲痛。

  然後,我一個激靈醒來,去見自己想見的每一個人。

  鈴聲乍響的瞬間,我像是回過了神,這不僅僅是高考結束的長鈴,也是高中生涯結束的長鈴。

  我緩緩地站起來,有些頭暈,仿佛覺得青春從自己身上離了魂。

  有人大哭,求著收卷老師讓她寫完最後一行,絕望的聲音將拖長的長鈴凸顯得殘酷無比。

  預料中狂歡的心情並沒有到來,沒有人尖叫,也沒有人露出「終於熬完」的釋然表情。


  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蒼茫。

  那是一個蒼茫的夏天午後,太陽在幾分鐘前躲進了雲里。

  我跟著人群走到校外,那一張張臉孔變得模式化,在突然起了霧的天氣里,漸漸被模糊。

  但我還是在門口一眼看到了栗長原,他戴著一頂帽子,雙手插著袋。但露出來的堅毅下巴,還是讓很多過往的女生有視線的停留。

  從看到他那一刻,我心裡暫時的茫然烏雲一瞬間掃空,我朝他飛奔,他抬頭也看到了我,抬起頭,雙手從口袋裡拿出來,等著我跑過去。

  我欣喜地氣喘吁吁,抬頭看著他,我不是想假裝我們之間什麼齟齬都沒有發生,而是真的覺得什麼都沒有發生,考試結束,讓我內心一瞬間放空,我的愉悅輕鬆,終於在見到他的那一刻,統統釋放。

  「長原哥!我考完啦!」

  我在他面前蹦了一下,幾乎把牙齒全露出來,但我預料中的笑容和他現在勉強牽扯的嘴角有些出入。

  他說:「姜未,上車說。」

  他轉身,我跟上去,莫名其妙。

  「去哪?」

  不像是要去哪慶祝的樣子,多寶呢?我滿以為他會把多寶帶過來。

  「雪鎮。」他是開了車來的,一輛黑色SUV,他替我打開車門。

  回雪鎮?我坐上車,眉頭皺起來:「那我回家拿一下東西,還有我媽……我想想要跟她怎麼說。」

  他剛要替我關上車門,這個時候,忽然停住動作,他撇頭,不看我。


  「你媽在雪鎮。她讓我來接你。」

  有人說,經歷突如其來巨大的傷痛的時候,第一下衝進心裡的,並不是疼痛,而是無法接受。第二下,也不是疼痛,而是巨大的茫然。

  這個時候,我感覺心裡像是下了一場巨大的雪。

  鋪天蓋地。

  當我趕到雪鎮時,婆婆的遺體已經被送進了殯儀館的靈堂。

  雪鎮的殯儀館在後山上,我來過一次,那時候,栗長原就像我現在這樣,一言不發地坐在角落裡。那時候的我,心疼萬分,想要靠近他一點,哪怕分擔一點他的痛苦。

  而現在我才明白,這種痛苦,是無法分擔的。

  這是她停止呼吸的第三天,我回到雪鎮的第二天,儘管徹夜未眠,但我卻覺得一點困意都沒有。

  只是覺得疲憊,疲憊到無法再用仇恨的眼神望著欺騙我的人。

  我媽因為連日勞累沒有睡覺,下午的時候因為低血糖暈倒了。張叔叔把她帶回去,說一會兒過來。

  我說,今晚我守靈。我陪陪婆婆吧。我有很多話要跟她說。

  「我也想告訴你的。但是外婆說你也幫不上什麼忙。我也覺得她起碼能撐過這幾天,起碼能……」她微微閉上眼睛,「未未,我知道你恨媽媽。」

  我沒有看她,只是木然地坐著。

  夏夜蚊蟲諸多,殯儀館在山上,我身上被咬出了無數個包,我就這麼木然地抓著,覺得自己像匹行屍走肉。

  栗長原始終和我保持一米多的距離,在僻靜的靈堂里,注視著我。


  在得知婆婆去世的時候,我給了他一巴掌,渾身顫抖地說,栗長原,你撒謊。

  那之後我再也沒和他說一句話,無論他怎麼跟我說對不起,姜未。我都選擇了無視。

  哪怕知道這是個善意的騙局,我還是沒辦法原諒那些「善良」的從犯,即便我知道就算那一刻栗長原告訴了我,我立刻出發去雪鎮,也沒辦法見到她老人家最後一面。

  可是我沒辦法原諒他們,也沒辦法原諒我自己。

  我只是長時間的沉默,不再與任何人說話。

  外婆得的是癌症。當她檢查出問題時已經是晚期,病發得很快,從發現到離世,不過是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就連我媽都是半個月前才知道的。

  而就在我高考的第一天,婆婆在醫院裡,病危。

  我的手指是否在同一時間割傷,我無從得知。

  栗長原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是有猶疑的。

  然而,這並不是我媽的主意。是外婆,她用氣若遊絲的聲音囑咐,等姜未考完再告訴她。

  這是她臨終最後一句話。

  不要告訴姜未。

  次日,婆婆就會被火化,彼時的她平靜地躺在靈柩之中,我仿佛覺得她只是睡覺,等到她睡飽了,睡夠了,自然而然地會起來。然後皺著眉頭看著我:「姜未,你怎麼坐在地上,地上涼,趕緊起來。」我緊緊地盯著靈柩,像是在做一場虛無的等待。

  過了很久,栗長原起身出去,幾分鐘後,他拿著一瓶花露水進來,深深看了我一眼,將花露水擺在我的椅子旁邊。

  我沒動,只是腿上越來越癢,我抓撓得越發心煩。


  腦子裡開始一團團地轉,像打了結的毛線球,越滾越大。

  就在這時,隔壁靈堂傳來一陣陣哭聲。

  聽說那邊離世的是一個年少的孩子,比我還小上一歲。因為夏天天熱,跑到湖邊游泳,不小心溺水身亡。

  哭聲越來越大,伴隨著法師超度的聲音,不斷地鑽進我的耳朵里。

  我能聽見隔壁來了一批又一批的慰靈人,走了又來,來了又走。不知過了多久,哭聲和人聲都漸消,夏夜重歸寂靜。

  蟬鳴因此詭異地叫嚷起來,我的心猛地揪起來,生疼生疼。

  已經乾涸的淚腺,忽然又像是膨脹開來,什麼東西在一點點地擴散。

  這個時候我的腳上一片陰涼,我恍惚抬頭,看到栗長原拿著花露水,一點點地在我的小腿上塗。

  一陣刺痛,我像是恍惚清醒過來,是花露水刺激了抓破的皮膚。

  我發出一小聲的哀鳴。

  他抬頭,聲音很輕很輕:「疼嗎?別抓了……」

  那像是夢境一般的光,忽然變得透亮透亮,所有模糊的一切,都開始復甦。

  我看清楚周圍,花,很多花圈,白色的輓聯上寫著沉痛悼念,靈柩,婆婆的遺像,她就連最後的照片上都是不苟言笑的。

  我像是個大夢初醒的人,發現眼下的一切才是一場噩夢,我開始顫抖。

  栗長原緩緩抬起頭,看著我,他的瞳孔慢慢放大,可是我聽不見他的聲音。


  我的耳朵里發出一聲聲的嗡鳴,腦子裡一點點擴散開光暈。

  然後我騰地站起來,覺得天旋地轉。

  我感覺到自己心裡的委屈和憤怒一點點地膨脹開來,我大喊:「你走開!你給我走開!」

  栗長原深深地看著我,他退後了一步,眉頭緊皺。

  而我,一下子撲通跪在婆婆的靈柩前,大聲地開始哭。

  婆婆,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你為什麼總是要用「為我好」的觀念來干涉!不!你根本不給我選擇!你為什麼不說一句就走!你為什麼!為什麼要讓你的外孫女,到你走後的第二天才知道!

  你醒過來!你跟我說句話啊!你身體不好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為什麼不等我一下!等到我考完!我考得很好啊!沒有辜負你從小的嚴厲!你對我多凶啊!你說姜未你要是不考個好大學你就是個廢物!可是現在,我考得好不好還有什麼意義!我就是個廢物啊!

  姜未!姜未!

  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可我聽不清,我的手指開始麻痹。我感覺到有人緊緊地把我抱住。

  是栗長原從身後,緊緊地抱住我。

  我很不堅強是不是?一點都不像個大人,我想要竭力推開他。

  不,你別妄想分擔我的悲傷,沒有人可以……

  但是他的聲音一點點地傳入我的耳朵。

  「姜未,你記不記得……小仙走的時候,你告訴我人是有靈魂的……你這樣哭,這樣難受……婆婆的靈魂看到,會很心痛的……姜未!」

  「你走!你走啊……」


  「我不會走!」他的聲音堅決如鐵,「姜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我是在陌生的床上醒來的,因為外婆家來了很多遠方弔唁的親戚,趙叔叔和我媽都睡在賓館裡。

  一盞昏黃的燈,我的腦袋尚有鈍痛,一抬眼,看到栗長原撐著肘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有瞬間的失神,躡手躡腳地起身,心口還是空蕩蕩的,很多東西,夢醒了,就必須得接受。

  我很渴,我要倒杯水,起身的一剎那我苦笑,我媽要是知道我和栗長原共處一室,不知道會怎樣?

  她現在是無暇管我吧?

  可能是弄水杯的動靜太大,我一回頭,栗長原已經從沙發上站起來了。其實他也一夜沒睡,樣子憔悴。

  我頓時慌了,握著手杯的手微微發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把眼神往哪裡放。

  他開始笑,沖我笑,那是一種帶著寬慰和鼓勵的笑容,那也是一種知道我沒事心裡鬆了一口氣的笑容。

  我忽然心頭一陣熱潮,帶動的還有眼眶裡的眼淚,然後我扭過頭:「我沒事。你回去吧……我真沒事。我媽要是知道你……」

  他上前一步,但還是不敢太靠近我的樣子:「是阿姨讓我照顧你的。她挺擔心你。」

  是這樣啊。我媽她……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上的一次性拖鞋,吁出一口氣。

  「長原哥,你說,婆婆看我這樣,會不會生氣?」

  他笑了,上前一步,伸出手揉揉我的頭髮。


  「不會,她知道你愛她。」

  我的鼻子一酸:「其實我不是不堅強,我可以接受生死離別的。只是……」

  他將我抱進懷裡,身上有濃重的菸草味,栗長原又開始抽菸了嗎?

  「我知道。」他說,「姜未很堅強,只是沒辦法接受不告而別。是我的錯。」

  我抬起頭,抽噎著:「你答應我,你答應我,無論如何,你都不要不告而別。」

  他鬆開我,目光如炬,他的下巴有輕微的胡茬,我有多久沒這樣認真地和他對視了?

  「我答應你。」

  他說。

  婆婆火化那天,我見到了很多長久沒見的人。

  多寶哭得像個孩子,周詩餘也來了,她還是不太會說話的內向樣子,走過來,有些生澀地說。

  「節哀。」

  那天天氣晴朗,我看到趙叔叔一直陪在我媽的身邊,大事小事全部搶著做。

  我跟栗長原說:「我覺得趙叔叔對我媽挺好的。」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嗯,是挺好的。」

  「一定是很喜歡很喜歡我媽吧。」我輕聲說,「你說,我要是早點讓我媽嫁給趙叔叔,婆婆是不是欣慰一點?」


  他張了張口,嘆了口氣:「傻瓜,這根本不怪你啊。婆婆心裡明白得很呢,你媽會幸福的,你也是。」

  「可是婆婆……孤獨了那麼多年。」

  我們坐在台階上在等火化,我看著她燒成灰燼,我等著她慢慢冷卻,我站在一邊等著工作人員把她裝殮進一個小小的木盒子裡。

  一縷青煙飄過,我心裡漏了半拍。

  「長原哥,你說,他們會在天堂遇見嗎?」

  他回頭看著我,他明白我說的「他們」是誰。

  他點點頭。

  「是啊,會遇見的。」

  「不許騙我。」

  「那……拉鉤嗎?」他攤出手掌,伸出小拇指。

  我猶豫了一下,緩慢地伸出我的手,然後,放在他的手掌上。

  「不用拉鉤。我信你。」

  那雙手微微顫抖,然後緩緩地張開,緊緊地將我的手握住。

  那是溫暖的一隻手啊,在這心情寒冷的夏夜給了我一點溫柔。

  婆婆,下一世,你一定要有情人終成眷屬,一定。


  錄取通知書收到的時候,我被H市A大錄取。

  那已經是七月中旬了。

  高考結束以後,我媽對我的管束終於鬆弛,事實上,我們的關係一直都有些尷尬。

  因為外婆的事,我這樣怪過她,我媽的脾氣又犟,兩個人,並沒有把這件事說開,而是避開不談。

  而外婆的房子,她在生病的時候就賣掉了,那筆錢,填了我的名字。她有她的理由,覺得老房子放著傷感。

  當然有我媽名義上「看管」,我是沒辦法一夜暴富的。而那房子幾年之後輪到拆遷,這還是讓我們母女倆都有些憂傷的。

  其他東西趙叔叔都叫了車運到了K市。那一閣樓的書,除了幾本珍藏的,大多數,都捐給了當地的圖書館。

  我的外婆是個奇怪的女人,後半生寡居,性子冷淡,但卻是大家敬重的女人。

  這樣一來,雖然我媽對栗長原一改之前的抗拒態度,偶爾還會跟趙叔叔說起這個孩子真好,畢竟葬禮的很多事,都是栗長原找人跑腿張羅的。

  但似乎除了清明掃墓,我真的沒有什麼理由再回雪鎮了。

  自那日手相握,我們之間好像有些什麼變化,但又沒有說不上來。

  那日拿到通知書,我斗膽跟我媽說了句,我去雪鎮一趟。

  我已經想好託辭,畢竟我在那邊念書一年,再不濟也有周詩餘這樣的「關係一般」的同桌。我就說要去參加畢業晚會好了,同學們盛情邀請……

  但是我媽抬頭看了我一眼,問了句:「待幾天?」

  一聽我要過去,栗長原在電話那頭問:「買票了嗎?」


  我還沒搭腔呢,他又說:「買了的話去退掉,我讓人接你。」

  我心裡一陣喜悅,卻蹬鼻子上臉:「為什麼讓人來,怎麼不是你來?」

  「你這丫頭。」栗長原在那頭笑了,「我這邊有點事走不開,需要幾個小時,你要是能等的話,就等我來接你。」

  才不要呢,從雪鎮開車過來也怪累的,我才不想他遭這個罪:「不!我不能等。趕緊派人來接我!」

  結果,栗長原說的幾個小時,被無限延長。我到了雪鎮他還沒忙好。

  不過我也有別的去處。

  我要去看看多寶,上次見面,實在倉促,我也無心跟任何人交談。因此,也算是好久沒聚了。

  多寶現在可是老牛了,在一家小餐館裡當副廚,餐館還挺正式的,老闆也很賞識他。

  回雪鎮,其實我還是傷感的,婆婆的事畢竟才過去不久。

  只是看到多寶那張春光燦爛的臉,那些陰霾,就暫時拋開吧。

  「多寶!」

  我幾乎是掛到他身上的,看到他臉繃得老緊了,皺眉問。

  「你幹嘛這種表情。」

  「哎哎哎。咱都大人了哈……鬆手鬆手!」他壓低聲音說。

  這個時候,我看到餐館裡頭有個姑娘看了我一眼,一臉醋意地走開了。


  喲,我頓時就明白了。多寶長大了呢。

  坐在餐館裡,我看林多寶同學喜滋滋地端出一盤又一盤可口的菜色,恍惚間覺得時光如白駒過隙,幾乎一瞬間,我們就成了今天的我們。

  挺好的。

  發生了那麼多事,我們卻還能圍桌而談笑風聲。一切都會好的。心裡豁開的那個小傷口,也終究會結痂。栗長原會,多寶會,我也會。

  多寶決定陪我去找栗長原。我其實猶豫了一下的。

  我不喜歡那個場合,這次來,我也是想和栗長原談一談的,這是高考前我就想好的。

  那時候也許還有遲疑,但我覺得,這一次,栗長原會答應我。

  一定會的。

  一路上,多寶似乎有些猶疑:「姜未,其實有時候你別覺得長原哥是在做壞事。其實……他也是沒辦法。」他瞥了我一眼,像是我還是個小孩似的,「我們對聖山的感情,你可能想像不了。長原哥跟聖山的感情,更比我自己都還深。他這麼兩年,之所以沒去念大學,也是想拼命攢錢……」

  可是……我都知道買下聖山這塊地皮是不太現實的事。雖然當年事情發生的時候,聖山還是一塊荒地。而現在,那周圍已是高樓林立。房價暴漲。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長原哥難道不清楚?可是……你讓他放棄嗎?」多寶咬咬牙,「你知道他性格的,他雖然心軟,但自己認定的事,是一定會做的。」

  我頓時不知該說什麼,半晌說:「可是賺錢只有這一條路嗎?有很多正道啊,幹嘛就非走這……」

  我把到口邊的邪門歪道四個字吞了下去。

  但多寶還是明白的,他停下腳步。

  「我知道,這條路不好走。但是……正道也不是這麼容易走的。有些人就適合撈偏門……」


  我看著他,問:「多寶,你給我說實話,你不是也擔心嗎?」

  我看得出,他雖然跟我這麼說,他只是相信栗長原而已,他一直都以他為標杆,但多寶也長大了,分明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我們得相信他。」他認真地說。

  時隔那麼久,我從後門走進這家娛樂會所,心裡還是咯噔了一下。

  而欄杆處站著的鳳眼挑起的人,更是讓我後退了一步。

  「大小姐。」多寶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

  欄杆上的人,穿著高跟鞋,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看著我。

  「長原的妹妹?」她傲慢地拿起自己的雙手欣賞了一遍指甲,眼光銳利地說,「現在長原他沒空,你先跟我來吧。」

  多寶被支走了,儘管他有些遲疑,我拍拍他肩膀,表示沒事,我又不怕。

  我其實知道這大小姐找我什麼事,大抵是探探我的來路吧。

  「多大了?」

  「十八。」我又進了這間茶室,她舉止優雅地去找茶壺,我反問,「那你呢?」

  「二十一。」她忽然笑了一下,「你還很小啊。」

  「栗長原也很小啊。」我也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

  「他吃過的苦,可比你吃過的鹽還多。」


  「那你可真不知道,我可喜歡吃鹽了。從小就鹽拌飯……」我一屁股坐下,抬頭跟她槓。

  「你跟栗長原什麼關係?」她似乎開門見山,這個問題我倒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青梅竹馬?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形容我和栗長原的關係。

  她見我沒回答,諷刺地一笑:「那你知道我和他什麼關係嗎?」

  分明是挑釁,我篤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老闆的女兒和下屬的關係吧。發工資的關係。除此之外,我看不出……」我頓了頓,「栗長原不喜歡你這種類型。」

  她惡狠狠地剜過來:「你懂個屁!不喜歡我,難道喜歡你?你別以為仗著跟他多認識幾年就拽。沒用的!你三番五次跑來纏著他,到底什麼目的?」

  「沒什麼目的。」我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就是來告訴他我喜歡他,喜歡了很多年。他以前覺得我是小姑娘,那現在,我長大了,就這樣。」

  「你敢!」大小姐騰地握著茶壺從桌子那邊繞過來。

  被她一吼,我心裡有點發虛,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啊,想起她上一次的張牙舞爪……

  不,我不怕。這是我醞釀了很久的。她跟我宣戰?她還沒肖肖好看呢!而且比肖肖還沒禮貌。我不怕宣戰。我喜歡了他那麼久,我以後再也不藏了。

  「我為什麼不敢?」我也抬起頭。

  「我不怎麼喜歡你。」她咬牙切齒,然後硬邦邦地來了一句。

  「好巧。我也是。」我聳聳肩。

  她的脾氣看起來不太好,一聽我的話,就將茶壺狠狠砸在茶几上。


  「那我會讓你更討厭我的!到時候栗長原跟我在一起,你就哭吧!」

  這個時候,一個久違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

  「幹嘛呢?」

  那張臉從門口出現,我剛才還緊繃的神經瞬間鬆弛。

  栗長原穿著一襲白襯衫,翩翩而來。

  他溫和地看了我一眼:「未未,等久了吧?咱們走吧,我忙好了。」

  我喜滋滋地繞開茶几蹦到他面前,臉色發紅。

  身後的大小姐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栗長原!還有事呢!你別走!」

  他沒回頭,只是微微側過身子,淡淡道:「大小姐,事情已經處理好了。我今天不『加班』。得陪人。」

  然後,向我示意了一下:「走吧?」

  大小姐追出來,火冒三丈的口氣。

  「栗長原你什麼意思!她是誰啊!」

  他停住腳步,緩緩地看向我,嘴角緩慢地揚起。

  我永遠記得這個微笑,篤定而溫和,夕陽此刻西下,一縷溫柔的殘陽打在他的側臉上。

  我聽到他說:「這是我喜歡的人。」

  我忽然明白,剛才我在茶室里說的話,他都聽到了!我頓時心裡驚濤駭浪,又窘迫,又驚喜。

  然後,他向我,伸出了手。

  「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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