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後來

2024-09-13 18:31:47 作者: 王巧琳
  話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停了講述,坐在對面的陸羽,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像是鬆了一口氣。

  「你們終於在一起了……後來呢?」

  我看了一眼表,已經是凌晨四點多了,天快要亮了。

  「時間不早了,下次再說吧。」我笑了笑,「睡覺吧。」

  「不行!」陸羽央求的眼神看著我,「你說啊,求你了,別吊我胃口……」

  「哎……我真的很累啊。」我一下子癱在床上,卻被她強行拖起來,我現在總算明白陳蒼鬱為什麼這麼慘了,陸羽正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主啊。

  「說完再睡。」陸羽將我掰正,「不然不許睡!為什麼分手!我看得出來他對你是真的很喜歡啊……為什麼分手?趕緊給我說清楚!」

  我看了一眼窗外,夜空已經微微地開始變淺了。很快天就會亮。

  那場好不容易有些圓滿的夢就會醒。

  是啊,我們終於在一起了。

  我多希望時間,就定格在這裡,不要再往前走了。

  就讓我一夢到老,不要再醒了。

  我緩緩開口。

  「後來……」

  後來,我就上了大學。我回到了H市,這個生我養我但已經久未相見的地方。沒想到的,我在雪鎮高一的同桌,周詩餘,竟然跟我同班,並且還跟我同一個宿舍。

  我每天都會在宿舍里跟栗長原打電話,有時候室友都抗議,我就到陽台上去打。

  大部分都是我在說,他在那頭聽。

  他一向是一個不太愛說話的人,但我只要聽到他嗯嗯啊啊的回覆,聽到他的鼻息聲就滿足了。

  他還是很忙,儘管他答應我,他會很快離開會所。

  我想栗長原還是明白的,這並不是長久之計。但我當時還不知道會所有多黑暗,放高利貸只是其中一項非法的收入而已。

  從朋友和兄妹,到變成情侶。這其實還挺不好意思的。儘管我從小就愛跟他撒嬌,但我們倆,除了牽手之外,別無進展。那天晚上我剛掛掉電話,從入秋已經很冷的陽台進來,忽然聽到寢室長跟我說:「姜未,我們正寢室夜話呢,你趕緊加入。」

  我手腳冰冷地爬上床,從被子裡抬起頭。

  「聊啥?」

  「你不是有男朋友嗎?是不是?你們那個了沒有?」

  我雖然行為純潔,但思想可是很前衛的,哪能不明白她們說的「那個」是什麼意思。

  黑暗裡,我仿佛看到周詩餘小狼一樣亮的眼睛。

  我嚇了一跳:「還……還沒有……」

  幾個女生嘰里呱啦地聊起來,尺度越來越大……我都要害羞了。

  「你男朋友帥嗎?」寢室長忽然來了興致,直接坐了起來。

  我頓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忽聽見一直沒開口的周詩餘幽幽地說:「非常帥……」

  「欸?周詩餘你認識?哦對你們是高一的同學是吧……有多帥?哇,姜未你好命欸!」


  周詩餘沒再搭腔,我只能自作謙虛地說:「也沒有啦……就是校草而已唄。」

  「在哪個學校?」另外一個同學問道,「異地戀嗎?」

  「嗯……他高中之後直接工作了。異地戀。」

  「哇噻,那你可得小心了,異地戀,還是個大帥哥,小心跟別人跑了!」

  我笑了笑:「這點我還是很相信他的。」

  順道拿出手機,給他發過去。

  「我室友讓我小心你跟別的女人跑了。」

  栗長原許久沒回。我們又噼里啪啦聊了一陣。手機還是暗著。

  我又發過去:「睡了嗎?那個……要是跟別人跑了,也要告訴我一聲啊!你可是說過的,不會不告而別的!」尾隨一個笑臉。

  宿舍里大伙兒都有了困意,寢室長表示可以睡覺了。瞬間安靜了下來。

  我卻清醒了,抱著手機像是懷揣著什麼寶貝。

  我擁有了栗長原,我心裡非常踏實,我不像陸羽那樣,陳蒼鬱沒有秒回就抓狂。

  我信任他,像最開始那樣。

  許久,周詩餘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來。

  「姜未……」


  「哈?」我一個激靈,壓低聲音,「怎麼?」

  她緩緩開腔:「你知道,聖山就要被拆掉做度假環湖山莊的事嗎?」

  那之後,我一直在等,等栗長原跟我說這件事,我想知道他打算怎麼辦。

  這是他一直在努力的事,就像奔赴什麼理想一樣,不容回頭。

  這像是一場漫長的博弈。

  可是栗長原什麼都沒說,他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我想起很久以前肖肖對我說的話,她說,笨蛋,他是為了保護你。

  是啊,我能幫上什麼忙呢,我多想一夜暴富,分他的憂。所以,我打消我的疑慮,我能做的,只是不給他添亂。

  很久之前栗長原答應來看我,可是他最近好像很忙,我不敢在這種節骨眼催他。

  而沒想到,先找上門來的是大小姐。

  其實之前我不知道大小姐叫什麼,只知道她爸姓徐,是廣東有名的富商。雪鎮,不過是他的一個小小的項目而已。

  那天大小姐站在我宿舍的樓下,已經入秋了,她光著兩條極細的腿,依舊是大濃妝,很多過往的男生朝著她吹口哨,她見一個罵一個,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拿起自己的Chanel包包正要往一個男生身上砸。

  我以為她又是跑來跟我宣戰的,我走過去,沒想到她一見我,眼神軟下來。

  「姜未,你勸勸栗長原吧。你知道嗎?他最近拼得要死,聖山不是要開工了嗎?他就算再拼,也沒辦法……」她頓了頓,「他好幾天不吃飯,就忙這個事,之前胃疼得送醫院了,我擔心他身子,我說了他也不會聽。他不是聽你的嗎?你去勸他啊!」

  我聽得心驚肉跳,都顧不上和大小姐吵一架。我給他打了三通電話他都沒有接,正在我猶豫要不要請假去雪鎮找他的時候,他給我打了電話。


  聲音滿是疲憊,聽得我揪心。

  「長原哥,你聽不聽我的話?」

  「聽啊。」他溫柔地說。

  「那你答應我,去醫院看一看。」我說,「來H市吧。雪鎮的醫院……」婆婆的事,還是讓我對雪鎮的人民醫院有意見的,「我不管,你來,你明天就來。不來的話,我就去找你。」

  栗長原答應了,他說,好啊,剛好我這邊有個H市的客人要碰。好。我去。

  「醫院我陪你去。」我說。

  「不要了。我看完,就去找你,好不好?」

  那是我上大學之後,栗長原第一次來看我。

  見面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已經去醫院做檢查了,只是有些小胃病,配了藥,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把手中的藥晃給我看,於是我也沒想那麼多。

  我想帶他好好看一看,生我養我的地方。

  我帶他去看了老季的家。我們站在緊鎖的大門外,我指著老季房間對栗長原說:

  「我就在那裡,被老季關進了衣櫃,差點窒息死掉。要不是有個人撈我出來,我後來就碰不到你了。」

  「那我可要感激感激這位救命恩人。」

  「其實我也沒見過他,但他和老季的關係那麼鐵,將來總有機會見到的,對吧,長原哥?」

  長原哥笑了笑,點點頭。


  之後,我又帶長原哥去看了我的老家。

  這裡是我們一家三口生活的地方,雖然曾經的一切並不完全美好,但它們都真實地存在於我的生命之中。這是我們三個人在這世界上唯一有聯繫的地方,這裡見證了我們每一次的爭吵,每一次的和好,每一次的萬念俱灰,每一次的委曲求全,它包容著我們的一切,直到我們跟它說再見。

  屋子早已換了主人,那是一對生活並不富裕的中年夫妻,他們家裡還有一個剛上初中的兒子。聽說我是屋子前主人的孩子,他們連忙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屋。

  我看著屋裡的擺設,已經和以前大有不同。我的房間被改造成了儲藏室,裡面放著雜七雜八的用具,只是屋裡的海報還是原來貼的那張。

  那是搖滾樂隊槍炮與玫瑰的海報。我爸最愛這支樂隊,在這個房間歸我之前,他的吉他就存放在這裡。他總是在空閒的時候,一個人在屋中撥動琴弦,一聲一聲吟唱著。

  直到我漸漸長大,這個房間變成我的小天地。牆上的海報一直沒有摘下,我也喜歡他們。

  我聽過我爸給我哼唱《Don’t cry》

  「Give me a whisper. 在我耳邊輕輕細語。

  And give me aSigh. 在我耳邊輕輕嘆息。

  Give me a kiss! 給我個吻!

  Before you tell me goodbye ! 在跟我分手之前!

  Don't you take it so hard now ! 現在不要難過!

  And please don't take it so bad ! 也不要覺得遺憾!

  I'll still be thinking of you ! 我仍然會想起你!

  And the times we had...baby. 及我們共度的時光,寶貝!


  And don't you cry tonight ! 今夜不要哭泣!

  ……」

  不知不覺,我眼中的淚水盈滿了我的眼眶。栗長原從後面輕輕地抱了抱我。

  主人家的小孩過來拉了拉我的衣襟,示意我看牆上的幾道黑線。那是我小學,爸媽替我測量身高時留下的痕跡。那小男孩得意地說:「姐姐,你看,我搬進來的時候才剛上小學,我每天都想著要超過你,我現在已經比你高啦!」他指著最上面的那條黑線,驕傲無比。

  這下,我們都笑出了聲。

  出了家門,我還想帶長原哥去我小時候常去的街機廳以及常吃的小吃店逛逛。他摸摸我的頭,突然說:「未未,你還記不記得,幾年前我們逃到其他城市,你說想讓我娶你?」

  「當然記得。」那段日子大概是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回憶吧。

  「我們今天就去履行當年的約定吧。」栗長原笑著看我。

  我愣了一下:「可??可是我還沒有滿20歲啊。」

  栗長原哈哈大笑。

  我看著眼前的這家藝術照相館,它有兩層樓這麼高,外形看起來挺老舊的。

  我恍然大悟,栗長原說的娶我是和我一起拍婚紗照。

  「婚紗照很貴的!」

  「就拍一張。」他拉著我的手,進了門。

  儘管老闆對我們倆的年紀十分困惑,但還是答應了我們的要求。


  老闆娘在化妝間給我化著妝,一面笑嘻嘻地跟我說:「小男朋友很帥啊。」

  我一點也不替他謙虛:「那是自然的。」

  「就拍一張嗎?青春紀念,要多留幾張的。」

  我不好意思說囊中羞澀,便敷衍道:「以後再多拍幾張,今天趕時間。」

  「哎。」老闆娘忽然憂鬱地嘆了口氣,「真羨慕你們這個時候的感情。」

  「誒?」

  她張望了一眼外頭,攝影師老公並不在視線範圍之內,她才鬆懈下神經來,開口說道:「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我也有個很帥的小男朋友。」

  我微微頷首:「不是攝影師哥哥嗎?」

  「怎麼可能。」她笑起來,儘管歲月在她身上雕刻出了印跡,但還是能看出她當年,也是美人,「很多種原因,不能再一起了。」

  「誒?不喜歡他了嗎?」

  「怎麼可能。何止是喜歡,當時是覺得,不可能再喜歡別人的那種喜歡,喜歡到不能再喜歡,喜歡到連沒那麼喜歡都裝不出來。他也是一樣的。」

  我有些不懂,既然那麼喜歡,那為什麼要分開呢?

  「有很多種原因啊,很久沒回憶他了。突然看到你們,覺得,看到了自己。那麼相愛的青春歲月啊。」她苦笑了一下。

  「你不愛……攝影師哥哥嗎?」我壓低嗓子,生怕被人聽到,鬼鬼祟祟地問。

  「愛啊。」她扯開嘴角大笑起來,「怎麼可能不愛。」


  「可是……」

  「沒錯,我當時以為自己不能愛別人了。但其實是可以的。你還小,你長大就懂了。但那還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遺憾,就是這樣。來,看鏡子裡,真漂亮,年輕真好啊。」

  我望向鏡中淡妝濃抹的自己,還真的挺好看的,細細眉筆勾濃了我的柳葉眉,黑色眼線勾大了我的眼睛,兩抹胭脂是雲上紅煙,我迫不及待地叫起了栗長原的名字,想讓他看一眼我妝容精緻的樣子。

  此生第一回,他的身影出現在化妝間的門前,然而被驚艷的人卻是我。

  穿著白色西服的少年眉清目秀,像熒幕里畫報少年,沖我露齒笑,一笑百媚生。

  老闆娘欣喜地說,哎呀,真是好看。

  是啊,真是好看。我都要自慚形穢了。

  她推了我一把,快去吧,真好。

  我想起那被她忽然掐斷的話題,忽然來了一句。

  「姐姐你信不信,我會永遠和他在一起的。」

  「誒?」

  「他說他會娶我的。」

  她似乎對我的話不感冒,只充滿憐惜地看著我淡淡地說:「那太好了。結婚了,要請姐姐吃喜酒,到時候我讓哥哥給你們免費拍一套全世界最美的婚紗照。」

  我堅定點頭,然後飛奔向白色西服的栗長原,他張開雙臂來接住我,說,姜未今天真好看。

  身後的老闆娘,微笑著看到我們,笑容里微有落寞。


  我不曾知道的是,她18歲愛過的少年也曾跟她說過一樣的話,她也曾篤定地跟別人說過,我會永遠和他在一起。

  但凡攤上永遠二字,一切都如過眼雲煙。

  儘管當初篤定相信,白頭偕老的人除了彼此不會有別人,但最後,日子不過還是那樣過,還是會白頭,還是會和別人偕老。

  有句詞那樣美,是這樣說的:「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97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一個等字,已是百轉千回。

  就那樣,我穿著一件跟婚紗雷同的公主裙(沒辦法,真正的婚紗租起來貴得要命),站在栗長原旁邊,竭儘自己所能擺各種pose。而身邊這個傢伙,往那一站就是一張照片……

  儘管說好了只拍一張,但大概是栗長原長得太好看了,攝影師咔擦起來簡直沒完沒了。

  最可氣的是,明明是來拍合影的,最後成了他單人合輯了。我被冷落在一邊,翻著白眼。

  栗長原溫柔地一把攬過我,我甜笑著看他,攝影師正好「咔嚓」一聲拍下,我們的笑臉被永遠定格,那一瞬間的幸福載進相片,將是我們愛過最好的見證。

  當我們結束行程時,已是晚上十點。宿舍的大門九點半就已關上,我們只好找了家看起來還不錯的旅館。栗長原把身份證遞給前台的服務員,我看見服務員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當然了,栗長原多麼好看呀。

  早幾年,他是那種白淨青蔥的好看。

  後來,工作以後,他的好看又帶了些落拓與瀟灑。不管是什麼時候的栗長原都一直隨身攜帶著光芒。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挽上栗長原的胳膊以宣示主權。

  他正在填寫入住資料,我這突然一挽,他不明所以,低頭看我,見我不打算解釋,只好無奈笑笑。


  我們拿了鑰匙,進了電梯。我假裝大出一口氣,問長原哥:「長原哥,你看到那個服務員的眼神了沒有。她笑得多曖昧啊!好像咱倆今天要幹什麼壞事似的。」

  栗長原聽我這麼一說,愣了一下,又立馬回過神來,笑著說:「我們能幹什麼壞事。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你也要準時回學校上課。」

  我嘟囔著:「明天的課上不上都無所謂,我找個人幫我點到就好啦。」

  「你說什麼?」他打開房間門。

  「沒,沒什麼。」我吐吐舌頭,快步走進房間。

  房間的陳設很好看,想來房價也不會便宜。

  「長原哥,這……這怎麼只有一張雙人床啊?」我又驚又喜,紅著臉指著床問。

  「只剩下一間房了,我睡沙發,你睡床。」

  「為什麼啊?」

  「什麼為什麼?」

  「我們又不是沒睡在一張床過,怕什麼!你難道忘了以前有一次我和李言喝酒,我們不是在小旅館裡呆了一夜嗎?還有,那次我們逃跑,房間太小,只有一張床……」

  「好好好,服了你了。你趕緊去洗澡,很晚了,早點休息。」

  我心滿意足地裹著浴袍走出浴室,衣角卻不小心碰倒了桌面上的玻璃花瓶。

  我正要低頭撿,栗長原連忙喊我到一旁坐著,放著他來。

  花瓶碎得很徹底,每一片都看起來鋒利得厲害。我見栗長原撿得辛苦,便一意孤行地要幫忙。他輕輕推開我,推拉之間,一片玻璃割破了他的手。


  我驚呼一聲:「血!」同時下意識地一把抓過他的手,栗長原的反應出乎意料地大。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臉色有些古怪,說:「我自己找藥箱貼個創可貼就好,你不要擔心,趕緊睡吧。」

  「可是,你的手!」

  「我都說了不要緊。你快睡吧。」

  最後,他堅持自己處理傷口,不讓我看,更不讓我碰。我只當是男生莫名其妙的大男子主義,也沒有太往心上去。

  晚上睡覺時,大概是關了燈以後,人也會變得莫名膽大。我不住地往長原哥身邊靠,然而我每挪一寸,他也往他那邊的方向挪一寸。

  最後,我在黑暗中聽到栗長原無奈的嘆息:「姜未,你這樣我沒法兒睡……」我這才發現,我差不多把栗長原一半的身子擠出了床。

  我不好意思地清咳兩聲掩飾尷尬:「咳咳,我睡相不太好,見諒見諒。」心裡卻想著:來日方長,料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嘛。

  長夜難眠,做不了別的就只好聊天。

  我們聊起在雪鎮的往事以及未來的打算。

  我說:「長原哥,你以後不要做這個了好不好。」

  「好,你給我時間。」

  「你不許騙我!」

  「不騙你。」他一字一句地告訴我。

  我挽著栗長原的胳膊,在期待與幸福中睡去。

  第二天,我醒來,看見栗長原眼睛稍顯青黑,很不好意思地說:「我的睡相真的很差吧,你看你都沒有睡好。」


  栗長原笑著說:「對啊,你說以後誰還敢娶你。」

  我十分不要臉地回答:「那就只好犧牲你一下,拯救全世界啦!」

  栗長原笑著看我,也不再說話。

  吃過早飯,他送我回學校。我依依不捨在車上磨蹭著時間,直到栗長原提醒我再不走,我就要變翹課了。我不情不願地擁抱了他,臨下車時,我像想起什麼似的,飛快地回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這是你拯救世界的獎勵。」

  我現在車外,跟他揮別。我目送車子離開,直到它消失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還站在原地。我沒想過那是我最後一次見栗長原。

  接下來的時間裡,他變得越來越繁忙。我打過去的電話,他經常不接。我想問他,我們什麼時候一起去照相館取照片。我也想問他,最近胃還疼不疼,有沒有好好吃藥。

  可是偶爾他接起電話,也只是快速地告訴我他在忙,過一會兒再給我回電話。

  可是我一次都沒有等到他的電話。

  我隱隱覺得有些說不出的不安,直到某次,我在宿舍里,在我第不知道多少次打不通栗長原的電話後,我癱睡在床上,無力地把手機放下。

  周詩餘從外面進來,宿舍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她不望著我,像是對著空氣說話:「我聽說那個徐老闆想送女兒去國外念書,想讓栗長原去陪讀。」

  我一個鯉魚打挺:「栗長原不可能會去的。」

  她終於把頭扭向我這邊。

  「但是姜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她用買下聖山做籌碼呢?」

  我一愣,回頭看向周詩餘,忽然沒了底氣。


  「怎麼可能……那是一筆大錢,徐家再有錢,也不可能為了一個外人……」

  周詩餘忽然一笑,是那種帶點嘲諷的笑,像是在笑我的天真。

  「你不知道吧,徐家大小姐有多受寵,聽說她年少喪母,她爸從小把她當寶,要什麼給什麼,那家娛樂城,就在徐小姐的名下,而不是她父親的。」

  我的心裡一冷。

  「還有,你別低估了栗長原。有人會比你更喜歡栗長原,願意為他一擲千金。他比你想像得,要更討人喜歡。」

  我冷冷地站起來,看著她。

  周詩餘被我的目光嚇了一跳,她訕訕地說:「姜未……你……你別這麼看著我。」

  我認認真真地告訴她。

  「我告訴你,沒有人,比我更喜歡栗長原。」

  我要是有千金,我就願意為他擲千金,可是,我卻沒有。

  我不知道周詩餘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話,但我不得不說,這些話,讓我有些害怕了。

  如果沒有聖山,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相信栗長原,可是這一次,我怕,我怕我比不過聖山。

  是啊,我怎麼比得過栗長原的信仰呢?那是他想死守的最後一道防線,就連當初,我們一起逃跑的時候,他寧可喪失自由回去自首,說一句「我不能置聖山於不顧」。

  哪怕那已經是一座空城,哪怕那已經名不副實了,但它,仍然是他的底線。

  那時候快到聖誕,我終於忍不住問了栗長原,我萬萬沒想到,那是我們通的最後一個電話。


  12月23日,我永遠記得那天,學校因為舉辦校慶臨時放假。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給栗長原打電話。

  響了三聲,他接起來,他說:「姜未,我在忙。我們一會兒說。」

  我剛想說好,忽然聽到旁邊大小姐的聲音。

  她說:「栗長原你快點啊……」

  我心裡一凜,拽緊手機。

  「你在忙什麼?」

  栗長原沉默了。

  我的眼淚瞬間下來,忽覺得無限委屈,可是我一句狠話都說不出。

  「姜未,你不要多想。」

  「長原哥……」我有些哽咽,「你是不是想跟我分手?」

  栗長原沉默了。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我又問。

  「不,不是。絕對不是。」栗長原斬釘截鐵。

  「那好。」我咬著牙,「長原哥,明天是平安夜,我在學校門口等你。我等到你來為止。」

  說完我立刻掛掉了電話,不容他拒絕。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冬夜的H市寒冷無比。第二天,開始下雪。

  那天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我的心情很忐忑。我忍耐到下午才打栗長原的電話。無法接通。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我感覺栗長原並不會來,甚至,有可能他再也不會見我。

  但我偏要等,我要等到他來。

  我站在校門口,不時向外張望著,融化的雪水早已打濕了我的鞋襪,刺骨的寒冷侵襲著我整個身子。我從天亮等到天黑,從人來人往等到孤身一人,終於等來一個人。

  「栗長原呢?」

  「長原哥來不了了,他讓我告訴你,不要再等他。」多寶面有難色。

  「他知道我在等他。我說過我要等到他來為止,我不會食言。」

  「姜未,你這又是何必。」

  「多寶,你不用再勸我。」

  他知道勸說對我沒有用,他早就領教過我的倔脾氣,他也知道我不可能會罷休,所以只好從車裡搬出一條毛毯,裹在我身上。

  「好,你要等,我也陪你一起等。」

  那真是一個漫長的夜晚,昏黃的路燈下,雪花飛舞,而我們都在等一個永遠不會出現的人。

  與此同時,我們並不知道,聖山發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火災,聖山的一切都被付之一炬。

  我在這個時候,沉默了下來。


  陸羽瞪大眼睛看著我。

  「結……結束了?這把火是他放的?他去哪了?」

  其實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說明這把火是栗長原放的,只是火災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而有傳言說大小姐的爸爸因為賄賂官員,當場被抓,娛樂城也因此關門了。

  至於大小姐,她和栗長原一樣不知所蹤。

  聽說她去了國外。

  有人說,栗長原和她在一起。

  我不相信。

  我願意相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因為他永遠是我心裡最好的少年。

  而我在那個等待的雪夜之後生了一場大病,我痛哭過,掙扎過,拒絕相信一切關於他的流言,卻最終不得不接受他已經離開我的事實。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我聽到陸羽幽幽的聲音。

  「姜未,人生那麼漫長,不要隨便說結局。」

  是啊,人生那麼漫長,興許我們以後還會再相見,但我沒辦法對你相視一笑,假裝泯恩仇,我沒有恨過你,我更沒有辦法隨隨便便相忘於江湖。

  可是,時間會消磨很多事,那個年少的深愛著栗長原的姜未,終究有一天,會長大。


  人生,太漫長了,必須忘掉一些事,跟一些過去告別,才能前進吧。

  時間的齒輪咬合,很多事情終究難逃塵埃落定。

  陸羽一貫是小麻雀,難得這麼安靜地等我講完整個故事。

  也是奇怪了,其實很多事,本來我都以為自己忘了,但講述的時候就像蔓延的枝蔓一般,不斷延伸出去。於是那麼簡單的一個故事,愣是說了那麼久。

  說白了,我也不知道那是青春還是愛情。

  但是說白了,我的青春,就是圍繞栗長原一個人的。

  現在,托陸羽的福,我擁有了這幅我青春期最想要的畫。

  而它卻定格在永遠的過去了。

  陸羽忽然伸出手,僵硬著四肢抱了我一下。

  「幹嘛?」我嫌棄地推開她。

  「沒什麼。你還有我。」她說,「我也很好看啊。不是嗎?」

  我知道眼前這個傢伙淚光盈盈地想要逗我笑,我想她已經知道了結局,但她還是問了一句。

  人性涼薄,我不想故作悲春傷秋,當時覺得活不下去了,可我還是順順噹噹地活了下來。

  不算好,但也沒有想像中那麼糟。我有了新的朋友,也談過一兩次戀愛。

  但是我的內心總是有一個黑洞,那是他傳染給我的。


  巨大的黑洞。

  但我始終相信時間會治癒一切,起碼我在一點點地好轉。我也記不清那場雪到底有多刻骨寒了,我也想不起那些過去,到底有多血肉模糊。

  他們太遠了,太遠了。

  然而,一切都會好的,並不是謊言。

  其實我的人生並沒有那麼慘。

  失去一個人,在大多數時候也並沒有那麼痛。

  我們還是可以進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假裝沒事地繼續生活,慢慢地,真的沒事了。

  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傷口會開始綻放,會比當時的痛加倍地還給你。

  一場痛的幻覺,我就當它,是一場幻覺吧。

  長原哥:

  你好嗎?我已經數不清你離開我有多少年了。最近一次聽說你的消息還是在幾年前,我去了我們之前拍婚紗照的照相館,當時你已經離開我有大半年了。我在整理舊物時發現了照相館給的發票,這才想起來還有這張合影。

  攝影師和老闆娘都還在,而且他們居然還記得我。我記得我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忘記取照片了。老闆娘疑惑地看著我,說你的男朋友當天打電話過來請求我們加急影印,第二天就把照片連同底片一起取走了。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走出照相館的,那是我們唯一一張合影,你帶走了它,可是栗長原你知道嗎?記憶是帶不走的。

  這些年裡,我也談過戀愛,不過都很短,莫名其妙地開始,然後無疾而終。我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如你一般的人出現,甚至,我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像從前愛你一樣愛上其他人。

  這幾年,我們身邊的人過得都還不錯。多寶還在雪鎮,關於你的事情,我們選擇閉口不談,這是我們之間避不開的一道鴻溝。但是,他看起來還不錯,現在已經當上了主廚呢,他告訴我,再過幾年他攢夠了錢,就要開一家自己的小餐館。我說,林多寶大老闆失敬失敬。他居然厚臉皮地說要照拂我,等我人老珠黃後雇我在他們家店裡洗盤子,而他要高飛遠走,盡情泡遍56民族的妞。

  長原哥,你說他欠不欠揍。

  我最後一次去雪鎮,已經是很久之前了。李言和小芽結婚,我狡猾地只隨了一份份子錢,我們倆合送一份就好了,對吧?李言做起了小生意,不算大富大貴,但安穩滿足。我那次見他,他已經不再是我記憶中桀驁的樣子,人略微有些發福,幸福的人大概都會從內到外膨脹吧。他看見我時還是會叫我晶晶,看來他是再也糾正不過來了。我看見小芽姐的笑,總會覺得有些恍惚,好像那些年的不快樂都從未發生過。

  現在這樣,真是好極了。

  長原哥,你一定還記得肖肖吧。我很久都沒有她的消息了,她當年高考考得不錯,似乎去了北方的一座城市。我也是偶然在H城的機場跟她打過照面。她還是那麼耀眼奪目,不過我起先沒有認出她來,反倒是她先喊了我的名字。我倆就像進行小學生練習英語對話一樣。她說,姜未,你過得還好嗎?我說,我還好,你呢?她說,我也還好。之後,我倆無話可說,只好尷尬地沉默著,然後匆匆分別。

  對了,前幾天,我居然在電視上看到了楚陽。他長成了大人模樣,但我仍然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在參加一個國際馬拉松比賽,奔跑時的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快樂。比賽結束的時候,他遙遙領先,我看到一對中年夫妻在終點等候他,他們大概就是楚陽的新父母,楚陽抱著他們,對著鏡頭一直在笑。

  我在電視機前端坐了一個下午。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開始流下了眼淚。

  長原哥,如果你看到這一幕,你也會跟我一樣開心吧。

  還有,婆婆的家被拆遷了,我們帶著婆婆的骨灰回到了我媽媽的家裡。

  而我再也沒有一個回到雪鎮的理由。

  (第三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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