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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你的心是無法登陸的島

2024-09-13 18:31:49 作者: 王巧琳
  第一章

  {年輕時唱過的歌}

  那是一年的五月,接連下了一個多星期的雨,總算放晴。

  程青言抱著幾乎要養出黴菌的杯子走到陽台上時,葉影綽忽然探出腦袋來,一臉的憂傷跟雨水似的滴到程青言的眼睛裡。

  「晚上陪我去通宵KTV吧。我這幾天失眠失得快要得抑鬱症了。」

  「明早要測驗。」青言回答道。

  葉影綽不愛讀書到了一定的限度,她衝程青言豎了個中指:「程青言,我失戀了,你陪不陪,不陪我現在就從樓上跳下去。」

  三樓又跳不死人,她嘀咕著,忽然反應過來,朝著樓上喊:「什麼?你又失戀了?」

  葉影綽失戀的頻率絕對比大姨媽還勤快,而且每次失戀都要死要活,好像每一次都是真愛,且是最後一次真愛了似的,可哪次看她絕望窒息再也不相信愛情狀,隔天就會看到她活潑可愛重振雄風。

  程青言倒是蠻羨慕她的,總是輕易相信別人,總是輕易投入感情,傷害隔天就忘。

  不像她自己。

  好像,真的學不會再相信一個人了。因為怕被辜負,索性單向封閉,孤獨存活。慶幸的是,這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轉而進屋,這時,見林瑤開門進來,她一夜未歸,表情倦怠,風塵僕僕中是病態的美。她本就與室友們都不親近,所以連招呼都免了。

  林瑤卻忽然湊過來,壓低聲音問:「程青言,我來大姨媽了,你有沒有……」

  她從抽屜里翻出衛生棉遞給她,她淡淡地說了聲謝謝,捂著肚子衝進洗手間。

  程青言想了想,從抽屜里又翻出了一包紅糖,沖了一杯紅糖水放在她的桌上。

  把窗戶敞開,陽光只照進一隅,不過夠了,一絲一縷就夠人活下去。程青言想,她是沙漠裡的仙人掌,從不似水仙那樣嬌弱,一點點,就能活下去,活得悲傷點,又有什麼關係。

  「你少喝一點。」話一出口,程青言又覺得自己的規勸完全是徒勞,她已經說了不下十遍,葉影綽自顧自地將一箱啤酒喝了個精光,她點了一大堆歌,只放著聽。

  葉影綽絮絮叨叨著她和董嘉譯的點點滴滴,像個怨婦似的,程青言邊聽邊想:以後要是有人失戀難過傷心得肝腦塗地,只要喊葉影綽過來說說她的心路歷程,對方一定會覺得人生有戲明天會更好。因為誰說過,安慰人不用說那些有的沒的,只要說說自己比對方慘,就足夠了。

  反正葉影綽那誇大其詞浮想翩翩的能力,簡直是遭遇了慘無人道的對待。

  其實她自己也可以用那招「誰比誰慘」的,雖然比起很多人也許微不足道,但應該可以給葉影綽帶來寬慰吧。只是,她真的不想提,一點都不想提。

  這個城市陌生得乾乾淨淨,毫無牽掛,這讓程青言覺得挺安全的。

  於是她喃喃地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們沒有緣分而已。

  葉影綽忽然跟個悍婦似的丟掉瓶子,抓住程青言的胳膊:「程青言,你會不會安慰人啊!沒有緣分……這種陳詞濫調是安慰人的話嗎?再說了,我跟董嘉譯哪裡沒有緣分啦?我媽媽也姓董啊!這不是緣分是什麼!算了,我一個人不醉不歸吧。」

  葉影綽抹乾了眼淚,衝著滴酒未沾的好友不滿地說:「我都這麼傷心了,你都不陪我喝杯酒嗎?程青言!你這樣,很容易讓天資聰慧的我,覺得你那是深藏不露!是千杯不醉!」

  「我真不能喝酒,我一喝酒就……」

  「那你去酒吧多虧啊。」

  葉影綽說完就一下子趴倒在黑色沙發上,發出小獸一般的嗚咽。

  「怎麼辦,失戀的感覺……真的是好難受啊……」

  程青言並沒有說什麼。因為她知道,最大的傷害是安慰徒勞,出走徒勞,忘記徒勞,連時光都無能為力的東西。

  葉影綽啊,我比你還要難過呢。


  凌晨時分,葉影綽已經昏睡過去,模糊不清地喊著董嘉譯的名字。像中了邪似的。

  說是來唱KTV,除了葉影綽吼過一首《分手快樂》外,音響淪為背景音樂。

  空調的度數打得有點兒低,程青言忍不住蜷了蜷身子,音樂一曲終了換下一曲的銜接處,她幾乎可以聽到,時針滴答滴答走過的聲音。

  孤獨得,讓人覺得窒息。

  葉影綽雖夢囈,但睡眠沉得如同嬰孩。

  而程青言的睡眠總是很輕很淺,因為總是帶著怕做噩夢的恐慌入睡,所以即便在睡夢中警覺性也很高,一旦夢到不祥的或者不好的回憶,就會立馬醒來,大汗淋漓地睜著眼睛到天明。仿佛一閉眼,自己又要墮進另外一種人生。

  其實她才十幾歲的年紀,不該像個老人一樣生活的,並且是個命途多舛疑神疑鬼的老人,不相信睡眠不相信被窩的人,又怎麼能夠收穫安慰的幸福。

  哎,唯有嘆氣,然後在人前裝出一副還很年輕很天真的樣子,藉由他人的眼,聊以自慰。

  再點了一首歌,在點播榜上選了江美琪來聽。歌是《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

  第一次聽這首歌還有買CD的習慣,CD機是媽媽留下來的,算是她的物件里名貴的東西。

  程青言還記得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旋律,她像個傻逼一樣在路邊哭得一塌糊塗,在陌生的城市裡,陌生的路邊,陌生的人經過,用陌生的眼光看著她,她蹲的地方旁邊有一個水窪,水窪里映著陌生的她的臉,哭得猙獰,耳朵里不停地迴響著一個女聲。

  「可是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

  是啊,你,還有你,不在我身邊,風景再好,也無人共享海闊天空,我的快樂說給誰聽,我不快樂,又有誰關心。

  程青言記得真真切切,她在路邊蹲了很久很久,哭了很久很久,從白天蹲到黑夜,蹲得腿都麻了,不得不站起來,抹了抹臉,眼淚結成鹽塊,她想自己當時一定滑稽得要命。經過她旁邊的人,有蹲下來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的,她手裡還握著好心人遞過來的紙巾,後來實在不好意思了,就背過身去,對著花壇哭。

  站起來的時候,看到對面的櫥窗里夕陽的倒影,程青言回望身後,看到橙色的日光染亮天空,一種昏暗祥和的光芒。忽然有種青春日薄西山的觸動感。


  歲月就這樣輕柔地滑過雲端了,一縷縷孤獨的魂從身邊過去,直到看到孤獨的水窪已經乾涸。

  在那之後,很久沒有下過雨。

  在黎明破曉時分走出飲樂坊KTV,門口便是KFC,葉影綽問程青言是否一起去吃個早餐,程青言點頭。

  這時候,葉影綽忽然跳腳說把手機給落下了,火燒火燎地奔回樓上去拿。

  程青言站在門口等她,大清早的還是有點兒冷,她穿著薄薄的襯衣,凍得思維都發麻了,繼而享受這種麻痹大腦的感覺。

  世界清淨得很,車水馬龍聲未起,一半的世界還在睡眠之中,抬頭才看到月亮還未從天空隱去,神清氣爽地高高掛著。

  靠著牆壁有個穿著灰色外套的男生正在抽菸,黎明的光並不十分清晰,影子孑然而立在牆上,她出神地望著他,有點時空錯亂的感覺,仿佛自己又身處在回憶里。

  他手指間的煙馬上就要燒到盡頭了,他馬上就會抬起頭,撩起嘴角,朝她喊一聲:「喂,程青言,你穿這麼少,冷不冷啊?」然後他會脫下他的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過來拉她的手,「走啦,去吃早餐。不然你的胃又要痛了。」

  他手裡常常夾著一根煙,菸絲一點一點地燒著,她幾乎都要擔心他會灼傷手指。

  他心煩的時候便會抽菸,只是臉上總是掩飾,向她掩飾他的一切情緒,只讓它從指尖,隨著菸灰滾落,消失殆盡。

  程青言想起來,便覺得一陣心痛。

  路燈忽然暗了,日光忽然照出來了,似乎在一瞬間就從孤獨跳到了喧囂,遠處響起公交車的報站聲,小汽車的汽笛聲,白天的一切聲音都跑了出來,將之前一直在腦海里迴蕩的音樂給逼得窮途末路,逃走了。

  他的煙燒盡了,他把它扔在了牆根,沒有用腳去踩滅它,他定定地盯了它一會兒,然後緩緩地,抬起頭來。

  並不是記憶中的那張臉,是一張,很英俊,卻也很陌生的臉,眉頭微鎖,是有一點憂愁的表情,程青言從回憶里幡然醒來,這時候葉影綽的聲音從身後響起,青言,我來啦,找了半天,原來是掉到沙發縫裡去了。啊,天怎麼這麼亮了啊。

  她沒再回頭,自然也沒留意那個靠在牆邊抽菸的少年,眉頭舒展開來,從盒子裡抽出第二根煙,不緊不慢地點上,目光跟在那個有點特別的女孩身上,朝陽的光打在他的臉上,他漫不經心地抽著一根煙,始終不換姿勢。


  早上八點鐘,程青言一副精神矍鑠的樣子考完了三堂測試,迴光返照完畢,覺得身心無比疲憊。趁著午休想躺一下,但覺得身體越疲憊,神智卻愈發清醒。

  凌晨夢遊一般看到的場景全歷歷在目,都怪那依稀的晨光太造作,偏要給那個陌生人披上一層難以忘記的面紗。

  像她的回憶里的那張臉,又不儘是。

  她苦笑著,暗自罵自己胡思亂想,矯情極了。

  爾後想起葉影綽來,她知道對方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失戀也是家常便飯,哭哭啼啼每日上演,是喜怒形於色的真性情,還是覺得,這一次,可能是真的有點兒難過。雖祥林嫂一般的絮絮叨叨了很久,但破天荒地不說前男友的壞話,只是不住地說,沒有他,以後怎麼辦。

  是啊,沒有那個人,以後怎麼辦。雖然日子還是這麼走過來了,孤獨,卻裝作無所謂。好似這是她選擇的效果,而不是,被迫得到。

  就好比看到一個與他相似的人,便會神經質地陷入回憶裡頭,像今天黎明,簡直像是做夢。

  程青言將頭埋在圈著的手臂里,很不滿地質問自己,十幾歲的愛情,有沒有必要這樣自以為是一生唯一一次啊。

  沒有必要沒有必要。

  可也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沒有被背叛過,被拋棄過的人,便沒有發言權。可是被背叛過,被拋棄過的人,卻是真的不會說話了。

  這個周末程青言照例沒有回家。以前是找藉口逃離學校,如今卻是找藉口留在學校。

  宿舍的四個女生,住校的原因卻迥異。盧蔚然據說家庭條件相當不錯,可她又一副不羈少女的樣子,於是父母親索性把她交給學校來培養……嗯,這句話說出來,有點兒像「交給黨和人民」的使命感。另外一個女生叫苗苗,是個四眼妹,就像她那時不時擦拭的眼鏡片般純潔無瑕。她家不在本地,是借宿生,自然得住校。

  至於林瑤……聽說她母親早逝,只有父親一人獨撐,所以她住校。

  程青言也不知這邏輯關係是怎麼來的。


  而她自己,無非是覺得那所謂的家,也並不是家,反而麻煩別人,並且終日會惹得爸爸不高興。既然如此,何不省事呢?

  小考的成績出來。程青言頂著熊貓眼考了個第三。

  並沒有滿意,也沒有不滿意。或者說,她一點都不在意這些。

  苗苗羨慕地托托眼鏡說,哎,青言,我要是像你這樣聰明就好了。

  她苦笑,並沒有說什麼。

  真正聰明的人,哪裡是能讓人透析自己的聰明的呢?遮不住自己的鋒芒的,頂多是聰明的笨蛋。

  何況,她又不算真的聰明。只不過時間太多,只能跟學習來碰瓷兒。碰著碰著,也便熟絡了。那些曾經在她眼裡一無是處也一點不熟的單詞,公式,忽然之間就填了她的空白。

  也想像葉影綽那樣,日日開心,爾後傷心,周而復始,忙得不可開交。青春簡直絢爛得像一幅潑出去的油彩。雖無章法,但那顏色就已夠讓人羨慕了。

  羨慕歸羨慕,但畢竟,人各有命。

  程青言始終將這個城市的家,看做是父親的家,她無法不把自己當成是一個局外人。

  八歲那年,父親是被素媛阿姨搶走的。他搬出家裡的時候,程青言憤憤不平地站在房間門口,直發抖。他的行李並不太多,話也不太多,素媛阿姨站在門口等著。那是她第一次領會到背叛這兩個字。只有8歲,所以她知道站在門口那個女人是個壞人。可是,她怎麼看對方都覺得她一點都不像一個被小三破壞婚姻的女人,惡婦應該是面目可憎的,像童話書里描寫的會妖術的巫婆,或者是狐媚的仙子,像是古老神話裡頭那種,也會施妖法,放出一陣煙霧你就連骨頭都酥了。

  素媛阿姨反倒像是一個膽子很小的女人,眼神怯怯的,甚至不敢去看坐在屋中沙發上的母親,探出身子看爸爸收拾東西,然後往後退了一步,離門口更遠了,卻時不時充滿憐憫地看她一眼。

  她討厭那種憐憫,可是她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不停地發抖。

  而程青言的母親,坐在那裡一根接一根地抽菸,然後抬起頭來,問素媛阿姨站著累不累,要不要到沙發上來坐?

  她簡直,像是一個局外人。她當時臉上有一種語焉不詳的笑容,然後繼續抽菸。


  足足一個小時,三個大人都沒有注意到角落裡發抖的程青言,他們的離婚像是一場過家家的散場,沒有任何一點該有的硝煙,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足以作為離婚元素的情緒在裡頭。

  哦不,唯有父親,在離開家門的時候,忽然回過身來,拿走了放在飯桌旁的壁櫥上的全家福,然後深深地看了程青言一眼。

  她已經停止了發抖和惱羞成怒的表情,變得沉默淡定,像媽媽一樣冷冷地看著他。

  他蹲下身來,整了整她的衣領,聽到她可憐巴巴地喊了一句爸爸,然後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素媛阿姨替他推著行李,兩個人一起在她的世界裡消失,一消失,便是四年。

  那也是,程青言最後一次喊爸爸。後來,再也沒有將兩個字疊在一起,叫得親昵,熱乎,像個乖巧的女兒稱呼父親。

  她是該恨那個所謂的第三者吧,可也許是媽媽的情緒影響。媽媽從未抱怨過任何一句,似乎她原本就未結婚,那個跟她過了八年婚姻生活,也算是和和美美的男人,似乎從來只是她的幻覺。

  只不過,還是不能不怪。如若不是素媛阿姨,她程青言那7年的青春,也許也該是璀璨的吧,不需要像葉影綽那樣幸福,但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卑微,謹慎,不敢回首吧。

  也不會在葉影綽放學時跟她抱怨說她媽媽發現她哭腫了眼睛,跳腳說要跟爸爸一起到學校找欺負她的人算帳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她們都回家了。宿舍里,除了她以外,還有林瑤。

  其實她與林瑤並不熟絡。甚至說,除了葉影綽外,她並沒有別的朋友。

  像程青言這樣的人,表面上是極好相處的。可她話太少了,你拿一百個秘密跟她交換,也只能換得她的點頭,並無太多感情的點頭。唯葉影綽是不介意的,她不介意跟幾乎沒有好朋友的程青言交朋友,她肚裡有無數多的所謂秘密,嘴頭有說不完的話題。並不要求你必須回應。甚至有時候程青言懷疑,其實葉影綽有時候不過是跟她自己在對話,她程青言不過是一個障目的載體。不過,她真的,非常感激葉影綽。

  當然,她也鄙夷葉影綽的各種爛桃花,日日哭哭啼啼,爾後破涕為笑,像是有折騰不完的精力。她又鄙夷,又羨慕,羨慕她可以迅速投入陽光,又迅速遺忘陰影。

  在沒有朋友這點上,其實林瑤和她蠻像的。她有很多很多男朋友,走馬觀花,可卻連個走馬觀花的女朋友都沒有。程青言不否認,這裡面,嫉妒其實占很大的分量。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哪個不希望自己是人群里的焦點,走到心儀男生面前,如果讓林瑤奪走了目光,那是多麼煞風景的事兒。偏偏,林瑤是個賺足男生眼球的人。她們都說林瑤愛曬愛裝,隨便輕浮,狼心狗肺。難聽的詞語都會用上。可她並不討厭林瑤。林瑤平時在宿舍里,也小心翼翼的。她太有自知之明,知道女生們都不喜歡她,因此,便選擇孤獨。

  人在沒辦法和人交流,四面楚歌的時候,起碼還能不理不睬,任由風聲鶴唳。


  她倒是,有點欣賞她的寡淡呢。

  「你睡了沒有。」

  隱約聽到有人叫她,程青言拔下耳機。

  「可不可以跟你聊會兒天。」林瑤未經她答應,已經下床鋪坐到她身邊去。

  「隨便。」

  林瑤雙手抱膝坐在椅子上,將一張精緻的臉擱在膝蓋上,聲音沙啞地打開話匣。

  「有人挪揄我沒有空窗期。但是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是那種沒有愛就會死的人。」

  她開門見山地聊天,程青言倒顯得不知怎麼應對她的坦白。

  沒有愛就會死。這種病聽起來真是嚴重危險,因為愛這種東西多麼難得,又多麼易逝。於是到嘴邊只有一句:「也沒什麼不好。」

  「我做過很多錯事,其實我不太明白愛情為什麼是獨一無二的。為什麼不能同時愛上很多人呢?青言,你有沒有試過,愛上兩個人?」

  「沒有過。」她的心眼那樣小,裝一個人剛剛好,挪不出空位來。

  「我曾經覺得我有,我見過很多遊戲人間的浪子,左擁右抱,像韋小寶那樣,心胸寬闊到擠七個女人都有餘,除了愛情,還能愛自由,愛金錢,愛權利……我就以為我也有。可是後來我發現,並不是這樣子的。」

  「沒見過愛情的真面目,就不會懂得它的獨一性。真正的愛情這種東西,就是因為它的獨一無二,才珍貴。」程青言接道。

  「其實,我一直有喜歡的人,從很久以前,可是……我想我沒有那樣好的福氣,再見他了。」

  多麼沮喪的一句話,從一個美少女口中說出來,沒自信顯得有些微弱。可她臉上又那麼真誠,不像是撒謊。


  程青言沒再接過話匣。

  是啊。也許,再也見不到了吧。

  「有一次看到你枕頭底下的大頭貼,那男生是誰?長得很好看。」她笑到一半,看到程青言的臉色,聲音弱下來。

  她僵在那裡,許久平復下來,淡淡地說。

  「是一個拿走我很多東西的人。」

  第一次牽手,擁抱,愛情,崇拜,依賴,信仰。

  還有快樂。

  是一個,她並不願提,連葉影綽都不曾知道的人。

  紀、卓、然。

  她愣了一下,想要說什麼時,手機響了起來。

  林瑤還用著一隻很破很破的手機,諾基亞的藍屏,她很小心地用手機套套著,可還是經不住時間洗禮,外殼暴露著它的歷史悠久,但鈴聲並不顯老。

  她不好意思地衝程青言一笑,然後轉身去了陽台,聲音壓得極低。

  也……太小心了。程青言不禁想,林瑤並不知道她是個保守秘密的能手吧。她痛恨撒謊,所以諸事不如不提,不提便不會有後續,以為忘卻,便不會有追蹤。

  林瑤打完電話回來,忽然拍了拍程青言的肩膀。

  「葉影綽,是你的好朋友吧?」


  程青言對她忽然的發問好奇了一下,轉而點頭。

  是的,好朋友。是她不曾交付秘密的沒心沒肺但唯一的好朋友。

  「真好,能和你做朋友。」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轉瞬即逝,繼而說,「你要開心點。不要總想著不開心的事。」

  程青言有種被捅了一刀的感覺。

  不過是用刀背,而非刀鋒。林瑤這樣一針見血的勸慰,讓她不禁有些怔忪。

  對了,她問起葉影綽……莫非……

  轉而在林瑤出門時莞爾一笑。

  不會的啦,以她那微弱可笑的第六感,永遠都是該來的時候不來。不該來的時候,又不請自來。

  林瑤孑然的背影,讓程青言想起一句話。

  優雅的刺蝟,生人勿近。

  然而,一念成讖。

  葉影綽從寢室外面踹門進來的時候,林瑤正在洗頭髮。她那一頭潑墨似的長髮,幾乎及腰,黑得發亮。

  讓程青言想起沈輕羅來。

  一個失神,葉影綽便跳過她,直接沖向林瑤,像一頭失控的小獸,一邊哭喊一邊揪住林瑤的頭髮。

  「啪。」


  一個生硬的巴掌。

  打得有點兒歪,顯然是葉影綽第一次打人。但下手極狠,林瑤一個踉蹌,跌到地上,抬起頭來,一臉蒼白。

  葉影綽渾身發抖,一邊推搡著林瑤,一掌接一掌地,力道不足。

  程青言已猜到了三分,但是這樣打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聽得葉影綽哭著罵:「不要臉的小三!」

  程青言愣了一下,像是靈魂被抽打了一下,繼而,覺得心裡頭有點兒荒涼。

  是啊,不要臉的小三。可喊出這一句,便已代表是輸了。

  她上前拉開葉影綽,葉影綽並沒太多力氣,此時因為痛哭和痛打已如一攤失水失力的水母,一下子伏在程青言的肩膀上,大聲控訴。

  「程青言!董嘉譯那個王八蛋背著我!背著我……」已是泣不成聲了。

  寢室門口開始圍起了人,十幾歲的女生多愛八卦,可高中部勁爆事件總是太少,於是眾人臉上都寫滿了激動,程青言覺得惶恐。

  並且,她從林瑤的臉上,看到轉瞬而過的勝利呢?

  「我現在才知道!我們剛分手那天,他就跟林瑤……去開房了!」葉影綽口不擇言地眾人面前嚷嚷道,青言恨不得捂住她的嘴。

  「喂,家醜不可外揚。」

  「我不我不我不!」葉影綽跟得了失心瘋似的,「我恨不得他們身敗名裂!林瑤那個小賤人!」

  青言一時不知如何安慰她,她太明白這種感覺了,是天崩地裂般的難過,於是支支吾吾地出下策:「要不要……陪你喝酒?」


  葉影綽忽然停了哭,惡狠狠地說:「不,我想喝鶴頂紅。我要死在他們面前!變成鬼弄死他們!」

  然後,又在學校外的咖啡館裡哭開了,來往的客人們不禁將目光投向她們。

  青言只是唏噓,伸出手,一下兩下地拍打她的背脊。

  葉影綽,哭吧。其實一樣的遭遇,你比我要幸運得多呢。

  高中生能有多少樂子,因此八卦事件成了這所重點高中里最炙手可熱的話題。董嘉譯向來是事多公子,林瑤又是話題女王,而葉影綽,無論是相貌還是性格,也算是學校里的紅人。三人之間的事,馬上便沸沸揚揚。於是不需葉影綽說,青言也道聽途說了一些。

  這才知道,原來董嘉譯曾追過林瑤。這不稀奇,在學校里總有那麼一款女生,是男生以與之交往為榮的,不是那種乖乖女,也不一定要多有內涵才華,她只要有那麼一個標緻,就OK。他們也不需要把她太當回事兒,交往一下,就是自己的一枚特別閃亮的勳章。林瑤就是這種女生,她特立獨行,卻不好搞定。這兩個字里,定字才是重點。她交往過的男生太多,可沒有一個是特別突出的,交往久的,讓她要死要活的。董嘉譯是驕傲的公子哥,也是被女生追捧的,發出追求信號後,林瑤並沒有動心,因此他也索性算了。因為,出現了葉影綽。

  而葉影綽,本就容易交心,但這一次,如此一鬧,程青言皺眉想,怕是那心便收不回來了。

  葉影綽當天沒有來上課,對她那樣的女生來說,失戀自是大過天。

  青言坐在教室里,覺得分外寂寥。爾後,便聽到有人議論起這件事來。

  「誰還有臉來上課啊。男朋友這樣劈腿。」

  「就是嘛。換做我,真該去自殺了呢。」

  聲音是青春期的甜美,語言和語氣糅雜起來,卻無比惡毒。

  程青言只是笑著回過頭,然後說:「嘿,姑娘,別以為厄運只會降臨到別人的頭上呢。」

  笑裡藏刀,讓那一直以為程青言是善類的同學不禁嚇了一跳,本想跟她爭論一番,卻還是忍了。

  程青言扭過頭來,表情凝重。


  其實若是她與自己爭論,自己會跳腳揪住她的領子,勸她自重,不要這樣落井下石地背後「憐憫」她的好朋友嗎?然後像以前的自己一樣,橫眉豎眼,像個女流氓似的,惡狠狠地給她丟下幾個字。

  「給我小心點。」

  不不不,因為感同身受,她太明白葉影綽此刻需要的是什麼。並非為她出頭,並非對她說一句「那王八羔子!我見面扇他兩個耳光!」這樣的話。

  而是葉影綽,現在什麼也不需要。她必須靜靜吞吐,反芻,然後消化。

  程青言想,但願葉影綽的腸胃功能比較好,不要像她。

  呵,背叛。

  心猿意馬地過了一個下午,冒到窗台上梧桐枝條上的葉子都要被數清楚了,終於熬到放學,程青言並無胃口,於是直接回寢室。

  結果,在樓下看到董嘉譯候在那裡。

  「青言!我……找林瑤。能不能幫我叫她下來?樓管阿姨不讓我上去。」

  嬉皮笑臉的。居然還親昵地管她叫青言。一副局外人的樣子,讓程青言深藏不露的女悍婦性格呼之欲出。

  有沒有良心啊你負心漢!陳世美也不帶這麼厚臉皮吧!

  但還是忍住了,反衝他巧笑嫣然:「那個……嘉譯兄。你今天是不是噴了點啥?味道怎麼這麼重?」

  董嘉譯一向注重個人形象,一聽到味道重立馬抬起胳膊嗅嗅自己,然後茫然地抬頭:「沒有啊。最近古龍水也不敢噴。林瑤不喜歡那個味道……「

  你大爺的。她按捺住心頭的怒火,繼續倩女幽魂似的笑:「沒有噴啊?可我怎麼聞到一股很濃很濃的……人渣味兒呢?」

  董嘉譯的臉色難看起來:「喂,程青言你幹嗎啊你。喂!」

  她不理他,徑直上樓。

  可剛行至宿舍門口,便聽到董嘉譯扯開嗓門喊林瑤的名字。

  林瑤抬起頭來,望見門口的程青言,眉頭緊鎖住,繼而是有些尷尬。

  盧蔚然正在打遊戲,這時候突然吐出一句:「狗男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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