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09-13 18:31:53 作者: 王巧琳
  {燒成灰燼也記得}

  程青言自然不會知道為什麼葉影綽會這麼喜歡董嘉譯。大概連葉影綽自己也搞不明白。她已經陷入了一個「他是不好啊他哪裡好,以前覺得他挺夠義氣挺爺們挺帥的,現在覺得就是個人渣……哎可是他就算是個人渣我還是覺得很難過啊……」的死循環。

  程青言給她碗裡夾了塊排骨:「我這麼摳門的人,好不容易請次客,請您多少吃一點不要光顧著掉眼淚好嗎?吃飽了才有力氣斗小三啊。」

  葉影綽的手僵了一下,然後眼睛暗下去。

  「程青言,可是我覺得我鬥不過。」

  她聽到這話,放慢了咀嚼,真想跟她說。

  不管斗不鬥得過,起碼你還能看到他們,然後看著他們狼狽為奸然後分道揚鑣落為眾人恥笑的話柄。可是葉影綽,你知道嗎?我啊,後來再也沒有見過我的「他們」。

  不知道他們好不好,會不會像我和紀卓然那樣偶爾拌嘴,如今還在不在一起。

  甚至……是死是活。

  我都不知道。

  程青言忽然覺得,味如嚼蠟,爾後她抬起頭,看著一臉消沉的葉影綽。

  「反正周末。要不,我就再大方一次。請你喝酒,不醉不歸吧。」

  紀卓然,你會不會在沈輕羅喝醉以後抱著她,輕輕地拍著背,然後說:「小丫頭,真讓人心疼哪。」

  哦不會的不會的。沈輕羅本就酒吧出身,酒量出奇的好,怎麼會喝醉。

  而你,時刻都心疼她,何必等她喝醉。

  程青言滿上一杯酒,異常豪氣地碰了碰葉影綽的杯子。

  「乾杯!」

  葉影綽瞪她:「你真是女中豪傑!上次還裝作不會喝酒!程青言你到底還有多少秘密啊!」

  程青言笑了笑。

  秘密有一籮筐。但不會喝酒卻是真話。她不愛撒謊。而那些秘密,既是緘默,便不算得說謊。記憶夠駭人了,原則上還不能靠謊言來粉飾太平,未免太殘忍了。

  「好啦。乾杯!為了慶祝世界和平,為了慶祝葉影綽長得傾國傾城,為了慶祝……」她頓了頓,「嗯,葉影綽啊,分手快樂。」

  葉影綽的眼睛忽然一紅,拍了桌子一掌:「程青言,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你幹嗎提這個事!我又要哭了!為什麼要提我被人劈腿被人甩的事!」

  「我乾杯,你隨意。」程青言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嘿,誰沒被甩被劈腿過啊。

  她得趁酒精侵襲大腦前先多喝兩杯,直接把自己弄成醉得不省人事狀,那種半醉不醒的感覺,實在是太難受了。於是迅速滿杯。

  程青言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上高興是有配額的,並且這配額是按時間段來劃分的,省得用光後半生慘澹。在這段時間,顯然葉影綽和她都是負責不高興的。只不過葉影綽是偶爾,她自己卻是長時間地負責著不高興。

  「其實,還是得怪我自己,守不住自己的幸福……」

  大概年長後再聽這些話,會覺得幼稚天真又矯情。可是要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承認這件事,卻真的很難。

  程青言打了一個帶滿酒氣的飽嗝,夾了一塊雞翅塞進嘴裡,在一瞬間忽然頭昏腦花,她眼前,紅著眼睛哭得稀里嘩啦的葉影綽晃了一晃,分裂成了兩個。

  葉影綽哭哭啼啼:「只是我真的不甘心!那個林瑤真的有那麼好嗎?你說!」

  程青言沒有說話,她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跟葉影綽說,能比嗎你們?林瑤跟你不在一個層面上好不好?


  可是她又必須承認,她清楚地知道林瑤這樣的女生對男孩的殺傷力,她眼睛裡的需要保護,是這個年紀不可一世的男生都想要給予的。何況,她還長得那麼美。

  那麼像,沈輕羅。

  她不會撒謊。因為已經飽嘗了謊言帶來的難過。所以她沉默了一下,對葉影綽說:「你能不能抱抱我。」

  葉影綽一定嚇壞了,因為此刻的程青言仰起頭來,滿臉淚水。

  你可不可以留下來。那是她給他發的最後一條簡訊了。

  可是紀卓然並沒有回。

  所以她自那之後開始再也不向任何人提要求,怕被拒絕,不如裝作什麼都不想要。

  葉影綽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掌來,她一定覺得詫異,明明需要安慰的是自己,程青言怎麼就趴在她的肩膀痛哭起來。

  那是她第一次見程青言哭。沒有聲音,但是感覺得到她整個人都在發抖。

  和酒精一起盤旋出現的,是舊事連連,在酒醉的時候她忽然成了自己世界的旁觀者,她仿佛看到紀卓然拉著沈輕羅的手,朝著她揮了揮手,然後走遠。世界冷清得,只剩下黑白。

  她說不要走。

  她父親還是走了。她母親也走了。

  紀卓然,也走了。

  一晚上的頭疼欲裂,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陷入酣睡,一覺平靜得出奇,沒有做夢。

  在葉影綽的床上醒來,程青言看到她已經起來了,坐在一旁剪著什麼。


  她掙扎著坐起來,一出聲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啞到不行。

  「餵……你在剪什麼。」

  「大頭貼啦。一大堆。不剪掉心煩。」

  哦,她與紀卓然的大頭貼她還留著。僅此一張,還是蹭著叫紀卓然的兄弟羅胖跟他小女朋友拍的。那時候她常常跟在紀卓然身後跟他的一大夥兄弟一起玩。她那樣小,他們卻喊她做嫂子。紀卓然其實比她年長不了幾歲,卻有一股早慧的氣質,令眾人都很服他。

  他一貫溫順,看起來總是沒有脾氣,但極講義氣,有一回羅胖惹了一伙人,對方找上門來,完全不講道理,記得那時候羅胖的小女朋友,被人瘋了似的追,後來跟羅胖在一塊了,卻還不肯收手,反而惱羞成怒,一大群人找到羅胖等人,那個追求者卻未露面,因此沒人認得羅胖,紀卓然生怕羅胖嘴拙,直接頂了羅胖的名,一群人便要上來揍他,羅胖急了,紀卓然只是朝他擺擺手,低聲讓他把程青言給帶走。青言不太放心,羅胖卻死活把她給拽走了。那麼多人對付他一個,羅胖卻說:「沒事的,老大搞得定。」

  不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記得紀卓然渾身狼狽地回來,臉上掛了彩,卻笑著說:「沒事了。」

  青言卻難過地大哭起來,惹得羅胖十分自責。她卻不知怎麼地冒出來一句:「紀卓然,你對羅胖這麼好,你是不是喜歡他啊。」

  羅胖怔住,然後一臉羞澀地推了紀卓然一把:「玩笑說,討厭啦,死鬼。」

  紀卓然笑著摟過她,緊緊地,可以聞到他手臂上受傷的血腥味,他湊到她耳朵邊說:

  「如果今天換做是你,我可以性命都不要。」

  他確實證實了這句話,程青言覺得自己一輩子的戾氣,似乎都被安排在了那些年,因此她總有躲不完的麻煩。父母離婚像是個重磅炸彈,誰也不許提一句,但凡提了,總是能讓她發飆。

  而那時候也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憐香惜玉,何況她那麼彪悍,也就紀卓然那傢伙憐了吧。

  於是紀卓然為她打了不知多少架。她只知道紀卓然打架厲害,他凶起來,一個眼神就能震懾住對方。可是她每次都會被支走,於是一次都沒有看到過他發怒的樣子。

  他在她心裡,永遠是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笑起來,世界都變得柔軟。

  她記得她曾經哭著問紀卓然,你對我那麼好,我們要是分手了,我會不會很不習慣啊。


  他回答她的話她一輩子都記得,他說,我們永遠都不會分手的。

  而羅胖悄悄地對她說,就算你們倆分手了,老大還是會對你一樣好的。只能怪你瞎了狗眼不要老大,老大是不會不要你的!

  但是他們還是分手了。

  並且,是他不要她了。

  記得那天七夕情人節他們在一個大頭貼店裡,紀卓然身上沒有一分錢,連拍套大頭貼都沒有錢。她知道如果開口了,羅胖一定會贊助的,可是她知道紀卓然的自尊心,明明很想拍,卻一直咬牙說不。只靜靜地坐在紀卓然身旁,她就足夠開心了。

  後來,她還是如願以償地得到了跟紀卓然的一張合影。

  唯一的一張,像拍結婚照一樣的架勢,紀卓然面對鏡頭有點僵硬,只一味的傻笑,在她摁下按鈕的那一刻,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五根手指緊緊地扣住她的肩膀。

  笑容,燦若星辰。

  她捨不得丟。因為丟了,她和他之間,就什麼都不剩了。

  葉影綽忽然回過神來,方才還淡定的表情忽然變得猙獰說:「程青言你醒了!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嗎!」

  剛被從回憶里打回原形的程青言白眼都無力丟過去,嘟囔道:「我說過我不怎麼會喝酒……」

  她誇張地晃著腦袋:「不怎麼會喝?虧你好意思用不怎麼這個詞!」

  然後她湊近青言,擰著眉頭問:「你知不知道,你昨天給我惹了多大的麻煩?」

  青言嚇了一跳,緊張地問:「發生了什麼……」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葉影綽的發問讓氣氛變得很是詭異。


  好,讓記憶力其實不知多好的她想想,昨天晚上,她抱著葉影綽哭得要命的時候,一直念念叨叨著什麼?是我好難受,我好辛苦嗎?要命,太沒面子了吧,真是喝酒誤事啊。

  「然後呢?」她抬起頭問葉影綽。

  「然後你就開始吐,我扶你到外面,有個男生好心好意地遞紙巾給你,我跟他說謝謝。結果你……」

  「我怎麼了?我不會是吐到人家身上了吧?」她面露驚悚。

  「吐到人家身上還算好。你是抓著人家就劈頭蓋臉地一頓打,當時我真的以為你鬼上身了。程青言,你跟我老實交代,那個叫紀卓然的,到底是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伸出你的魔爪就往那個帥哥臉上抓,本著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而你這樣破壞美,我真的是不想站在你這邊呢!」

  她當下愣在那裡,既尷尬又侷促,不知該如何作答。

  而慶幸葉影綽轉移了話題,陷入了花痴之中:「那個男生脾氣可真好啊,被你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了一通,一點兒都不生氣,臉上都給抓了一條血痕了,但是還是笑眯眯的。真有教養啊。而且他還以德報怨,開車把我們送了回來!你知道他還說了什麼嗎?」

  「什麼?」

  「他說:『這個叫紀卓然的一定不是個好東西。讓她哭成這樣,會有報應的。』程青言,你真好命,明明是我失戀,搞得你才是全世界最慘的那個人似的。」葉影綽拍拍程青言的腦袋,「不過我覺得你真是個朋友!你果然是一杯倒啊!你果然是酒後亂性啊!我的意思是性格的性!」

  程青言揉了揉脹乎的太陽穴:「你說的那個好心人,到底是誰啊?」

  董嘉譯找上門來是程青言意想不到的事,因為「人渣味」的羞辱,她以為應當讓董嘉譯對她敬而遠之了。

  他不會蠢到要她幫忙照顧林瑤什麼的吧,或者他回心轉意,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了?

  原諒一個高二女生的單純夢想吧。

  程青言站在天台上,面色嚴峻地看著董嘉譯。

  待他說出口時,她已經確定,眼前這個人,從頭到腳,由內到外地散發著,人渣味。


  當初對葉影綽熱烈得要命,各種浪漫手段用盡的董嘉譯,此刻對程青言控訴著葉影綽。

  「你讓她什麼都衝著我來,別衝著林瑤啊。她只是一個弱女子!經不起葉影綽的這番歹毒折騰!」

  「弱女子?」葉影綽難道是一個強壯的套馬杆的漢子?

  見程青言瞳孔放大,董嘉譯語氣軟下來:「好吧。程青言,我知道這個事兒是我不對,我沒處理好。可是我對林瑤那是真愛!」

  「啪!」

  扇人耳光必須達到的快、准、狠,程青言一絲不苟,即便是一巴掌拍在比自己高出一個多頭的男生臉上,這一巴掌始終是乾脆利落,實在漂亮。

  董嘉譯的臉上馬上火辣辣地疼起來了,或許從小到大,都沒有人動過他一根手指頭吧,才叫他如今肆無忌憚,變本加厲。那麼,人賤天不收,只能她程青言為民除害了。

  她冷冷地說:「你既然知道自己是錯的。還這樣做。明知故犯,才是罪大惡極的。」

  董嘉譯怒火中燒,可是他還是有原則的,那便是不能打女生,但他嘴上卻不饒人:「靠,程青言你居然敢打我!我還以為你是個中規中矩的傢伙,你卻這麼蠻不講理!」

  理?

  程青言冷笑,跟他這種人,何必講理,再看一眼,都覺得生氣。於是急速轉身,欲下樓時,卻看到一個男生擋住去路。

  「嘿,女俠。」

  他的臉上還有一條隱約的血痕,程青言臉一僵。

  他指著氣得說不出話又不好發作的董嘉譯,問她:「那個人……紀卓然?」

  程青言嘴角抽了一下。


  「不是啦。紀卓然早就死了。」

  後來看到林瑤左臉上的紅腫,才明白了董嘉譯特地來找自己的初衷。

  只是他倒是高估了葉影綽,她打人哪裡有那麼勇猛,光看林瑤臉上的巴掌,就知道絕對是一武林高手所為。

  像她那樣的高手。

  而盧蔚然曾冷笑著形容過林瑤。

  像她那樣的女人啊,簡直就是麻將上桌——人人想打。

  這句新造的歇後語,讓程青言很是佩服,但她不明白為何盧蔚然這樣討厭林瑤。

  在程青言眼裡,盧蔚然那樣的女生,才稱得上是女中豪傑,她剪著齊耳短髮,五官清秀中有些許帥氣,灑脫,傲氣,卻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唯獨對一個寢室的林瑤,她幾乎唯有冷眼。

  而很久以後,當林瑤跟她說起那些屬於她的深埋的秘密時,程青言忽然明白了,青春有時候,並不公平。

  對有些人太好了些,對有些人,又實在太過為難了。

  而林瑤那天忽然對程青言說的一席話,卻讓她感到很憤怒。

  「程青言,你說,明明知道人生就是一個消亡的過程,為什麼我們還要裝作激情滿滿地去經歷一番呢?就好像你明知道談一段戀愛最後還是要分手的,為什麼還是願意抱著一顆心拱手送上呢?也許你會說,不到最後,你怎麼知道自己沒跟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是這世界上那麼多對,有幾對最後與子偕老了呢?你跟那個男的,你們最後呢?」林瑤憂傷地咄咄逼人著。

  「少跟我扯文藝淡了。」程青言淡淡地卻狠狠地說,少再裝作跟我有一樣的世界觀了。

  少提醒我厭世了。

  少跟我說起那個紀卓然了。


  這時候盧蔚然坐到桌子上去,點起一根煙,煙霧迅速地模糊了她的臉,那張臉上,帶著一抹不是笑容的笑容。

  像是青春的祭奠式。

  夕陽殘瘦成了一道影子。

  林瑤穿著一襲紅裙,像是一條纖細的搶不到食的紅鯉,那樣瘦,眼神眯成狹長的一條線,像極了夕陽的形狀。

  程青言忽然覺得,非常的孤獨。

  就這樣認識了高自己一屆的「好心人」陸和年。

  正如葉影綽曾經形容,陸和年的脾氣溫和的,就像被陽光曬暖的水。

  並且,以德報怨。他完全不計較臉上那道血痕拜程青言所賜,反而各種隨和好說話,總之,程青言對他最後加入葉影綽的創傷性修復小組並無異議。

  一來,陸和年真的是個好人。二來,她沒把握能搞定葉影綽。三來,葉影綽這朵交際花,已經與對方稱兄道弟了。

  其實對於悲催的高中生活來說,所謂的出三人隊,不過就是晚上一起去吃飯。有時候是食堂,有時候是學校外頭的小飯館。什麼都不想吃的時候,就爬到天台,三個人聊天。聊的都是些皮毛的無聊事。大多數是葉影綽講,他們倆聽。後來她實在是講得無趣了,將她的三姑的表侄子他後媽的女兒的事兒都拿出來樂呵了一下,於是就逼著兩位忠實聽眾說。

  「青言就說說你轉學來這之前的事嘛。你從來都沒說過!」葉影綽替她拿主意。

  「因為沒什麼好說的嘛。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白開水你們也要喝?」程青言聳聳肩沒有往下接話。

  葉影綽呸一聲:「程青言,我失戀最大,你必須得說!不然我就哭啦!」

  「好啦好啦。」

  那就隨便說一點吧。就拿她的往事裡的,一幢廢棄單元說吧。


  那是她很珍貴的寶藏,此刻要輕描淡寫,刪除枝節地說,未免有點費力。

  「小時候,我爸很喜歡給我講鬼故事。一講,媽媽便會責備他。」

  那時候,真好。她甚至有種他們曾經也是熱烈相愛的感覺。儘管她一直無法將結果同那時聯繫起來,但起碼他們是相敬如賓的吧。

  「有很多很多鬼故事。我小時候膽特別小。後來,他們離婚了。」她苦笑一聲。

  「有一段時間,還是有點影響的吧。14歲那年,我有時候特絕望。心想,不如來個妖魔鬼怪把我抓去吧。我們那裡一個廢棄的單元,聽說鬧鬼。那個年紀總喜歡把什麼都扯上靈異,來滿足自己的冒險精神。於是,我便去找那些妖魔鬼怪談判了。我一個人跑到那個單元里去,推開了其中一間房。裡頭真的是別有洞天,厚厚的灰塵積在一台廢棄的鋼琴上,琴鍵已經壞掉了,有幾個鍵發出喑啞的聲音,蜘蛛絲長長地從天花板攀到窗台,牆角因為潮濕長滿了綠色的青苔。玻璃窗早已經破碎,白色的透明紗簾被風一吹就飄到屋子中央來……」

  她沒說下去,故事到這裡就夠了。

  葉影綽瞪大眼像好奇地等待故事結尾的孩子,程青言卻戛然而止。

  「沒了?」

  「嗯,後來,我心情一不好就去那裡。那裡成了我一個人的避難所。」

  葉影綽以「切」的一聲表示對程青言的不屑,卻也拿她的無趣沒有辦法。陸和年依舊微笑著看著程青言,說:「聽起來像是童話里被人忘掉的仙境。」

  當然很多事是不知道怎麼開口的。比如,她怎樣在媽媽離婚後,越來越寡淡的生活,越來越冷漠和不關心世事,變得漸漸絕望,所以才想要被鬼抓走。雖然沒有見到如同《大魚》裏海倫娜飾演的女巫枯藤般的手和古井一樣的眼睛,也沒有見到《咒怨》裡頭駭人的長頭髮女鬼,更沒有遇見迷失仙境的愛麗絲。那時候,已經過了想像力豐富的年紀,被迫長成了一個小大人。

  也不必說,在她把失樂園當成自己的私人遊樂場的幾天後,有人去到了那裡。她一推開門,他不小心弄掉了油彩,地板上一片色彩斑斕。原來他在夕陽下作畫,然後他抬起頭來衝著她笑,你好。

  那樣禮貌的一句你好,讓她瞬間原諒了他的入侵。又是那樣好看的一張臉,讓她幾乎以為走進了故事裡。然後他指著她臉上的眼淚,問她,你為什麼哭?

  她自然不肯說,只是懨懨地站著,眼淚一顆顆地往下砸。

  那個弄了一手油彩的紀卓然走上前來,將手上的油彩往牆壁上揩了揩,站到她面前來。


  「小妹妹,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她卻愣頭愣腦地問了句:「這裡鬧鬼你怕不怕?」

  「鬧鬼麼?」他大笑,「如果有鬼能把我抓走,就太好了。」

  竟這般巧,她也是這樣想的。只是這裡頭非但不鬧鬼,反而出現了一個天使。她的情緒像是忽然找到了出口,結結巴巴地說著自己的難過,紀卓然笑著聽完,然後將手裡的畫遞給她。

  他在聽她說話的時候,一邊將她給畫了下來,有點抽象的一幅畫,像是童話里的小紅帽,鼻翼小巧,眼睛炯炯有神,只是少了一張嘴。

  「她很孤單。」他說,「來,我給她,畫個笑容吧。」

  那便是,紀卓然賜給她的笑容了。

  他們很長一段時間,總是在那裡見面,一個暴風雨天裡,她被一道煞白的閃電給嚇得尖叫,下一秒,便有人擁抱住她。

  「別怕,我在這。」所以,回憶里他的擁抱,總是帶著點雨水的味道,背景是兵荒馬亂,在他懷抱里,卻能得到一個十多歲女孩最好的和平。

  以及後來沈輕羅在那個小房間裡被他們找到,她躲在鋼琴的後頭,膝蓋破了一大條口子,狼狽地像一條孤獨的人魚。

  後來她在那裡跳舞,在那裡和她的小男朋友親吻,在那裡對她說,對不起,言言。

  他們叫她言言。像個小孩的名字。那麼親熱,卻感覺那麼遙遠。

  「太無趣了!程青言!不如你說說那個紀卓然吧!我可是你的好朋友!可我居然對他一無所知!」葉影綽誇張地做悲傷狀。

  「不如還是說說董嘉譯吧。」程青言也心狠手辣地以牙還牙。

  葉影綽掐了她一把,臉漲紅起來,復扭頭對陸和年說:「光聊這些多無聊,我們買點兒燒烤到天台玩真心話大冒險吧!」


  陸和年負責下樓去悄悄地從校外的小攤鋪上搞來一堆燒烤。眼見著他從乾乾淨淨的校服里抱出一摞油膩的燒烤來,程青言就嘆息他真的是進錯隊伍了。

  夜已經深了,上課鈴打響後,校園裡靜悄悄的。為了不被巡邏的老師查到天台上有這樣一個三人party,他們不得不壓低聲音對話。

  不過,程青言真的不喜歡真心話大冒險這個遊戲。她有那麼多秘密,面對這種遊戲,簡直是死定了。

  可是……眼下只能見機行事。

  「哈哈,程青言,你慘了!」葉影綽拿著一根羊肉串的簽子指著她說,「哼,我要提問了!讓我想一想,我必須提一個重口味的問題!嗯……有了!程青言同學請聽題,你是個處女嗎!」

  程青言的腦門上三根黑線,陸和年一口綠茶噴了出來,瞪大眼睛看著程青言,又看一眼無恥的葉影綽。

  只聽得程青言緩慢地吐出幾個字:「不是。我巨蟹。」

  她翻翻白眼,算了算了,這個問題問了也是白問嘛。你純潔得就像那2002年的第一場雪。繼續繼續。

  「哈哈,陸和年,現在輪到你回答了!跟程青言一樣的問題!」

  他眯起眼睛:「我當然不是處女啦。我一男人……」他看青言一眼,清清嗓子,「嗯,我雙魚。」

  鑑於葉影綽總是提這樣沒營養又黃又暴力的問題,程青言覺得必須扭轉一下乾坤,問一個她切實想知道的問題。

  「我必須問你,如果董嘉譯回來找你,你會不會跟他和好?」

  突然提到董嘉譯,葉影綽的表情不自然了一下,然後咧開嘴笑著說:「和好個屁啦。程青言,尊嚴,你懂嗎?尊嚴!」

  那她就放心了。但她在想,如果換做是我……如果紀卓然再度出現在我的面前,跟我說,程青言,我還是喜歡你,跟我走好不好?我會不會跟他走?

  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

  「程青言。現在輪到我問你問題了。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孩子?」陸和年喝了一口綠茶,溫和地看著她問道。

  「大概……」她想了想紀卓然的樣子,「手指很長,說話聲音軟軟的,劉海蓋住眼睛的。」末了又加了一句,「不會撒謊的。」

  「好抽象啊……」葉影綽使用想像力也沒拼湊出一個形象出來,不滿地撇撇嘴。

  「又輪到我了,程青言,你可以不可以告訴我們,紀卓然到底是誰?」陸和年一開口,程青言忽然打了一個冷戰。

  這個夜晚月亮真圓啊,陸和年的眼睛裡反射著月亮的光芒,很像兩顆閃爍的星辰,她要怎麼回答他這個問題。要長長地將一段往事放在月光下曬一曬嗎?是不是曬了就會好?曬了就不恨他了,也不再想念他了。或者,會因為拿出來的原因,而更加想念和難過?

  她就這樣和他面面相覷著。陸和年心畢竟軟,他咳嗽一聲:「對不起。我不問了。換個問題……」

  這時候一束手電筒的光照過來,教導處老師的聲音在空曠的天台聽起來遙遠又嚴厲,葉影綽嚇得發出一聲尖叫,陸和年站了起來,將她們藏在身後。

  然後他們都被抓到訓導處去寫了3000字的檢討,並落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處分。

  程青言在走下樓梯的時候,輕輕地對陸和年說了聲謝謝。

  謝謝你不強迫我,再回憶一遍那些讓我到如今,都像噩夢的往昔。

  真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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