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9-13 18:31:56 作者: 王巧琳
  {相信善良,還是相信罪惡}

  而後來,她在高三的光榮榜上看到陸和年遙遙領先的名次,訝異極了,頓覺得拖累了一個優等青年的大好前程,還給人家落了個處分。

  可陸和年說,你不也榜上有名嗎?

  只有葉影綽一臉懊喪,不要跟我提光榮榜!它跟董嘉譯一樣都該被屏蔽!再這樣我把你們的帳號全都封掉!

  那段時間,葉影綽暫時不叨嘮著董嘉譯了。暫時不再三句話一說就跟水龍頭似的嘩啦啦了。

  但是程青言很明白,葉影綽沒有好。

  心理學上創傷修復很重要的步驟便是。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

  她在第二步就退縮了。

  程青言明白,當一個人深陷「即便他是混蛋我也還是很喜歡他」後,抽身而退便成了一種奢望。畢竟才十多歲,感性攀升,理性卻未養成。多數,會被腦中的一枚神經牽著走。她和葉影綽,沒什麼兩樣。只不過葉影綽哭泣,而她連哭泣的機會都沒有罷了。

  而葉影綽好不容易砌好的堡壘,終於被董嘉譯推倒了。

  抵達咖啡館,葉影綽揚手問老闆娘,老闆娘!樓上有客人嗎!

  老闆娘答沒有後,葉影綽的臉色便一點點垮下去。

  「那好,那我要開始哭了。」

  她足足哭了二十分鐘,這期間程青言喝完了一杯摩卡,依舊口渴,要了一杯白開水,並不問,她知道葉影綽馬上就會說。

  然而葉影綽接下來的話,卻讓她愣住了。

  「你看到林瑤最近的那個包包沒有?是小熊維尼的。很貴。她那樣的人,根本買不起。」

  「全是董嘉譯送給她的,他對她好得掏心掏肺。他有錢,但是畢竟還只是個學生啊。前幾天我找他一起吃飯。他卻說這個星期要省下晚飯錢,因為林瑤的生日馬上又要到了。他要給她攢一樣禮物。」

  「你不知道他說那些話的時候的表情,簡直是陶醉其中,哪怕為林瑤吃盡苦頭都在所不辭。他憑什麼對她那麼好?我真的不甘心你知不知道?我竟然傻到和董嘉譯做朋友,假裝不計較他和林瑤的事,可是他真的太讓我心寒了。我忍不住就和他吵起來了,我問他為什麼對林瑤那麼好。他一急之下,告訴我林瑤把第一次給他了。就是那天晚上,我們去唱歌的頭一天晚上。他還沒跟我提分手,就跟她……就跟她……憑什麼啊。她把第一次給他了,我沒有給他,他就要丟下我嗎?我沒有說不給他啊。我也什麼都可以給他。為什麼他要這樣子對我……」

  然後她抬起頭來,質疑又傷心:「可是林瑤真的是第一次嗎?她……怎麼會……可是大家都說她……程青言,你告訴我,我的腦子一團糟,我覺得什麼都變了。太可怕了。」

  葉影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程青言愣在那裡,腦子頓時浮現起那天宿舍里的情景,林瑤慌慌張張地問她要衛生棉的場景,復又想到,她深夜忽然找她聊天。

  莫不是……

  莫不是不過是要她守一個秘密罷了。

  她只能回答,也許吧。我也不知道。

  也許吧。她想這個回答,比較容易讓她死心,不陷入一個死胡同里,將自己的青春和執著,都賠進去。

  相信善良和相信罪惡,到底哪一個比較容易讓人過得快活?

  際遇一向都是一種玄妙的東西。

  而一個人能否在自己的心上落下的痕跡,不單單是跟那個人本身有關。

  有時候,跟天氣,跟地點,跟他的姿勢,都有關係。

  就像她遇到紀卓然的那個午後,陽光溫柔,風輕輕,對視的瞬間有短暫的溫存,好似不是第一次見面,讓她的失樂園裡,充滿了陽光。

  所以那天她第一次在KTV的門口見到那個男孩,看到他落寞的身影,抽菸的姿勢,跟紀卓然那樣相像,會覺得恍如隔世。

  而那天在街頭,竟再遇到他,他穿著一件顏色做舊洗白的牛仔襯衫,左手插袋靠在一個郵筒旁邊,遲疑了許久,把一張明信片放進那綠色怪獸的嘴巴里。


  程青言一直都佩服郵筒,它容納那麼多的秘密,卻沉默寡言,真是一個好榜樣。這時候她忽然有些好奇地想問問它,嘿,剛才那個男生放進去的明信片上,寫著什麼內容?

  也不知自己為何八卦,為何關心。

  他回過頭的時候,她閃身到了一個店鋪里,似乎生怕對方看到她。

  可做出動作後又覺得懊惱,一個陌生人而已。

  一個讓自己有一種認識很久的感覺的,陌生的好看的男生。

  而,三天後,她才知道他叫顧城。

  三天後便是端午,恰逢周五,素媛阿姨特地提前打電話來央求青言回家。

  「久逢佳節倍思親嘛。你上周都沒有回家了。你爸爸老問起你回不回來。你知道他那人就那樣,不擅表達,其實很想見你的。阿姨買了很多你喜歡吃的菜,還有你奶奶送來的粽子,好幾種餡兒……你回來好不好?」

  「嗯好。」程青言答允。

  端午有假期,於是特批早點放學。回來收拾東西的時候,程青言察覺林瑤並無回家過節的打算。

  頭一天晚上,林瑤將一盒巧克力放在她的桌上。

  程青言思忖了一會,然後把巧克力還給她。

  「這是賄賂吧。我不要。」

  她愣了一下,眼睛微彎,一臉單純地問:「什麼賄賂呀?」

  「你自己清楚。」她的眼睛故意瞥向放著衛生棉的抽屜,林瑤聰明,心領神會。


  「青言,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輕輕道,「我無所謂你公開你的疑慮,真的,我並不喜歡董嘉譯,一點都不。」

  程青言覺得她有點心理變態。很想問她,不喜歡為什麼要搶呢?

  可是……誰都明白,別人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只是可憐了,原本擁有東西的那一個人。

  比如葉影綽,再比如,她自己。

  一回到家,便聞到菜香,已經是半桌子的菜了,豐盛得要命。素媛阿姨還在廚房裡忙活。

  程青言剛把書包放下,看到父親從陽台上走進屋來。

  足有半個多月沒有見面,程青言忽然有些尷尬,好像自己是一位不速之客。

  他皺了下眉頭:「回來了?你阿姨說你很久沒回家了。錢夠不夠用?要不要給你點?」

  「我夠用的。」她垂下眼帘,坐在沙發上,有點兒不自然。

  「我這個月出差到台灣去了,帶了很多鳳梨酥。你喜歡吃甜食。你……」

  「我不太喜歡吃甜食。喜歡吃甜食的是我媽。」

  也許是提到了媽媽,他臉上微有慍怒,但還是掩了回去。

  畢竟是端午節,其實他也不想吵架。

  這時候素媛阿姨滿面春風地從廚房裡端出一鍋牛肉來,看到青言,欣喜地說:「回來啦?快洗手吃飯吧。」


  程青言坐到位置上,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款待的客人。

  素媛阿姨一邊替父親夾菜,一邊跟青言說:「言言,替你換了新的床單,也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

  「我喜歡的。」她淡淡地回答道。言言。這個稱呼真讓人尷尬。

  「你每個星期為什麼不回家?」父親卻忽然問,眼神如鷹隼。

  「忙。」

  「忙什麼?也不見你成績有多拔尖?你是忙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怎麼不拔尖,她前幾天才考了班裡前幾名呢。」素媛阿姨打圓場,讚許地說。

  「你們老師前段時間給我打電話,說你總是曠課。程青言,你到底怎麼回事?」他的語氣變得嚴厲。

  「吃飯不談公事啊!」素媛阿姨往他碗裡夾菜,因為父母倆每次都是以這樣的語氣開始吵架,冷戰。

  「每個星期都不回家,你究竟有沒有把這裡當家?」他的語氣更加激烈起來。

  程青言心裡一嘆息,她跟眼前這個男人之間仿佛隔了千山萬水,很多事情都是不可說,不可碰的。也許並不怨懟他,可是她感覺得到,他將她的疏離怪罪在怨恨上。可是,即便是她怨恨他,又有什麼不對?

  何況她並不恨他,只不過,也不愛他罷了。

  時光逐漸消磨了她對親情的依賴,除了偶爾也會思念母親思念到半夜裹在被子裡沒有聲音地啜泣,她已經深刻地明白,生命里缺席了誰都沒有什麼很大的關係。她曾經不明白的很多事,在幾年之間,她都明白並且接受了。所以她接受了他的離席,即便再度回到他的身邊,也無法改變心裡的分別了。

  所以,她並不深刻地愛著父親。這個血液里親切的陌生人,他固執地覺得她是恨著他的。她所有的淡漠和無所謂,都成為他無法釋懷的傷口,始終潛伏,伺機爆發。

  「你要是覺得在這個家裡不舒服,你就給我滾出去!」他終於被程青言的沉默激怒,大吼道。


  而她的筷子正伸向一塊菠蘿雞,卻在空中停了下來,躊躇了幾秒鐘,她縮回了自己的手,仰著頭望著發怒的他。

  他看到她的眼神里的淡漠,忽然心裡一凜。

  跟她母親的眼神一模一樣,他們都恨他,不愛他。

  於是,他摔了筷子,離桌而去。

  素媛阿姨脾性甚少,不會忤逆父親,卻也不忍心場面變得這麼僵持,她的表情尷尬得收不住了,她站起來,說:「青言,你別不高興,你吃飯,我去勸勸你父親。他生意有點忙,心情不好是應該的。」

  他們去了陽台上,他點了一根煙,動作粗魯,以發泄自己心裡的不滿,素媛阿姨輕聲地埋怨著。程青言忽然意識到是自己毀了這頓本該家常的晚餐。

  於是,她想這個時候還是走開吧,於是輕手輕腳地起身,帶上了門,走下樓的時候,反而是鬆了一口氣。

  程青言的肚子裡只有三塊雞塊和半塊魚,以及少許米飯,現在是晚上7點不到,走過街邊的便利店,才發覺自己身上沒有半毛錢。

  端午節啊。到處都是粽子的飄香,經過幾家窗子的歡笑漏出來,和明晃晃的燈光揉成一團不真實的影像。她心裡有些黯淡,忽然覺得寂寞,於是打了一個電話給葉影綽。

  「hello程青言!打來跟我說端午節快樂嗎!我媽給做了好大一桌子菜啊!說我最近瘦了,必須補補……我有種她忽然變成御廚的感覺!你也回家了吧?吃粽子沒!」

  「嗯。吃啦。」

  她那邊傳來其樂融融的笑聲,與她耳朵邊方才飄過的笑聲如出一轍。

  果然幸福總是相似的,而那種相似的幸福,在某些人身上,卻難以找尋。

  比如她。

  於是這種幸福她是不忍心去打攪的,儘管也許擁有的人,根本不在乎少這麼一剎那。因那幸福是等著她,環繞著她的,即便在外頭受再多委屈。


  於是話到嘴邊變成:「多吃幾個粽子哪。我沒事啦,就是跟你問個好唄。」

  掛掉電話,一個人繞著馬路一直走,不經意間便走到天橋上。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望著車水馬龍,燈火通明,整個世界井然有序的時候,她是真的覺得太孤獨了。

  就像整個世界的燈火,都與她沒有關係一般。

  她這才察覺到自己掉了眼淚,不禁嘲諷地笑起來。

  真是最近被葉影綽傳染了,又或者是因為陸和年和葉影綽兩個人闖進自己的世界來,自己被寵壞了。竟然會忍受不了孤獨。

  可她分明知道,自己從8歲開始,是怎麼忍受下來的。

  而剛過去那一年是怎麼加倍忍受下來的。

  真是變壞容易變好難啊。

  電話忽然劃破寂靜,她接起來,是陸和年,一時的軟弱作祟,便道:「我無家可歸啦,能不能跟你一起吃個飯?」

  「好啊,你在哪裡,我過來接你。」陸和年那邊似乎有很多人,但是他沒半點猶豫地說。

  「不用啦。你告訴我你在哪裡,我打車過來,不過你得在門口等我一下,因為我沒有錢付的士費。」

  十五分鐘後,程青言抵達了陸和年報的地點。

  下車的時候陸和年正等在車門外面,為她打開車門,付掉車錢,程青言看著他紳士地做完這些動作,心裡有無數感激。

  「青言,小學同學聚會呢,如果你覺得不介意的話就進去一起吃飯吧,剛開始吃。要是介意的話,我就進去跟他們說一下,我陪你單獨去吃飯。」


  怎麼能毀了他的聚會,雖說不太樂意與陌生人同席,但她也知道她要是拒絕,陸和年肯定會不舒坦的。於是說:「我不介意,只是我進去蹭飯,他們介意嗎?」

  陸和年的眉頭舒展開來,溫和地笑著:「那好,我們進去吧。」走了兩步他忽然說:「對了,你有個同班同學,叫林瑤的,也在。」

  她愣了一下。

  跨入包間,一副暖融融的景象。而程青言卻在看到林瑤旁邊坐著的男孩時,驚住了。

  怎麼……會……

  不該用巧來形容這樣的情景吧。

  那個男孩也抬起頭來看她,這個一看就深得人心的長相,眼神里微有傲慢。

  四目相對,讓她有些惶恐。

  這時,陸和年替她拉了椅子,有八卦的男生嬉皮笑臉地說:「喲喲喲,說去接個朋友,接過來個小姑娘。瞧他殷勤的!你們信這只是朋友嗎!」

  於是眾男生齊聲附和:「不信!」唯有顧城只是微笑著捏著酒杯。一個陶瓷杯,給他捏得跟高腳水晶杯似的,一臉有錢人做派。真賣弄。程青言心裡想。

  一般女生這時保準是紅了臉的,可程青言早就在紀卓然那些把兄弟處練就了銅牆鐵壁,臉不紅,心不跳,只是默默地坐著,爾後抬起頭看一眼林瑤。誤會便誤會吧,反正除了林瑤外,沒一個熟人了。

  林瑤看到她時,臉上不知是驚還是喜。

  她今日化著淡妝,五官更顯精緻,這樣一看,她和旁邊的顧城,還真是般配。

  有人要求陸和年罰酒,陸和年笑道:「這樣師出無名的酒,我可不能喝啊。倒是顧總啊……」語罷,曖昧笑笑。

  他們稱人總在後頭加個總,這個稱呼真好玩兒。


  而紀卓然他們,都喜歡加個哥。

  紀哥。於是她年紀小小,便已是紀嫂。

  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抬起頭卻看到顧城皺著眉頭看過來,她不禁手一抖,也不知為何迴避。

  明明應該大喇喇地回望過去,眼神示意:「你看著我幹嗎?」

  每個班似乎都有個男生是說相聲高手,長得肥頭肥腦但眼神兒倍兒精。

  「話說當年,顧總在小學時已是風月高手,我暗戀過的8個女生,有4個暗戀顧總,還有兩個暗戀陸總,還有兩個暗戀周董……」

  眾人大笑。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去了美帝國主義一番,顧總依舊風流倜儻,玉樹臨風,英俊瀟灑,傾國傾城,沉魚落雁,羞死潘安,氣死武大郎。」見眾人樂不可支,他端起一杯酒,「這酒啊,是不能不喝了,就衝著你旁邊那大美女,也得喝吧。」

  顧城依舊是雲淡風輕地笑:「過獎過獎。」

  那相聲演員蹙眉撇嘴:「嘿,還過獎。顧總果然是見過世面的人啊。」

  這時人群里有人多嘴:「你又不是沒見過羅莎!」話一出口,立馬捂嘴。程青言感到眾人有了三秒的寂靜,而顧城的眼裡飄過些什麼,太快,她未捕捉到。

  只不過,記住了羅莎的名字。

  「喝便喝。胖子,你這幾年身材漸長,話也漸多。」顧城欲端起酒杯時,卻見林瑤搶了過來。

  「我替他喝!」語罷仰頭便飲盡,反過酒杯,一滴未漏。

  於是一眾男生鼓起掌來。


  「哇塞,女中豪傑啊!」

  有人卻將矛頭對準程青言,端起酒杯要敬她酒。

  陸和年站起來推讓,笑容明朗:「她是真不會喝酒。」

  他可是吃過程青言酒醉的虧的,可這樣的託詞他們怎肯就此放過。只見程青言微微笑:「我不喝啤酒。太淡,我一般都喝伏特加。」

  於是有好事者去問店家要伏特加,告知沒有後,只好作罷。

  眾人很快又融洽起來,嬉笑怒罵著陳年舊事,雖然都是些芝麻綠豆的小事,誰誰誰小學時代暗戀誰誰,還老是欺負她;誰誰跟誰打過架,現在跟親兄弟似的;還有那位班花,聽說現在已經成了殘花敗柳。說到興處,一行十幾人哈哈大笑。

  她不禁艷羨,真好,舊日裡的朋友再度相逢,曾經的刻骨銘心也已經淡淡逝去,相逢一笑也泯了恩仇,雖說時光還是在人臉上刻上印記,但在彼此心裡,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天真的孩童影像。

  舊日的人啊,再聚到一起,竟然是這麼美妙的事。

  紀卓然,如果我再見到你,我們一桌吃飯,是不是也可以這樣笑得心無旁騖,不計前嫌,也不計前塵。如若我那時有了酒量,我一定敬你三杯,我乾杯,你隨意。

  後來,陸和年挨個介紹起他的同學來,介紹顧城,用了最長的措辭。

  「我的好哥們。顧城。大海龜一隻。」

  「海什麼龜,我分明是被美帝國主義淘汰回來的。」顧城笑。

  「現在回國來了。跟你們一屆。」

  「顧總肯定是為了多泡幾年妞!」話一出口,不好意思地看著林瑤,在眾人笑著責備下,舉起酒杯,「抱歉抱歉,我自罰一杯!」

  「一杯怎麼夠!三杯!」


  顧城。

  她反覆咀嚼這個名字。和她喜歡的一個詩人一模一樣。那個詩人浪漫不羈,遭遇慘澹。可他卻是那樣風生水起。

  陸和年爽快,不會拒酒,加上程青言的份,而他酒量也薄,幾杯下肚,已經有點頭暈眼花。原本他們還打算轉戰第二場,但眼見著幾位喝高了,於是決定作罷,分別時還是有些不舍的。儘管酒席上,一群十七八的少年一派江湖作風,但畢竟還是高中生,說好來年再聚。馬上大多數人就要升入高三,再聚時,真的是要各奔東西了,這樣一想,不免有些傷感。

  陸和年已經醉了,昏昏欲睡,卻還記掛著程青言在旁邊,她跟他再三表示她自己會回家,這時候顧城忽然從背後出來,拍拍他的肩,說:「讓老莊順路送你回去吧。」然後指指青言,「你帶來的,我幫你安全送到家。」

  怎料到出門卻打不到車,三人站在路邊,昏黃燈光下印著的三個倒影,讓她好不自在。她覺得自己赫然是一個巨大的電燈泡。其實很多年前她便是了,站在紀卓然和沈輕羅之間,還傻傻以為自己是主角兒。

  真是蠢得要死,於是擺手跟他們道謝,說自己家近,走回家就行。

  林瑤淡淡地看著她,顧城便說:「路上小心。」

  語氣淡得如同空氣里的二氧化碳,並無過多波折。於是她意識到,所有她冠在這個陌生男孩頭上的,都是自己的幻覺罷了。

  他不是紀卓然,不是她記憶里所有的人,他是一個陌生人,並且會是一個路人。

  而她在第一次見到他,心裡隱隱覺得「會跟他發生某種聯繫」的第六感,也不過是錯覺而已。

  一路沿著馬路走著,打了一個電話給葉影綽消磨時光,她接起電話來,告訴她,董嘉譯喝得爛醉如泥,情傷得不可復加。她正打算出門陪他。

  程青言想起林瑤和顧城來,卻沒有告訴葉影綽,但卻打消了勸她不要管的念頭。

  被剝奪了愛情的人,是值得她同情的。不管他曾經是不是個混蛋。

  程青言只是一路走著,家其實遠得要命。即便快步飛奔起碼是大半個小時的路程。但幸好天還早,她也擅長走路。

  是的,她還是打算回家。因為覺得無所依附是太難過的一件事,她得回去看看素媛阿姨給她鋪的新床單,如果父親還跟她吵架,她也願意奉陪。她明白願意吵架對他來說會好一點。他討厭她的冷漠。其實她也討厭自己。她還得回家再吃兩個粽子,今天無比的飢餓,看著別人的人生,覺得豐富多彩,幸福滿滿,因此也是嫉妒的,也更加覺得是自己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她真的是個蠢貨。蠢到極致了。

  顧城找到她的時候,程青言大概走了十分鐘,聽到他叫她,有點恍惚地側過頭,看到他從一輛的士上下來,走了過來。

  他個子真高,顯得程青言像是個小矮子,得仰著頭看他的臉,詫異極了,卻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他要幹嗎。

  「林瑤呢?」

  「打到車,讓她回去了。」他淡淡地道,「你家不是很近嗎?怎麼還在路上。」

  「嗯……就到了。」她回答道,「你不用管我。」

  「喂,小姑娘,我答應我兄弟把你安全送到家,我可不是個說話不算數的人。」他自信滿滿地說道, 「走吧,我陪你一起走回家。」

  很久以後,她想起顧城跟她說過「我可不是個說話不算數的人」,她覺得他撒謊,而她最討厭別人撒謊。可是程青言總容易對那些向她撒謊的人不能釋懷。比如紀卓然,再比如,媽媽。

  可是那天,程青言只是伸出手來說:「那行,勞駕您給我二十元車費,我不是佛,您不必送到西。」

  這是林瑤的新男朋友,眼下她該做的,是離這個人遠一些。

  何況,他總讓她想起紀卓然來。這是一個十分不好的預兆。

  顧城饒有興致地看著伶牙俐齒的程青言,顧左右而言她:「我好像見過你。」

  沒錯,是見過。在不久前,葉影綽失戀的那個黎明。

  只是這時卻嘲諷自己說:「是啊,總有人說見過我。可憐一個大眾臉,總聽到這樣的措辭。傷人啊。」

  「這就是傳說中的妄自菲薄嗎?」顧城笑著看她。

  「你是想誇我很漂亮嗎?見過大世面的人?」她揚眉,不許他再繼續話題,攤出手來,「借二十,好心人。」

  待他掏出一百塊遞給她時,她沒猶豫地接過來,然後再度說:「再,借個過。」

  那便是她與顧城的第一次交談。她也搞不懂自己為何那般刻薄。只是在坐上計程車的一剎那,忍不住回頭看他。

  顧城像一棵白楊樹一般站著,清瘦,乾淨利落,朝她笑著。

  這才發現,他有酒窩。因此笑起來時,便不如他板著臉時那麼像個壞人。

  這個看起來應當脾氣不太好的貴公子,卻對她表現出大度來。

  這讓她覺得自己小肚雞腸,以怨報德,因此有點沮喪。

  他只是,有點點像紀卓然而已。她不必這樣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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