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09-13 18:32:08 作者: 王巧琳
  {一個人私奔}

  坐在臥鋪的車廂上,看一會兒書,復發一會兒呆。下鋪的男生總是不住地探出頭來看她,不過笑容友善,她便也沒有表現出不滿來。

  夜幕來臨時,車廂里瀰漫著一股紅燒牛肉麵的味道,她吃了兩口漢堡,沒有什麼胃口,燈光微刺眼,便不想看書,打開mp3來聽歌。

  悉數是一些老掉牙的歌,葉影綽也曾笑她,喜好跟老人家似的。她記得小時候,父親經營一家歌廳,那時候她與父親感情好,總是騎在他脖子上笑得跟朵兒花似的。沒人的包廂就是她的小天地,她從楊鈺瑩唱到孟庭葦,從《甜蜜蜜》唱到《酒干倘賣無》。那些琅琅上口,音調婉轉的歌如今已很少聽到,只供在懷舊日裡,偶爾憑弔。

  她極少聽新人,除了一些民謠,搖滾她是不喜歡的,太鬧了,總是覺得折騰神經。

  不愛新事物,大抵也是因為膽怯吧。所以秉持「人不如舊」的原則,對待一切變故。

  比如此刻,窗外忽然下起雨來。夏季的雨極少下得這麼纏綿悱惻,大概是因為在火車上的緣故吧。她只發怔,然後總會準確無誤地想起那個令人此生不忘的雨夜。

  是恨的吧。怎麼會不恨呢?只是不知道那天那樣大的雨,你們是不是也坐在火車上,十指相扣,不曾注意到窗外的雨下得那樣駭人呢?

  程青言就那樣茫然地坐著,像是一塊雕塑,她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多少次踏上這種孤獨之旅了。只是這一次,走得更遠一點。所謂的遠方,是不是真的可以容納那麼多人的夢想呢?

  可是她並沒有夢想,或者說,它並不是具象的。那種感覺並非是一把人民幣,一堆歡呼掌聲,很多句我愛你可以帶來的,那是從頭髮絲到腳趾頭的暖意,像是兜頭被澆了一碗熱湯,然後那個回憶里的人,就這麼回來了,告訴她,程青言啊,你所有的不幸,都不過是你青春期的夢囈罷了,你看,我還在這裡,不曾離開你,也不曾,愛上別人過呀。

  背叛是令人發怵的一件事,像坐雲霄飛車,從最頂端下墜般的失重,不過,她並沒有暈倒。當時的腦袋甚至是空的,來不及給眼前的事情以定義。只是在後來的日子裡,總是回憶起沈輕羅的臉,她的眼睛,羞怯的,悲傷的眼睛。

  可笑,該悲傷的明明是她程青言。

  「你怎麼啦?」下鋪的那男生忽然仰頭問她。

  「沒有啊……」她抹了抹眼睛,想止住悲傷的情緒,可眼淚竟然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該死,她原本也不是那麼想哭的,只是這一聲「你怎麼了」像是催化劑,酸得她眼淚加把勁兒地往下掉。就仿佛原先你只是一個人悲傷,哭和笑尚能自助,待你突然有了觀眾,便是不哭也得哭了似的。

  一邊哭著,一邊不好意思地捂著臉,直到那男生手足無措地去找紙巾,一張一張地遞給她,喃喃地說:「我最怕女生哭了。」

  程青言聽到這句話,覺得有些溫暖,哭著哭著嘴角便擠出一個不尷不尬的笑容來。

  很久以後也有個傢伙跟她說了這句話,可是他總是惹哭女生,一惹一個準,一惹一個誤終身。

  男生幾分鐘後給哭得眼睛跟核桃般的程青言端來一碗麵,招呼程青言下來吃。

  她光著腳跳下來,也不客氣,只是對著笑得一臉憨厚的男生,很恭敬很嚴肅地鞠了個躬。

  並不餓,只是火車裡空調打得太低,她必須要喝一點暖和的東西來慰藉慰藉自己。

  太久沒有吃泡麵了,因為有一段時間真的是吃怕了。以至於一看到包裝便覺得胃裡翻江倒海,那是她青春期最跌宕的那段時間,媽媽也無心管她,便日日夜夜泡麵來吃。有時候隔夜的泡麵,餓得不行也會一口吞下去,然後開始胃痛,使勁地吐。那時候可苦了紀卓然。她的胃病總是犯,她總說自己能忍,可紀卓然哪裡管她這些廢話,總是毫不猶豫地把她給拎到醫院。把她摁在藍色座椅上,然後蹲下來說,我去掛號,你等我,你別怕。

  似乎他走開一下,都怕她會疼死似的。

  他並沒有很多錢,甚至有時候,捉襟見肘,便餓肚子。他也是那樣要面子的男生,極少做出借錢這種事,即便再窮,忍忍也就過去了。然而他為她的胃不知多少折騰,羅胖的錢包完全貢獻出來,實在再沒有,他有一回竟把自己的手錶給當了。

  那塊手錶,聽說是他媽媽留給他的,是寶貝。

  她為此跟他發了脾氣,我胃病又死不了……何必要當這麼重要的東西。

  紀卓然便拍拍她的腦袋說,只是寄存而已,有了錢,立馬就可以贖回來的。傻瓜。

  他將她的腦袋摁在自己的懷裡,把藥丸剝開放在手心,餵她吃下去。

  「手錶是很重要。但是我不能失去你。必須杜絕一切可能性,所以,請你,以後好好對待自己。我一個人對你好怎麼夠,你自己,也要對你自己好啊……」

  羅胖捧著開水走來時,聽到這些話,當即就說,我忽然覺得我對我女朋友實在太不好了……以前還覺得蠻寵她的,跟老大對你一比,簡直是虐待啊……

  後來,便再也沒碰過泡麵,直到後來紀卓然不告而別,她的胃病便極少犯了。像是胃也明白了不能讓他太過擔心,可是後來,她是死是活,他都不再關心了吧。


  捧著泡麵,回憶又接踵而來了。總是這樣,與他在一起的任何一個細節,一碰就會讓回憶崩潰,一崩潰,便難以自持。

  其實這兩年,算是還好了。以為失去他會活不下去,卻還是活下來了。

  「是失戀了嗎?小妹妹。」那個男生關切地問,打斷了回憶。

  有些不好意思,總是這樣子,像是被奪了魂魄似的穿越回去,讓人看起來多奇怪。

  「並不是啦。」她回答道,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如果說是的,可是已經失戀了一年多了,是不是會讓人很咋舌?很看不起呢?

  可是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砌的那悲傷的塔,成分是什麼吧。

  於是回答說:「只是覺得很不快樂。」

  他笑起來:「我發現,漂亮女生都不太快樂。」

  聽到對方誇獎,心情自然是好的,可是卻把重點落在了「都」和「不快樂」身上。

  是這樣的嗎?

  他自顧自地說著:「我們學校有個女孩兒,很漂亮,可是她幾乎沒有同性朋友。」

  像林瑤。她想。

  「慢慢地,慢慢地吧,她就開始變得很孤僻,不但是女生不搭理她,排斥她,她自己也開始有一些古怪的行為。」

  「是抑鬱症嗎?」她抬起頭來問。


  「嗯。有一天,她把自己的臉用刮眉刀,給毀了。」

  程青言倒吸一口冷氣。

  他繼續說:「聽說她在徹底失去理智之前,一直在問,你們為什麼不喜歡我,為什麼。」男生嘆了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遺憾和痛惜。

  「嫉妒。」程青言接道,「是因為,嫉妒。」

  程青言知道這個答案會讓許多人感到否認,會將「不喜歡」推脫給別的理由。是因為你性格不好啊,是因為看不慣你的為人處世。是因為不喜歡你講話的語氣。

  但其實都是因為,你太漂亮了。

  你漂亮得往你身邊一站,我就會被人忽略。把你帶去和喜歡我的男生見面他們興許會倒戈相向。我徹底淪為綠葉,可是我怎麼甘心做綠葉。所以我詆毀你,遠離你,剛好大伙兒跟我意見一致。是的,你就是個美麗的怪物,傾國傾城的孤獨者。

  嫉妒。統統都是因為嫉妒。

  她又何嘗沒有嫉妒過呢?嫉妒過沈輕羅,嫉妒過林瑤,甚至嫉妒過葉影綽。

  男生的眉頭擰在一起,似乎極度痛苦。

  程青言緩緩地開口說:「你別太難過了。」

  男生忽然回過神來,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我……」

  「是你喜歡的人對不對?」程青言笑著說,「用刀片劃掉自己的臉,真的是一件特別需要勇氣的事兒。但是當木已成舟,也實在不必為心魔而煩惱了不是嗎?」

  有時候,我們也許會覺得,瘋掉,會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兒。可換個角度想呢?也許並非是瘋了,而是超脫了,不再為往日羈絆自己的那些事,而痛不欲生了。

  舉起刀片,是一種儀式。


  放下刀片,便是一場新生了吧。

  男生說他叫達尼,是一個很細心的男生。見她吃了面,便又去買了水果回來。火車上的水果稀奇古怪,不新鮮,但是賣得很貴。吞下一個乾澀的蘋果後,程青言微有困意。

  一夜的顛簸卻令她有個難得沉的夢,醒來時,達尼已經下了車。在她枕頭邊留了一張紙條。

  上面寫著自己的手機號碼和幾句叮囑的話。

  火車熬到下午的時候總算抵達了桂林。程青言疲憊地拖著箱子,站在陌生的地域裡有片刻的怔忪。

  沒有方向感,陌生的城市一直下著雨,似乎抵制著旅客的不斷入侵。

  在街頭要了一碗桂林米粉,然後趕到坐車的地方,陽朔離這裡很近,於是便不耽擱了,下雨的日子早早安頓下來才好。

  因為頭一夜早早睡下,所以現在倒不覺得疲憊,坐在陳舊的大巴車上,興致盎然地望著窗外的雨。

  沒料到,好好的夏天,陽朔卻一直下雨。

  次日獨自一人去灕江。

  泛舟雨中,望著煙雨濛濛,她總有種無法釋懷的悲傷。

  就像《春光乍泄》裡頭的梁朝偉,站在那伊瓜蘇大瀑布之下,悲傷地說:

  當我站在瀑布前,覺得非常的難過,我總覺得,應該是兩個人站在這裡。

  雨衣的帽子因為太小了,而慢慢地就從頭上剝離了。她也懶得再把它扯起來。

  就像她成長的這麼多年,她好像一直都走在雨里。


  但起碼,有個可以保護自己的東西近在咫尺,只是她不需要,她一個人站在風雨里,也死不掉。

  所以,才會那麼不需要朋友吧。因為自己那樣失望過,所以索性就一個人好了。又不是人生的導演,不必顧及每個人,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夠了;甚至有時候,連自己扮演不扮演都不重要,因為這世界上有種人,是連走上舞台擁有觀眾的機會都沒有的。

  她早就想通這個道理了,所以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平和的。

  大概是她的青春期凝縮著提前到來了。所以,到現在總是覺得疲憊,哪裡像個年輕人。只是偶爾的神經質會讓她按時地疼一下,似乎在提醒,hey,你還年輕,請你有年輕人的悲傷,熱情,堅持,和妄想吧。

  她沖完澡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外頭雨停了,久不見的太陽化作夕照,在雨後格外通透。

  於是頭髮還濕著就出了門,在橋頭吃了一碗牛肉米粉,出來時,天色已經黑了。

  江邊有人賣孔明燈,一小簇一小簇的火光飛上天去,穩穩噹噹地消失,好似真的被天神收了去,來年就會變成現實。

  程青言也買了一盞。

  她咬著嘴唇,思忖了一下,用簽字筆寫下洋洋灑灑的「開始新生活吧」六個字。

  最樸素的夢想而已。其實早該開始了,從她輾轉到H城的時候,就已經註定告別了。只不過是心裡的一絲不甘心在藕斷絲連。

  是該開始了,像個新鮮的橙子一樣,熱情洋溢地重新開始了。

  會忘記那個人,遇到新的人,然後,不會有當初的那種結局。

  點火,她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粉紅色的孔明燈徐徐上升,搖搖欲墜,爾後變得平穩,融進一片孔明燈的海洋里,凝成一個微小的光斑。

  雙手合十,眼睛微微閉上。

  「上帝啊,賜我好運吧。拜託了。」


  肩膀被輕輕一拍,她詫異地迴轉身去。

  流光中,看到顧城站在她的面前,眼角眉梢上的笑容,如同星辰熠熠生輝。

  饒是她再淡定也還是忍不住尖叫一聲。

  「你怎麼也在這裡?」

  竟會在異地,碰到顧城。

  剛剛好是顧城,不是別人。

  心裡有一股異樣的感覺,不知是喜還是驚。

  「今天剛到。呃……要不要喝杯酒。」他沖她笑著,「就為了慶祝我們相遇的緣分唄。」

  程青言跟著顧城去了古城裡的一家小酒吧,酒吧的主人似乎和他很熟,他一進來就跟他勾肩搭背的。

  「嘿,好久不見!」一邊繼續著她聽不懂的寒暄,一邊看著身後跟著的程青言,曖昧地朝他眨巴一下眼睛。

  顧城跟她解釋說:「剛回國的時候,來陽朔散心,每天晚上都來這個酒吧。」

  程青言也笑:「這樣子。怎麼才沒多久,又跑過來。」

  顧城眉頭一挑:「喜歡一個地方,為它多來幾趟有什麼不妥?」

  「沒什麼啦。只是見你這麼專一。真不習慣。」她逗他。

  顧城對抱著吉他的男老闆揮手說:「阿輝!給我來一打啤酒先!」


  程青言不好意思地說:「我不能喝酒。」

  阿輝正好將酒送上來,見她這麼說,笑著說:「哪有來酒吧不喝酒的理兒。」

  語罷就要給她滿上酒。

  顧城攔住他的動作,語氣像個成熟的大人。

  「給她一杯果汁吧。」

  阿輝回一聲好咧,吩咐了旁邊正在調酒的姑娘,爾後跳上半米多高的吧檯。

  她不知該如何形容對顧城的感覺。複雜極了。每當將他定位成一個笑容輕浮,喜歡調戲女生的流氓時,他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認真得令人不由動容的形象就會同時跳出來。

  於是她忍不住問他:「喂,你是不是雙子座的啊。」

  「啊?不是啊。我天蠍。」

  「那你是不是AB型?」

  「……我好像是O型,幹嗎,你要我獻血給你嗎?」

  程青言嘟囔著,那這個人一定有人格分裂。

  阿輝調好設備,朝顧城招手,要不要一起來一個?

  顧城跳上台去,掰正話筒,隨性之至,讓程青言又想起了他那日黎明的落拓背影。

  而顧城的嗓音竟是極好,配合著吉他聲,他自己敲著架子鼓。


  一首接著一首地唱著,像是只有網絡視頻分享里才能看到的那種文藝男子,偏偏又生得一副註定不能淪為路人的臉孔。

  大有才貌雙全的感覺。而這種人,往往是愛惹是生非的多情種。

  也的確是這樣。

  顧城臉上的表情是一股真正的自信。

  是根本不會擔心自己有沒有觀眾的自信。

  這世界上總有這樣一群人,生下來就是灼傷眾人自尊心的優等品,而他們無所謂自尊,因為他們不需要捧著自己的自尊心小心翼翼。

  只有像她這樣的,在一片流亡般的歲月里,被丟下被嫌棄被背叛的,而要拼命地保護自己僅有的自尊。

  她那樣羨慕他。

  而事實證明,他確實不必擔心沒有觀眾。

  客人漸漸多起來了,窗外又下起雨來,似乎傷心個沒玩沒了了。

  有一桌女孩是四川人,朝著顧城尖叫著。

  阿輝很滿意她們花痴的反應,將吉他的弦大力地撥著,聲音被困在雨夜的昏昏沉沉的小酒吧里,餘音繞樑。

  窗外雨聲稀里嘩啦,她思緒凌亂,錯拿起顧城的酒瓶喝了一口。

  一到嘴裡,發現是苦澀的啤酒,嚇了一跳,立馬吐掉。

  抬起眼繼續看著顧城,晃一晃便成了紀卓然的臉。


  「你會彈吉他嗎?」顧城走下來時,她問。

  「只會一點點。」顧城大口喝了半瓶啤酒,朝她打了一個響亮的嗝,「怎麼了, 要我試試嗎?」

  「千萬不要。」她義不容辭地說。

  她盯得仔細,方才他拿的是她喝過的那一瓶,臉上便忍不住燒了起來。

  顧城卻把她拖到台上去,大家!剛我唱了男版《味道》。現在聽一下女版的《味道》。好不好?

  她不願上台,可台下幾桌觀眾熱情得卻讓她下不來台,於是只好硬著頭皮上了,順道白了顧城一眼。

  顧城抱過阿輝的吉他,坐在她的左手邊,旋律由輕到重地開始,他朝她示意地笑一下,做了個口型。

  預備……

  兩年前,15歲的她坐在紀卓然的右手邊,他彈一把陳舊的小提琴,在台上為她伴奏。

  她笑得跟花兒似的。幾分鐘後,她打電話把沈輕羅也叫了過來。

  然後拉著她的手,在人群里指著閉著眼溫柔唱歌的紀卓然,驕傲地說:「怎麼樣!我男朋友!」

  15歲的豪言壯語,即便她從小就沒有安全感,卻也未料到,會那麼迅速地,物是人非。

  一定要拼命忍住眼淚,否則,太丟人了。如若顧城問她,為什麼哭。

  她總不能說,因為你剛才,好像我以前的男朋友。

  這樣的話,顯得又可憐又曖昧,可恥得要命。


  她的心裡真是亂透了。不是說好開始新生活,怎麼突然之間就因為顧城的出現,反而讓自己深陷回憶泥沼了。滿腦子都是紀卓然,抱著吉他的紀卓然,微笑的紀卓然,溫柔地替她撥平整劉海的紀卓然,從台上跳下來親吻她的額頭的紀卓然。

  以及,站在別人身旁的紀卓然。

  真是一件滑稽的事。越想下決心來做的事,反而朝著反方向行進了。

  一曲作罷,全場掌聲。其實不管唱成怎樣,總會有人鼓掌的。這樣的夜晚,是不允許曲終的寂寞的。不過,程青言的嗓音,也確實是好的。

  所謂近朱者赤,她陪著紀卓然唱歌久了,至少還是耳濡目染一些的。

  也確實是。

  想念你。手指淡淡的菸草味道。

  「唱得真好聽。」

  聽到顧城誇她,她疲憊地笑了笑。示意他,後面那一桌四川女孩,正揮手叫他過去。

  她們叫他小帥哥,要敬他酒。幾個女生已經預約好歌曲。顧城似乎每首都會唱,全都好好好地應諾下來。有一個坐在角落的女孩,微醺,一邊落下眼淚來,拽著顧城的胳膊不放。

  一邊喊著:「你和我前男友真的好像。」復又哭著說:「我們不分手好不好?」

  程青言感覺自己的心窩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這個時候,真想喝點酒,醉掉就好了。

  手指碰到方才跟顧城共飲過的酒瓶時,指尖發燙,蔓延到臉頰上來。

  顧城啊,依舊是一副輕浮的做派,只是和這裡的氣氛剛好相宜。

  他在女孩們眼裡是迷人的,彈起吉他來即興唱歌,只是不知該不該提醒提醒他,他並非單身,家鄉還有個如花似玉的女朋友。

  顧城把那醉酒的女孩背回她們的旅館。程青言跟在後面,聽女孩的閨蜜們說著那女孩的傷心情由。往日裡是千杯不醉,可有了心事卻成了三杯倒。

  其中一個說,從沒見她那麼傷心過。

  與男朋友青梅竹馬,到茅塞頓開的高一,在一起三年,甚至報考了同一所大學。未來好似一切明朗,可是男朋友轉眼就和旁人你儂我儂,丟一句「我跟你之間,不會有未來的」。於是矛頭統統指向她,脾氣不好,個性過於要強,比不得他現在的傾心對象溫柔體貼。即便她卸下驕傲來哀求著「可不可以不分手」,也不回頭。

  是的,當一個人對你挑剔了,那絕不是僅僅是挑剔,而是將你整個人都排斥在外了。

  顧城從樓道里跑出來的時候,程青言在樓下發呆,他喊一聲:「小妞,走,大爺帶你樂呵樂呵去。」

  程青言忽然爆發般的朝他吼道:「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顧城愣了一下,以為是方才的玩笑惹她生氣,於是好脾氣哄她:「程青言,別啊。你看你一青蔥小姑娘,冒出這麼怨婦的話多不合適。」

  程青言舉起手來,瞪大眼睛,宣誓一般的說,我今天決定要報復社會,不醉不歸!

  後來,程青言的記憶里只有午夜十二點,被一個唱歌唱得很憂傷的長頭髮男人的歌聲吸引住,然後鑽進去,喝了什麼不記得。只記得顧城的臉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

  而盛在腦袋裡的,那些往事,卻翻天覆地地,被兀自放大了。

  那些得不到的人和愛,都會在夢中峰迴路轉地相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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