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09-13 18:32:20 作者: 王巧琳
  {冰冷的黑白森林}

  補課時,還住在宿舍。

  奇怪的是,林瑤並沒有來補課。

  盧蔚然在宿舍里發布小道消息,說林瑤好似被那個花心大蘿蔔甩了。

  她的頭髮剪得短了一些,說起八卦也不似一般女生的兩眼冒光,小心翼翼,而是淡得好似在背歷史文摘。

  同屋的苗苗問:「顧城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神神秘秘的。」

  盧蔚然踢了腳凳子:「是挺神秘的,我爹媽跟他媽是老同學,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他總是桃花不斷。後來找了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算是確定了關係。為那女孩打架打得經常頭破血流。」

  「喲。那個青梅竹馬可真是榮幸。」苗苗酸溜溜地說道。

  盧蔚然冷笑:「榮幸什麼呢。人還瞧不上顧城呢。」

  她們未發覺程青言滿臉通紅。

  他們……不會是在她在陽朔遇到顧城後才分的手吧?不會是真的因為她吧?

  不會吧……

  現在換苗苗說著八卦,時不時地扯一下顧城。話語中並無太多,只是對林瑤大肆攻擊,提起顧城時又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自覺不怎樣。

  只是長得帥而已,流氓兮兮的,沒正經,總是很輕浮地跟女生搭訕。

  永遠扯不清的風流人物。

  可是,你們喜歡的,不正是這樣的人嗎?

  聽說男人最受女人歡迎的品質便是勇敢,所以女生們總是渴望遇到一個有流氓特質的男生不是嗎?

  你拿捏不到他的心思,無法駕馭他的行動,更無法抓住他漂浮的心。

  所以,更是給足了你理由為他痴,為他狂不是嗎?

  而得不到的,也最令人揪心。被放棄的人,總是不甘心。

  就像當初的紀卓然。像當初的她。

  這時候她忽然膽戰心驚地收到了陸和年的簡訊。

  「嘿,旅行回來後,還沒有見過你。有沒有空,我來學校,看看你。」

  那段複習的時光,她總是會在題海中沉溺之餘,對著手機發一小會兒的呆。忽然收到顧城的簡訊:很晚了。早點睡。

  她便拉起嘴角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然後又復於平靜。

  直到她盯著的對話框裡,忽然跑出一句話。

  「無聊不?」

  她像是被對方窺視了心事,急忙地掩飾:「才不無聊。忙著寫作業。」

  卻因此中計。

  「不無聊,怎麼回得如此快。」

  程青言懊惱地咬了咬嘴唇,放慢了動作,慢悠悠地回覆:「剛才葉影綽打電話來,剛掛了電話就收到你的簡訊。巧合罷了。」


  「你存了我的號碼。」

  該死……她忘記了她不該有顧城的號碼這件事,應當裝下矜持,毫不客氣地問他:「你誰啊?」

  他再發來簡訊像是帶著一尾狡黠笑意:「那要不要勞逸結合下,一起去唱歌?」

  「不了。」她遲疑地按了發送鍵,把手機丟到枕頭底下,忍著不理會。

  待到晚上拿起手機來,卻在「不了」之後,並無隻言片語。

  程青言坐在枕頭旁邊,徒勞地望著手機,對方卻沒有神奇地蹦出一條簡訊來。

  「嘿,你又無聊啦?」

  她忽然跳起來,拍一下自己的腦袋,嗔怪著望著鏡子裡那個怨婦似的臉道:「餵……你想什麼呢……」

  在第一個陷阱里跌的傷還未痊癒,就直接跳到下一個陷阱里,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不過,她竟然還能對旁人感興趣,真好……

  但是不好的是——他給她的感覺,跟紀卓然有時候,太像了。

  雖然他們兩個實則截然不同……但她指的是,感覺。他們給她的感覺。都是一種乾淨剔透,從指尖到心口的風聲穿過的感覺。算不上天翻地覆,但也算是徹頭徹尾。

  因此,她害怕得很。

  她提醒自己,這個人,是林瑤的男朋友。

  林瑤在一個雨夜沖回宿舍,渾身濕透,目光茫然。


  程青言嚇了一跳,只見林瑤盯著她,緊緊地盯著,爾後沉默著,伏到桌子上。

  即便沒有聽到啜泣,她的肩膀也並未起伏,但程青言敢肯定,她在哭。

  程青言與林瑤一個宿舍以來,林瑤縱使不常笑,但卻從沒見過她哭。

  這樣濕漉漉的,一定會感冒吧。於是她沉默地進洗手間,拿了一條毛巾遞給她。

  「擦擦頭髮,換件衣服再哭吧。」

  林瑤並未抬起頭,只是肩膀開始顫抖。

  這是她們自從陽朔的誤會後,第一次對話。

  林瑤自姍姍來遲來補課後,一直都避開她的目光。而程青言因為理虧,更覺得跑去跟她解釋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哭,是因為顧城嗎?

  可是……自己又緊張什麼呢?自己什麼都沒有做啊。

  因此又覺得自己光明磊落,昂首挺胸了。

  可隨即電話鈴聲如同杯弓蛇影,讓她失手將桌上的陶瓷杯打碎。

  白色的陶瓷碎片,宛若一朵朵無骨的蘭花花瓣。

  林瑤抬起頭來看她。

  手機上顯示的是顧城的電話。


  「周末一起吃個飯。」

  毋庸置疑的語氣,似乎還不容許她拒絕了。

  「好。」她乾脆利落地回答。

  看來之前並沒有說得太清楚,現在在林瑤這樣的眼神下,她不得不做出一個決定。

  必須。快刀斬亂麻!

  約在周末的晚上,在顧城訂的一家飯店。

  這是一家裝修浮華的飯館兒,後現代風格的裝修,桌椅板凳卻悉數是舊的,桌上的油畫,是江戶時代的《浮世繪》。客人許多,圍在一盞昏黃的燈下吃飯,聊天,以及看雜誌。

  顧城將她帶到邊角處一個高出來少許,有圍欄和窗簾的位置,按地理位置和裝飾,應當是VIP位置。

  並不受寵若驚,饒是已知道眼前的少年是個揮金如土的角色。

  「為何請我吃飯?」她開門見山,明知故問。

  顧城笑:「想讓你見識見識。」

  「見識什麼?」她氣笑了。

  「見識我的廚藝啊。不然見識什麼?」語罷,在她驚訝之下,服務生端來幾樣甜品和開胃小菜,而顧城忽然捲起他的黑襯衫,不知從哪魔術師似的變出一頂白色帽子,套在頭上,神秘一笑。

  「吶,等著。」

  她在等待的罅隙中,如坐針氈。總覺得這裡暈黃的燈光,會讓她的決策失誤。像她這樣有一次堅硬外殼的人,不怕刀槍棍棒,怕的,就是這種暖融融的光,像是溫水煮青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於是發了一條簡訊給陸和年:過二十分鐘,打我電話。江湖救急。

  所有的不可以,不能夠,不應該,都像是猛虎一般攔住她。

  嘿,你要變成你最討厭的那種人嗎?

  那種被稱為「不要臉的小三」的人?

  答案自然是,不。

  不是她不忍心看到林瑤那樣痛哭。也不是她害怕所有人拿那樣鄙夷的眼神看著自己。

  而是,她不能對不起自己。對不起當時被沈輕羅和紀卓然親手傷害,沒有力氣站起來的自己。

  可是,當顧城將一盤味香汁濃的田螺釀端到她面前。

  裝作無所謂地說:「吶,上次在陽朔無聊學的。你要不,嘗一嘗?」

  她眨巴眨巴眼睛,儘管做好了心理準備,可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你……親手做的?」

  「手腳並用。」他露出一口皓白的牙齒,「不如你嘗嘗?」

  「確定這不是鴻門宴?」

  「也許是。但人家賣命,你賣身唄。」顧城狡黠一笑。

  已經有路過的女生注意到這裡了,偷瞥著帥氣廚師泡學生妹的樣子,竊竊私語,眼神艷羨。


  「被那麼多姑娘羨慕地看著,我倒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她笑著說。

  顧城不說話,只笑著。似乎已經習慣了贈人以揚眉吐氣。

  「只是顧城,我搞笑歸搞笑,可我不好泡。」她終於深呼吸,爾後開口。

  顧城未否認,只是將眼睛的弧度眯得更深一些。

  「所以,我覺得你和林瑤蠻配的。」

  「這是什麼邏輯?」

  「我的邏輯就是,別傷人。傷人者,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比如,紀卓然。你一定會有報應的。

  「關於我們,你知道多少呢?」顧城問。

  也是……她知道多少呢?只知道林瑤轉瞬投入,從未有過的情深意重樣子,取代了先前無所謂的姿態。她很深地喜歡過一個人,所以該有的眼神,姿態,舉動,她都能一眼覺察。可是,顧城呢……她似乎只能將一個花花公子的名頭冠到他名上。然後問自己,如果他沒有那麼一丁點兒像紀卓然,她會對他,產生這有些差池的異樣感覺嗎?

  她想,答案是不會的吧。

  於是冒出這樣一句話。

  「顧城,你知道不知道什麼叫做責任?」

  她的目光如炬,燒灼了顧城的眉頭。

  他緊鎖了一陣眉,而後舒展開來,反問。


  「你是覺得我沒有責任感嗎?」

  「是啊。那你負責任地說,你敢說能跟我在一起一輩子麼?你敢說能喜歡我一輩子嗎?」一鼓作氣說完,真擔心他會反駁她,喂,誰說我喜歡你啦。我不過是看你好玩。如此而已啦。因此,會覺得很後悔。如果那樣,太沒有面子了吧。

  可怎麼也沒有想到,眼前的少年,低垂下頭,似乎是苦笑,然後緩緩地抬起眼睛,毋庸置疑的堅定眼神。

  「如果我說,我敢呢?」

  程青言,感到心裡一驚,聲音變得疲憊。

  「你根本就不喜歡我。因為你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樣的。」

  「你這樣半路殺出來的人,怎麼會知道我前面經歷了什麼,改變了什麼,原本是什麼樣,現在變化有多大。」

  顧城卻心平氣和地坐下來,面對程青言自覺矯揉造作的樣子,微笑著說:「不如,你和我說一說吧。」

  「說什麼?」

  「紀卓然。」

  從顧城嘴裡出來這個名字,程青言有種屈辱的感覺,讓她頓時軟弱得像一隻水母。

  「那我。便和你說一說吧。」

  「這個紀卓然。」

  「嗯,他啊。很瘦,很高,睫毛長得不可思議。」

  顧城忍不住撅著嘴插話:「我的睫毛也很長啊。你看,你看啊。」


  的的確確,他的睫毛也很長。她也知道他的笑容不過是讓這場面變得輕鬆些。

  她深吸一口氣,這些長久不被提起的事情,儘管說出來似乎輕飄飄,但其實重如千斤。

  「遇到我的時候,你沒有看到太多事兒,你不知道我曾經是怎樣的糟糕的。在最不好的時候也用刀子傷害過自己。你看,你看這裡。」

  她露出手臂上的刀痕。早就已經結痂,但卻永生不會消退。

  有一些,是自己加上去的。並不是想自殺。而是絕望到不知怎麼活下去,怎麼發泄掉這種失水的感覺,所以,不如這樣轉移痛楚。而另外一些,則是在從小到大的各種混戰之中,落得的,難看的勳章。

  「我最不好的年紀。都是紀卓然保護我的。雖然他最後丟下了我。可是他給我帶來的已經夠我感恩的了。沒錯,我是恨他。恨他對我撒謊,跟別人跑掉。這些,你都做不到。因為我絕望過,被人救上來,就再也不可能這樣絕望了。」

  顧城看著她,目光如炬,似乎在說:「你說下去吧。」

  似乎,幾乎就沒有傾訴過,一旦打開話匣,她竟不管對方是誰。

  「你不會知道我的脾氣當初有多差,我亂丟東西,像個瘋子一樣。紀卓然就一樣一樣地幫我把它們撿回來。我15歲,他也不滿18歲,可是他像是個成年人一樣,包容了我所有的缺點。而我還是在沮喪著所有我不該沮喪的,活得戰戰兢兢,一點兒都不快樂。」

  「如果不是紀卓然的耐心,我此刻根本不可能完好無損只是心有缺口地站在你面前。」

  「我會變得不會笑也不會哭。沒有心的人,怎麼會心痛。」

  「他在我翻牆出去的時候在下面接住我,我要去哪裡他就陪著去,陪我發一整晚的呆。不管他在做什麼,畫畫,還是幹嗎,正經事還是不正經事,只要我一句話。顧城,你一定不能體會當這種世界中心的感覺。因為你一直都是眾人眼裡的中心,不像我,一直被忽視,才會在被放到這個位置上時,那樣敏感,那樣動容。」

  「你知道嗎?他跟我表白的時候,用攢了很久的錢買下了一個店裡同一個系列的全部煙花,很俗是不是,但就是這樣俗的情節,在那個時候簡直把我給感動慘了。」

  「我就那樣一點一點地,心動了。不要說十幾歲的人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在紀卓然跟十二個男生打架最後被打得差點死掉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當然,是我以為,不會有人這樣保護我了。」

  「而事實是,從來沒有人像我以為的那樣,保護過我。」


  「那時候我以為是為了我。」

  「可是,後來才知道,是因為別人。」

  「那個人,就是沈輕羅。」

  「我們在一個KTV和酒吧二合一的地方認識,我喝可樂,紀卓然喝雪碧。然後就看到有幾個男生,把沈輕羅灌得七暈八素的。」

  「我依舊年輕氣盛,愛多管閒事兒。又因為有紀卓然在身邊,憑著一腔孤勇非要當英雄,天不怕地不怕。」

  「我們把她拖了出來。」

  「她18歲,比我和紀卓然都大。可是,她看起來那麼需要人照顧啊。而且長得,真的很漂亮。」

  顧城皺起眉頭來,打斷程青言說:「多漂亮?」

  「不要插嘴。」她接著說,「反正是我從小,認識的女生里最漂亮的。比林瑤還要漂亮一點。」

  「是嗎。」顧城露出一個不怎麼相信的笑容。

  「你知道嗎?在他們將她認為是紀卓然的女朋友的時候,我才第一次學會了嫉妒。」

  「但是我從小到大,都覺得那是一種可恥的品質。可是越覺得可恥,它就越纏著我。我嫉妒很多人。當初嫉妒著沈輕羅。後來就嫉妒林瑤的漂亮,嫉妒葉影綽的快樂,嫉妒陸和年的各種風度。」

  「後來的事,其實也很簡單,基本上就是我各種運氣不好。我在孤獨了很多年後,被紀卓然拯救了。然後他又拯救了沈輕羅。順便,覺得沈輕羅才是拯救他的那個人。」

  「其實我一直都挺笨的,雖然我嫉妒沈輕羅。可是我從來不曾質疑過紀卓然。因為我不懷疑我們之間的愛情。它是茫茫人海中就是你了千真萬確不可能錯了的堅貞不渝。」

  「所以你知道嗎?在我媽媽說了可能不能再由她撫養我的時候,我去找紀卓然。然而他的電話打不通。於是我一個人跑到我們的根據地——那個廢棄的老房子那裡去。」


  「那真是一個,很美好的下午。美好得,讓人覺得是個夢。如果真是個夢,該有多好。」

  「我就可以在這個夢轉向怨毒的那一幕時醒過來。」

  「是啊,在那個很大很大的窗戶下,在一顆巨大的老樹的陰影下,我看到紀卓然跟沈輕羅在親吻。」

  「最可惡的是,我在渾身發抖,卻忍不住想,他們的樣子,真的好般配。」

  「那是我第一次體味到背叛的滋味,我也像普通人一樣歇斯底里地大鬧,我甚至瘋了似的往他身上砸拳頭,紀卓然只是沉默著。」

  「就連我問他,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喜歡她?」

  「他依舊沉默著。你都不知道這種沉默有多容易逼得我發瘋。我甚至忘了我媽媽馬上就要『拋棄』我的現實,於是我冷靜下來,看著他說,你自己看著辦吧。你真讓我覺得噁心。」

  「顧城,那時候我多驕傲你根本不會知道,其實我真想跟紀卓然說,你不要走好不好,不要喜歡上別人好不好?」

  「可是我根本說不出口。我靈魂上屈服了,可是我身體上卻一副『你愛咋咋滴』的樣子。」

  「其實後來我明白,在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們就註定分道揚鑣了。」

  「所以在我媽提前收拾好東西離開,將一張車票遞給我,讓我自己去找我爸的那個下雨天,我瘋狂地打他的電話。」

  「頭一天他給我發簡訊,說,言言,讓我好好想一想。讓我想想我該怎麼做。我很喜歡你。」

  「我沒有回。」

  「可是我在等,徹夜不睡地等。等到早上我媽收拾好行李,過來吻我的額頭。她早上8點鐘的車,先到上海,然後飛往國外。據她說,第一站,先到英國。後來,視情況而定。」

  「我裝睡。可是一側過頭來,眼淚就在幾分鐘內把枕頭打濕了。」


  「她說她一落地就給我打電話。可是她一直都沒有給我打。倒是後來她給我爸打了,得知我還沒有去他那裡,讓我爸過來接我。」

  「而紀卓然呢。他在那天做好了決定。」

  「在我終於崩潰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摁掉了。」

  「然後他就跟沈輕羅,私奔了。」

  「私奔。」顧城倒吸了一口氣,他真是驚訝,程青言說起這些來的時候,不但沒哭,唇間竟仍有笑意,他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堅強,令人覺得害怕的堅強。他忍不住說,「這個紀卓然,真他媽的混蛋。」

  「是啊。他是混蛋。」程青言接著說,聲音柔軟,卻有些沙啞,「但是,我到現在想起他來,還是覺得我不怪他。儘管他給我的傷害將給我的快樂幾乎抵消,甚至倒欠。但我還是覺得,如果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

  「所以,你還是……喜歡他?」顧城笑容苦澀,遲疑地問。

  她微微閉上眼,腦中開始回放紀卓然的樣子,她頓時不知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因為在不久前,去陽朔前,她還不知誰能給她一把鑰匙,打開她心裡的門,讓紀卓然出去。

  但是,她現在忽然質疑這個問題。

  因為她忽然意識到,顧城出現在她的眼前。

  是因為有那麼些許形似紀卓然的樣子,才會讓她總也想起他來嗎?

  但她還是睜開眼睛,斬釘截鐵地回答他:「沒錯。不是喜歡。而是,我還愛他。」

  顧城並不訝異這樣的回答,只是問她:「你有後悔過嗎?」

  她閉上眼睛想起那被鑲上金邊的舊窗簾,在風裡被吹皺了,她一邊回憶著,然後對他搖搖頭。

  「那就好。」他笑著說。


  「不如你也說說你和林瑤的故事。」她看著顧城。

  「我和林瑤?」他苦笑,「我們之間,沒有故事。」

  氣氛變得僵持,她露出一個鄙夷的笑容:「最討厭別人撒謊。」

  「不管你信不信。程青言,我一定會讓你,忘掉他,喜歡上我。」他那自信得氣定神閒的神態,讓她心裡掀起軒然大波。

  你究竟在自信什麼!你憑什麼這麼自信!好像我是你吃定了的一盤菜!

  她感到屈辱極了,她正想心虛地回答他,不可能的,你別妄想了。

  陸和年的電話準時江湖救急,她心中一震,立馬接起電話,故作親熱。

  「陸和年啊。哎沒有沒有吃。我一會兒就出來。在哪裡見?嗯,那老地方見唄。」爾後起身,跟他說,「謝謝你的款待。不過我還有個約要赴。告辭。」

  「餵。程青言,你幹嗎對我態度這麼冷淡。」顧城不甘地站起來。

  「因為你長得像我前男友啊。跟前男友保持一定距離。是我一貫的原則。即便,心裡還有他。」

  一眼瞥過那盤田螺釀,幾乎要戀戀不捨地被黏住眼光。不過,還是一下子轉開了。

  「勞你費心,但我也不是那麼愛吃。喜歡過了,就不喜歡了。」

  顧城沒有攔住她,只是像第一次看到她時,諱莫如深地笑著。

  只是笑著笑著,就變成了苦笑。

  真是奇怪,他被那麼多的人喜歡著。可是只要是他喜歡的人,總是離她遠遠的。


  羅莎是,她也是,還有小時候第一次想保護的那個女孩,他也再也沒有遇見過她。

  一走出那家飯店,夏末的風拂面,一種燥熱混雜著塵土,秋天還未來,天氣依舊磨人,讓人心情鬱悶,無力舒展。

  她忽然意識到,她撒謊了。

  她並沒有和陸和年去吃飯,只是一個人去了街心公園的大廣場上發呆坐著。

  良久的時光,在夏夜裡打量著路過的攜手的情侶們,心中有無限的荒涼。

  你們……快樂嗎?

  會一直快樂嗎?

  如果快樂是短暫的,失去比未曾得到更加痛苦,你們會怎麼選擇呢?

  她不知道。

  兩個小時後,她回到宿舍,盧蔚然忽然叫她:「林瑤在天台等你。」

  她愣了一下。

  「你今天跟林瑤的那對象出去了?」盧蔚然皺著眉頭問她。

  「啊?」

  「你手機關機,那傢伙打了好幾個電話到宿舍來,我接的,以為找林瑤,喊了她名字,結果對方問你在不在寢室……程青言,雖然我也不太待見林瑤,但是小三兒這檔子事,我實在不太喜歡。我不希望你沾染。你在我眼裡,一向乾乾淨淨,光明磊落。」她倒是直言爽快。

  程青言笑著說:「我也一樣討厭。放心吧。謝謝你。」


  轉身出去,盧蔚然叮囑她:「小心點。失戀的女人如老虎。」

  高處不勝寒,即便是夏天,在六樓的天台,風一掃過來,便可以感到秋意漸來。

  馬上,又要開學了。

  她看到林瑤站在露台旁邊,坐在那裡,看到程青言來了,抬起頭來。

  夜色濃郁,看不太清楚彼此的表情。

  程青言走過去:「你找我有什麼事。」

  林瑤只是問她:「程青言啊,你不是討厭第三者嗎?可是,為什麼你要做這種角色呢?不是你說的,第三者都沒有好下場嗎?我現在是這樣了,那麼你呢?」

  她看著林瑤,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只不過當時的自己,更加崩潰,絕望,歇斯底里,難以置信。

  「我沒有。」她一字一句地說,「我也不會。只是……」

  頓了一下才說:「只是你何必呢。你不應當這樣難過。」

  林瑤箍住她的肩膀,聲音如裂帛,她似乎哭過良久,幾乎要把嗓子哭壞了。

  「程青言,你一定瞧不起我這個樣子吧。我在你們眼裡,是不是應當是很強大很犯賤,沒心沒肺的婊子形象?可是,你們難道就覺得,我這樣的人就不配真心喜歡一個人嗎?」

  因為有些擔心而跟上來的盧蔚然衝過來,一把抓住林瑤的胳膊:「你做什麼你!」

  「呵呵,你覺得我會傷害她?我現在有能力傷害她嗎?是她在一點一點把我逼死。」

  夜色太濃,所以程青言並未覺察到她的臉色越發的慘白。這時候她盯到林瑤的手腕,那些發紅的液體讓她一陣窒息。她尖叫起來,扶住林瑤搖搖欲墜的身子,朝盧蔚然顫抖著說:「快送她去醫院!」


  她用力抑制住自己的噁心,衝著無動於衷的盧蔚然喊道:「盧蔚然!」

  「你欠我一個人情!你答應過我的!你現在必須送她去醫院!」

  在醫院過道上等待的程青言心急如焚,盧蔚然卻說:「走吧。她死不死,關你什麼事,又不是你拿刀子刺她的。」

  一向俠義的短髮女孩,這樣恨恨地說著,讓程青言詫異地瞪大眼睛。

  「我一直都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討厭她。」她還是問出了這句一直以來的疑問。

  盧蔚然哼了一下,冷冷地笑著說:「她似乎從未想過,在她因為你和顧城而傻逼自殘的時候。也有傻姑娘因為她搶走了自己喜歡的人而真的死掉。」

  「所以你能理解我有多恨她了嗎?我從小最好的朋友,就這樣被林瑤一點一點逼死了。她甚至還傻逼到寫一封遺書來祝他們永遠在一起。但是很快,林瑤就甩掉那個混蛋了。有時候,我真的希望她就這樣死掉。死掉就好了。」

  程青言倒吸一口冷氣,她想,如果,她在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傻到結束自己的生命,紀卓然會不會很後悔呢。

  其實,一個人為情自殺,並不代表她有多麼脆弱無用,而是要看她,為此下了多少賭注。

  林瑤並無大礙,程青言讓盧蔚然先走,以她的能力,很容易擺平樓管老師的查房。她今天,怕是要陪林瑤在醫院度過了。

  走入病房,看到林瑤疲倦地像是一隻失去方向的紙風箏,虛弱無力。

  「她對你說了吧。她的好朋友。」

  「我知道她恨我。但是其實有時候我也想跟她們說,其實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是啊,我交過很多男朋友。可是有幾個是真心實意的呢。」

  「這件事,並不是她們想的那樣。我跟那個男生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真的不錯。用盡辦法地討我歡欣。我被感動了,甚至有一兩秒的心動,就是這樣。可是後來,出了那樣大的事,我真的太厭惡他了,他跟那個女孩子青梅竹馬,卻這樣子背著她……」

  「你信不信,我每做一個決定,都是事出有因的。比如,葉影綽和董嘉譯。我承認,是我拆散他們的。」


  「可是……程青言,我除了這種有點蹩腳的報復,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做了。我母親很早就去世了。我生活在一個大家族裡。我的父親很疼愛我,除了有時候實在憋屈,便會喝酒,酒後便打我。」

  她心驚肉跳地聽著,紀卓然……也有一個酗酒後瘋狂打他的父親。不過,是繼父。

  「但是我依舊很愛他。我爸爸啊,從小就獨自撫養我長大。為了娶我的母親,和他的家族幾乎決裂。我的母親,身世不太好。做過二奶,後來被那男人的原配給知道了,弄得滿城皆知。我爸爸在一次機電事故里失去了一隻手,從此,便在餐廳里端盤子。葉影綽的媽媽,在那裡,因為爸爸不小心弄髒了她的包,她站起來給了他一個巴掌。」

  她冷笑道:「這些,我都親眼看到。當時葉影綽也在旁邊,我多希望我的同班同學能站出來,替父親說幾句話,勸她母親算了。可是,她母親,卻執意要鬧,為了她的一隻破LV,她非要讓餐廳把我爸爸辭退。」

  「程青言,你知道嗎?我爸爸當時都給她跪下了。」林瑤的眼睛裡滿是淚水,「你知道不知道,我當時站在牆角,多想衝出去,可是我不敢。他的自尊心那麼強,可以在那些人面前顏面盡失,但是不能是在我和我母親面前。」

  看到程青言驚訝的臉,她笑著說:「你果然是不知道這些的。怕是葉影綽也未曾將這些放在心上吧。只是,這些對我來說,太重要了。你懂嗎?」

  程青言猶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沒錯。她懂。

  「所以我說過,我一點都不喜歡董嘉譯。可是我不能讓這些太像一個報復。我裝無所謂,裝出她們說我人盡可夫也毫不在意。可是……不瞞你說,你一直懷疑我那天問你借衛生棉的事,我得辯白一句,頭一天,我的第一次,真的給了董嘉譯。儘管我那樣不情願,忍著噁心,我還是給他了。我沒有選擇,我爸爸,到了他爸爸開的一個酒樓工作。」

  「而我跟你說的那個,我一直喜歡的人,就是顧城。」

  程青言抬起頭來,她的故事支離破碎,就像她自身給人的感覺。

  「我14歲那年,就見過顧城,那時候他還沒有出國。我看到他為一個女孩打架。打得那樣激烈,三對一看起來真的好驚險,但他還是贏了。然後他把那個哭著的女孩攬到自己懷裡。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才是我眼裡的英雄。」

  「我知道那個女孩,叫羅莎。她一直很出名,被很多人喜歡。身世很好,但是因為也有一個繼母,因此過得也算是如履薄冰。」

  「我羨慕著他們的愛情。一直都關注著他們。直到後來,聽說羅莎出了國,而顧城……也追了去。」

  「於是杳無音訊。我並未想過還能再見到顧城,所以他出現的時候,我還恍惚以為是幻覺。那天,幾乎相似的事情又發生在我爸爸身上。那天我在給他幫忙。因為只有一隻手,他又患上了重感冒,因此不小心將一盤菜叩到了地上。董嘉譯的酒店主管跑出來,大聲斥責我爸爸,我站在旁邊,看著我爸爸忍氣吞聲。可是我終於忍不住了,於是吼了一句,你憑什麼這麼欺負人。於是,我爸丟了工作,心情抑鬱地喝了很多酒,揍了我一頓。其實我可以讓董嘉譯出面擺平這件事的,可是我爸的拳頭落下來的時候我因為與他相仿的自尊,不願這樣開口。如果不是顧城,我怕我已被打得不成樣子了。」


  「所以我跟你說,顧城,就是我的英雄。而我沒想過,我能和他在一起這件事。但是他跟我說『不如你跟我混啊』的時候,我沒當是一句玩笑,我膽戰心驚地問他,那麼羅莎呢?他愣了一下,問我,你知道羅莎?就是因為羅莎這個關鍵詞,顧城,願意和我在一起。其實,你也看出來了,我跟羅莎,有那麼一點點相像。」

  「只是,後來我發現你,跟羅莎更像。」

  「我跟羅莎?」程青言忽然聽到窗外電閃雷鳴。

  「我是說,眼神。」林瑤道。

  原來上帝是那樣公平。不止是她將對方當做形似故人,她亦成了他眼中的替代品。

  頓時有種,身陷囹圄的感覺。

  「青言。」林瑤叫她,她的臉色依舊像紙一樣蒼白。

  「嗯?」

  「你的電話,一直在振動。」

  她拿起手機,準備出去,林瑤又叫住了她。

  「今天發生的事,請你一定要保密。我不想讓關心我的人為我擔心,也不想讓不關心我,希望我死的人,感到開心。」

  「嗯。」程青言點點頭。

  「餵。」她撥回去。

  「你可好?」

  她猶豫了一下,咬住嘴唇上的死皮,然後緩緩鬆開牙齒。

  「我非常好。」

  對方愣了一下,想要再開口,程青言掐斷了電話。

  深呼吸,然後吁出一口長氣,想假裝成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可是無果,被牽扯進一種不能言清的煩躁里。

  混蛋。都是混蛋。

  她背包里躺著原先打算送給他的禮物。在陽朔的時候,他曾像小孩一樣問自己討這本羊皮筆記本。那日逛街時,想起來,便掏錢買了一本更貴的。那天晚上吃飯的氣氛太詭異,她沒能逃出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以前覺得順理成章,現在卻不得不提醒自己。

  「程青言,要淡定。」

  她畢竟不過十幾歲,也有虛榮心。還曾抱著僥倖心理,以為被顧城這樣的人喜歡上,也是榮耀。但結果,不過是歸根於一個「相像」罷了。

  原來,她並不比林瑤,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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