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荷蘭的花是不是開得剛好最燦爛}

  程青言站在走廊里，捧著一柄掃帚，低著頭正想著心事。

  是一些亂如麻球的心事，更多的是茫然無措。

  頭一日，她在飯桌上跟父親提起，如果考上C大，能否滿足她一個心愿。

  父親皺眉問她什麼心愿。

  她老實巴交地說：「去荷蘭。」

  這像是一個敏感的詞語，讓他的眉頭更加緊縮，十分不悅地說，你考得上的話你要去月球我也不管你！

  三天前，母親忽然給她發來郵件，一封並不是很長的郵件，寫清她從英國輾轉到了荷蘭。暫時打算在那裡定居。

  時隔那麼久，她終於得到了母親的消息。她抱著電腦又哭又笑，有種失而復得的幸福感。

  可這幸福感，卻那麼遙遠。

  她必須考上。她握拳對自己說。可是因為荒廢的英語，讓她的前幾名保持得非常吃力。

  只是那天晚上，聽到素媛阿姨與父親在屋裡低聲地談論著媽媽。素媛阿姨說，她媽媽也真是，就這麼丟下孩子不管。這孩子也著實可憐……父親始終沉默。

  她倚在門口，發了一小會兒的呆，恍惚間回到很多年前深秋的小院子裡，媽媽在躺椅上睡著，睫毛微微顫抖，她就這樣趴在院子的石桌上，痴迷地看著。

  程青言必須承認，她不太懂媽媽。她有著許多母親沒有的個性，卻缺失了許多母親皆有的情懷。

  她有時候美得像畫報里的復古女郎，有段時間，也因為吸菸不斷，眼圈發黑，眼窩深陷，憔悴得有如失意的婦人。程青言第一次抽菸，就是在她煙盒子裡拿的。開始是想讓她少抽一點，所以一根根地藏起來。到後來，自己因為好奇，也抽上幾根。並無菸癮，只是有時候有如強迫症一般，似乎是一種解藥。媽媽可以為了她而拼命，那時候她和立磊打起來，她被砸破了腦袋，媽媽像是拼命三郎一樣，將那個小混混摁在牆上，說了程青言一輩子都罕聽到她髒話和威脅。但有時候，她似乎又過於淡漠。

  程青言自然也怨恨過。可是自打收到她的郵件開始，她就深刻地覺得，不管她是不是丟下自己，她一定是媽媽生命里最愛的人。只是有些人的愛濃烈，有些人的愛稀缺單薄，但因為稀少，反而彌足珍貴。

  她有時候，就是用這樣的阿Q精神來安慰自己的。

  她必須去一次荷蘭。握緊拳頭說一次，必須去荷蘭！

  而她和顧城，似乎真的寫上了句號。

  林瑤的事，讓他知道了。

  他甚至動用了母親的關係，替林瑤的父親保到一份輕鬆又不用遭人白眼的工作。藉此來彌補。

  而程青言自一次被他攔在樓梯口，她惡狠狠地說：「夠了，顧城，請你讓我過幾日清淨日子。我是要考大學的人，不似你遊手好閒仍能有好生活！我什麼都得靠自己！不要打攪我能夠嗎？」

  她的話奏效，顧城有顧城的驕傲，果然，並不再來找她。

  她並不知道，陸和年打過一個電話給顧城。

  電話里他們的對話從未有過的硝煙瀰漫。

  「你別糾纏程青言了。」

  「你有見我糾纏她嗎？」

  「沒有。」

  「那你為何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我看得出你喜歡她。」

  「是啊，我是喜歡她。喜歡她不可以嗎？你不是也喜歡她嗎？你是不是覺得，我喜歡你喜歡的女孩，就是可恥了呢？你也喜歡著我喜歡的女孩啊。」

  受不了他的混蛋邏輯，陸和年有些生氣：「你既然是玩玩的。非得選她下手嗎？你這幾年換女朋友，換得比什麼都勤快！她受過傷害，經不起你這樣折騰！」

  「這次我跟你說實話，可是她折騰得我夠嗆。嘿，我的名聲是有多差。她竟然連理都不再理我。」

  「少廢話了。你追女生是用心，上次跟你說了一次她去陽朔，你居然背著我就屁顛屁顛跟去了。我也算夠義氣沒有揭穿你的費盡心機，可是，今年是關鍵一年，我希望她考上C大。你有本事靠自己的能力考過來，再來公平競爭。」

  「誰怕誰。」顧城在電話里自信地笑道。

  那是如狼似虎的一段歲月，所有的高三學子都能體會到那種昏暗不見天日的感覺。

  程青言在那段時間裡，不斷地夢到荷蘭的花海，徜徉其中，卻怎麼都找不到，她那個窮盡力氣，要尋找的人。

  沒一次例外。沒一次能夢到她。

  她甚至無暇去想顧城或者紀卓然。而顧城，似乎平息了他的熱情，目光已不在她的身上。

  這是她想到的結局，只是來的時候，她還是措手不及。

  聽到苗苗在課間八卦時，耳朵豎起，心裡有一種糅雜了失望的悲傷。

  「我剛下樓去買吃的時候，又看到8班的顧城站在門口跟那個劉珊珊笑來笑去的。那劉珊珊可真作！」

  第三聲的作字特別響亮。

  「顧城也眼光真夠寬廣的。什麼類型的女生他都喜歡。聽說他們班考前三的那個才女楊婧啊，他居然對她暗送秋波，搞得人家無心學習，偷偷往他書桌底下塞情書。後來居然還被劉珊珊給翻出來了。當場念了出來！結果楊婧也夠傻的，當場拍桌子揚言顧城是喜歡她的。否則，他怎麼老喊她借筆記本來抄！我想想也是，他那樣的富二代，紈絝子弟，怎麼可能喜歡學習……不過是打著學習的旗號泡妞嘛。」

  語罷，會有很多目光拋向她，或者是林瑤。

  她轉過頭去，與林瑤的目光對視，後者沖她苦笑一個，她則會心地接過來。

  早該想到的。

  那一句「我總有一天，會追到你的」不過是一句玩笑話而已，范不著當做海誓山盟一樣來看待。

  數學題卻因思緒打亂而無法繼續，為不浪費時間，拿出一本詩詞來看。

  默念到「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時，卻莫名其妙想到了顧城。

  怎麼會想到顧城，她自己也費解。他哪裡符合「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了。

  可是……她想起顧城在陽朔的酒吧里，照顧著那個喝醉酒的女生，又是怎樣心急如焚地用手機電筒里微弱的光，照著她摔破的膝蓋。以及那次他替她拉好椅子，擺好餐具，然後自己開溜，爾後，端出一盤他在陽朔跟廚師學了很久的，自己親手做出來的田螺釀。

  又怎麼不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只是眾人不願意將它放在一個同時「風流倜儻，狂浪不羈」的人身上。

  她也分不清楚，到底哪個，是真正的他。

  那個冬天格外冷，久違的凍瘡再度復發。她的手冷時麻痹不堪，熱時疼癢難當。

  八班的班長楊婧的試卷不知怎麼跑到了自己班裡，她猶豫了下，跑下樓給她送去，踏著煩亂的步伐。

  她自己也不太記得，多久沒有跟顧城說過話了。所以又一次撞上他的胸口，有種難言的尷尬。

  「我找……」

  她懊喪極其，心想，明明該心虛的人是他，為什麼反而是自己這麼不自然呢？

  他沒有以前的戲謔笑容。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你……」

  她恍惚覺得他要問出那句特別煽情的「你還好嗎」時，迅速地說：「我找楊婧！」

  說完，像是挑釁似的看著欲言又止的顧城，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較勁。

  不需要顧城喊，楊婧已經聽到了程青言的聲音，何況，她剛才就一直時不時地瞥著後門顧城的動靜。

  劉珊珊卻搶先擠了出來，故意撞到顧城的肩膀，然後嘻嘻哈哈地說：「顧城你欠我的奶茶到底什麼時候還我！」

  轉而瞥到程青言，做出一個不悅的表情。她當然聽說過顧城追過程青言的事。雖說短暫，但顧城的事哪次不是人盡皆知。所以在劉珊珊的眼裡，林瑤是第一號敵人，程青言就是第二個。

  楊婧跑出來，和劉珊珊互白了一眼，就扯著程青言沿著走廊走了一段路。

  這時候有男生叫顧城，顧城方將剛才落在程青言身上意味深長的眼神收回來，輕快的一聲：「來咧。帶球了嗎你們？」便蹬蹬下樓去。

  那個眼神，讓程青言有點慌亂。他到底在看什麼！他不會是誤會了什麼吧？誤會她是故意跑到8班來，故意找機會……碰到他？

  楊婧接過她手裡的試卷，撩了撩頭髮，跟她道謝。

  其實她們並不熟，只是有次聽講座，她剛好坐在自己旁邊。因為彼此都知道對方，所以有一搭沒一搭地吐槽過老師。還有一次，便是她帶著老師過來抓林瑤的把柄。

  「顧城是不是追過你？」她一邊看著卷子，忽然問道。

  「……」青言愣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

  楊婧咬住嘴唇說：「我知道他花心。可我就是喜歡他。那麼你呢？」

  楊婧這樣大大咧咧地承認喜歡這回事，似乎已經猜到全年級的人都已知道她這個青春期的秘密了。

  「被顧城追過的女生，難得有不動心的。他那麼好。你喜歡他嗎？」楊婧的咄咄逼人，讓她覺得不舒服。不過她算是明白了，這個女生為什麼成績拔尖。求知慾何等強烈。

  「我有喜歡的人。」她於是這樣回答。她安慰自己。大概，只是捨不得有個人曾對自己非常好，非常關心，然後，轉瞬就不見了吧。何況他說過，我會追到你。

  結果連努力都不努力，就「如她願」地不再打攪她了。

  「那難怪。」楊婧抬了抬眼鏡。其實她是那種清秀的女孩，大概因為學習用功時常熬夜，黑眼圈很重，臉上總是隔三差五地冒幾顆痘痘。

  她也黑眼圈嚴重，只不過不是挑燈夜讀，而是常常失眠。

  「上次月考你的成績，又進步了呢。」楊婧的語氣，似乎又不僅僅是讚揚。

  「十分用功。」她笑著說，「累得快撐不住了。」

  楊婧瞪大眼睛，笑了笑：「難得有人願意承認自己用功的。」

  「嗯？」

  「大部分都巴不得每天晚上啃書蹲馬桶都不放過，但是對外總是宣稱，我不愛念書。每天回家書都不會碰一下。似乎……唯有營造一個輕鬆的氛圍，才能凸顯自己的聰明。」楊婧壓低聲音說，「我也是這樣。一邊跟那群書呆子比成績好，一邊比誰在人前在念書上花的時間少。」

  程青言忽然覺得楊婧人很可愛。

  起碼，還蠻坦誠。

  「加油啊。」

  她拿著試卷題跑上樓梯的時候，楊婧在身後對她說。

  「我們都要，揚眉吐氣。」

  嗯。她在心裡點了點頭。

  第三次月考的時候，她在光榮榜名單里，看到了自己不斷徘徊在前十名的名字。

  以及一個從來沒有出現在光榮榜上的名字。

  顧城。

  她吃驚地攥緊拳頭。

  高三之後，就連葉影綽都變得沉默寡言了不少。她和董嘉譯，在林瑤的話題不被提起時，真像是一對令人艷羨的模範情侶。程青言覺得，董嘉譯大概也是因為覺得虧欠，對她力所能及竭力地好。而葉影綽，雖偶爾任性，那是骨子裡不好更改的東西，但為董嘉譯忍受的，卻只有程青言才知道。

  她在背後為董嘉譯做的事，程青言覺得，對於葉影綽這樣的女孩來說，天地都要動容的。

  有一次她忍不住嘆氣：「你對他，真好。」

  葉影綽面色有些不自然：「你知道的咯。不然我一腳踹掉他的時候，怎樣讓他一蹶不振，後悔得捶胸頓足嘛！」

  「可是……你非要一直耗下去嗎？」程青言憂心忡忡地問。

  「不然呢……總不能隨便找一個取代他，那樣殺傷力也忒不大了。等我上了大學啊。滿世界好男生夠我挑的時候，我選一個亮瞎他的眼才對。不然你看眼下，男生水準都低得不行，各個都還連董嘉譯都不如呢。」

  可是……在她看來，葉影綽眼裡，明明董嘉譯才是最好的。

  有時候，她也想一針見血地點破她。

  她根本不是想報復。只是因為覺得複合不妥卻還是捨不得董嘉譯，所以為自己的自尊找到辯護的藉口。

  到底是不甘心或是還愛著。只有自己才明白。

  可是誰又會知道，董嘉譯也許真的回心轉意了呢？也許哪天葉影綽不想報復了。他們就真的能一舉成為眾人艷羨的情侶，放下心中的成見，立地成婚呢？

  誰又知道。

  只是心裡總覺得，經歷過這樣一遭的愛情。總不會太太平。

  因為這世界，其實並沒有否極泰來這回事。

  順利的人一帆風順一輩子，命途多舛的，卻連咽氣的時候，都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