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4-09-13 18:32:30
作者: 王巧琳
{每一場畢業旅行都有眼淚隨行}
班上策劃了畢業旅行,因為文科班女生少,所以和8班聯合。
8班,有顧城。
對於許多人來說,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相聚了,從此各奔東西,也許一生都不能再這樣一桌人相聚。
可還是有很多人會缺席。
林瑤也在裡頭。可聽說她發揮超常,在那群當她是花瓶的傢伙們面前揚眉吐氣了。
葉影綽因此橫眉挑眼說:「她要是敢來!敢來我就賣了她!」
因為各種因素,他們去不了太遠的地方。又因為都是城裡長大的孩子,於是將地方定在不是那麼遠的小城鎮。
最後,有人向葉影綽推薦了「梧桐縣」。
梧桐縣並不以梧桐鑄就名聲,相反,梧桐縣並無梧桐,倒是有很多高的松柏,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夏初,油菜花還剩最後一抹輝煌。
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他們知道,那是程青言的家鄉。儘管她未曾提過,但這個消息還是像瘟疫一般擴散出去。
程青言,你不能缺席啊。你可是嚮導!
聽說梧桐縣雖然是個小縣城,但經濟還不錯餵。有一個很大的滑雪場!
不能去荷蘭履行內心相見諾言,竟要大喇喇地帶著一行人回到她生活了十多年卻兩年多都沒有回去過,幾乎斷了所有聯繫的……家鄉。
程青言覺得,有一點諷刺。
不過她還是眯著眼和善地笑著:「沒問題呀。」
那時候,除了一小部人,其他所有人都一直將程青言當成是那種,性格有點兒孤僻,但卻是很好說話很好欺負的乖女生。
那一小部分人,也不過是這樣幾個。
顧城,陸和年,林瑤,盧蔚然,哦,還有劉珊珊和一知半解的楊婧。
不過被知道底細的感覺,讓她如驚弓之鳥。並不好受。
而這一次,這樣一大隊軍馬,卻像她的前半段青春之地進攻了。
真是……很討厭。
不過,她不帶怕的。那些知底細的人都缺席了。林瑤是不會來的,陸和年還未放假,盧蔚然提前出國考察她的新學校了,楊婧因為考試失利正糾結著要不要復讀。而劉珊珊和顧城……他們一向不合拍,不熱心班級活動的……
可是她錯了。
在臨行的頭一天,葉影綽打電話來告訴她,顧城說他也去!我剛在班級群里說了這個事!原先還扭扭捏捏的幾個妞全說去了。靠……真勢利!對了,那個叫劉珊珊的也去……不瞞你說,我可煩那種女生了。
因為是大幫人馬,足足一輛旅遊車。程青言與顧城打照面的機會並不多。
旅途,大部分人都用來睡覺。
她用來發呆。
當車子進入熟悉的景色時,她幾乎覺得自己被定住,那種從靈魂里升騰出來的親切感,十分催淚。
儘管這個地方給她那麼多的傷害,她還是,深愛著這裡。
她做了一個稱職的導遊。帶著他們一路去玩了所有能叫得上名字的景點。這才發現,原來小鎮,還是很美的。
以前荒廢時光,忙著做一隻刺蝟,哪裡有空來詩情畫意。
只是沒想到,會在街上遇到羅胖。
他在街邊泊車,剛停好,從車上下來,跟她的人馬里的一個男生撞了個滿懷。
羅胖不滿地叫出來,揪住那男生的領子,吼道:「你是不是沒長眼睛啊?」
羅胖還是一副不良少年的樣子,只是也許,不能再算是少年。
一轉眼,的確是物是人非了。
「餵。羅胖。」她上前,嫣然地朝他道。
羅胖鬆了手,驚呆似的看著程青言,遲疑地喊:「言……言言?」
「是我呀。」她眯起眼睛,笑著說。
「靠!你跟老大一走就是這麼久!老子想死你們了!」他一把抱住程青言,嚇得人群里一陣議論。
顧城站在離他們三米遠的地方,憤憤地投過來眼神。
死胖子,你敢再抱緊一點?
他鬆開她,然後又將她打量了一個遍:「變了。真的變了很多。」
「長大了嘛。」她吸吸鼻子,忽覺有些辛酸。
「老大,你有沒有聯絡?」羅胖忽問。
「……沒……有。」
有好事的傢伙湊上腦袋來問:「老大是誰呀?」
葉影綽是知情者,一把拍開那傢伙的腦袋:「去去去,別打攪人家老朋友敘舊。」
重遇舊友,分明就是給記憶的閥門,多了一個推動者。
迅速打開,記憶像潮水一樣襲來。
也是,四處都有紀卓然的氣息。
可四處,都不會再見到紀卓然這個人。
這種感覺,會讓人覺得,身處一個人聲鼎沸的世界,卻無比的孤獨。
縱使她多年來習慣了這樣的孤獨,卻在此刻,加倍地折磨她的神經。
晚上眾人提議要唱KTV,新開闢的商業區,羅胖大方地說他來做東,招待老朋友的同學們。
這樣巧,就在那「避難所」的附近。
命運,似乎非要把她帶到,離真實的記憶最貼近的地方,直戳她的軟肋。
一行人在包廂里,迅速玩開。羅胖喊人送來幾箱啤酒,大喊著,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們都是高材生,老子連高考試卷長什麼樣都沒見過。不過喝酒,你們得拜我為祖師爺!
一群人喝酒的便喝酒,葉影綽和羅胖猜拳,羅胖估摸著是讓著美女,因此總輸,仰脖一口飲盡酒杯,和當年的架勢一模一樣。
那些年,她跟在紀卓然後頭,將喝得爛醉的羅胖一路送回家。
羅胖總不會拒酒,尤其對方是女人,不管是中年青年還是少年,他總是特別豪爽。
原來,還是有些人,像當初一樣,沒有變的。
其他的人,便唱歌,一首接一首地點,多數是懷舊的,有些傷神的歌。
分離季,縱使旅行愉快,卻還是不免被這種情緒所感染。
劉珊珊拖住顧城要他與她合唱,顧城卻懶散地說:「我不會唱歌。」
少來了。她暗想,他若算不會唱歌。那他們這些人,簡直是連話都講不清楚了。
室內的空氣讓人覺得憋悶極其,她心頭鬱結,於是在眾人興起時,偷偷地潛出門去。
幾乎是下意識地,走到了那所舊房子裡,爬上二樓,借著月光,在漆黑的樓道里,摸索前行。
即便是過了那麼久,還是閉著眼就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物是人非。可聽羅胖說這裡馬上也要拆掉。
卻是連物,都要非了。
這舊房子裡,容納了多少故事,程青言自己都算不清楚了。
有時候程青言也會想,如果記憶的城牆也是可以這樣輕易拆除,該有多好啊。如果她能想起他們來,只不過一陣感慨,或者是一點若有若無的憤怒,但不必久留。該有多好。
不過,也不是不可能吧。雖然依舊會有一絲疼痛伴著呼吸和記憶一起滾滾而來。但比起往昔,已經淡了太多太多。
這世界上其實有很多東西,是時間不能治癒的。但即便如此,時間的還是會叫你學會習慣,忍受,最後與它共存。
很多人以為傷口好了,其實,不過是你已經將它納入身體的一部分,或許哪一日感覺不到它的痛,才會幡然醒悟,為什麼,不疼了呢?
她坐在牆根處,側頭去看,仿佛14歲的自己,就坐在身邊,表情乖戾,悲傷,那種大起大落的年紀,真讓自己感到懷念啊。
那時候她把這裡當成私人避難處。用來發呆,傷身,和供時光流逝。
她在外頭有多驕傲地昂起頭,在這裡就有多卑微地哭泣。
就像很多年後,她的驕傲和自卑,也一直都未曾離開過她的身畔,像住在她身體裡的,兩個靈魂。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有另外的人霸占了她的避難處,坐在那台琴鍵壞了一般的鋼琴旁,安靜得像是一幅畫。
那就是紀卓然。他們陰差陽錯地共用了這個二樓小房間足足半年,她拿之當避難所,他卻把它當成遊樂場。在裡頭畫畫,彈琴,被吉他弦弄破手指無數次。
然後,如今才相遇。
那天她打輸了一場架,班裡那個叫羅敏潤的女孩,不知從哪裡找來了幾個年長的男孩子,把她摁在地上,讓她求饒。
她死活不肯,瞪大的眼睛像是要殺死他們。
為首的男生被她的駭人眼神嚇到,敷衍性地扯了扯她的頭髮說算了,就把她放了。
可她不能忘記他們讓她跪在地上的屈辱。那種屈辱像是藤蔓一樣繞在她的心口,然後變成毒蛇,噝噝地吐著血紅的蛇信子。
程青言的少年時期,就是這樣在不服輸的恨意里過來的,扛過所有的屈辱和暴力,以自己力所能及的去以牙還牙。然後,回到這個地方來大聲哭泣。
與其說,她是一個小太妹,野孩子會是一個更加確切的稱呼。
同樣是單親家庭,在其他孩子選擇用犯錯誤來吸引大人注意力的行為時,程青言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
那便是打落牙齒活血吞,也不願麻煩到她的媽媽。
那簡直是一種執念,是她的自尊和自卑相互糅合,她一邊驕傲地和那群孩子打架,一邊在母親面前低眉順眼,像是個乖孩子。根本不需要偽裝,因為母親根本不關注她的成長。因此藏好傷口,悲傷,簡直是輕而易舉。
紀卓然看到她滿臉淚水卻防備心極重地瞪著他時,這個17歲的少年笑了出來,程青言到如今都能默寫出他的笑容。陽光飽滿地打在他的身上,臉部卻因為遮擋而落在陰影里。瞳孔里,是種若隱若現的,同病相憐。
他伸出手來:「嘿,誰欺負你,我帶你去算帳。」
她說了,沒想到他真的帶她去算帳了。她不知他是怎麼辦到的,他明明那樣溫和,卻讓那群先前在她面前耀武揚威的傢伙,哈著腰跟她道歉。
紀卓然站在她身邊,笑著問她:「解氣了嗎?」
她近乎崇拜地看著他,看到這個前所未有的好看的少年,像神祗一樣地站在她那邊,幫助她揚眉吐氣,真有點,抱著他的大腿大哭一場的衝動。
父母離婚後,有一個叔叔帶著他的孩子來訪。她坐在門口的大院子裡發呆,最後鄰居家大她一歲的胖子阿寶突然露出腦袋來,問她,你家又有男人來啦?我媽媽說,你爸爸就是因為你媽媽太愛勾引男人才不要她跟人跑了的!
也許年少時,說者並不知道這些話是有多麼刻薄,甚至如刀片準確無誤地插入人的心臟。但是程青言在那時,已經懂得廉恥二字。她撲上去跟阿寶打架。
阿寶力氣真大,瘦弱的程青言根本打不過她,可她瞪著眼像頭牛一般不肯撒手,即便頭髮已經被抓得幾乎要脫離頭皮。
最後,那個叔叔的兒子跑了出來。那個男孩子長得比她高多了,站在屋檐底下,穿著一件漂亮的T恤,臉龐白白淨淨的。
可惜程青言已不記得,他具體長什麼樣了。只記得他很好看,和紀卓然一樣好看。
他把阿寶打了一頓,然後踹了他一腳說,打女人算什麼男人!
一個10歲的男孩子這樣浩然正氣地說了這樣一句話,然後往後退一步,抓住程青言的手說,別怕。
她記憶的尾聲便是阿寶狼嚎一般的哭,以及那個頭髮黑亮的形狀好看的後腦勺,以及母親的不斷道歉。
那個男孩再也沒有出現過,她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只知道那個叔叔,是母親年輕時的一位老朋友。
被人指著鼻樑罵的感覺太不好受,這讓她如驚弓之鳥,她有時候不明白,為什麼媽媽是受害者,他們卻依舊這樣沒有同情心?
為什麼?她不懂。她能做的,就是一邊惹麻煩,一邊自己解決。
直到她的生命里,再度出現了一個英雄。
他們的常駐地,便是那個廢棄的二樓房間。門牌已經掉了,門上的紅漆已經悉數剝落。舊時光也被遺忘在了那裡,爬山虎和牆壁長久地擁抱,綠色的青苔以瘋長的速度,盤踞著所有的牆根。
她坐在角落裡,聽紀卓然彈琴,旋律總是很憂傷。
其實,14歲的她哪裡明白什麼叫憂傷。不過是在她小小的愛慕的人眼裡眉間捕捉出來的,不快樂。
紀卓然也不快樂,在程青言告訴他她沒有爸爸後,他笑著說:「我也沒有爸爸。並且沒有媽媽。」
程青言好奇地問:「他們去哪裡啦?」
「他們都死啦。」
如今的紀卓然,住在繼父家。母親在嫁給繼父後的很短的時間裡自殺。那是去年春天的事了。聽說,是因為抑鬱症。
紀卓然很聰明,可是他沒有上高中,他輕描淡寫地告訴她,中考的時候是年級第三,可卻被繼父送到了一個技校。
程青言問他學的是什麼?
廚師啊……
她便逗他,為什麼不學美容美髮專業呢?
在程青言眼裡,紀卓然會彈吉他,會唱歌,會畫畫,懂天文地理,歷史人文,打起架來,像聖鬥士。笑起來能給人治病,哦,後來她知道,那叫治癒系。他上什麼樣的學校,有怎樣的家庭,根本不重要。
現在,也一樣。他是她見過最好的男孩子,即便辜負了她,她卻不能否認這一點。
她也不記得是在哪一個晚上,紀卓然忽然將臉湊過來。
「小丫頭,跟我混吧。以後我罩著你。」
他的臉近在咫尺,像是有人用一把小槌子,敲打著她的心臟。他的呼吸掃到她的臉上,溫熱得如同春天第一縷柔軟的風。
大把大把的煙花綻放開來,把天空染成五彩,像是一場完美的童話盛宴。
「嘿,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於是,馬上就要成年的紀卓然,拐帶了還沒滿15歲的未成年的她。
她到現在才想起來,紀卓然說過很多謊。
他跟人打架,胳膊上被劃破好長一道口子。
但他說,不疼。
他說小丫頭你再哭我就不理你了啊。
可在她哭得更厲害的時候,他準會沒轍地過來捏捏她的臉。
最重要的是,他明明說會一直保護她的,卻中途退場,不,應當是將她替換下場。
他最後明明選擇了別人,卻對她說謊說他喜歡的人是她。
答案昭然若揭,他卻那麼欺人。
騙子。混蛋。
沒有月光的夜晚,整個舊房子,似乎隨處都飄著魑魅魍魎。
往角落裡席地而坐,便除了窗子,看不清其他。
她出神地待著,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
忽然從門口進來一個人。
「喂,我知道你在這。」是顧城的聲音。
「你沒事兒吧?我看你跑出來,我不太放心。」
「嘿。」他站在黑暗的中央,探析著周遭的動靜。讓程青言不禁屏息凝神。
雖然心跳,一直在加速,加速,在安靜里分外瘋狂地跳動。
你……是在找我嗎?
她忽然想聽一聽他要說什麼。
「你給我出來。你明明知道我擔心你,一直都特別擔心你。你出來好不好?把你的不開心統統倒給我,好不好?」
程青言感覺自己的眼眶濕了,這樣的夜晚特別讓人感到脆弱,黑暗將所有傷口都拿出來晾一晾,不怕被人偷窺了去。這個時候,她特別需要一個人,能陪她說說話。
她幾乎要站起來,跟那個找她的男孩說一聲:「嘿,我在這呢。能不能跟我聊聊?」
卻見角落裡,奔出一個身影,一把抱住了站在那裡的顧城。
影子和影子融在一起。
程青言借著微弱的光亮,看到她親吻了他的唇。
腳步凝在原地,然後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像一隻貓似的逃離現場。
冷笑著說,程青言,你真是自作多情啊。
過了不多久,顧城和劉珊珊先後進門。表情看不太真切。
「耍我。」顧城上前來鉗住她的手。將她拖出了包廂。
程青言,你故意不站出來,故意要看我出糗對不對?
觸碰到兩片柔軟的嘴唇時,程青言腦中一陣茫然,那是一種無法描寫的感覺。
只覺得,靈魂像是出竅一般,呼吸都被抽離。
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顧城鬆開她,一臉得逞的表情,卻在看到程青言的反應後漸漸消隕。
「如果你覺得,這樣我會難過得哭起來的話。顧城,你真的看錯我了。」程青言臉上寫滿不屑,「反正又不是初吻,我根本不會介意。切!」
她丟給他一個不經意的切字,裝作滿不在乎地從他身邊轉身走過。
可是胸膛卻禁不住不斷起伏,面紅耳赤,她幾乎要炸了。但是她不能露餡兒,不能被那個混蛋知道,她有多在乎他的惡作劇式的報復。
不介意?怎麼可能不介意。她簡直,介意死了。
顧城,你大爺的,連紀卓然都只吻過我額頭,你大爺的!
望著程青言淡定的背影,顧城憤憤地靠在牆上。
靠。顧城恨恨地想,程青言,你厲害。
那之後,便是分離。她看著他們酒後抱頭痛哭,羅胖夾在一夥同學裡,依依呀呀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酒話。
顧城不在包廂里,劉珊珊也不在。
整個世界,吵鬧,卻讓她覺得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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