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個月前。

  趙玫一件貼身米色套頭毛衣，腰身細細的，收在白色的闊腿褲里，西裝搭在胳膊肘上，慢悠悠朝飯店裡頭走。

  走廊里放的是周璇，細細的捏著嗓子，「春季里來綠滿窗，大姑娘窗下繡鴛鴦，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

  她輕輕跟著哼，「御景軒」老闆是個老派人，給飯店選的背景音樂也都是老派歌曲，時常有00後的顧客來打聽，這都是什麼歌呀？老闆就說，這是30後的歌。

  趙玫走到店長辦公室門口，剛要敲門，就聽到一個熟悉的男聲，「你們一群老爺們，為難一個女孩算什麼本事？拿來，這杯酒我替她喝！」

  趙玫回頭，見一個服務員從側後方那個叫「鹿鳴」的包間走出來，她一出來，厚重的門便關上了，將聲音完全隔阻，什麼都聽不見。

  趙玫確定說話的那個男人，就是自己的老公李東明。

  見服務員走遠了，趙玫走過去，又將包間門重新推開了一些。

  「李總憐香惜玉啊！」聲浪再次傳來。

  包廂有講究，門推開並不直對著飯桌，而是先有一道紅木屏風，屏風後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站著，將一大杯紅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好！」

  眾人爆出一陣喝彩，坐在男人旁邊的女孩忙扯了紙巾，湊到跟前，在他的嘴角擦了又擦，情深意切。

  趙玫只知道李東明前段日子升了高級合伙人，還加入了一個管理委員會，卻沒想到已經這麼有排面。

  「請問您找誰？」服務員又回來了，端著一個大托盤，盤子上八小碟檸檬汁，上面飄著幾片花瓣，是吃完大閘蟹後洗手用的。

  趙玫朝里指一指，「我找他。」又亮一亮手機，正在給李東明撥號。

  不一會兒，李東明出來了，「來巡店？這麼巧。」

  「是啊，要不怎麼能看見你憐香惜玉，替美女擋酒。」趙玫斜睨著他。

  「憐什麼香惜什麼玉，」李東明搖頭笑，「那姑娘酒精過敏，今天幾個人也不厚道，老灌她，我怕出問題，才替她擋一擋。」

  「她是誰啊？」

  「一個初級分析師。」

  「挺會來事的，還給你擦嘴呢。」

  「會來什麼事，」李東明直搖頭，「沒用，我們公司組織架構優化，她就是其中之一。」

  組織架構優化是一種「優化」了的說法，其實就是裁員。

  趙玫微微意外，「她要被裁了？」

  「嗯。」

  「她知道嗎？」

  「下周宣布，這會兒還什麼都不知道」。

  趙玫側頭，那女孩也回頭張望，兩人恰好對視，一雙極為高聳的胸脯映入趙玫的眼帘，害她差點走神。

  襯衣都要撐破了，趙玫想。

  女孩禮貌的沖趙玫笑了笑，趙玫也點點頭。

  「幹嘛裁她？事情做不好？」

  李東明輕笑一聲，「不是事情做不好，是別的人都不好裁。」

  趙玫明白了，這女孩在公司沒後台，「真可憐，白給你擦嘴了。」

  「別瞎說，」李東明指著裡面，「幾個康雅集團的，說起來還都認識你，要不要進去坐坐，打個招呼？」

  趙玫揶揄，「我進去坐坐，你替我擋酒啊？」

  「那不行，你可是堂堂GST促銷部老大，這裡頭喝的都是你們公司產品，得你給我擋酒才對。」

  「我才不給你擋酒，我是賣酒的，巴不得你們多喝點。」

  夫妻倆寒暄了幾句，趙玫去找店長談事，李東明又回到包廂。

  趙玫在店長辦公室盤桓了半個多小時，出來時，「鹿鳴」包廂已經散了，幾個服務員在收拾殘局，她走到大廳，看見那群人正在大門口等車。

  李東明在跟一個眼鏡男寒暄，擦嘴的女孩站在路邊，一輛商務車開過來，女孩殷勤的替客戶拉門，也不知怎麼的，一頭長髮和那客戶的西裝扣子纏在了一起，兩人頓時忙亂起來，旁邊幾個也都趕緊上前幫忙，眼鏡男也過來了，幫著她把頭髮繞出來，唯獨李東明站在一邊紋絲不動。

  趙玫一看就知道，李東明這是在避嫌，想想倒是有些好笑。

  她也沒再去和李東明打招呼，她很少摻和到李東明的工作場景里，同理，李東明也幾乎不過問她的事業。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趙玫打車回公司，剛到雙子星大廈門口，就接到手下主管的電話，「趙總，你今天別進公司了，汪莉萍的男人來了，還帶了兩個人，非說是你把汪莉萍藏起來的，一直坐在公司門口，說要跟你沒完。」

  趙玫很平靜，「行吧，那我先不進來了。」

  掛了電話，趙玫朝周圍看看，發現一時半會兒也無處可去，最後決定就近找一家美髮沙龍洗個頭，正好休息一下再接著巡店。

  她這幾天是不打算回公司了，得躲一躲。汪莉萍是她手下的促銷員，在老家還有個未婚夫，說好了打兩年工就回家結婚，誰知上班不到半年就跟夜店的供應商跑了，跑就跑吧，還編了個故事，給老家的人說男朋友是趙玫給她介紹的對象。

  我什麼時候給你介紹對象了？

  趙玫嘆了口氣。

  這些年，她管著促銷部幾百號鶯鶯燕燕，爭風吃醋的、跳樓鬧自殺的，在酒吧跟客人打架的……真是什麼事情都見過。

  暖風飄過，空氣中流動著一股淡淡的甜香，趙玫抬頭看去，是幾棵高大的桂花樹，在路燈的照耀下開出一片金色的雲，又好看又吉利，她心情好多了，掏出手機，調到微距模式，正要摁下快門，手機又響了，是個外地陌生號碼，剛要掐斷，就聽見身後一聲大吼。

  「姓趙的！」

  「可讓我找著你了！」

  趙玫猛地回頭，只見三個粗野男人，為首那個一臉猙獰，惡狠狠的瞪著趙玫，手裡居然還拿了一張趙玫的照片。

  趙玫一看就明白了，裝作無辜的問：「你們是——？」

  「我是汪莉萍的老公！」對方怒目圓睜，「說，你把我老婆藏哪兒了？」

  「你找錯人了吧？」趙玫怯怯的往後退了一步。

  「找錯人？」男人氣得大罵，「你別睜著眼睛說瞎話，我有你和汪莉萍的微信截圖，那鱉孫就是你介紹給她的，你還叫她走遠點，還敢在這跟我裝傻？」

  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再跟手下交流，千萬不要用微信文字，也不要用微信語音，或者乾脆不交流，您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不要搞出事端牽連上級。

  趙玫耐心的解釋，「你真的搞錯了，這裡頭肯定是有什麼誤會……」

  「我去你媽的誤會——」對方滿口標點符號。

  趙玫手伸進包里，「刷」得拎出來一瓶樣品酒。

  三個男的一愣。

  趙玫反手，「咣」一下，酒瓶砸在路邊圍牆上。

  「砰」！

  大半個瓶身都碎了，只剩下趙玫手裡短短一截，褐色的玻璃張牙舞爪的支棱著，變成一件兇器，對準那三個男人，酒液流了一地，空氣里酒香醉人。

  對方樂了，心想這女的難道要跟三個男人對打？她怕不是個傻子？

  「這是要弄啥？你還想跟打架咋地？」

  誰知趙玫忽的睜大眼，滿臉驚訝的望著前面，「哎？汪莉萍你怎麼回來了？」

  三個男的趕緊回過頭去，哪裡有什麼汪莉萍！

  等他們再轉回來，趙玫早就把兇器一扔，跑了。

  趙玫跑得飛快，邊跑邊琢磨，她本想直接往派出所去，但想想就算到了派出所，警察也最多是幫忙調解，對方根本不是講理的人，肯定還是纏著她不放。

  還是往寫字樓跑，寫字樓有保安。

  心念電轉之間，一輛別克商務車正好往路邊停下，趙玫一眼看見後排的人。

  她趕緊朝著別克車跑過去，敲敲車窗，車門開了，後排男人睜圓了眼睛，驚訝的望著趙玫。

  「快走！」趙玫一腳踩上車，一屁股就坐到董越旁邊。

  她剛帶上車門，那三個人就追到了。

  董越一看這場面，當機立斷叫司機，「先離開這。」

  司機的反應也很快，一把把方向盤打死，來了個急速掉頭，不過這一段路雖說寬闊，當中有一圈圈的路障，別克得慢慢繞出去，那三個人跟在車屁股後追，汪莉萍的男人還從花壇里撿了塊石頭，照著商務車扔過去，「咚」的一聲，正好砸在車身上。

  「修車錢算我的。」趙玫面不改色，只顧往後看。

  董越沒吭聲，一臉古怪的望著趙玫。

  「怎麼了？」

  「你掐我。」

  趙玫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正死死地抓著人家的手，趕緊放開。

  「不好意思啊！」

  董越揉了揉手背，上面三個深深的指甲印，怪疼的。

  車到大路上，主管又打來電話，「趙總，你可以回來了，我剛發現那三個人走了。」

  「人家早就走了，正追我呢，」趙玫嘆口氣，「回頭再說吧，我先逃命。」

  話音剛落，就聽司機匯報，「他們跟上來了。」

  趙玫頭一回，那三個人居然開了一輛小麵包追了上來，頓時無語，多大仇啊。

  司機冷哼一聲，「要我說都不用跑，就這三個貨，我一拳一個。」

  趙玫看看司機襯衫袖子都蓋不住的腱子肉，「這位大哥，你是不是會武功？」

  司機笑得爽朗，「啥武功，就學了幾年格鬥。」

  趙玫微微點頭，「真厲害。」

  她聽過一些關於董越的八卦，說他並不是上海土著，家境也很一般，但他運氣好，找了沈默的獨生女沈星當女朋友，沈默是GST在華東區最重要的經銷商，身家保守估計十位數以上，兩人的訂婚禮是在沈默位於青浦的自家莊園舉行的。想必這司機是沈默的人，否則一般人哪裡能請到會格鬥的駕駛員。

  趙玫心想，我要是董越，我還上什麼班？

  岳父，我不想努力了。

  董越見趙玫眼波流轉，她明明一句話也沒說，但又好像什麼都說了，害得他想解釋卻又無從說起。

  司機油門一踩，別克顯現出與身材不相符的靈活，嗖的一下朝前衝出去，趙玫回頭又看了一眼，再回過來，發現司機居然一轉彎，朝一個高檔小區開進去，趙玫看看門牌，「阿波羅花園」。

  趙玫知道這個小區，當年上海的房子五千塊一平方的時候，阿波羅花園就開出了一萬塊一平方的高價。

  「你家住這啊？」趙玫問。

  「嗯。」

  趙玫心想你為什麼要買在阿波羅花園，又貴又老，離公司也不近，多半是你女朋友的住處才對，畢竟這房子剛開賣的時候，買得起的全是老錢。

  別克車到了小區門口，車閘自動識別升起，趙玫知道這下真的安全了，倒在椅背上，長舒一口氣。

  「你欠了多少錢？這麼被人追殺？」董越好奇地問。

  「不是欠錢，是遇人不淑。」

  正說著，趙玫電話就響了，那頭是汪莉萍，急急忙忙的，「趙總？我聽說他們去公司找你了。」

  「找了，還帶了兩個人，要找我拼命……我沒事，你暫時先別跟你老家的人聯繫了，等風頭過了再說……你準備去外地？可以，去吧去吧，去哪兒不用告訴我。」

  那頭都哽咽了，「謝謝你趙總，謝謝，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那就別說了，先這樣啊。」

  趙玫趕緊掛斷，她怕汪莉萍哭出來，到時候還得費口舌安慰。

  董越聽出來了，「是那個私奔的促銷員？」

  「你也聽說了？」

  「何止我，所有人都聽說了，」董越笑起來，「想不到你還真的會幫那兩個人。」

  趙玫打開手機叫網約車，一邊道：「不幫不行，她們老家那兒流行家暴，萬一抓回去，會挨揍的，打壞了怎麼辦——你家是幾棟幾單元？」

  「1號樓1601。」

  「謝了，」趙玫打電話給網約車司機，「師傅，我是剛叫你車的，你開到小區內接我吧……保安讓進，我是1號樓1601的業主，我現在到樓下等你。」

  董越：……

  趙玫打完電話，一手推開車門，一邊回頭看向董越，「我還有事，先走了，今天謝謝你，回頭請你吃飯。」

  說完大步流星朝外走，一頭蓬鬆的大波浪，在她纖細的背後歡騰的跳躍著。

  「修車帳單記得給我啊！」

  聲音從車庫口飄回來。

  司機充滿好奇，「董總，這位是誰啊？」

  「一個同事。」

  司機翹起大拇指，「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