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接受完《佳人》的採訪，趙玫馬不停蹄的去見了白德瑞，李東明沒有瞎說，白德瑞很快就給她打電話，邀請她到公司一敘。

  白德瑞的辦公室在公司的最里端，去的人需要穿過整個大辦公室才能到達。趙玫到達的時候，臉上還帶著頂級化妝師操刀的妝容，身上還穿著雜誌提供的一線品牌服裝，她就這樣濃墨重彩的走在地毯上，感受到一束一束灼熱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射來。

  「來啦？」

  「趙玫！」

  「趙總！」

  「今天好漂亮！」

  每一個人都來和她打招呼，包括以前幾乎沒說過話的，全都對她的到來表示歡迎，仿佛她是個什麼英雄。

  因為你做了對的事——趙玫對自己說。

  她記得有一本心理學書上是這麼說的，人對於自己要做的事，首先要自己認同，要邏輯自洽，否則TA很快就不會有動力做下去。

  她現在就是邏輯自洽了，所以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親愛的趙玫！」白德瑞站起來迎接她，熱情的向她張開雙臂，「你看起來真是光彩照人。」

  「Hi！老闆！」趙玫學著杜彼得、許雲天他們的稱呼。

  白德瑞富有感情地說：「不瞞你說，其實這些問題我們早就意識到了，去年的時候，我們有一次就在討論，那兩條規定對我們的促銷女孩們來說，是多麼的不公平……」

  趙玫：？？？

  「但原諒我，一個公司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而維護女性權益的道路實在是任重道遠，再加上我們的產品屬性和交易場景，你懂的……」

  「呵呵呵。」

  趙玫不得不分心去看白德瑞身後掛的那幅盧梭的仿作，以避免一不留神暴露內心真正的想法。

  白德瑞總算說到尾聲，他充分肯定趙玫的發言，認為像GST這樣偉大的公司，完全有當眾向員工和公眾道歉的魄力和胸襟；也希望趙玫未來再接再厲，在GST繼續耕耘，更上一層樓。

  趙玫從白德瑞的辦公室出來，先去洗手間緩了緩，再去見人力資源副總裁齊幼藍。

  齊幼藍從頭到腳打量她，「我發現了，你很適合濃妝。」

  「謝謝，」趙玫實在忍不住了，「快別誇我了，大老闆用英文誇了我半天，現在你又來，簡直像掉進了活體誇誇群。」

  「哈哈哈哈，」齊幼藍大笑起來，「你說真話的樣子真是太可愛了，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拜託，你們真的不生氣嗎？」趙玫直截了當的問：「我可沒給公司留面子。」

  「我從頭到尾都沒生氣，但老闆確實很生氣，」齊幼藍從酒櫃裡找了瓶紅酒，和趙玫一人一杯，「白德瑞氣得摔了兩個杯子，我跟你說過，他最不喜歡別人要挾他，但後來總部突然給他打了個電話，說對這一波宣傳非常讚賞。」

  「啊？」趙玫沒明白。

  「總部以為，你這個演講，是我們計劃好的公關動作。」

  趙玫：……

  「後來區裡的同志也打電話來，對你這一波操作表示高度認可，誇我們是一家有擔當的公司，準備推我們候選市級先進企業，所以……」齊幼藍攤開雙手，「他就順水推舟咯。」

  趙玫：「居然是這樣……」

  「是不是很荒誕？」齊幼藍「噗嗤」一笑，「你知道嗎，這幾年來，我每天早上醒來時，都覺得這個世界很荒誕。」

  話題有些走心了，趙玫不知道怎麼接。

  「雖然你是歪打正著，但我覺得你挺牛掰的。」齊幼藍忽的說。

  趙玫意外，「想不到你會用這個詞。」

  「沒聽過我說髒話嗎？哈哈哈，」齊幼藍大笑起來，「不瞞你說，最近這段日子，我動不動就想飆髒話。」

  「我也是罪魁禍首之一吧？」趙玫笑著試探。

  「當然，就你說的那些話，當著幾百號底層員工公開承認公司有錯，還替公司道歉？我的天哪，換你是老闆，你瘋不瘋？」齊幼藍喝了一大口酒，「最瘋的是鄧肯，那簡直就是一隻沒頭蒼蠅。」

  「是嗎？」

  「嗯，後來白德瑞說，雖然趙玫的能力我還不清楚，但至少我確定，我們需要換一個好點兒的公關總監了。」

  趙玫只能幹笑，她沒想到齊幼藍會當著她的面，那麼肆無忌憚的評價一個總監級的高管。

  「好了，寒暄結束。咱們長話短說。公司的態度很明確，我們希望你留下來，繼續負責你原來的業務，」齊幼藍頓了頓，「當然了，也不排除進一步的發展，你覺得呢？」

  「好。」

  「爽快！」齊幼藍和趙玫碰碰杯，「那我可以刪除你的辭職郵件了？」

  趙玫微笑，「刪吧。」

  齊幼藍滿意的點點頭，又說：「對了，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出面。」

  「什麼？」

  「去把那個曾子漩弄回來，」齊幼藍說：「我收到消息，許雲天在找她。我不知道他們談了點什麼，但公司不希望看到這兩個人最終聯起手來對付我們，最好的解決方法是把曾子漩再弄回來，而且既然我們已經向促銷員道歉了嘛，那就索性一路大度到底，把犯過的錯誤，一一糾正過來。」

  她又一次摸出酒瓶，給趙玫加滿，「我知道，這事對你來說有點沒面子，但怎麼辦呢，解鈴還須繫鈴人。」

  趙玫沒有事先給曾子漩打電話，也沒有讓任何人替自己先去聯絡對方，而是直接選擇上門——她不想給曾子漩拒絕自己的機會，也不想給曾子漩深思熟慮的時間。

  這些都是技巧。

  而曾子漩看到趙玫出現在自家門口的那一剎那，只覺得人生之諷刺莫過於此：「蠶繭」事件之前，沒有人在乎她是誰，她住在哪裡，而現在，先是許雲天的律師，後是趙玫，這些她曾經仰望著的「大人物」，居然接二連三的親自「送貨上門」。

  「你有什麼事嗎？」曾子漩只把門打開不到三十厘米。

  「不是壞事。」趙玫微笑著說：「方便進屋聊嗎？最多耽誤你十分鐘。」

  曾子漩猶豫了下，還是讓趙玫進去了。

  趙玫打量著這間出租屋，最簡單的一室戶，一個簡易衣櫃的拉鏈拉到一半。地上有一些廢紙和塑膠袋，還有空的易拉罐和外賣飯盒，到處都是亂糟糟的。

  「你一個人住嗎？」趙玫問。其實看到牆角有一雙男式球鞋。

  「之前和我男朋友一起住。」

  「之前？」

  「我們分手了，」曾子漩頓了頓，「昨晚分的手。」

  趙玫吃了一驚，「因為——？」

  「他和許雲天打了一架，打完後，他就向我提出了分手，你來之前，他剛搬走。」曾子漩面無表情的說。

  林曉森被許雲天打得夠嗆，鼻子輕度骨折，額角縫了七針，醫院警惕性很高的問要不要報警，林曉森拒絕了，轉頭卻向曾子漩提出了分手，理由是，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趙玫沒想到還有這驚人的消息，「怎麼會這樣。」

  「隨便吧，」曾子漩一臉漠然，「你找我到底什麼事？」

  「我想請你回GST。」

  曾子漩的表情終於豐富了一些，「什麼？為什麼？」

  「因為公司做錯了事，需要改正。」

  「我看到你的視頻了，」曾子漩說：「我以為那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難道是公司的意思？」

  「這很重要嗎？」趙玫眨了眨眼，「只要我們知錯就改，亡羊補牢就行了。」

  曾子漩皺著眉，「我不會回去的，世界上也不是只有GST這一家公司。」

  「嗯，你最近有找工作嗎？」

  「還沒有，」曾子漩說到這裡，那股焦慮的感覺又來了，「但就算我找不到工作，我也不會回GST，我這要是再回去，別人會怎麼看我？」

  「我理解你那種感覺，很少有受害者會願意再一次回到受害現場，」趙玫點頭，「但如果你在乎別人怎麼看你，那你還真就應該回GST。」

  「為什麼？」

  「因為以你現在的知名度，你去任何一家GST以外的公司，這件事的陰影都會跟著你，別人總是會舊事重提，會說看，這就是那個被性騷擾的GST促銷員——」

  「那我回GST，別人就不會議論我了？」曾子漩感覺被激怒了。

  「對，因為許雲天已經被開掉了，你卻是被公司請回來的那個人，說明他是錯的，你是對的，公司已經蓋章了，」趙玫平靜得道：「這麼說吧，如果你去GST之外任何一家公司上班，你都是一個性騷擾受害者的形象；而你如果回了GST，你就是一個勝利者的形象。」

  曾子漩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此時此刻，她清醒的意識到自己和趙玫的差距，眼前這個女人，說把她開了就開了，說把她弄回去就弄回去，仿佛她就是個沒有自主意識的工具人，曾子漩無比厭惡被當成工具人，可她又不得不承認，趙玫說的每一個字，都仿佛是精確計算過的，嚴絲合縫的打到她的心坎上。

  不，曾子漩，你不是工具人，你不能讓這些人覺得你可以被隨意擺弄。

  她提醒自己。

  趙玫刻意沒去看曾子漩的表情，她知道這女孩已經動搖了，這時候你得給她考慮的時間，但又不能太長。

  「這樣吧，你再考慮一下我的提議，今天六點之前給我個答覆，」趙玫笑笑，「如果你不願意回來，公司也得有其他的安排，是不是？」

  「我可以回GST，」曾子漩終於下定了決心，「但我不想再當促銷員了，我要升職。」

  趙玫驚訝的挑眉，「升職？」

  「對。」

  「你應該清楚，促銷員在GST是不同的體系，如果升職，意味著你將成為GST的正式員工，而GST新晉的員工，至少也是985院校的畢業生。」而曾子漩的學歷只有大專。

  「我知道，」曾子漩倔強的道：「但照你剛才說的，我要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回來，那我必須要升職，只有升職，才能證明我是對的。」

  趙玫皺著眉，「你是給我出難題了，好吧，讓我想一想，我也會在今晚六點前給你答覆。」

  「好。」

  趙玫一上車就給齊幼藍發消息，兩個字：「搞定。」

  齊幼藍再一次回復髒話：「牛掰。」

  趙玫笑笑。

  其實她來之前就已經和齊幼藍商量好，給曾子漩一個正式員工的職位，但升職這種事，主動提出來就不香了。

  她靠在座椅背上，細細體會著那一抹明確的掌控感。是的，自從她決定反擊的那一剎那，她一直夢寐以求的掌控感，終於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