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喬海倫的朋友圈：

  10月31日：

  隨著年齡一起增長的social局。

  配圖是一本放在桌上的資料，封面印著上海上市公司協會，第六屆會員大會第二次全體會議。資料的右邊露出一隻男人的手，手腕上戴著一枚黑色的智能手錶。

  無病呻吟。趙玫冷笑。

  「水溫合適嗎？」洗頭小哥低聲的問。

  「合適。」

  趙玫感受到溫熱的水流正柔和的流淌在她的髮絲間，洗頭小哥的手指有魔力，一點一點的幫她舒緩著緊張的神經。

  趙玫伸出兩根手指，將喬海倫的那張配圖放大一些，最終確定，那隻男人的手並不屬於李東明，李東明的手白皙修長，而圖片上的這隻則骨節粗大，另外，李東明不戴機械錶。

  剛結婚那陣，李東明也熱衷於戴名表，不但收集了好幾塊不錯的機械錶，還買了一台昂貴的搖表器，時不時把那幾塊「寵物」放上去搖一搖，號稱「遛表」。

  但自從去年開始，李東明突然改成戴健康手環了，理由是，身邊的富貴朋友越來越多，自己的手錶怎麼也比不過別人，還不如戴個智能手錶，一兩千塊一個，既大方又實用，還能顯年輕。

  趙玫輕輕吁了口氣，雖然她早已知道了李東明和喬海倫的關係，但她還是不希望看到任何明目張胆的秀恩愛。

  但話又說回來，這女人為什麼要發那隻男人手？是故意的嗎？不可能吧，她不應該知道我已經知道他們的事……

  「趙小姐，咱們洗好啦。」洗頭小哥將趙玫的濕發包起來，溫柔的提醒她。

  「哦，好。」

  趙玫側過身，想著一會兒給梁丹寧打個電話——昨天梁丹寧離開公司後，就一直沒動靜。趙玫了解梁丹寧的習性，就像一種野獸，有著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每次受傷了，就會找個洞躲起來，過幾天再出來時，已經像沒事人一樣，該吃吃，該喝喝。

  作為閨蜜，趙玫很清楚，梁丹寧所有的癒合都是表面的，她的心裡應該有個洞，只是無人觸及。

  趙玫坐到吹頭髮的座位上，卻一下子看見鏡子裡的女人。

  「喬海倫？！」她驚叫出來，迅速迴轉頭。

  鏡子裡的女人正在吹頭髮，頓時也睜大眼，一臉意外，「趙總？真是太巧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趙玫警惕的看著對方。

  這是雙子星大廈裙樓里的美髮沙龍，「瑞景諮詢」遠在浦東，喬海倫沒理由在這做頭髮。

  「我在這旁邊酒店開會，」喬海倫微笑著說。

  趙玫頓時想起喬海倫朋友圈提到的上市公司大會，「哦。」

  她心裡砰砰跳，剛才洗頭的時候，隔壁躺著的依稀也是個女人，她沒顧上看臉，如果那個女人是喬海倫就完了，她剛才一直在偷窺喬海倫的朋友圈。

  就聽喬海倫又問：「你呢？上午不忙嗎？」

  「我還沒進公司。」趙玫淡淡的道。

  「你們上班真自由，」喬海倫點頭道：「不像我們，整天沒日沒夜的搬磚，只要手機有信號，就可以就地開會。」

  這女人在跟她聊工作？趙玫只覺得一陣滑稽。

  一個小小的初級分析師，在趙玫看來，也就差不多是和曾子漩一樣的存在，居然平起平坐的來和她趙玫聊工作？

  「你和我沒有可比性，」趙玫對著鏡子道：「有工開、有班上就值得慶幸。再說，你不是也溜出來洗頭？」

  「呵呵。」喬海倫一陣乾笑。

  「說明你老闆對你不錯。」趙玫說。

  喬海倫：……

  髮型師過來了，「趙小姐，想要什麼髮型？和上次一樣嗎？」

  趙玫心思都不在髮型上，「隨便。」

  她假裝不經意的看向窗外，眼角餘光剛好看到喬海倫，美髮沙龍的睡袍式罩衣對大胸妹很不友好，非但看不出前凸後翹，還讓人覺得臃腫一堆，再加上濕漉漉的頭髮，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座位上長出的一坨蘑菇雲。

  但人家勝在年輕。

  這年頭很多三十幾歲的人去裝二十幾歲，皮膚可以裝，身材可以裝，唯獨眼神裝不了。二十幾歲人的眼神飄忽不定，他們時而怯懦，時而激進，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所以構建出小鹿斑比那樣無措的效果，惹人憐愛。

  三十幾歲人就不會，他們眼神或堅定，或頹喪，不管哪種，都是穩定的，不會切來切去。

  賈寶玉說女人老了，就從珍珠變成魚眼睛，失去了光澤，多半是因為太穩定了，轉的太少了，

  「我們倆還真是有緣。」喬海倫又一次開口。

  趙玫從思緒里跳出來，「是嗎？」

  「是呀，」喬海倫又露出一閃一閃的眼神了，「偶遇好幾次了。」

  趙玫笑笑，反問她，「李東明今天也在這開會嗎？」

  「他沒有來，他今天去臨港開發區了。」 喬海倫說。

  「哦。」

  趙玫的髮型比喬海倫做的快，她在門口收銀台付完錢，頭一回發現喬海倫也站了起來。

  「趙總，咱們的髮型居然一樣呢！」喬海倫驚喜的道。

  趙玫一看，喬海倫居然也是一頭大波浪。

  「還真是，」趙玫心念電轉，「來，咱倆合個影。」

  趙玫說著，一把將她薅過來，拍了個自拍，喬海倫一臉措手不及。

  「拍的不錯，回頭髮你。」趙玫笑笑說。

  趙玫一出美髮沙龍，就拿自拍發了個朋友圈，配上文案：巧不巧？

  還未來得及欣賞，梁丹寧的電話就到了，趙玫笑著問：「不會吧，這麼快你就看到了？」

  「看到什麼？」梁丹寧莫名其妙，「我有急事找你。」

  「什麼事？」

  「我問你，『最初動感』那個項目，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岔子？」

  「『最初動感』？」趙玫愕然，「沒有吧，我沒太在意，是王皓在負責，怎麼了？你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我現在，和沈默在一起，剛聽到他在電話里提到這個項目，還在說競標什麼的，」梁丹寧望著不遠處正大力揮桿的男人，白色的高爾夫球在陽光下劃出靚麗的弧線，最終落入一個水潭，「聽著不像好事，你好好想想。」

  梁丹寧匆匆掛斷電話，有人在朝她招手，她心情複雜的走過去，打疊起一臉笑容。

  沈默的一個朋友笑著道：「你快去，給我們沈大哥一點力量，他快要輸了。」

  梁丹寧有一瞬間的僵硬，就聽沈默笑吟吟的說：「你們欺負她幹嘛？」

  她只好走過去，眾目睽睽下，在沈默臉頰上輕輕一吻。

  「最初動感」是GST下半年的重頭戲之一，由促銷部發起，在整個華東區進行線上線下的聯動促銷，活動預算高達一千三百萬，趙玫交給王皓在負責，前天剛剛競標結束，中標的是一家名叫「丁香傳媒」的公司。

  她一進辦公室，就讓王皓把「最初動感」的所有項目資料拿過來，看了幾遍，也沒看出什麼破綻。

  「趙總，到底怎麼了？」王皓莫名其妙。

  「不知道。」趙玫感到一陣煩躁。

  所幸她並沒有煩躁很久，杜彼得打電話來，讓她過去一下。

  她立刻前往杜彼得辦公室，推門而入的時候，杜彼得像《廣告狂人》的男主角那樣，背對著門，再慢慢的轉過身。

  「我剛收到一個非常糟糕的消息，」杜彼得雙目炯炯地盯著趙玫，「合規部剛剛告訴我，競標『最初動感』活動的三家供應商，背後的實際控制人竟然是同一個。」

  趙玫表情古井不波，心裡卻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卻濺起了巨大的水花。

  「也就是說，這不是在競標，」杜彼得一臉痛心疾首，「這是在將公司財產慷慨送人，整整一千三百萬啊……」

  「等一等。」

  「嗯？」杜彼得錯愕，沒想到趙玫竟然敢在這種時候打斷自己。

  趙玫拿起手機，摁了財務部的電話，「……我是趙玫，我前面跟你說的『最初動感』的第一筆款四百萬……已經攔截住了是嗎？太好啦！」

  杜彼得愣在當場，「截住了？」他明明確認已經付出去的。

  「是啊，」趙玫笑笑，「我今天早上覺得這個合同有點瑕疵，所以讓財務通知銀行攔截，幸虧大筆付款到帳需要兩個工作日，銀行是自己人，也願意幫忙。」

  「哦哦……」杜彼得的表情千變萬化，最終說道：「還好還好，沒有損失就好。」

  「是啊，」趙玫笑笑，「對了，老闆，咱們剛才講到哪裡？」

  杜彼得這會兒已經不想講了，拿出一疊文件給她。

  趙玫一看，文件上面滿滿的都是類似「天眼查」上下載下來的企業信息，重點的地方都用紅筆做了記號，並翻譯成了英文。三家供應商的所有股東都一一在列，且每一位股東名下另外的公司也都交叉比對，可以看到公司A和公司B有兩個股東同姓，都姓胡。

  「這兩個人是叔侄關係。」杜彼得點了點那兩個姓胡的。

  他又指著公司C的一個陶姓大股東，「這個、是公司A胡姓股東的母親，這三家公司的實際控制人，都是公司A的這個胡廣川。」

  公司A就是丁香傳媒，中標的這一家。

  材料後面，附有胡廣川和陶姓股東的身份證複印件，可以看到兩個人的戶籍地址是同一個，從年齡判斷，的確有母子的可能。

  「這麼多證據，合規部下了很大功夫啊。」趙玫說。

  「是啊！」杜彼得點頭。

  然而趙玫話鋒一轉，「可是有這個時間，他們為什麼不立刻通知財務部停止付款呢？」

  「呃，」杜彼得噎了下，「大概是因為，在沒有確鑿證據前，也不方便停止付款吧。」

  「呵呵，還好沒有產生損失，」趙玫意味深長的笑笑，「這樣，讓我先去查一下，再給你答覆。」

  「好的好的。」杜彼得忙不迭的道。

  趙玫一出杜彼得辦公室，臉色就變得鍋底一樣沉。

  不出她所料，王皓對整件事矢口否認，「趙總，我向你發誓，我是真的不知道這三個公司是一家的，我可以給你看我和這三家聯繫人之間所有的聊天記錄和郵件往來。」

  「用不著，IT已經把你電腦里的內容全調出來了。」趙玫指指那一摞文件。

  「那就可以證明我是清白的。」

  「不，那什麼也證明不了。」

  王皓急了，「為什麼？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趙玫反問：「我相信你有什麼用？這三家供應商是不是你報上來的？他們的實際控制人是不是同一個人？所有的證據都是板上釘釘無可辯駁，要麼說明你貪心，要麼說明你愚蠢，難道還有第三種可能？」

  「是他們故意搞我！」王皓憤怒至極。

  「那也是你先有了破綻。」

  王皓的臉紅了白、白了紅，囁嚅著，「那……那我現在應該怎麼做？」

  「你把來龍去脈都跟我講一遍，這個姓胡的跟你是什麼關係，你拿了多少好處，你們合作多久了……全部說出來。」

  王皓再一次急赤白臉，「趙總，我真是冤枉的，我在競標之前，跟這個姓胡的壓根不認識。」

  「車軲轆話是吧？我最討厭說車軲轆話。」趙玫看著他，「行了，這次競標作廢，你先出去吧。」

  「趙總——」

  趙玫壓根不想看他，對這個忠心耿耿的手下失望之極。

  沒有哪個公司能容忍員工吃裡扒外，GST也一樣。

  整整四百萬，如果梁丹寧沒有及時預警；如果她沒有當機立斷先通知財務把錢攔下；如果她當初沒有多留個心眼、特意挑銀行盤帳的日子打款，那這一大筆錢就真出去了，這都是促銷部的鍋，到時別說她趙玫是個女的，就算她是只鳳凰，也不配去升銷售總監。

  趙玫一陣後怕，想了想，給李東明打了個電話——梁丹寧還在回來的路上，且身邊怕是還有別人，於是能商議這種事的對象，也只剩下的李東明。

  鈴聲只響了一下，李東明就飛快的接了電話，「怎麼了？」

  趙玫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李東明想了想，說：「這件事的幕後，逃不出董越、沈默、杜彼得這三個人，但不管是誰，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的態度，一定要狠狠的查，你越是心慈手軟，就越說明你心虛。」

  李東明掛了電話，一下靠在座椅靠背上，額頭上有個突起「別別」直跳，一摸一手的汗。

  前面看到趙玫朋友圈，他真是血壓一下子就高了，沒多久趙玫又打來電話，一剎那間他的心臟都跳到了嗓子眼，誰知趙玫卻說的是另一件事。

  這樣下去不行。李東明想，老子這回看走眼了，這個喬海倫不是什么小白兔，是個螞蚱，喜歡蹦躂。

  他想了想，撥通喬海倫的語音電話，「晚飯一起吃吧，我來訂地方。」

  「好啊領導。」喬海倫歡天喜地的道：「您從臨港回來啦？」

  「嗯。」

  「有沒有給我帶禮物呀？」

  「帶了。」

  李東明冷漠的掛掉電話，心想，送你一份魷魚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