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董越今晚的任務，是給一個客戶幫忙。那客戶想進軍養老地產，看中了青州的一片濕地，剛好青州商會的會長也是董越的老客戶，就主動拉著兩個當地銀行的哥們一起攢了個局；局上觥籌交錯，客戶們的資源都對接上了。

  商會會長因為談出了一樁大生意，心情好的不行，多喝了幾杯GST的金樽王后，拍著董越的肩膀一個勁兒的夸，「小伙子做事不錯，看來是得了老沈的真傳了，老沈後繼有人啊！」

  「就是！」旁人附和，「這麼能幹的女婿，是打著燈籠找來的吧！」

  董越淡淡一笑，沒接茬。

  每個人都覺得，董越是沈默挑中的人，沒有人相信他和沈星是自由戀愛。

  沈默相人是有準則的——貧窮、聰明、野心，Poor、Smart、Desire，簡稱PSD。沈默認為，只有具備這三項品質的人，才會走向成功，他還跟董越分享過這套理論，並認為董越很好的具備了這三點，沈星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

  對董越，沈默是寄予厚望的，否則不會一直幫他。有一次沈默喝高興了，還說起讓董越進他的公司，接手企業管理的事。

  可惜，那不是董越想要的。

  這兩天，沈星一直沒動靜，他也沒回過「阿波羅花園」，主要是為了避免偶遇，沈星的脾氣很像薛丁格的貓，你很難判斷她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正常還是不正常。

  不如讓時間來解決問題，董越想。考慮過一陣就將那套兩居室掛牌，再找個適當的時機，找沈默說明一切。

  周遭很安靜。

  董越抬起頭，發現屋裡幾個老男人都在竊竊私語，會長剛好抬頭看他，面色古怪，又飛快的迴避目光。

  「怎麼了？」

  「呵呵呵，沒什麼沒什麼，」商會會長笑著道：「那個，下一場有什麼打算嗎？」

  其他幾個人紛紛說算了算了，時間不早了，還是回去吧。

  這很反常。董越想。這些大哥們明明都是越夜越精神的主兒。

  但他是晚輩，也不方便問，寒暄著將幾位大哥送出去，見那幾台車跟被鬼攆了似地飛一樣開走，不由緊緊皺起眉頭。

  他翻了翻手機，依舊不明所以。

  直到於巍峨發來微信，「哥？是真的？」

  「什麼？」

  居然就沒回音了。

  董越刷了刷手機，很快就在一個群里看見了那段視頻，又在另一個群里也看到了，接著是第三個群……

  是王皓，他一點沒避諱，直截了當把視頻發到所有的同事群和行業群，他還發了朋友圈，滿屏都是沈星和年輕男孩活色生香的身影。

  原來如此。

  董越笑了笑，竟沒來由一陣輕鬆。

  群里有眼力淺的在問：「這誰啊？」

  「好像是沈默的女兒。」

  「男的呢？」

  「不認識。」

  更多的人保持了緘默，他們都認識沈星，也認識董越，更熟知沈默，不想當出頭鳥。

  手機再次響了起來，是趙玫。

  他接起來，「Hi。」

  「Hi，方便說話嗎？」

  「方便。」

  「那個，我沒想到王皓會那樣做，對不起啊。」

  董越笑了笑，「就這事啊？」

  「是啊……」趙玫顯然沒想到董越會這麼輕鬆。

  「我還以為你找我吃夜宵呢。」

  「……」

  董越朝四周看了看，「這會兒方便嗎？方便的話出來吃夜宵吧。」

  電話那頭在猶豫。

  「你不是覺得對不起我嗎？請我吃個夜宵行不行？」董越又道。

  「行，你在哪，我來找你。」

  趙玫當時正在主臥寫郵件，李東明則在客臥打工作電話，自從那天吵架，趙玫就借著由頭，把李東明轟到隔壁去睡。

  看到王皓朋友圈的一剎那，趙玫差點沒昏過去。

  很顯然，王皓這是在報復，他這麼做，就是衝著董越去的，他把所有的新仇舊恨，都算在了董越頭上。

  問題是，趙玫從沒想過要打擊到如此地步。

  職場是暗戰，更是局部戰爭，你可以在公司、在酒桌上斗，但不要把火燒到人家家裡，不能去破壞別人的家庭和婚姻，這是最起碼的底線——至少，這是趙玫的底線。

  王皓的做法，實在是過頭了，她以後還怎麼跟董越見面。

  趙玫看了眼促銷部的群，死沉死沉的，沒人敢說話。

  她知道這幫人這會兒正在「蠶繭」玩第二場，誰知道竟然玩出這麼大的事。

  沈星不僅是董越的女朋友，更是沈默的獨生女，沈默是公司最重要的合作夥伴，而王皓是她手下出去的人……這個傢伙，臨走還要給她點個大炮仗。

  趙玫匆匆換衣服化妝，李東明聽見響動走出來，「這麼晚要去哪？」

  「有個客戶，臨時約我吃夜宵。」趙玫隨口道，沒心情和李東明解釋來龍去脈。

  「這麼晚約你，太沒誠意了吧？」

  「那我也沒辦法，」趙玫摁下電梯，「誰讓人家是客戶。」

  她打一輛車，直奔董越說的地方，老遠就看見董越站在路邊，穿一件風衣，頭髮被夜風吹得紛亂，神情頗為憂鬱。

  「對不起啊，」趙玫一上來就再次道歉，「你還好吧？」

  「你能不能換個表情，」董越頗為無語，「你那樣子，好像我得了什麼大病。」

  「不是啦，我是真的挺抱歉，我也沒想到他……」

  「好了，」董越莞爾，「我叫你出來，是想一起吃夜宵的，不是聽你道歉的。」

  「哦……好，」趙玫從善如流，「吃什麼？」

  董越指指身後，「這家看著挺好吃的，我在這站了半小時了，一點鐘打烊，還有半小時。」

  「那趕緊的，」趙玫說：「我請你。」

  「何必那麼客氣，就是個麻辣燙好吧。」

  趙玫「噗嗤」一聲笑出來，滿天愁雲散去。

  這家的麻辣燙確實很有特色，是用黑色的小砂鍋盛上來的，裡頭酥魚，海帶絲，炸腐竹，墨魚丸，各種食材滿滿當當，光看就能讓人食指大動。味道也很好，湯汁無比鮮美，吃得出來是不放味精的。

  「什麼都好，就是太便宜了，」董越嚴肅的看著菜單，「怎麼都超不過人均五十。」

  「行了行了，知道了，」趙玫往砂鍋里加了一大勺辣油，辣的她眼淚嘩嘩的，一邊哭一邊說：「下回請你吃米其林。」

  「要吃三顆星的。」

  「可以。」

  趙玫翻了翻酒單，「只有啤酒和白酒。」

  「多好，難得有機會遠離GST，」董越笑道：「我平時一個人，都去吃日料。」

  「因為日料店只賣清酒？」趙玫迅速Get到他的點。

  「沒錯。」

  「你是多不喜歡我們的產品啊，」趙玫笑起來，話鋒一轉，「真棒，我應該向你學習。」

  她一揮手，要半打冰啤酒。

  這家店的辣油很厲害，趙玫很快連話都說不出來，張開嘴用手對著舌頭扇風。

  董越問：「你是不是不能吃辣？」

  「不能吃，」趙玫喘著粗氣，一張俏臉紅到極點，「但我就喜歡這種感覺，老闆，再來兩瓶冰啤酒！」

  「我幫你開。」

  董越正要替她打開，被她阻止。

  「不要不要，我開車了，不能喝酒。」

  趙玫一手一瓶冰啤酒，拿瓶子貼住臉，「啊！」她愜意的呵出一口氣，「好多了。」

  董越望著她拿著啤酒瓶子在臉上滾來滾去，「你應該去拍小麗薩中國版廣告。」

  「小麗薩」是GST旗下的一款桃紅葡萄酒，定位的女士酒，冰鎮後口感更佳，廣告片女主角請的是美國甜心斯嘉麗詹森，曼妙的胴體躺在幾十瓶小麗薩酒瓶上滾來滾去，性感至極。

  「我可沒那麼好的身材。」

  趙玫想起斯嘉麗詹森那前凸後翹的迷人風韻，便禁不住想到那女分析師來，頓時有些掃興。

  「怎麼突然沉默了？」董越很敏銳。

  「沒什麼，走神了，」趙玫反問，「你呢，你真不打算說說嗎？出這麼大的事，你居然在這裡跟我吃麻辣燙。」

  「不然呢？」

  「你不應該去找沈星嗎？」

  「我們前兩天分手了。」

  「……」趙玫望著他。

  「你這表情不對勁，你是不是覺得我因為這個照片丟了面子，在強行挽尊？」

  「我可什麼也沒說。」趙玫一臉無辜。

  「好吧，我們真的分手了。」

  「為什麼？能說嗎？」

  「能說，」董越不以為意，「因為我不愛她了。」

  「……」

  「是不是很渣男？」

  「不，」趙玫搖頭，「我覺得你很坦白……至於渣男不渣男，得看你占了人家多大便宜。」

  「我就是不想繼續占她便宜，才決定趕緊結束的。」董越微笑著說。

  「幹嘛這麼想不開？」見董越說的那麼直白，趙玫也放開了，揶揄他，「躺贏不香嗎？還是你的大男子主義在作祟？覺得靠岳父上位沒面子？」

  沈默只有沈星一個女兒，沈星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一旦和董越結婚，那董越就等於是沈默的繼承人。

  可這人卻選擇分手——

  董越笑起來，「不不不，有人靠著上位，是很舒服的一件事。」

  「真的？」

  「真的，半年升高級經理，一年升總監，那種感覺太爽了……」

  「切……」趙玫斜著眼睛看他，「你既然那麼明白，那還分手幹嘛，應該好好堅持啊。」

  「哪怕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我也堅持麼？」

  「大丈夫能屈能伸，打落門牙和血吞啊！」

  「和你一樣嗎？」董越問。

  「什麼？」

  「你為了讓你先生幫你公關白德瑞，為了能接銷售總監的位子，你就一直忍著他和別的女人，不是嗎？打落門牙和血吞？」

  「……」

  趙玫如遭雷擊，臉瞬間白了，她死死地盯著董越，僵了許久，慢慢的放下筷子。

  「對不起！」董越話說出口，立即就開始後悔，「我失言了。」

  「買單。」趙玫寒著臉。

  「趙玫……」

  趙玫不理他，站起來徑直走向櫃檯，飛快的買完單，走出店門。

  董越跟在她身後出來，拉住趙玫，「對不起。」

  「放手，」趙玫使勁摔開他的手，「你他媽有病。」

  「你說得對，」董越往前一步，攔住她，「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可能我只是看上去挺好，但心裡卻已經扭曲了，你特意來向我道歉，我卻總是忍不住想刺激刺激你。」

  「別跟來。」趙玫命令他。

  趙玫大步流星過馬路，她走得又快又急，到了馬路對面，往左、還是往右，她兩面都看了看，發現自己沒有想去的地方。

  回家？

  她的家在哪裡？

  那還是她的家嗎？她不能這樣回去，李東明肯定要問長問短，也有另一種可能，就是家裡根本沒人，多少個夜晚，她巡店到深夜回去，家裡沒有人。

  或者可以找個酒店開個房間，她打開手機，手機竟然沒電關機了；她只得站在路邊攔車，但沒有，自從網約車興盛，街頭的計程車就肉眼可見的減少，也是，人們喜歡網約車的確定性，你下單指派一輛車，這輛車就篤定只來接你，你哪怕多等一會兒，它披荊斬棘也會來接你，你因此獲得巨大的安全感；但有一次手機沒電了，你再走向街頭去找計程車，發現計程車都被網約車擠兌沒了。

  就像婚姻，老天把你指派給一個人，你以為可以篤定和這個人白頭終老，但沒有的，這個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的確定性。

  一輛助動車呼嘯而過。

  趙玫迴轉頭，對跟在身後的男人說：「不是讓你別跟著我？」

  董越趕緊道：「我不放心啊。」

  「有什麼不放心的，」趙玫冷哼一聲，「我連打落門牙和血吞都能做到，有什麼值得不放心？我不會崩潰。」

  「你崩潰過。」董越平靜的指出。

  趙玫無語，知道他指的是深圳那晚。

  董越往前走幾步，見趙玫的臉色比方才略好了些，又道：「你居然知道我跟著你？」

  趙玫指指地上的影子。

  董越啞然，笑著感慨，「全天下的女人要都像你這麼精明，男人真的要無路可走了。」

  「是嗎？原來男人的路，是靠女人裝傻成全的？」趙玫譏誚的反問。

  董越捶捶左胸，「扎心了。」

  「是你先動手的。」

  「是的，我罪該萬死，」董越誠懇的認錯，「是我口不擇言，明明是我自己心裡不高興，卻發泄到你頭上。」

  趙玫不語半晌，才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嗯？」

  「李東明的事。」

  「不久之前，」董越低聲道：「別人告訴我的。」

  「誰？」

  董越猶豫了下，還是招供，「於巍峨，但想必知道的人不會少。」

  「嗯！」趙玫板著臉點頭，仿佛剛聽完一宗匯報。

  「我們換個地方吧？」董越小心翼翼的提議，「你看，快要下雨了。」

  雨說下就下，還夾雜著雷暴，路上根本打不到車，這裡離雙子星大廈不遠，他倆狂奔一陣，跑到公司樓下時，兩人已經渾身濕透。

  趙玫摸出工牌刷卡進去，董越跟在她後面，兩人站在電梯裡，水從小腿流到地面，鏡面里照出兩隻落湯雞，趙玫扯動了下嘴角，終於忍不住笑了下，董越這才敢笑。

  GST偌大的辦公室悄然無聲，只有幾盞昏暗的燈。

  趙玫的辦公室長年有備用衣服，她飛快的換好，走出來，看到董越依舊濕噠噠的站在走廊上，這才想起來，銷售部沒有固定工位，董越雖說是副總監，卻沒有屬於自己的辦公室。

  「你進來。」趙玫說。

  董越乖乖進她辦公室，看到她從抽屜里拿出一隻吹風機，「這麼齊全，你這是不是什麼都有？你可以在辦公室過日子？」

  「不要廢話，」趙玫把吹風機遞給他，「自己吹。」

  「噢。」

  董越開了吹風機，照著自己吹，趙玫開了酒櫃，找出一瓶金樽王，給自己倒了半杯，靠在椅背上，把酒杯握在手心喝。

  一時無語，只有吹風機的沙沙聲。

  董越忽的把吹風機一關，「不吹了。」

  「幹嘛？」趙玫瞪他。

  「我在這吹風，你坐在那喝著酒，感覺不對勁。」董越懊惱地說。

  「噗……」趙玫一下笑出聲，一種名叫「好笑」的氛圍在這間不大的辦公室里瀰漫開來，她忍不住大笑起來。

  董越也笑了，還在那說：「真的，就像我被你那什麼了一樣，好淒涼……」

  「你閉嘴吧，」趙玫走過去，接過吹風機，看看他胸前已經幹了，「轉過去。」

  說完兩人同時一愣。

  董越慢慢轉過身，「那你輕點兒……」

  「去死。」

  「好。」

  兩人終於不再說話，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他們說什麼，吹風機嗡嗡地響著，一股股暖烘烘的風將二人裹住，風是往上走的，卻讓人奇怪的腳心發癢。

  趙玫低著頭，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將衣服吹乾上，「好了，襯衫已經好了，剩下的你自己……」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摟住纖腰，她不由自主的仰起臉，兩瓣火熱的唇噙住她的薄唇。

  這人什麼時候轉過來的？

  來不及想，「轟」的一聲，一股滾燙的火焰衝到了她的腦子裡，將她所剩無幾的理智燒灼得蕩然無存。

  董越吻著她，吻得用力而專注。趙玫被他吻得渾身發抖，手臂軟軟的垂著，既不敢往上抬，也不敢反抱他，又無力推開，這讓她顯得既無助又可憐，這是董越第二次看見她如此倉皇的樣子，想到這麼個強硬厲害的女人，卻連續兩次將柔弱暴露在他面前，他的胸口就被一股憐惜填充得滿滿的。

  趙玫被推著，背靠到牆壁上，董越高大的身軀將她淹沒，她昏頭昏腦的，燈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關了，黑暗的GST辦公室，這種事想必經常發生？她想起聽到的那些傳聞和八卦，在不同的辦公室、不同的會議室，男男女女們為了一筆獎金打得頭破血流，但私底下又暗潮洶湧……

  等等，這裡是辦公室……

  「停下！」她總算找回一絲理智，「停下。」

  董越終於停下，卻摟著她不放，臉埋在她頸間，「不要推我，」他低聲懇求，「就這樣抱一會兒，行不行？」

  趙玫猶豫了幾秒，還是毅然決然的將他推開。

  董越一聲長嘆。

  趙玫不敢看他，低著頭匆匆的收拾東西，GST的辦公室簡直是被下了咒的魔窟，她要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這裡。

  董越的手機忽然振動起來，嚇得趙玫渾身一抖。

  「梁丹寧？」董越驚訝地看到來電顯示。

  趙玫也訝異的看過來。

  董越放下電話，「沈默出事了，現在在華東醫院，他家保姆找不到沈星，聯繫的梁丹寧。」

  「那你快去吧。」

  「那你……？」

  「我一會兒回去，」趙玫忍不住叮囑，「不要告訴梁丹寧我們的事。」

  董越頗有深意的看她一眼，「當然。你注意安全。」

  董越一走，趙玫長長的吁了口氣，重重的跌坐在轉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