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20:07:14 作者: 彭友懷
  六四年春,滿十二歲的祥子跳級考入河口鎮中學,來到了一個新的學府。

  河口鎮位於槐花寨南三十五里地,鎮子不大,東西一條長街。道兩旁建築零零亂亂,陳舊不堪。

  這個鎮子看上去很有背景,房子有蘇式的,有日式的,更多的是泥草房。

  鎮子西頭是一個小火車站,蘇式建築,老黃色的房子,因為年久,牆面已經脫皮,活像張老地圖。半圓的房頂是鐵皮瓦,風吹日曬,已成了黑綠色,宛如房頂上扣著個特大的鐵鍋,但也數得上算是這個鎮子裡最雄偉的建築。

  火車站小廣場北側,就是鎮中學,校門兩側紅磚牆雖然破舊,但還算完整。

  牆院裡是一趟二樓,蘇式的房子,厚厚的牆,一排小窗口兒,黑頂圓蓋,老綠色牆壁。時間的摧殘,有的地方牆皮脫落,活像一列長久不用的老火車。

  樓後院,還是一趟筒式房子,依然是老綠色,半圓的黑蓋兒,像列老舊的小火車。

  學校後邊是片空地,好大一片空地。去年海水倒流,這裡全被水淹,空地上像撒了鹽,一片雪白。

  對祥子而言,也許是心情的關係,剛剛到這兒,一切陌生,看哪哪不順眼,瞅哪哪彆扭。心情的關係,這些日子,自打陳青調走,他一直悶悶不樂。

  像早有安排似的,校黨總書記國彬,陪著祥子挨個班上走了一圈,為的是增加祥子在學校里的印象,也足能證明學校的重視,最後回到二年一班。

  祥子站在教室講台前,他多少有些惶恐,下面是同學們射過來烏黑雪亮的眼睛,一齊盯著他看,他感到非常緊張。

  「同學們,我來介紹一下。」國書記有一點兒氣管炎,說話慢大喘氣兒:「這位同學,就是大家久聞的,徐祥同學,大家公認的神童。」

  下面傳來嗡嗡地議論聲,同學們的目光不由得向後瞟,複雜的眼神,幾乎都落在一個人身上,那就是最後邊坐著的叫林大賀。

  林大賀是鎮上公社黨委書記林峰的兒子,他在學校里很有威信,前任團委書記升學走了,誰都認為團總書記的位子自然是林大賀的,沒想到又「殺」出來個徐祥。

  國書記安排完工作走了,教室里雜音立刻大起來,議論的焦點當然是祥子。

  小喇叭回過頭,對著後邊坐著的林大賀小聲說:「看見了嗎,一張娃娃臉兒,小孩子才十二歲,咱鎮中學裡最小的一個。」

  「別瞎猜,你怎麼知道?」林大賀反問。

  「我是幹啥的,什麼事能瞞下我?這小子跟一個女老師特好,她跑來好幾趟,跳級升學!還當團總書記?」小喇叭一個瞧不起十個看不上的表情。

  「別亂說話啊,學校里任命,一定會有道理。」林大賀認真地對小喇叭說。

  胡浩從前面座串過來,手拐著桌子對林大賀說:「喂,大個子,你也你,你還真沉得住氣,你就甘心敗在這小孩兒手下嗎?看我的,蓋他一帽。」

  此時,祥子從教室前邊往後走。教室里的氣氛他也看出來了,其實他根本也沒想當什麼官兒。

  祥子的座位就在林大賀桌旁過道那邊,祥子走過來,胡浩冷地一撞,把祥子頂一趔趄,險些倒在林大賀身上。祥子直起身,忙說:「對不起。」

  這時候胡浩搶過話,顯露出那麼一種滑稽與調皮:「喂,別這麼說,是我對不起你才對。往後咱們低頭不見抬頭見,別玩虛的,哥們就看不上這個。」

  本來祥子是向林大賀道歉,卻讓胡浩接過話茬,他有意跟祥子答腔,滿臉上流露出來的好像都是不服氣。

  胡浩接著說:「喂,祥子,據說你五項全能,省里拿了第一,還是個體育棒子。這麼的,咱倆掰一腕吧,看你到底是真是假。」說著胡浩便硬握住祥子的手。

  祥子心裡憋著一股氣,胡浩的手握過來,他就暗中使了一下勁兒!胡浩頓時覺著自己的手像伸進了老虎鉗子裡,連骨頭都像要被擠碎了一般。這傢伙,勁這麼大!

  祥子眼睛盯著胡浩穩慢地說:「胡浩同學,這是在課堂上,最起碼大家都要遵守課堂紀律。」

  祥子說完鬆開胡浩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心裡很不舒服,眼前全是陌生,感覺全是無奈,滿腦子裡全是孤獨。

  胡浩的手被捏得酸痛,心裡頭很是納悶兒,第一次見面,他怎麼知道我叫胡浩?

  班主任方老師進來,他矮個,紅面,梳著背頭。口徑大抵和國書記是相同的,開門見山。「同學們,徐祥大家都耳聞吧,以後就是我們班的班長,課外學習輔導員,功課上有什麼難題可以找他做輔導。」下邊又出現嗡嗡的議論聲,方老師拿教棍敲著黑板:「注意了,大家注意聽……」

  祥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對許多陌生的面孔,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向他襲來,不由想起陳青老師,假設有她在,情況會好得許多,他的腦海里影象出陳青的面孔。


  學生宿舍在校室後院,像小火車的筒子房東頭第一間是祥子的房間。

  宿舍門欠個縫,祥子抬手向里推,警覺告訴他,有東西在上面,他就即刻將手伸上去接。說時遲那時快,裝有水盆的水頓時傾落下來。好在家裡割柴時祥子玩過這遊戲,水盆很快在祥子手指上轉起圈來,這畫面就像是在演雜戲。

  又是胡浩搞的惡作劇,大家偷著準備好笑,設計好的水澆「落湯雞」耍他玩,不覺得從笑料中改為驚訝:哇!沒想到,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

  屋內裡邊,霍達掐著腰,腆著大肚子靠窗跟兒那站著,瞅形勢就知道,還有節目。胡浩和關五已經將桌子移到地中央。林大賀、田廣博、劉濤在上層床鋪拐著下巴向門這邊望。

  小喇叭張羅最歡。「大個子,下來,下來呀。」林大賀瞅一眼地上擺好的「擂台」沒有動。

  胡浩走過去伸出雙手,硬把林大賀往下拽,一旁關五也幫忙一起使勁,硬把林大個子給抻了下來。

  搞什麼名堂?祥子猜疑著,所有的人都瞅著他看。

  「掰腕子,白天你說在課堂上,現在可以了吧,課外活動。」胡浩一邊敲桌子一邊說。

  祥子心裡明白了,自己處在極度孤立中,顯然課堂上的那一幕又帶回宿舍,事情到現在還沒有收場。

  「還是不掰為好。」祥子很感到不安。

  「那怎麼行。」小喇叭看出端倪,想必是怯陣了,退逃?哪裡那麼容易,便站那裡大喊:「腕子一定要掰,乾脆多比幾招兒。咱今天就都亮亮相,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那就五項全能吧,讓大家開開眼。」胡浩起鬨,啪啪啪,拍了幾下地當中的桌子。

  「好,就五項全能。嗯,掰腕子、摔跤、撅大蔥、還有、還有……」小喇叭歪著頭皺著眉,一時想不起來還有什麼花招,正憋在那裡琢磨。

  「哎,你說得那叫什麼五項全能,充其量只算一項武的,我看還得比文的,那才叫文武雙全。文的嗎?就讓徐團總自己決定。」霍達掐個腰,說出不知偏向誰的話,看他的表情:藐視的目光,總是老謀深算的樣子。

  「好,就這麼辦。怎樣兒?徐總書記,敢叫陣嗎?」胡浩將了一軍說。


  祥子心想:看樣子不比是不行了,遲早也不會饒過我,於是便遲疑點了下頭。

  胡浩一邊看出來,這小子心裡哆嗦了,還沒上陣就敗了一半,於是說:「好,武的就這三項,文的你自己選。」心裡想:還選什麼,三招下來他還不屁滾尿流才怪。

  小喇叭高聲喊:「來,現在進行大會第一項,掰腕子,參賽者林大賀、徐團總書記。」小喇叭顯然透露出藐視的表象,做出裁判樣兒。

  大家把眼睛都投向林大賀。「過來呀,掰腕子非你莫屬。」胡浩硬把林大賀拉過來。

  林大賀還有些遲疑,不太情願地站那兒發愣,胡浩硬把倆人的手抻到桌面上。

  林大賀大個子,一米八七,膀大腰圓。他覺得自己是團委幹部,比人家大好幾歲,贏了也不光彩,做個樣而已。倆人胳膊拐在桌子上,拉開了架勢。

  就在林大賀捏上祥子的手的一刻,就覺出有一股內力,讓他心裡很是不安,心裡告誡自己:不能鬆懈,這小子有點勁兒,真要讓個十二歲的小孩子給掰倒,太沒面子。

  小喇叭扶正倆人手臂,兩隻眼睛左尋右視,才鄭重地喊:「一、二、三,開始!」

  林大賀手上暗用勁,不得不真的動力氣。只見他臉也紅了,脖子上暴出青筋,但祥子那隻胳膊,像支在桌子上的鐵棒子,紋絲不動。

  祥子不想把大個子掰倒,暗暗使上一股勁,手腕用力晃了幾下,就覺出對方的手腕頓時發軟,已無力反抗。便向下一使勁,本想穩定住自己的胳膊,任他怎麼掰就是,但祥子勁兒使得大了點兒,就聽見「喀吧」一聲響,桌子一偏趴了架,歪歪咧咧嗤牙瞪眼,偏躺下去,那桌子的壞相就像是在向他們嘲笑。

  這樣正好解圍,兩個人掰個平手不分勝敗,不然林大賀會不好意思。

  「掰腕平局,進行大會第二項,撅大蔥。」小喇叭興趣高昂,大喊著說:「誰來,誰來。」

  胡浩一邊把趴架的桌子撈窗跟處兒去,一邊眼睛瞟著霍達,喊得就是他。

  霍達知道是叫自己。

  霍達,外號都叫他霍大肚子,十七歲一百五十多斤,學生中的大塊頭。


  霍大肚子觀察思考力極強,事事都有他自己的獨特見解。剛才掰腕,他看得明明白白,姓徐的小子內力大著呢,暗藏不露。林大賀遠遠不是對手,而且他也猜透了,林大賀的手腕已經受傷。他瞟一眼,正看見林大賀躲在一邊,偷著將自己的手慢慢地晃動。看起來撅大蔥自己不出頭不行,一定躲不過去,應付場面而已,不過霍達心裡沒底。

  霍大肚子粗中有細,他先打個預防針:「哎,我說祥子,悠著點兒啊,別真當大蔥把我給拔了,點到為止,玩玩而已,咱不較真兒,不較真兒明白嗎。」

  倆人拉開了架勢,屋裡去掉兩邊放床地方,中間也沒剩多大空間,剛夠倆人搭架勢。

  霍大肚子身子哈著,還是不放心,又抬起頭,有一點哀求的口吻說:「兄弟,你可千萬悠著點勁兒,別把我的頭撞床稜子上。」祥子點頭會意。

  這一回較量來得痛快,霍大肚子還沒開戰,就自認不能贏,只是招架,不過他認為祥子絕對撅不起他一百四五的體重,我騎馬蹲襠式站好了,任他拔就是。

  說時遲這時快,三個數剛數完,祥子一個叫勁,大喊一聲:「起!」霍大肚子就兩腳朝天手著地了。

  「快,快放下,別摔著了我!」霍大肚子抓空著喊。

  輪到摔跤,祥子實在沒了耐性。「我看就算了吧,大家就到此為止。」

  胡浩不服氣,他喜歡摔跤,練過,跟街頭賣藝的學過幾招,大老爺們也讓他胡弄倒過。「說好的,不摔怎麼行,走,我們到外面去,屋裡地方小打不開場子。」胡浩緊了緊褲帶,扯著祥子就往外走。

  「來,摔活跤還是摔死跤?」

  「隨意,你說的算。」祥子本沒有再摔跤的興趣。

  「那就來活跤。」胡浩答著。

  遛遛場兒,轉了兩圈,胡浩突然搶了上來,但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倒下了。

  這多沒面子,最讓他憋氣的是不知道自己怎麼被摔倒的,可能是自己把自己給絆倒的吧?這跤摔得太窩囊了。

  他哪裡知道那祥子一小就是從耍大刀片,走鋼絲繩,雜戲班裡韜練出來的,摔跤是小菜兒一碟。


  「不行,還得摔,三跤兩勝,這回摔死跤。」

  眼下情況不摔不行了,祥子看得分明,胡浩眼珠子通紅。

  外面摔跤,吵吵嚷嚷,不一會兒就有許多人從宿舍里跑出來,也有女生在裡面,場面頓時熱鬧起來。

  智慧生命是要臉面的物種,人一多,勝負就很關鍵,輸家更會臉上掛不住勁,本來祥子想有意輸讓給胡浩一跤,就此了結,可這麼些人看著,心裡說謙讓,手腳卻不聽使喚。

  搭上死跤,胳膊拽著胳膊,肩膀搭肩膀,倆人支起了架勢,那傢伙,雙膀較力,雙眼睛瞪圓,就像兩頭公牛頂架。

  一個冷不防,祥子伸出腳,來個假招,胡浩上當,剛前來應付,便立刻倒在地上。起來又摔,不一會兒又倒了,摔跤祥子太內行了,他胡浩哪裡是對手。

  三跤結束,祥子鬆開手,向胡浩笑了笑,意思是:完事兒了,結束。

  胡浩被摔得眼紅,哪裡肯干。「不行還得摔,非摔不可!」

  「不是說好了嗎,三跤兩勝。」祥子回完話轉身往宿舍走。

  胡浩見他真的走了,冷地在後邊下個絆兒,險些把祥子放趴下,他一個前滾翻,站立起來,胡浩趁勢扯住祥子的衣領。

  祥子也有點不是心思:「你這個人,怎麼回事?說好的三跤結束。」但仍沒有發火。

  「不行,就得摔,摔得我起不來為止。」

  祥子還沒見過這麼賴皮的,甩掉胡浩的胳膊徑直走了,他想儘快結束這場鬧劇。

  胡浩在後邊,搶兩步冷地扯住了祥子的後衣領,伸腳一個絆兒,手順勢一推,就見祥子一個前蹌,蹬、蹬、蹬、撅倒在地上,好一會功夫才坐起來。

  喘出那口氣兒,祥子摸一把自己的臉,鼻子也破了,臉也搶掉了一塊皮,摸出滿手的血。

  忍受了大半天的祥子,終於發火了,此時他像被戲弄紅了眼的公牛,暴露出他多年不見影的野性。

  祥子站起來,一把抓住胡浩,憤怒說:「你不是要摔嗎,今兒個陪你摔個夠!」

  啪,一個絆把胡浩扔出去很遠。走過去,胡浩剛爬起來,啪,又一個絆,胡浩又倒在地下,他哪裡知道玩雜戲的功底,胡浩遠遠不是祥子的對手。

  不愛發脾氣的人,千萬別惹他發火,脾氣一旦惹上來,那可了不得。祥子臉色顫白,臉破皮的地方滲出鮮血。他眼睛裡放出凶怒的光,把胡浩摔倒了捉起來再摔倒。

  「不好,會出人命!」小喇叭跑過來,哀求說:「祥子,不是閒玩嗎,幹嘛發火。」

  祥子哪裡肯罷休,也不吱聲,一雙眼睛通紅,抓起小剌叭一隻手將他舉起來。

  「別,別,別,我又沒黏著和你摔!」小喇叭害怕,被舉在半空中求饒。

  林大賀一隻手托著受傷的胳膊走過來,哀求著說:「徐祥同學,算了吧,今兒個都是我們不對,我也有責任,快把他放下來。」就勢把小喇叭扯了下來。

  祥子必定還沒有生長成熟,他眼紅了,怒喊道:「來吧,你們都來吧。」一個掃長腿,就把林大賀摔趴下了。

  胡浩雙手拄地坐在那裡,他害怕了,第一次發現人被逼急的時候那種憤怒。事情全是自己惹出來的,這小子不會善罷甘休。就在林大賀被摔倒的一瞬間,胡浩爬起來就跑。

  然而,跑,胡浩哪裡是祥子的對手,曾經那時野兔子跑得快,祥子都能追上。

  祥子很快就追上來,幾個絆下去,胡浩蒙了,眼前一片昏黑。他的兩條小腿被抓住,身體被輪轉起來,甩出去不死也得殘廢,此時發瘋的祥子哪裡想到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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