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20:07:18 作者: 彭友懷
  事情鬧大了,有學生報告了校領導,書記校長聞訊趕來。好幾個團委幹部打架鬥毆,馬校長命令:「都到辦公室去!」

  祥子沒聽,自己回宿舍去了。

  快到熄燈的時候,林大賀幾個人才回來。祥子靠裡邊床上鋪,雙手抱腿坐著,一臉困苦的表情。

  先是林大賀走過來,來到祥子床邊兒。「祥子,別生氣了,今兒個的事都是我們的錯,給你道歉了,對不起。」

  祥子長長嘆了口氣,低下頭去。

  胡浩也走過來,一反先前的那一種傲氣,臉上帶著愧疚。他的腿有點瘸,可能是傷著了。他個矮,蹬凳子站到上鋪祥子跟前,半晌才低聲說:「要不你打我一頓,解解恨,都是我想捉弄你,才出現今天這樣的結局。打吧,給兩撇子出出氣。」胡浩把頭伸過去到祥子近前,等著挨打。

  小喇叭站在自己的床沿邊兒,低著頭,擺弄著雙手,這場鬧劇,他張羅得最歡。

  霍大肚子進屋就坐在自己的床上,這個人向來表現出老謀深算的姿態,他默不作聲,四下里巡視,眼睛不時地瞟著,琢磨著,心裡說:今兒個的事根本怨不著祥子,明擺著合起伙來嘲弄人麼!而且隨著事情的發展,每一環節都很讓他佩服祥子,心裡暗贊:祥子這小子有鋼兒,小小年紀還確實有真功底。

  只是旁觀,沒直接參與此事的田廣博、劉濤都湊到祥子床跟前,也表示愧疚。

  「今兒個的事兒,不怨你,剛才大家在校長那都認了錯。你看我們屋裡,八個人三個團委幹部,影響多不好。」

  祥子本來火沒消,見大家這般誠懇,再繃個臉兒,就小肚雞腸,便說:「我今天也有責任,不該攏不住火。」

  屋裡的人都長長出了口氣。情況得到了緩解,祥子伸過手,拉起林大賀的那隻胳膊。「還疼嗎?」林大賀也不裝了,皺著眉頭,另一隻手拖著自己受傷的胳膊說:「你小子真有勁,我的胳膊恐怕擰筋了,疼得厲害。」

  「來,我給你捏一捏。」祥子兩隻手捏住林大賀的胳膊,按掰腕子時用力的反方向,揉了幾下後,冷勁一抻,就聽見咯噔一聲輕響。「活動活動,看看怎麼樣?」

  林大賀將手收回來,活動活動,在空中甩了幾圈,好像舒服許多。「還行,敢動了。」

  胡浩還在凳子上站著,祥子看得真切,他的臉破了好幾塊皮兒,一道道血痕。

  當時要不是林大賀拼死抱住,大家都擁上來相助,今天得出大事。

  祥子捧著胡浩的臉,愧疚地說:「對不起,疼嗎?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說完低下頭去。

  緊張氣氛緩和,一場不該發生的事情過後,大家才重新有了新的認識,臉上出現笑容。這時候肚子才都知道餓,食堂早過了吃飯的時間。

  胡浩從掛著的背包里,拿出兩張玉米面餅子,切成八塊兒,林大賀拿出四個咸雞蛋也切成八塊,大家吃了起來,不一會就吃沒了,再也沒有了,屋裡所有的人,此刻就只是這些食物,都是半大小伙子哪裡吃得飽。

  熄燈時間,大家摸黑兒上了床,一場鬧劇又在每個人頭腦中上演,誰也沒睡。剛才吃了那一點東西不但沒飽,還把饞蟲引上來。餓!激烈運動得不到足夠的補充哪能不餓,滿屋裡全能聽見肚子裡發出的咕嚕咕嚕地叫聲。

  事情很快過去,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反而比過去還和諧起來,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吃的東西。林大賀和胡浩的家就在本鎮,時常能擠空閒時間,跑回家一趟弄回來點吃的,大夥分著吃。這年頭,越不夠吃,肚子越餓,越餓越能吃,吃完了就餓,似乎有多少東西也添不飽肚子。

  學校食堂每天兩頓飯,上午十點吃早飯,下午五點吃晚飯,間隔時間長,而且給的量遠遠不夠吃。

  一大早起來,祥子就餓得抓心撓肝。肚子裡空空,咕嚕嚕直響,他喝了一茶缸兒涼水。

  上課的時候,他腦子裡總能想起陳青老師,出現他和她吃飯的場景,冒氣兒的饅頭,香噴噴的炒雞蛋,他吧唧吧唧嘴兒,定神四下看同學們,都不同程度表現出餓的狀態。

  林大賀滿臉淌汗,小喇叭坐那裡打蔫兒,胡浩乾脆趴在桌子上。女同學王芳一隻手拐著書桌,另一隻手按著自己的胃,祥子心裡明白,都是餓的。

  方老師站在講台前,手裡的黑板擦兒敲得黑板咣咣響,他表情很嚴肅,向著下面學生大聲喊:「同學們,我每天都在講,沒交伙食費的,沒交夠伙食費的同學,趕緊交伙食費,事情已經到了很關鍵的時刻,否則大家都不夠吃,都得挨餓!……」

  好不容易熬到十點,下課鈴聲剛響,同學們爭著往食堂跑。即使如此,即使就這麼快,來到後院食堂,人也已經擠得滿滿的。飯盒子撞羹匙,嘩嘩響,釋放出一種緊張,擾得人肚裡空慌慌,更是飢餓難忍。

  一人一勺白菜湯,一個小窩頭。祥子還沒擠出人群就吃完了,沒覺出有個香臭滋味就吃下去。還餓,再看身邊的人都一樣,誰也沒吃飽。

  廣播裡不停地播送:「注意,注意!沒交伙食費的同學,趕緊交伙食費。」

  餓,吃不飽是個問題。

  開學不久,還有大半節課才到十點,祥子肚子裡空空的,順臉淌汗。心想,一定要挺住。下課先喝些水,餓過勁也就不知道餓了。肚子有點疼,腸子像擰了勁兒,他用手使勁向里按,頭上的汗嗒嗒往下淌。


  前邊坐上嗷一聲怪叫,關五應聲倒在過道上。大家都站起來的空,女同學王芳和田廣博也都相繼倒下。一天兩個玉米面窩頭,哪一個人也不夠吃。

  半個月時間,學校里就有四十多人餓昏。飢餓已經給學校帶來威脅。

  年景不好,去年春旱夏澇。全校住宿生四百多人,一半以上拖欠伙食費,如果不儘快拿出解決辦法,會出大事情。

  書記辦公室里,馬校長和國書記吵起來。「形式主義,徹頭徹尾的形式主義!」馬校長手把桌子拍得啪啪響,非常氣憤接著說:「當初我就說這麼做不行,沒有彎彎肚兒,就別吃鐮刀頭,嚴重的後果還沒出現,繼續下去會餓死人的!」

  「老馬,又耍性子不是?當初我要不點頭,你就會被停職!」國書記低聲解釋。

  「當不了回家種地。當初我已經站出來說話了,客觀事實,禿頭上虱子明擺著,學校底子太薄,承受不了這麼多學生,不要搞名堂麼,實事求是,可是當時你……」馬校長仍在氣頭上。

  國書記還是耐著性子解釋:「老馬!當初你就沒看出風向來嗎?答應了也是這麼回事兒,不答應也是現在這個結果,你硬頂也是沒有用的。」

  「好了,老國,我們說現在,現在該怎麼辦?」

  「怎麼辦,解決問題嗎。」

  「好,開了,全開,把沒交夠伙食費的學生全放假回家。」馬校長是個炮筒子的性格。

  「老馬,照你這麼辦,就有一多半學生離校,後果非常嚴重!」國書記非常嚴肅的說。

  馬校長也似乎覺得自己說的欠點火,坐下來喝了口水,便聲調軟一點說:「那,你說怎麼辦?睜開眼睛走路,現實狀況你最清楚,不能等著餓死人吧。」

  下午,校團委開會。祥子、林大賀、田廣博、王芳、聞傑,團委會十一個人,二年一班就占了五個。怎麼辦?校黨總支責令團委拿出具體意見。

  周六下午大部分學生都回家了,距離學校遠的五十里地,回家多少能弄回點吃的。玉米餅子、菜糰子,帶回來也能貼補三天兩天的。也許能從家裡帶回一部分伙食費,不過希望不大,錢這東西,越沒越見不著影,邊遠的小村子,生活條件更差,遇到自然災害,一年到頭見不著錢。

  團委會也沒拿出具體意見,大家想不出什麼具體措施,把交不起伙食費的同學放假回家,行不通,不是個好辦法,當前形勢也不允許。河口鎮中學,是市里在這兒樹立起的樣板學校,一面旗幟,必須克服一切困難,不准許把任何一個學生放假回家,是上邊特定的指示精神。


  祥子獨自坐在操場籃球架下石頭上,往北望去是浩大的一片空地。春暖季節,被海水涮過的土地上,長出綠油油的小草兒,放眼望去,像一塊綠色的大地毯。

  看到草,祥子一忽想起陳青老師,想起她給他挖來醫治腳傷的「冰根草」,眼前又浮現老師給他搓洗凍傷的腳的情景。要是陳老師此時在這兒,她一定會想出很多好辦法。

  坐著無聊,他站起來向草地那兒走去。來到近前蹲下來,手撫摸著冒出地面的小草兒。他詫異:這泛白的鹽鹼地上,竟能長出如此嫩綠的小草兒?他暗自讚嘆著野草強悍的生命力!他伸手拔下幾棵,發現鹽鹼地表皮土下面,原來是黑色的泥土。他似乎受到了一點啟發,怪不得小草這麼愛長?透過表面看本質,仍有適應它生存的根本,就此他浮想聯翩:那麼,我們學校呢?難道現在的困難,就不是一種表面現象嗎?對,只要能戰勝飢餓,一切的問題就會得到解決。

  然而,談何容易!他嘆了一口氣,站起身向遠處望去。草地成方形,外圍一圈,過去好像有牆,現在只剩下一處處高出地面的土崗兒,長著草,低洼不平,像連在一起趴在地下的駱駝,顯露出綠色的駝峰的模樣。

  祥子草地邊站了一會,仍是覺著無聊,他甩掉了捏在手裡的草往回走。

  球場這邊兒,是一片小空地。學校老工友李大爺戴著草帽,撅在那兒不知在幹什麼?

  祥子走過來到近前,見李大爺正忙著,把眼前一小塊土地用鐵鍬翻了,露出下面的黑土,做出長方形的床兒,他在向土床上撒著小黑粒種子。

  「李大爺,您在種什麼?」祥子好奇地問。

  「白菜,還有菠菜。」老李頭站起身,滿臉皺紋,瘦老頭有些駝背。

  祥子眼前一亮,似乎看見了希望,他走過來一邊幫老頭幹活,一邊搭訕。「李大爺,這地被海水泡過了,好像撒上了一層鹽鹼,還能長菜嗎。」

  「能,只一層皮有鹼,下面都是好土,撂荒地土肥著呢。小伙子,新入學的吧,怎沒見過你?」

  「新來的插班生,我叫徐祥,就叫我祥子吧。李大爺操場那邊空地是學校的嗎?」

  「是,這裡解放前是蘇軍一個兵營,後來空閒著,解放後做過小學校。」

  祥子幫著插棚條,老李頭見他幹活挺入門兒,很有禮貌,也就願意和他談嘮。

  「李大爺,那片地種過莊稼嗎?」


  「沒有,一直撂荒,海水衝來前,草長老高了,這不,又長出小草。」

  「這塊地有多大面積?」

  「嗯,大概也有百十來畝地。」老李頭回祥子的話。

  插完棚條,蓋上塑料布,祥子和李大爺倆人埋土的時候,遠處走來一群人,林大賀他們回來了。

  「祥子,大夥到處找你,怎跑這兒來了。」小喇叭嗓門高,離老遠就喊。

  「李大爺,我還有事,明個再聊。」

  「去吧,喜歡你就過來,大爺和你和得來。」

  祥子拍拍手上的土,向過來的人那裡走過去。此時,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個想好的主意。「喂,我們到那邊去。」祥子指著球場,面帶幾分喜悅又說:「到籃球場地去,我有個想法,正好要和大家商量。」

  球場中央,幾個人圍在一起坐了。林大賀拿出一飯盒餃子,胡浩拿出玉米餅,田廣博帶來鴨蛋,霍大肚子的秫米飯,王芳瘦肉絲炒鹹菜,聞傑帶的是一卷子大煎餅,關五的烀土豆,都各自從家裡帶回了乾糧。

  地上書包、布皮、飯盒子、小鐵盆兒擺一圈,場地上立刻出現一個很不規矩的吃的地攤。

  「哈,百家飯,來,吃吧,還客氣什麼。」人多場合,往往小喇叭是最活躍的。

  「吃吧,你一定很餓了。」聞傑說著遞過來煎餅卷大蔥給祥子。

  祥子真餓,幾乎口水都要流出來,此時也顧不上靦腆,接過來大口大口往下吞。

  「來,這有餃子,林大賀端起裝餃子的飯盒,每人兩個,挨個給塞到嘴裡,女同學也一樣,沒誰不好意思,能品嘗到餃子,過年也沒準吃不上。」

  大家都是這樣,拿來的東西先撿好的吃,吃到最後,也就越來越好吃。


  祥子今個才感覺到肚子裡有了東西。他還能吃,只是捨不得吃了。難耐巧八鴿又塞進他嘴裡一個煮雞蛋,她還要給他剝雞蛋,祥子趕忙阻止:「好了好了,我真的吃飽了,快都包起來,這個禮拜全指這些東西補缺。」

  祥子話剛說完,王芳又將一小塊煎餅卷鹹菜塞到他嘴裡,顯然自己也沒捨得吃完。「吃了這塊,瞧你這麼大坨兒還忙長著,總不吃飽怎麼行。」

  吃完,祥子時刻沒忘心裡惦記的事,他指著眼前面那片空地,大聲說:「看見了嗎?」

  大家順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前面是一片空曠的土地,什麼也沒看見。

  「什麼呀?」巧八鴿仔細地瞅了好半天問。

  「我說的是這塊地。」

  「地?」

  「地怎麼了?」大家都愣住。

  「地里能打糧食啊,地里能種菜,」祥子臉上顯露出那麼一種期望,興奮地說。

  「你是說,要種這塊地?」

  林大賀望著長出小草的土地猜測說。

  「對,我聽李大爺說,一半的地單是上茬,就能產出十萬斤土豆。」「十萬斤土豆?」林大賀盤算著。「就是說每個學生能有二百斤土豆吃。」

  「是的,」

  「這個辦法不錯,多種經營啊,剩下的土地可以種糧食。」劉濤接茬。

  聞傑和王芳則提議,先種些小白菜兒,半個月就可以吃,解燃眉之急。


  解決挨餓問題,大家的熱情一下子都上來了,圍繞著種什麼,爭論起來,小喇叭激性大發,提出種上幾畝小麥,能吃上饅頭。

  霍大肚子始終沒吱聲,見大家吵得沒完沒了,便敲響林大賀裝餃子的空飯盒。「喂,喂,大家靜一靜,靜一靜,聽我說兩句。」飯盒子敲噹噹響,大家終於靜下來。「大家想過沒有,種地是個辦法,但是,可但是,下鍋要有米,燒火要有柴,總歸一句話,錢!錢呢?沒錢,拿什麼去買種子。總之,空想要符合現實,沒錢就什麼也種不成。」

  霍大肚子的話像一盆冷水澆下來,澆個透心涼,大家一下子都冷靜下來,好半天誰也沒說話。

  「照你這麼說,這地就種不成了?」王芳就看不上霍大肚子那一種老謀深算的樣子。

  「我不是說不種,我是說大家爭論的焦點不是種什麼,而是想什麼辦法去種。」霍大肚子仍是深思熟慮地說。

  「田廣博你什麼意見?」祥子問。

  田廣博是個非常慎重的人,不喜歡多說話。「我想,事情沒那麼簡單,會被誣陷。」

  「誣陷,不可能吧?」小喇叭急了瞪倆眼睛問。

  「還是向學校里反映一下,首先爭取學校領導的支持。如果連領導都不敢表態,那這個事就算涼了。」田廣博說完低下頭去。

  氣氛緊張起來,剛才被霍大肚子潑一盆冷水,田廣博又壓上一塊冰,本來是一團剛剛燃起的火幾乎被徹底沏滅了。大家都進入到沉默中,誰也不說話。

  回家的學生們陸續回來,學校里的人漸漸多起來,祥子碰一下身旁的林大賀。「你呢,怎麼想的。」

  「我看別顧慮那麼多,吃飯的問題是大事,還是先向領導提個建議,走一步看一步。」

  「好,就這麼著。」祥子的脾氣是很拗的,他想幹的事,不管對錯,不見出分曉,一般是不會悔改。

  「我打個報告交上去,無論如何得試一試,唯一能解決大家吃飯的辦法就是種這塊地。這樣吧,大家分頭行動,能做什麼就做什麼,先弄些菜籽把小白菜什麼的種上,出了問題由我負責。」說完又向小喇叭道:「這事你負責通知各班幹部,大家一起行動。」

  學校書記辦公室,書記和校長爭論著:「老馬,我不是反對學生們提出的建議,我已經是一個要退休下來的人,無所謂,可是你……」國彬書記語重心長地說。


  「我不怕,做一天這個校長,就得為學校負起責任。再者說,繼續下去,學校倒閉了我們就沒責任?我豁出來了,大不了再犯一回錯誤。」馬校長有些激動。

  「老馬,你這個驢子脾氣,總像我是你的敵人似的,我們倆是搶著一個壺往裡尿,悠著點,別撒到外邊去。」國書記是個非常幽默的小老頭。

  「得了吧老國,少來那些臭氧層子,火燒眉毛,要餓死人了,哪來的一關一福。告訴你啊,千萬別潑冷水,趁學生們有熱情,咱得支持。」

  祥子又在老工友這兒幫著幹活,正和老工友說話,胡浩跑過來有些興奮說:「告訴你點事兒。」

  「什麼事兒?」

  「你說該著不該著,好像命裡頭就是這麼安排的,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

  「別胡扯了,快說什麼事兒。」

  「供銷社進來一車皮土豆,北大荒運來的,聽說是給五家子農場進來的土豆種子。農場必須種糧食,土豆就剩下了,三萬斤庫里放著,供銷社愁著沒地方賣,我看這是個大好的機遇。」胡浩的父親是供銷社經理,他當然知道信息。

  「你小子還行,真留心了,知不知道土豆多少錢一斤?」祥子顯然很當回事。

  「當然知道,二分錢發到家,三分錢往出賣,三萬斤九百元錢。」

  「啊,九百元!我的天,這麼多錢?哪裡會有這麼多錢!」祥子嚇了一跳。

  星期五,學生們從家帶來的乾糧頭幾天就吃差不多了,周五周六是最難熬的兩天。

  上午又有十多名學生課堂上暈倒,送到醫院去,都是因為飢餓造成的。

  聞傑本來從家裡帶來的煎餅,怎麼也夠添補個三天四天的。可她回到學校後,給祥子吃兩張,大夥又嘗了兩張,晚上同宿舍的孫艷什麼也沒從家帶回來,還走了二十多里地,心裡委屈,回宿舍里只管哭,家裡也揭不開鍋。聞傑就把剩下的煎餅都給孫艷吃了,自己一點沒留。她以為自己身體好,堅持得了,可是到了第三天,頭重腳輕,站著都要摔倒。她請了假,回宿舍躺了兩節課時間,好一點兒就又回來上課。

  早晨起來,聞傑就覺得特不舒服,腦袋沉沉,肚子裡鬧哄,腰也酸,腿也發軟。女人的事,也許是身上來帶的,又不是第一次,她堅持去上課。


  第二節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她覺得天旋地轉,心裡念叨:不行趕緊得走,到宿舍躺一會兒。她也沒顧請假便往出走,剛邁出書桌就昏過去了。

  「不好了,血!」

  聞傑躺倒在地上,身下往出流血。大家都捏了一把汗,這一回情況不妙,可要出人命了。

  學校在挨餓上面,欠醫院三百多元醫藥費,再繼續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吃飯時間,食堂門前擠滿了人,裡面亂鬨鬨的。打飯處一條長案子,不遠一個湯盆,一個裝主食窩頭的大台筐。學生們擁擠著爭搶著領取自己的那一份。

  三年二班的賈中貴手裡拿著個窩頭,另一隻手端著湯碗放眼前看,他眼珠子越瞪越大。「胖子,過來過來!」

  伙食管理員郝胖子,以為湯裡邊有蟲子,便隔著案子伸過頭,向賈中貴端著的菜湯碗裡邊瞅。他仔細看了好一會兒,沒發現什麼,清亮見底兒。

  「怎了?」胖子不以為然。

  「怎了,這是菜湯嗎?四條白菜葉兒,一盆清水,比刷鍋水還清淨!」

  「啊,這個麼,這個不關我的事兒,巧女難做無米炊,沒那麼些東西叫我有什麼辦法。」

  「你是食堂管理員不?」

  「是啊,怎麼著?」

  「怎麼著?瞧你這胖勁,脖頸肉都堆下來了,滿臉流油,準是喝乾了我們的血!」

  「你說話講不講道理,我郝胖子有誰不熟知,到這裡來還瘦了呢,你這不無理取鬧嗎。」

  「老子就取鬧怎麼著。」說著,賈中貴突然將手裡端的湯碗,啪嚓,扣在郝胖子的腦袋上,湯水順他頭上往下淌,郝胖子連憋氣帶窩火。「你,你小子撒野!」


  「撒野怎麼了,今天我就撒野。」賈中貴火氣十足。

  胖子抬手擼一把臉上的菜湯水,滿臉都是無奈,委屈,連憋氣帶窩火。

  「老子哪裡受過這份窩囊氣!我,我,我還不伺候了」。說完把湯勺子一摔,走了。

  本來賈中貴想在郝胖子身上出出氣,不想人家沒搭理他,從後門走了。

  賈中貴是本鎮的學生,不食宿完全可以,可校長動員,老師說服,非住宿不可。

  鎮上稍寬裕點學生都住宿了,都交了伙食費。可讓賈中貴生氣的是,有困難的時候,出錢的時候,校長想到他,老師也想到他,大家聯合起來支持他,可好事,檯面上的事,當個幹部什麼的,就把他給忘了。今兒個就想借這個茬兒發泄自己心中的氣,可又沒鬧騰起來。

  「奶奶的沒勁!」賈中貴罵罵咧咧往出走,剛出人群,正碰上祥子一伙人往裡走,一見到祥子,他氣就又上來了。

  「我說徐祥,自打你來學校,團書記你當,學生會主席也是你,這個長那個員,你是幹嘛吃的,不夠你乾的了,你吃肉也得吐點骨頭!」

  「賈中貴同學,當幹部是一種責任,什麼官不官,我沒這麼想。」祥子心平氣和地說。

  「少跟我來這套!你不就吹鼓手揚脖子名聲在外嗎。沾了便宜還挑光溜的嘮,你,你個小屁崽子!」

  賈中貴心裡彆扭,總想找茬。今兒個又在氣頭上,他順手一推,想一拳把祥子打趴下,可沒防備祥子一閃身,賈中貴勁又使大點,弄個大前蹌摔倒在地。

  賈中貴站起來,看著祥子火氣倍增,兩眼像往出冒火,他分開同學拉拽他的手。

  「唉嘿!小兔崽子,還閃我呢,跟我倆叫囂,還沒生出來,今兒個我讓你看看吃生米的!」說著紅著眼睛往前沖。

  胡浩一旁竄過來阻攔:「老賈幹什麼你?人家也沒惹你,幹什麼又犯起倔來。」

  「嘿,胡浩,你小子滑得夠快?什麼時候學會臭溜須了。」賈中貴又和胡浩吵嚷起來。胡浩見賈中貴不講理,心裡也生氣,不是好聲色地說:「我說賈中貴,今兒個喝尿了不成,嘴裡太不乾淨,怎麼這麼臊。」


  賈中貴氣頭上,伸手去薅胡浩脖領子,正趕上林大賀從後邊走過來,一把抓住賈中貴的手。「賈中貴,你幹什麼?」

  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賈中貴一見林大賀,馬上變得溫順,氣兒也就消了一半。

  林大賀父親是公社書記兼社長,賈中貴父親是公社派出所當所長,他外號叫賈一壺。賈所長喝酒有一號,一頓一壺,一天三壺,一斤酒。天天喝,天天醉,後來喝出毛病,喝不了一斤,喝一點也醉,但是他還是喝。

  賈所長脾氣大,粘火就燃燒,有名的冒火星子。公社裡,社長老大他老二,除老一沒人管得了他。他老是醉的,不知道真醉還是假醉,拿著槍就敢比量人,動不動就犯混,但一次也沒真拿槍把誰打了。不過,他這個所長當的壓茬,真的假的他虎了吧唧,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動真格的。

  提起賈所長,這個公社方圓多少里,很少人不知道,尕瞎四六屁沒有不怕他的。急了眼,他真敢比量,砰砰,對你腳跟前就是兩槍,你說他喝醉了,他的槍從沒打著過人,你說他沒喝醉,拔出槍就開火,他就是這麼個人,蠻橫得很。

  賈所長抗美援朝時戰功累累,當過團長,論級別和縣長平起平坐。但是一個大老粗,又好喝酒。後來轉到地方上來,跟打仗是兩回事,需要講究策略,他脾氣太大,當縣長指定不行,可分到哪也沒人敢要,他是爹,誰能管得了他。不給他個官當,人家抗美援朝時出生入死,那功勞牌子掛一心坎子。毛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還好,老賈只是脾氣暴躁,林書記敢要他,賈一壺在河口鎮當上了派出所所長。

  說也怪,賈所長就聽林書記的。在部隊時,林大賀的父親是團政委,和賈中貴的父親一盤架,倆人一個團長一個政委,工作起來非常默契。林政委文武雙全,哪樣也不比賈一壺差,所以讓老賈不得不佩服。

  公社裡誰都知道,賈所長就聽林書記的。可能是遺傳,賈中貴性格很像他爸,貼火就著。在學校里,也是個刺兒,但是說也怪,他就聽林大賀的。在林大賀面前,他是打也打不過,說也說不過,哪一條道擺出來,都比他賈中貴寬暢。

  此時,賈中貴為自己辯解:「我說大賀,我就是為你氣不平,按說團委書記那是你的位置。可這小子一來,風頭都讓他給搶了,他算什麼東西,和咱哥們比得了嗎?」

  「賈中貴,別學你爹,混頭八甲的。你是念書人,幹什麼事要動腦子。要麼,你像個樣和大家和諧相處,要麼,你遠點扇著,現在是緊要關頭,解決吃飯的問題!別誤了大家的正事。」林大賀沒給賈中貴好臉兒。

  「大賀,好,我,我聽你的。」賈中貴說完,服貼地跟幾個同學走了。

  賈中貴食堂里這麼一鬧騰,誤了學生們打飯,一半會兒吃不上飯,餓呀,身體扛不住,尤其是星期六餓塌腔了,就等著那一個窩頭下肚。

  不一會兒出事了,又有人餓昏,有一個還是食堂里分飯的,事情非常嚴重,連炊事員都餓倒台子了。

  下午,團委幾個成員被叫到校長辦公室,馬校長瘦老頭兒,說話乾脆利落。「祥子,能不能以你們團委的名譽牽個頭。」

  「這個事兒,我們承著,」祥子態度堅定,並率先在報告上簽了字。馬校長不想躲避責任,硬是自己也簽了名,國書記擔心老馬再犯錯,也在上面簽了字。

  星期一,不少學生從家裡帶回菜籽,拿到學校的地里來種。種地的人先是班幹部,學生骨幹,後來自覺過來種地的學生越來越多起來,土地里漸漸出現一片繁忙的景象,學校工友老李頭也過來指揮。

  胡浩從供銷社賒來棚條,塑料薄膜,都是些庫底子,剪去爛掉的還能用。

  不幾日春菜種下去,學校後邊空地上,白皚皚的塑料棚,給全校師生帶來希望。

  但是,沒過多久,情況發生了變化……

  恰是一盆冷水澆下來,所有的熱情都被澆涼了,難奈的是飢餓的侵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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