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20:07:22 作者: 彭友懷
  河口鎮南邊七八里地,有一個大蒲草甸子,裡面茂盛而濃密的草一人多高。

  這一天,派出所賈所長又喝了不少酒。幾個小警察見所長來了,像耗子見貓,趕緊各回各位。

  「兄弟們,抄傢伙跟我走一趟。」說著賈所長將槍往腰間裡一掖,揮了一下手。

  「所長,去哪兒?」大魏子一邊扣警服紐扣問。

  「你哪那麼些廢話,執行任務。」賈所長語音嚴肅。

  公社有台老解放車,賈所長坐進駕駛室,其他六個人站在車後斗上。老解放車破舊了一點,連打嗝再放屁,嗡一聲冒股黑煙,向鎮南蒲草甸子方向駛去。

  還有一里來地,車停來,賈所長從車上跳下地,喊一聲:「跟我來,看見草甸子嗎?趟水進去。」

  「幹什麼所長?」大魏子又問。

  「就你事多,告訴你了嗎,執行任務。」沒人敢再問,幾個人趟著水,嘩嘩嘩頓時出現很大響動。

  「小聲點,怕人聽不見怎的?」賈所長瞪著眼睛,聲音不大,但很嚴厲。

  大約淌了十五分鐘,便上了草灘,岸上面的草長得比水裡還高,又厚又密。

  「都給我聽著,小聲點兒,別弄出動靜。」大家誰也不知道賈所長今天到底要幹什麼?

  又往裡趟一段水,聞到煙味。哦,有人在裡邊吸菸?不一會兒,吵嚷聲叫罵聲越漸聽得清楚,賈所長從腰裡抽出盒子槍,揮動一下,示意做好準備,就聽嘩啦一聲,賈所長不見影了,完全是戰場上的動作,隨後就立刻聽見:「不許動,我是賈一壺,誰動這槍就打斷他的腿!」

  一聽見賈一壺大號,誰還敢動!平時喝點酒他都敢開槍,這回犯到他手裡……

  「都蹲下,雙手抱腦袋!」

  甸子裡十六七個人都聽話,乖乖地抱著頭蹲在地下,哪一個人大氣兒也不敢出。

  後邊警察圍了上來,賈所長手拎著槍,順著蹲著的人群里轉了一圈,眼睛挨個地瞟視著。他來到一個手抱著頭,斷了一個指頭的人跟前。「劉二混子,我就知道幹這種事準會有你!」

  說著拿槍管在劉二混子頭上敲了兩下,劉二混子腿都嚇軟了,蹲那裡哆嗦。

  蹲的人圈裡面,鋪一塊老灰色氈子,氈子上散落著賭博用的天九牌,還有五元和十元錢的票子。

  「兄弟們,挨個收,這幫賭徒,沒一個玩正向的,連坑帶騙偷。鞋窠里褲襠裡頭給我搜乾淨了。」賈所長吩咐著,而後又大吼一聲。「都給我把頭抬起來!」

  「喔,輸光光,又他媽有你!老婆都養不起了,沒臉沒皮,還他媽賭!」

  尖嘴巴猴的輸光光,抱著頭,一門往後躲,它害怕呀,賈所長的脾氣他是領教過的,活閻王一般,說不上他那雙大皮鞋立刻就會踢過來。

  賈所長又瞄一圈。「嗯,新人不少啊,喔呀,隊伍漸擴大,你!哪兒的?」

  「河東縣的。」

  「你呢?」

  「天河二道崗子的。」

  賈所長轉臉看見一個人,橛著腰,蹲在那裡緊把自己的頭往下縮。「噢,看你這裝腔做勢的大鬍子,我就不會猜錯,天河市裡的柳大鬍子吧?」

  「是,小的正是。」柳大鬍子一邊說一邊往後躲。

  「你媽個屁股的,哆嗦什麼?還大耍錢的呢,今兒個做沒做鬼兒?」

  「沒,絕對沒有,您看也沒道具哪做得了假?」

  「奶奶的,天河市誰不知道你柳大鬍子,坑蒙拐騙搶,你占全了!」話音未落,賈所長手快,咔,就是一個大撇子,打得柳大鬍子一轉磨磨。


  「還賭不!」

  「所長大人,不賭了,今後指定不玩了。」柳大鬍子摟著腦袋,怕怕地往上瞅。

  冷不防兒,咔,又一個大脖溜子。「什麼?不玩了,玩!」弄得柳大鬍子搞不清楚賈所長的話是真還是假?

  「報告所長,徹底搜查完畢,搜出人民幣柒仟零捌拾玖元,金戒子一個,銀手鐲一對,袁大頭十枚,天九牌兩付。」大魏子遞過來搜查清單。

  「一共多少人?」

  「十七個。」

  「好,把這群東西,都送雞背嶺子強制勞動,加倍交勞改費。」賈所長厲聲吩咐著。

  柳大鬍子一聽要被強制勞改,臉上立刻顯出哭相,他一隻手提著褲子,跪地下連作揖再磕頭。「賈所長,就饒了這一次吧,怎麼都行,就別送去強勞!」

  賭徒們都跪過來求饒,別看賭博時有錢,真送去勞動改造,花錢找罪遭,哪個能願意去。

  「都給我起來!看你們這孬樣。」賈所長審視一圈,又厲聲說:「柳大鬍子,今兒個我把這事交給你,一定要給我辦利索了,每人罰二百塊錢,三天後給我送派所去。告訴你大鬍子,你要不把錢弄上來送去,我扒了你的皮!」

  「啊是,小的不敢,小的一定辦到。」見有迴旋餘地,柳大鬍子連聲答應。

  「大魏子,把褲帶給他們,讓他們滾蛋。」

  出了草甸子賈所長上了車,從兜里掏出朝鮮戰場上繳來的老綠色酒壺,美滋滋喝一口,嘴裡哼出小調兒,沒詞沒句,唱得是什麼,誰也聽不明白。老解放車,又是連打嗝再放屁,一股煙兒,向鎮裡方向駛去。

  供銷社天天催學校趕緊把土豆拉走。事是胡浩通過他父親辦妥的,供銷社擔心學校反悔。胡浩心裡著急,上邊不准許種學校後邊那塊地,但是,這三萬斤土豆,就是解決眼下飢餓,學校也得留下來,錯過機會土豆栽子沒地方買去。但是,錢呢?沒錢,什麼事也辦不成。

  星期六,放學回家,林大賀、霍大肚子、胡浩三人一起往家走,每個人心裡都想著種地的事。


  「怎麼辦,供銷社又催,問我們還要不要,如果要,讓趕快把土豆拉走。」胡浩向走在前面的兩個人嘀咕。

  「錢有哇,派出所抓賭,沒收賭資七仟多塊,買十個這些土豆也夠。」霍大肚子打趣地說。

  「得了吧你,淨嘮風涼話,派出所有錢關我們屁事。」胡浩不耐煩地說。

  「喂,大賀」霍大肚子心生一計。「跟你爸說說,從賈所長那借出點錢不就結了。」

  「說得輕巧,你當賈所長是磨道驢?他那裡老主意正著呢。公安部門的錢,不歸公社裡管,賭資要上繳,除非……?」林大賀話說半截停住了。

  「除非什麼?」霍大肚子緊叮著問。

  「除非?找賈所長借,他說了算。」

  幾個人又沉默起來,霍大肚子眼珠子在眼眶裡亂轉,好像是在琢磨著什麼?

  好長時間的沉默,霍大肚子突然站住,眼珠子在眼眶裡又轉好幾圈兒才說:「哎,這事麼,有點門路,還真得推敲推敲,這麼這麼,這麼的。」

  林大賀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差異的眼神問:「裝神弄鬼的,又有什麼高招趕緊往出說!」

  三個人都站住不走了,林大賀了解霍大肚子,這小子總能想出鬼點子。

  「如果按我的意思辦,錢就有了。」

  霍大肚子斜瞪著眼睛,閉著的嘴角往後使勁,老謀深算的架勢又擺出來了。

  一聽有錢,幾個人都來了情緒。「別賣關子,快說有什麼好辦法?」胡浩等不得,催促著霍大肚子問。

  三個人蹲在地上,研究好半天,林大賀一門搖腦袋,覺得哪地方欠火,不肯表態。


  「哎呀,你這個人,辦事情總那麼欠果斷,前怕狼後怕虎,哪那麼些沒差頭的事等著我們去做。」霍大肚子就看不慣林大賀總是婆婆媽媽,做事情不果斷。

  「只要你做出決定,下面的工作由我來做好了。」最後胡浩大包大攬。

  星期一上午,校團委開了個會兒,決定成立勤工儉學大隊,大家一致推選賈中貴任大隊長。

  賈中貴感到意外,這是刮來的那陣風啊,怎麼又想起我來了?原來自己的威信還這麼高,算他才十一個團委委員,竟有九個人推選他,差一個祥子當時又沒在學校。他倍感唯有這一回自己最露臉,不像加入團委時,自己是勉勉強強才擠進去。嗯,此一時彼一時,別想那麼多。

  胡浩繼續活動,下午開大會,賈中貴就這樣當上了學校勤工儉學大隊長。

  先前賈中貴雖然是團委委員,但也沒什麼具體工作,此時這一挑起擔子才知道,原來當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處處要想得周全,撓頭的事太多。

  晚上回家來,賈所長沙發上躺著,一股酒味,看樣子挺高興,臉上有笑容。賈中貴心裡有事,父親面前就挑好聽的說,搭訕了半天才知道,難怪父親高興,原來得到了公安部門的嘉獎,胸前掛著閃閃發光的大獎章。

  「爹,我現在不單是團委委員,還當上了主要頭頭,學生會主席,勤工儉學大隊長……」

  沒等賈中貴把話說完,賈所長嚯地站起來。「嘿呀,我兒子行啊,像你爹,有衝勁,將來一定會比你爹強!」。話沒說完,他瞟一眼兒子,覺得不對勁。「喂,兒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說?」賈一壺是個粗中有細的人,琢磨著兒子話里的意思。

  賈中貴向他父親講明白了學校的情況,提到了借錢買土豆的事。賈所長雖然是個粗魯人,但立場堅定。「這是好事,爹支持你的工作,別說借錢,給也是給得。不過孩子,別看你爹愛喝點酒,但是不貪不占,爹喝酒可是自己的榮軍費,公家的錢,咱不稀罕。我可告訴你,錢可以給你拿去,但不要胡來。」

  事情就是這樣,錢搞定,霍大肚子和胡浩惡作劇般把賈中貴推選上來,當上了學生會主席,勤工儉學大隊長,其目的僅僅為的就是那買土豆的一千元錢,然而,從此賈中貴一步步踏上了政界,那是後話。

  校長辦公室里。兩個領導說著話。「怎麼樣?沒點名追究責任,就不錯了!」國書記臉色難看地說。

  「可是不讓種地,學生們吃什麼?還有,還有學生們的那種熱情。」馬校長急得辦公室里來回走動。

  「幹嘛呢,磨道驢似的,走得我天旋地轉。」

  馬校長一屁股坐下來。「老國,快拿主意!別老那麼陰不陰陽不陽的。」


  「怎麼樣,這回知道了,一條繩上的螞蚱,關鍵時候還我們老哥倆近!」

  國書記也沒轍,不過抬頭的時候,忽然看見牆上掛著的毛主席繫著紅領巾的畫像,不禁腦子裡突然有一個閃念。「辦法嘛,我倒突然想起來一個,不過,不過?唉,不說,不說了,還是不說為好。」國書記低下頭去。

  馬校長更急了。「有話就說,有屁快放,跟我倆你老玩什麼深沉,話憋在肚子裡難受不你!」

  國書記沒吱聲,揚起手往牆上指。

  「幹嘛,指給我畫像看幹什麼?毛主席他老人家還能走下來幫我們不成?」

  國書記認真的態度:「未必不能,你仔細看看,看具體了再和我說話。」

  「又搞什麼名堂。」

  無耐,馬校長只好往牆上細看,看著看著,他一乎好像也發現了點兒什麼。「你是說,她?」

  「對,你懂嗎,這叫名人效應,如果能夠辦到的話,也許會有些辦法。」

  「你想怎麼的,把她調到這裡來嗎?不可能的!別說我們兩個人沒這個權,就是有,人家能來嗎?放著市教局的好位置不坐,來這小鎮上幹什麼?當書記還是做校長?無論怎麼說,就是書記校長的位子一併都讓出去,人家也不會來的!」

  「想辦法嘛,老馬,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我看不妥,就是她來了,能管什麼用,她是市委書記?她還是教育局長,能說服誰?」

  馬校長說著話,頭搖個不停,泄了氣似的攤坐在椅子上,根本沒抱什麼希望。

  國書記向馬校長解釋分析著:「她是名人啊,市里、省里都有威望,上能請示,下能說服,捏不准就打通了各個渠道,說不準就都睜眼閉眼,學生吃飯的問題就迎刃而解。」

  馬校長似乎覺得國書記說得有點道理,滿臉無奈說。「又能怎樣,八抬大轎去請,人家也未必能來。」


  「那就看我們的腦袋了,轉轉彎嗎?」

  倆人統一了觀點,便研究起來,爭爭吵吵,一直到下半夜還沒睡覺。

  學校里出事了,情況緊急,國書記突然病倒,感冒引起的氣管炎加重,說話直斷氣兒,一口接不上一口,說不上哪一口氣就喘不上來了。

  鎮教育辦領導來看他,教育戰線上干一輩子,氣都喘不上來了,還顧著學校的事兒。

  「我,我有個請求,學校不能垮下來呀,請,請陳青同志,來,來頂替我幾天……」

  風都好像停止了,樹上葉子一動不動,整個學校死氣沉沉,似乎好像天也隨人意,連自然環境都改變了,不是那麼積極行動,全都在打蔫兒。

  學校操場上,祥子、林大賀以及一群學生坐在地頭上,望著眼前的空地發呆。

  小喇叭從校室那邊過來,跑得飛快,喘著氣說:「最,最新消息,來了,新書記來了,是個女的……」

  大家開始挺高興,總算有點希望,可是一聽見是個女的,又是個黃毛小丫頭,又都泄氣了。

  「哼,又是哪個領導的千金,占位子來了。」賈中貴不假思索氣憤地說。

  霍大肚子自有奇想。「看看去,宮裡的太監,不是官說話算,沒準真來個救星。」

  幾個人被霍大肚子煽動起來。「走吧,死馬當活馬醫,沒準有希望。」

  一樓走廊向左拐,書記辦公室里,一個女的辮子盤在頭頂,靠裡邊辦公桌坐著,看著材料,她沒注意,外邊一幫學生扒著門玻璃向里瞅。

  賈中貴眼睛都瞅直了,腦子裡出現許多幻想,一忽想起他爹酒後向他吹出的話:「你媽年輕時,那個漂亮,硬是讓我給搞到手,你爹我可不是一般二般人物。女人嘛,美女愛英雄。」賈中貴此時想入非非。

  辦公室里坐的人可能聽見了響動,抬起頭,笑著打招呼:「進來嘛,幹嘛都站在門口。」


  似乎有那麼一種魅力,一時間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誰也沒有動。

  祥子站在後頭,他個子大,看得真切,一眼看出是陳青老師,立刻驚喜,分開人群跑了進去。

  「老師!」他撲了過去。

  大家都瞅愣住了,陳青脫開祥子的手,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向門口喊:「都進來吧,還愣著幹什麼。」陳青往過拿椅子,熱情地招呼著:「女同學們坐椅子,男同學,就坐桌子上,今天特殊情況,坐都坐下。」

  陌生的氣氛多少被打消點,大家還是很不自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陳青回到原來的座位,見大家都不說話,有意打開大家侷促的局面。

  「初次見面還陌生是吧,我叫陳青,曾經是祥子的老師,希望同學們多支持我的工作。」

  氣氛還沒活躍,陳青便調皮地笑了一下說:「哎,你們哪一位叫林大賀?」

  林大賀站了起來。「我就是。」

  「啊,你就是林大賀,聽說你掰腕子厲害,來,我們倆掰一個,告訴你啊,別留含糊,我的腕子也相當厲害,祥子開始也不是我對手。」說著,她拉起林大賀的手。

  林大賀微紅著臉兒,低聲問道:「陳書記,這兒,學校里的情況您都知道吧?」

  「那是,書記嘛,必須了解情況。」

  林大賀鬆開陳青的手,沒掰手腕的意思,便直截了當說:「那種地的事……」

  陳青把林大賀的手鬆開,看著大家都射來急切的目光,堅定地說:「這個事要辦,而且要快,季節不等人。具體做什麼,大家著手去辦,上邊的事,我去疏通,但有一點大家要注意,不允許有誰耽誤了學習影響功課。」

  屋裡很快活躍起來,各自發表自己的見解,很快圍繞種地的事情議論開了。

  當天下午,為種地的事,陳青到省城裡去了。學校後邊空地上插一桿大旗,上面寫著:「勤工儉學自力更生」。

  每天早晚兒,都有上百人在這裡忙活,學校的田地里增顯出一片生機。

  生活的出路,很多時候是逼出來的,學校里買進了三萬斤土豆,芽眼部分摳下來做土豆種,剩下的部分食堂做伙食,大大緩解了學生們挨餓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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