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09-13 20:07:48 作者: 彭友懷
  「老師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祥子見老師滿臉困惑,關切地問。

  「小孩子,亂打聽什麼,對你來講,現在什麼都不重要,你的任務就是學習,把心思全用在學習上,懂嗎,學習!」陳青有些發火的樣子。

  從老師的態度中,祥子意識到了什麼?有點不對頭,好像時間馬上就要到了終點似的,老師幾乎每天都在逼他抓緊學習,甚至不讓他有一點歇閒的時候,是不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這在先前從未有過。

  馬上就要轉學去北京,要做的事情太多,緊張的學習讓祥子喘不過氣。

  學校不知為什麼提前放假了?偌大一個校園沒剩幾個人,突然變得冷冷清清。

  陳青一個人躺在宿舍里,她覺得身體各部位哪都不舒服,似乎連自己的神經都已經錯亂,就像自己生活在磨盤中間,被擠壓著,被碾磨著,讓她喘不過氣,渾身上下都像要被碾碎的感覺。

  大環境在不聲不響中逐漸地發生著變化,為了不讓祥子知道外界的情況,分散了他鑽研用功的精力,她帶病每天堅持起來去給他輔導課程。

  肅靜,無打擾,對陳青來講是一種解脫,這些日子,她喜歡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屋子裡,最好是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像死人那樣與世隔絕。

  家裡,北京那邊妹妹捎來消息,父母被隔離審查,原因正在調查中。

  陳青這裡也不好過,尚校長傳達了葉宣委口頭指示,停止輔導活動,不搞特殊化。

  人嘴真臭,她幾乎扛不住外面風言風語,昨天尚校長找她,做了一次很長時間的談話。「你的想法沒錯,你的工作功績是有目共睹的,不過……」

  尚校長也說不清楚,他情緒有些激動。「我絕不相信外邊謠傳的話,也相信你的品格。這正說明有人在搗鬼!唯恐天下不亂,故意誇大說詞。市教育局已經決定把你調走,具體時間,調到哪裡去,我也不知道,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假期,我可以偷著給他做輔導嗎?」陳青似乎要反駁,末了只是不情願地問。

  「擔風險是你自己的事,那孩子確實很有培養價值,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尚校長無奈的樣子。

  「謝謝您對我的信任。」陳青眼圈紅了。

  「唉,本來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卻弄得滿城風雨,難得你背著這麼重的包袱。」

  幾天後,上面市教育局特意指派尚校長公出,辦一件和學校毫不相干的事情,是什麼關於山東大蔥籽的價格,莫名其妙?不容尚校長過問,他回了老家山東。

  陳青躺在床上,她心裡矛盾著,問題複雜,大世界和小天地同樣讓她糊塗。

  指心自問:我怎麼了,為了那個孩子付出,到底為什麼?你對他只是過分的偏愛嗎?你只把他當作一個孩子?是的,他本來就是一個孩子,可是為了他,你可以不顧一切,你可以犧牲一切,這,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不知道,她把他當做孩子,偶爾也以為是大人,她心裡就是這樣矛盾著,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謠言是什麼?謠言不過是添梗加葉的真實,有道是無風不起浪,無水不撐船。這也是她無力反駁的原因,有些事情,儘管問心無愧,但確實是存在著。

  她變得消沉,精神恍惚,四肢無力,吃不下去睡不好覺。然而她還是堅持給他做輔導。管它呢,培養人才准不會錯?不聽那套邪,哪怕是明天就被調走,該做的事情也一定要去做,也一定要做好。思想里的鬥爭,往往讓她取勝,恢復她本來的個性。

  教導處里,祥子來一個多小時了,差不多已經做完了當天要做的功課。他一乎想起來,老師怎麼還沒有來?這種現象平時從來沒有過。

  又過了一會兒,祥子總像有事似的,他心裡發慌,眼前總是充滿恐怖的幻影,攪得他心神無主,再也學不下去了。他撂下書向老師宿舍跑去。

  敲了幾下門,裡邊沒有反應。停了一會兒,祥子又敲門,仍然沒有反應。直感告訴他,有一種不詳的預兆。他猛地推開門,啊!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只見陳青仰躺在床上,盤在頭頂上的辮子散亂,披落下來散亂在床上地下。她臉色蒼白,一點血色沒有。

  一宿沒見,她的眼窩深深地塌陷下去,嘴唇乾裂,面色青白,宛如死人一般。

  「老師,老師,你怎麼了?怎了!」祥子急哭了,搖晃著老師的身體,不停地大喊。

  沒有聲音,陳青一動不動,沒一點反應,祥子不知所措,急得額頭上冒汗。

  陳青恍惚覺得自己飄飄悠悠,向一片茫霧中走去。山很高,她很累,吃力地向上爬著,爬。下面是懸崖,踩一腳落空,她掉了下去,一直往下落……微微聽到有人喊她,聲音很小,那聲音這麼熟悉,她吃力地睜開眼睛。

  「老師。」祥子急得哭出聲。

  「我,不行了……」陳青從喉管里發出很微弱的聲音,隨後昏迷過去。


  快上醫院,祥子腦海中命令自己。

  掀開被子一股刺鼻的氣味從裡邊冒出來,褥子濕淋淋的,一汪黃濃濃的液體。祥子顧不上許多,他打開皮箱,從裡邊拿出一個床單,裹起老師背起來就走。

  門衛吳大爺見了,把頭從窗口探出來。「小伙子怎麼了?」

  「老師病了去醫院。」

  老吳頭拎一串鑰匙跑出來。「啊!那不是陳主任麼,快去吧,到市醫院,今天禮拜天,小醫院沒人。」

  來到醫院急救室才知道,陳青得病很多天,病得時間太久,已經嚴重脫水。

  「你是家屬嗎?怎麼搞的,病人已經病了多少天了,怎麼才送醫院來!在上面簽個字,患者需要住院。」戴大口罩大夫,遞過一個本子讓祥子簽字。

  轉到後院病房,過來個女護士,乳白色的皮手套,臉上依然捂著大口罩。

  「你是患者對象吧,快回去多取些衣服來,患者的內衣褲需要隨時更換。」

  「大夫,她得的什麼病?」祥子急切地問。

  「急火攻心引起的病毒性痢疾,腹瀉,拉膿血和粘液。告訴你啊,這病傳染!隨時都會……」大口罩護士話還沒有說完,急忙躲了出去。

  祥子拎個包裹從學校回來,剛到病房門口,那大口罩小護士就喊:

  「快去換洗,拉膿血了。」小護士顯然嫌髒,捂著口罩,戴皮手套的手還捂在臉上。

  護士讓祥子給陳青更換身上的髒衣服,祥子有點犯難,吱吱喻喻說:「這個,我……」祥子很顯得遲疑。

  「怎麼?家人都嫌髒,我們就不怕傳染?」小護士雖然臉上捂著口罩,但也能覺察出裡邊臉上表現出的態度。


  病房田字格式的門玻璃上,分明清楚地寫著四個血紅的大字:「傳染病房」。

  祥子還在猶豫,站那地方沒有動。護士急了,不用分說,把門推開個縫兒。「進去吧你,這種活兒,家人不干誰干。」硬把祥子推了進去。祥子急了,推門出來,氣急了,大聲說:「我們不是一家人,他是我的老師,我是她的學生!」護士愣住,明白了,只好自己去做。

  忙了一陣子,祥子剛要把換下來的髒東西拿起要去洗,護士把門推開個小縫兒,塞進來兩塊油布,把手捂在口罩上說:我來給她換衣服,完了你把油布給她墊身下,負責殺菌消毒。」

  病房裡兩張床,祥子把油布放在空床上,先用消毒水噴洗了,護士來又把陳青的身體擦洗了一遍。

  祥子去洗那些換下來的髒東西。後院裡洗完髒衣服剛回來,護士敲門。「你出來,誰讓你給她換床的?」

  「對不起,要不我再換回來。」祥子表示歉意。

  「得了吧,再換回來有什麼用!」小護士雖然戴著口罩,也能感覺出她顯然很生氣。

  「謝謝。」

  小護士見祥子挺禮貌,也不好再說什麼。「給她量量體溫,接點尿化驗。」說著,小護士遞過體溫計和一個小塑料盒兒。

  第三天下午,陳青從昏迷中醒來。護士給她擦洗身體,腹瀉比剛來時輕多了,不用三分鐘一換五分鐘一洗。護士給她穿上了襯衣襯褲,陳青醒來時才感覺到,此時她就像個聽話的孩子,自己怎麼著,完全任憑別人擺布。

  陳青想動一動,可一點力氣也沒有,不聽她使喚。她睜開眼睛,默默地看著祥子。

  「你醒了,嚇死我了!」他拿過毛巾擦去她臉上的淚。

  抽空閒的時候,他回到學校,用消毒水把陳青的宿舍里外清洗了一遍,打開門窗通風透光,疊好曬乾的衣服,收拾利落便又趕回醫院。

  陳青能坐起來了,臉上有了血色。

  「看你瘦的,都脫像了,大夫說了,你的病是急火攻心,精神壓力太大造成的,什麼事讓你上那麼大的火?你說過,時間會淘汰一切,這世間沒有過不去的坎……」


  祥子還要往下說,見老師的眼睛直呆呆地瞅著他,便頓時緊張起來。

  「怎了,你,哪不舒服嗎?」他把手在她的額頭上試摸,也沒發現有什麼問題。

  陳青又落下眼淚,祥子感覺到她的內心裡在哭。她這個人一貫是很堅強的,很少看見她流過淚。

  「哎,我發現你最近不知道怎了,特別愛哭,這不是你的個性,笑麼,笑一笑十年少,我從醫藥書上看到的,笑可以除病,笑可以長壽。過分的悲哀會老掉的。」說著,他伸出手在她身上點動,非讓她笑出來不可。

  陳青剛露出笑意便收斂起來,此時她內心裡矛盾得很。「你,你都瞅著了?」陳青喃喃地說。

  「什麼?」祥子不解。看著老師的臉色,祥子立刻明白了,立刻犯了錯似的站起來,雙手伸直,頭低下去,腰也彎了下去,像犯了多大錯的孩子。

  「對不起!我……」陳青長長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出院後,陳青身體很虛弱,頭重腳輕,稍動一動就要摔倒,不能自理。

  「我來,我來,你別動!病來如山倒,病去似抽絲。你只管好好養著。」

  他什麼事都搶先做了,陳青的頭髮特長,脫落下來有她全身體那麼高,他竟然學會給女人梳頭。

  他就睡在對面的床上,有一點動靜就蹦起來,總是那句話。「我來,我來吧。」

  恢復了半個來月,陳青的病才漸好。她比以前消瘦了許多,臉上眼窩塌陷,好像也比以前老了許多,沒原先那麼漂亮,這場大病,險些奪走了她的性命。

  她轉過身瞟一眼祥子,剛才還見他坐那裡看著書,這一會躺床上睡著了,一隻手捏著書壓在胸上,這些日子把他也折騰得又困又疲乏。

  她走過來到他的床邊兒,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祥子閉著眼睛,臉上露出捉摸不透的表情。這個怪小子,我,唉!他……陳青的臉發熱心怦怦地跳,腦海中出現一個閃念,突然周身熱血沸騰,胳膊腿都被衝撞得酸麻麻的。她無力反抗來自身內部的衝擊,她幾乎讓他的行動給折服了,她把頭哈下去,臉貼著他的臉,她聞到了男人身上那股氣息,她周身上的熱血往上涌撞。一瞬間的陶醉,腦海里頓時好像來一個閃電般炸響的驚雷,她豁然睜開眼睛,頓時讓她看見他那一張紅潤潤的娃娃臉兒,一瞬間的舉動,她自己把自己嚇了一大跳。

  「我,我在幹什麼!」她抬起身,對著自己的臉,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也許剛才她的胸部壓著了他,他動一動,沒醒。吧唧吧唧嘴兒,仍然是那樣微笑地睡著。她為自己剛才的那一幕羞愧,暗自指責著自己。

  一場大病給陳青一個教訓,與其背著沉重的包袱,不如把它放下,輕裝上陣,把那些虛偽的,不真實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撇了。如果它只能讓我沉重,何必還要背在身上?

  她給自己鼓足勇氣:該怎麼做就怎麼做,生命不允許我離開這個世界,就說明我還有任務沒有完成,我是我自己,只要不違背原則,該怎麼做屬於我的自由。

  她比以前輕鬆多了,無所謂的事,沉重起來就有所謂了,連正常的生活也被扭曲,就變得不正常了。

  病好之後,陳青照樣給祥子補課,而且不再往教導處那裡去了,就在自己的宿舍,有時候困了,祥子就躺在對面床上睡。放下包袱,生活反倒變得很平常了。

  生活就是這樣,壓力往往來自精神上,當你不在乎,負擔也就自然消失了。事情一旦被扭曲,就會越扭越彎,連自己都會看成是彎曲的。

  尚校長從山東老家回來,學校很快就要開學。這一天,尚校長把陳青找來。「你被安排到河口鎮中,上級還算明智,調你去那裡當校長,論級別你提半格,說明領導上對你還是非常器重和信任,後天你就去那裡報到吧。」

  陳青心裡明白,上級對自己的安排是明升暗降,只是給大家一個好看。

  她想開了,不管到那裡,道德良心放正,做好自己本職工作,何必和自己過不去。

  「沒什麼準備的,後天我就走。」陳青輕鬆地回復尚校長。

  「怎麼樣,那個『神童』將來萬一考研,有把握嗎?」尚校長關切地問。

  「放心好了,他已經在溫習大學的課程,不過……」陳青話說半截停住了。

  「不過什麼?」尚校長追問。

  「假日期間,給他做輔導就在我宿舍里,有時候他就睡在我那兒。」陳青毫不隱瞞地說。

  「瘋丫頭,又犯傻不是?」


  「嘴長在人家臉上,怎麼做我自己把握,好與壞由他們說去,我不在乎。」

  「好了,你就要調走了,風波很快就會過去,回去吧,準備準備好去接任。」

  上級對陳青的工作安排,尚校長還算滿意,為這事兒,他左一個電話,右一封信函,親自跑教育局好幾趟,費了不少腦筋,經過幾番周折,才把事情辦到如今這地步。他認為陳青是個人物,是個很優秀的教師,有事業心的好幹部。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愣把人家往牆角里逼。不過還好,大家的眼睛還是雪亮的,總算沒出大醜。

  次日,祥子挾著書本,又來到陳青宿舍,一進屋,見陳青打扮得很漂亮,連衣裙兒,魚白色的半高跟皮鞋,風度翩翩,到底是大城市裡來的人,真是與眾不同。

  「幹嘛,今兒個是什麼日子?」祥子不解問。

  陳青沒回答,反問:「好看嗎?」

  「好看是挺好看的,可這裡不是北京,旁人見了會看不習慣。」祥子如實說。

  「你瞅好不好看?」陳青一邊照鏡子一邊問。

  「讓我說真話嗎?」

  「說就是,哪那麼多羅嗦。」

  「那我就說了,你在我的眼裡,就是不穿衣服也好看。」祥子真誠地說。

  陳青的臉唰一下紅了,祥子也覺得說過了頭,低下頭去,改口說:「確實挺好看的。」

  陳青邊照著鏡子問:「祥子,知道今天什麼日子麼?」

  「什麼日子?」

  「傻小子,六月十五,你的生日。」

  祥子哪裡知道自己的生日,脖子上那顆墜子上只刻有五二的字樣。六月十五那天,是他被從洪水中救上來的日子,小學時老師給他過了次這天生日。

  「走,街上去買點吃的,我們慶祝慶祝。」

  祥子納悶兒,今個老師怎了?

  商店裡,陳青又給祥子買了件白汗衫,一條瓦灰色褲子,襪子鞋什麼的。「我不是還有嗎,怎又買?太浪費了。」祥子阻攔。

  「以後換著穿麼,老師我……」陳青還要說什麼,突然停住沒往下說。晚上回到宿舍,倆人都不會喝酒,哪知道果酒的厲害。陳青覺得心裡發熱,臉上火燎燎的,像有些小蟲子在上面爬,說話嘴發緊不聽使喚。她吃力地站起來,晃晃悠悠,邁好幾回腿才移到床邊,一頭仰躺那裡睡著了。

  祥子也喝多了,站那裡不穩定,身體搖晃,吵嚷:「你,今天,准有事情瞞著我!」

  他在地中央走起來身體直晃,來到陳青跟前,嘴裡說著聽不清楚的話,把自己脖子上那顆玉墜子摘下來,掛在她的脖子上。肚裡的酒直往上反,噦了幾次也沒吐出來,撲通倒那裡,枕著陳青一隻胳膊也迷糊睡過去。

  天大亮,太陽光照到屋裡來,明晃晃刺眼睛。祥子腦袋像被棒子打了那樣疼,好不容易坐起來。定了定神,四下看時屋子裡空蕩蕩變了模樣,陳青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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