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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角落裡的風暴

2024-09-13 20:08:05 作者: 彭友懷
  一

  又一次大搜查,祥子又被拘留,不久被遣返回天河市。一路上他吃了不少教訓,一向誠實的他,這回學得靈活了許多,下車沒聽乘警指令去當地拘留所登記,溜出來沒人管。他捋了捋自己亂糟糟的頭髮,心想,再不能由著性子來了。

  老團委院門,用鋼筋焊成弧形,上面寫著紅色大字:毛澤東思想學習班。裡邊出來一隊人,灰色的衣服胸前有編號,剃了頭,像是犯人。

  祥子正往走過來的隊列里觀望,突然,他一愣!啊,那不是爹嗎,爹怎進學習班了?

  「爹!」他不由自主喊了一嗓。沒人答應,那個像他爹的人頭都沒抬,徑直走下去。

  「爹,爹!我是祥子,我回來了。」他一忽又淡化了世間的險惡。

  「喂,喊你呢,你兒子。」

  「誰是你爹,你認錯人了。」像他爹的那個人根本就沒相認祥子。

  分明是爹,為什麼不認我呢?祥子心裡猜疑著,眼看著這些像犯人似的隊伍向東邊方向走下去了,祥子呆愣愣的站在那裡,他一頭霧水。

  祥子來到自己讀書的學校門口,離老遠就看見校內搭個大台子,三面用葦蓆子圍著,正面貼著大紅標語,不由得把他嚇了一跳……

  一場苦霜過後,樹上的綠葉像抹了油發出烏黑的光亮,太陽出來一照似乎要往出滴水,一會便都打了蔫。日光毫無遮掩的射進村子裡來,寨子裡顯得清唰唰空落落,本來還是原來的老模樣,但總像少了點什麼。

  支部書記王海大隊部里來回踱著步子。他到背著手,抬頭,撅著身子向前走,滿臉焦慮,此刻他的腰顯得更彎,羅鍋就顯得更突出了。

  治保主任黃大奎進來,羅鍋子書記停住走動,急切地問:「怎麼樣?」

  黃大奎嘆了口氣。「恐怕要出亂子,那邊增加人手輪班審問,昨晚跪凳子上睡著了,栽下去臉磕破一層皮。」

  「吳來什麼意見?」王海彎個腰手扶辦公桌問。

  「打!他說打得輕。今早去了,一個嘴巴打下去,跪凳子上呢,倒栽蔥大牙給打掉兩個。」

  「問出什麼結果了嗎?」

  「哪來什麼結果,還不是辦電那點破事,誰心裡都透明白,就是為了整你。」黃大奎小聲的說。

  「唉,這個吳來,非弄出點事不可!」老書記彎個腰,撓著自己半禿的頭頂。

  「可不,那徐三子在家,一把尖刀磨錚亮,不讓徐大姐看著,早廝殺出來了。」

  羅鍋子書記聽著,仰著臉眉頭皺起個大疙瘩,心裡琢磨著該怎麼辦。

  「我得走了,他們要知道我在你這兒,一準認為我來通風報信。」黃大奎急匆匆從後門走了。

  空場子西院文化站成了辦公室,主任吳來在這裡辦公,一開始他就不高興,西院沒電話,打電話得到東院羅鍋子書記辦公室,說點什麼機密話,又不能把書記趕出去。這老羅鍋子,開展點工作,他左擋右攔著。老東西不知道天高地厚,就是一塊絆腳石!吳來想起來心裡就罵。

  王海何許人?省勞模!天河市有名的羅鍋子書記,要是有文化說不上早就當上縣長了。

  吳來做上主任,他主張把古廟扒了,羅鍋子橫攔豎擋。「等等,等等再說嗎。」

  吳來說歷史問題禿頭上虱子明擺著。吳來恨啊,這個老東西,不把他搞明白,槐花寨工作無法開展,吳來天天算計著,治理羅鍋子。

  機會來了,工作組查帳,辦電時一張徐老蔫按下手印的條子,往城裡送二百斤大米。車老闆死了,死無對證,知道底細的只有他吳來。

  查祖宗三代徐老蔫不簡單,他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天河省城一帶最大的富豪,最大的朝廷命官,最大的地主,土改時徐家還住徐公館。

  徐老蔫哥哥舊社會當大官,念過軍校。夠了,訂他個嫌疑犯。就查出了羅鍋子的問題。那是電吶,怎麼弄來的,摸不著看不見得花多少錢?區裡頭公社還沒有電呢,他先把自己村子給安上了電燈,他羅鍋子得犯多少錯誤。吳來挖空心思琢磨著整治羅鍋子書記。

  「抓!」一聲令下抓徐老蔫。

  說起吳來,市裡邊有人,後台給他撐腰的是市委會葉主任,這個女人有實權。


  遵從吳來的吩咐,副主任易大腦袋帶一伙人來到徐家。

  「把徐老蔫給我捆了。」易大腦袋為自己壯膽子,他學著吳來的架勢,掐著腰擺出很兇橫的模樣,徐三子站了起來,小鐮刀在手裡飛轉。「別動,誰動我宰了他!」

  說話間來到易大腦袋跟前。

  「大腦袋你是不是活膩味了,你敢動我爹一根汗毛,我割掉你的大腦袋!」

  易大腦袋知道徐三子厲害,這小子五歲就甸子裡割柴,房後柴火垛比生產隊稻草垛都大,像座小山。這小子生性得很,蠍子有毒他敢吃,眼鏡蛇在他跟前舞動,手起刀落,能把蛇頭割下來,小鐮刀能砍野鴨子飛。

  「別別,三子我也是執行公務。」易大腦袋緊捏三子的胳膊,生怕他手裡那把小鐮刀砍過來。

  軟的怕硬的,橫的怕不要命的,易大腦袋懼怕徐三子,沒敢抓徐老蔫,帶著手下人灰溜溜走了。

  夜裡,徐老蔫兩口子躺炕上睡不著。「他媽,昨白天我看見老大夫家的書都被燒了,都是些治病的醫藥書怪可惜的。」

  徐大姐突然坐了起來。「你是說,祥子的那些書嗎?」徐大姐緊張起來。

  「是啊,我擔心放在屋子裡是個禍害,遲早會被他們發現。」徐老蔫皺著眉頭。

  「喂,藏房後邊草垛里去吧,那兒沒人注意。」徐大姐拿出個主意。兩口子坐起來下炕,把外屋棚頂隔板上三大麻袋書,分成六袋子裝好。

  「老蔫你看,這是一張兒童節的相框,毀了吧,上面還有陳青老師和祥子。」徐大姐借著微弱蠟燭光端詳著,邊看著說。

  「哎呀,哪來那些工夫,一會兒天亮了說不上會出什麼事,裝袋子裡頭我一著背出去藏了。」顯然是徐老蔫心裡也不想把那個相框毀掉。

  天快亮時,書都藏到房後面草垛里。

  「怎麼樣他爹,別留下痕跡。」


  「放心吧瞅不出來。」

  眼見著外面的天已經亮了,倆人上炕,剛躺下不一會兒,還沒睡著,抓徐老蔫的人又來了,這回是吳來親自帶隊,來二十多人,還拿著槍。

  徐三子爬起來綽鐮刀。「哪個敢動拿頭來換!」

  徐大姐知道三子的脾氣,這孩子要發起火來天不怕地不怕,急忙阻攔:「三子,就讓他們把你爹帶走吧,你爹他沒事,心沒病死不了人。你這麼一鬧騰事就鬧大了,讓他們把你爹帶去,問個明白就回來了。」

  誰的話不聽,媽的話要聽。徐三子撲到母親懷裡哭,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審問房裡,吳來一個大嘴巴把徐老蔫從凳上打到地下去,再問什麼,徐老蔫一句話不說,老實人犯倔成了啞巴,把吳來氣得火冒三丈。「娘個鼻的。」吳來是山東人,滿口山東味。「老子把話跟你說明,只要你往羅鍋子身上一推,事就結了,可你就是不說。打得輕,打得輕!」

  「給俺往死里打,出了事俺承著,打!」吳來手裡拿著馬鞭,往易大腦袋手裡一扔,過那邊桌旁喝茶水。他打累了,也喊渴了,嗓子發乾。

  打徐老蔫,別人都不動手,易大腦袋手痒痒,可他怕徐三子,徐三子割過他耳朵。

  徐三子不知道他爹在裡邊挨打,幾次送飯都不讓他進去。他夾個鐮刀,整天在門前轉悠,聲稱:「爹掉一根頭髮,我就宰了他全家!」

  黃大奎偷偷溜進大隊部。「王書記不好了,徐老蔫不吃飯,絕食。這樣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王羅鍋子琢磨:吳來想整治的是他,徐老蔫又不配合,拖下去非出事不可,他拿起電話。「市里軍管會嗎……」羅鍋子書記給市里軍管會領導打電話。

  下午,門前停一輛解放車,車門上寫著:「天河市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徐老蔫被押走。

  吳來不知道怎回事。「娘個鼻的,誰讓把人押走的,啊,誰?市里葉主任知道嗎?啊!」

  寨子南姜家丫頭跑到寨西荒草甸子裡來報信:「三子不好了,你爹被人抓走了!」三子一聽,扔下手裡的柴火捆子趕緊往寨子裡跑。

  來到門口,正好看見易大腦袋往出走,見三子來,易大腦袋立刻往回磨。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嗖的一聲,易大腦袋瞬間就看見自己脖子上有個東西在轉。


  「我的媽呀,蛇!」易大腦袋以為是蛇盤在脖子上,速度慢下來才看清楚,是把鐮刀。三子另一隻手按在大腦袋臂膀上。

  「說,把我爹押哪裡去了?」刀按在易大腦袋脖子上,三子厲聲問。

  ……易大腦袋腿都嚇軟了。「三子,我真的不知道哇,蒙你我是狼配大姑娘養的。」

  「吳來呢?」三子逼問。

  「哪裡知道,我還找他呢。」

  看樣子易大腦袋沒說假話,徐三子收回刀鬆開易大腦袋,直奔吳來家。

  羅鍋子書記為防備發生意外,有意讓軍管會來人把徐老蔫帶走,吳來不知道怎回事,憋一肚子氣,他琢磨:如果是葉主任派人來把徐老蔫帶走,她一定會事先告訴他,如果不是葉主任派來的人,那又是誰呢?

  弄不明白,沒有電話,吳來又不願到東院書記辦公室那去打,懶得看見羅鍋子書記那張老臉,說三道四,總挑毛病,像他的官比誰大似的。這個老東西,等著瞧!他恨不能立刻把王海書記的職給撤消了。

  吳來氣性大,心裡掂量,他徐老蔫管得是誰帶走的也是被帶走了,也就是說有錯。對,過去他爺爺的爺爺是大財主,就有問題。

  十多個人來到徐家,吳來親自指揮。

  徐大姐肚裡又懷著孩子,走路都費勁。只好讓他們翻吧,她領著孩子站在牆角,小孩子嚇得哇哇哭。

  翻箱倒櫃卷炕席,大洋箱掀開淨是破爛,一樣東西沒收著。吳來精明,跳炕上把牆上菩薩像撕下來,捏成一團連香碗子一起,嗖一聲撇到外面去,屋裡滾起一溜香灰。

  吳來嘴裡罵道:「娘的,這不是嗎,都該砸,都給俺砸了它!」

  老柜子頂上有幾個小木匣子,裝些小破爛。吳來蹦上跳下,把裡邊東西扣到地下。情況不好,徐大姐老遠就看見那一張不起眼的老照片,破舊得已經看不太清楚了,吳來翻騰幾次也沒在乎,末了終於拿了起來,放眼前琢磨。「哦,值得研究。」

  照片雖然陳舊褪色,但仍能看得出來。徐大姐打了個寒顫,那是張合影,上面很多人,有老蔫的哥哥,還有……


  這張舊照片徐大姐扔了幾次,不知哪個孩子又給撿回來,又放回木匣子裡,眼下倒好,出大事了,落到吳來手裡說不上惹出什麼麻煩!

  爹被抓走了,徐三子哪裡肯罷休,氣沖沖往吳來家奔,他不管吳來是什麼主任,一定要找他算帳。正走得匆忙,突然,胡同里有人喊:「徐家三小子,往哪去?你家裡被吳來一伙人給抄了,還不回去看看。」

  說話的外號叫禿尾巴老呂,是個抗美援朝老榮軍,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說他缺心眼又不是,敢說話,哪裡有熱鬧都能看見他,特愛管閒事。

  三子一聽,撒腿就往家裡跑。可等他到家,屋裡翻個底朝天,破東亂西扔哪都是,炕蓆子揚到老柜子頂上去,母親坐蒲草炕上流淚,吳來一伙人已經走了。

  徐三子哪裡咽下這口氣,拎起鐮刀就往外跑,徐大姐一把沒抓住,摔倒下去……

  吳來家住在廟南水泡子上岸高崗上三間房,這房子原來是地主齊廣勤的。

  吳來從山東過來,開始借用齊家的房子,兩家住東西屋,是羅鍋子書記出面給說合成的。

  吳來霸道,住人家的房子還得聽他的,想起來吳來就罵一頓。兩家住不和,外屋地夾障子壘牆,隔起來各走個的門。

  齊家成分不好,是大地主,齊廣勤又沒兒子,只有兩個女兒,干受窩囊氣。為此事羅鍋子書記沒少說和,跟吳來產生了過節,說書記偏袒地主。

  就這樣湊合在一個屋沿下也勉強住著,可吳來的大兒子看上了人家的大女兒,看上一個有情可原,齊家兩個姑娘他都戲弄。齊家沒辦法,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到底齊家四口人被欺走了,搬到寨南去,離吳來越遠越好。

  徐三子哪懂得什麼運動不運動,有仇必報。他闖進吳家,進院就砸,見什麼砍什麼。

  他可不像徐老蔫那麼老實,更不像齊家人那麼窩囊,來到窗下六塊窗玻璃他挨個敲,噼里啪啦一鐮刀背一個全給砸了,也沒出心中那口氣,掐腰站院中大罵。「吳來我配你個祖宗,齊家的房子讓你霸占了,又來欺負我們徐家,三爺我跟你玩死頭的!」

  吳來聽說徐三子挺橫,不過一個小毛孩子,黃嘴丫子還沒退淨,能厲害到哪裡去?

  「娘個鼻的,打聽打聽,吳老爺俺也是山東一霸,哪一個俺懼怕過,你個小毛孩子還敢來抄家!」

  吳來拎把菜刀,舉過頭頂闖出房門,嘴裡面還大呼小叫,罵個不停。徐三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管你什麼官,惡不惡霸。吳來剛一露頭,他不管頭屁股,抬手揚起鐮刀就刨。不得了,閃著寒光的鐮刀正對吳來腦袋砍下去。

  俺的娘唉,這小子不玩假的!吳來還沒見過這麼吃生米的,趕緊躲!一閃身就聽見嘩一聲,老綠色秋衣從上到下給豁開了。

  吳來退進屋裡來吩咐:「快,頂門,把門頂住!這個混小子他玩命來了。」

  吳家大小子二丫頭過來頂門,外面徐三子拳擊腳踹。吳來扯著嗓子吩咐:「老婆子,快,快帶小的孩崽子跳窗戶,徐三子要殺人,跑,都跑!」

  老婆孩子跳出去,吳來也奪窗而出。吳來大兒子吳大小子一看,爹那麼霸道都跑了,趕緊逃。

  三子踹門沒踹開,抱起塊石頭對窗戶就摜進去,砸出個大窟窿,他跳了進去。吳大小登上窗戶往出跳,徐三子蹦上炕就是一鐮刀,唰一聲,吳大小哪裡知道疼,摔下去爬起來就跑。

  徐三子氣得眼睛紅,回頭見炕沿下還蹲著一個人,舉起刀要砍,見是個扎辮兒的小孩縮成一團,他拎起小丫頭摔到炕上去,憤憤地沒有再動手。

  沒解恨,他眼珠子通紅,綽起鐮刀見什麼砍什麼,劈里啪啦,不一會,屋裡給砸稀爛,砸完了憋肚子裡那口氣還沒出去,就坐房門口等吳來回來。

  事情鬧大了,徐三子被帶走,解除吳來一塊心病,槐花寨再沒有人敢跟他抗衡。沒什麼擔憂的了,可以大刀闊斧地干,甩開膀子干,非搞出點名堂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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