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20:08:16 作者: 彭友懷
  暗夜,兩個山東漢子偷偷鑽進姜家。

  「拿酒來,喝兩口壯壯膽。」幾個人圍坐在一起,矮個叫宋強的說。

  「黎麗,去拿酒。」姜夠本吩咐。

  幾口酒下肚,叫記發的才不哆嗦。「老薑大哥,快拿出個主意,就俺們幾個同鄉知道他吳大惡霸的底細,不整治俺幾個人他絕不會安心!」

  記發解放前當過維持會長,為日本人做事情,都叫他漢奸。後來媳婦叫毛驢太君給霸占了,他又落個記大王八的外號。

  宋強的外號叫宋投降,他接著說:「依俺看,還是先找吳來通融通融,都是從山東過來的,好歹是一塊土上的人,大家說些軟話,也許能放過俺們。」

  記發不同意:「得了吧你,真是老宋家根,就知道投降。小鬼子那晚俺賣了多少命,到頭來老婆不還是讓人給奸了,吳來更不是好東西,心狠手辣!」

  「還是按頭兩天俺們合計好的辦,這邊該辦事辦事,他要不仁俺們就不義。」老薑頭思量半天接過話說。

  「唉,說得容易,恐怕,」記大王八喝口酒咬口大蔥。「俺們幾個恐怕連寨子也出不去就得被抓起來。前天俺到後院子去趟廁所都有人盯著,吳來已經放了暗哨!」

  宋投降看一眼姜黎麗。「丫頭,只好你去了,把吳大惡霸的罪惡材料拿回來。唉!可這麼遠的路,俺們這兩家的傻小子又都一個大字不識,能辦什麼事。」

  黎麗突然想起來說:「徐家老大回來了,求他一起去,徐家人靠得住。」

  話音剛落,宋投降突然機警地站了起來,耳朵貼在窗紙上,機警地說。「外面好像有動靜!」

  遠處傳來幾聲狗咬,老薑太太拖著帶病的身子下地,打算到外邊看看,房門就突然被踢開。

  「麼呢?好傢夥,果然都在這,都給俺捆了。」吳來領一伙人突然出現。

  「琢磨俺呢是不?逮你們好幾家,原來都躲在這裡,告訴你們,搞垮俺的人,娘個鼻的還沒有生出來!」

  漆黑的夜裡,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松鬆散散的星,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初冬,腳踩在地上發出嘎嘎聲響,祥子走在路上,腳不停步地往家裡趕。夜深了,他總覺得後面有人跟著他,他慢走後邊也慢,他快走後邊也快。二十多里,那個黑影總是這樣在他後邊跟著。

  進了槐花寨地界,路邊有個亂墳崗子,祥子蹲在一個墳包旁,心裡說:來吧,就在這咱們較量較量。

  亂墳崗這地方,深更半夜沒人敢來,熟悉的人知道,這裡是扔出生後沒活的死孩子的地方,夜晚總能看見磷火,不理解的人就以為有鬼在作怪。

  祥子蹲了一會,細細聽,沒動靜,剛要站起來,身後有東西被頂住。

  「什麼人?到這兒來幹什麼!」

  「啊?」祥子剛要動手,聽出聲音是誰。

  「三子,是你,我聽出了你的聲音!我是你哥。」哥倆擁抱在一起。

  徐家老大陪姜黎麗去山東第二天,祥子和三子就到了家,三子被釋放,全家人驚喜。但聽說祥子不準備再念書,徐大姐不同意,她哪裡知道外面的事情,只認為祥子是塊念書的料,家裡邊窩著白瞎了。祥子只管把事情往別的方面嘮,但祥子不去讀書,徐大姐不甘心,坐立不安。

  「祥子,媽心思著你還得去念書。」

  這時候嘰擠房家大丫頭慌慌張張跑來徐家報信:「有人要砍寨子裡古槐樹!」

  「他奶奶的吳來,逼和尚開葷,看我先砍掉他的腦袋。」徐三子似乎忘了自己剛被釋放出來,說完提起鐮刀就往外走,就是要跟吳來拼個高低。

  徐大姐在門邊阻攔,險些被三子甩個大跟頭,祥子跑過來正好扶住,外門口大丫頭抱住三子死活不讓他動。

  「三子回來!」祥子大聲說。

  三子的脾氣,上來勁誰的話也不聽,但他一向聽祥子的,也許是小哥倆打小時候總在一起,祥子在三子心中有一個良好的形象,有一個不可動搖的信任。

  「那就叫他們把寨子裡的古槐樹都砍了不成?」徐三子憤憤不平地說。

  「不!勢頭上我們不能硬碰,得想個辦法,保住寨子裡的古槐樹。」祥子解釋著。


  寨子北堤坡上圍了不少人,都戴著紅袖標,每個人手裡都拿著砍樹的傢伙。

  村北這棵樹是全寨子中最大的一棵,樹冠差不多有方圓半里地大小,枝杈葉茂密。

  「看見了嗎,這東西上千年的,還它娘的王母娘娘栽,砍它娘的牛鬼蛇神!」吳來說完又吩咐:「三個人一組,十天砍一棵,誰砍的樹就歸誰家裡燒火,今天就從這棵樹開個頭。」

  吳來說完揮起大斧正要動手,遠處傳來一個老女人的喊聲:「吳主任,慢動手!」

  嘰擠房三嬸氣喘噓噓來到堤坡上,吳來彎下腰,把耳朵貼在老太太嘴邊。「麼呢?你說的那是迷信!老太太,俺看你也該砸嘍!」說著,吳來輪起大斧子向古樹猛砍去。「奶奶的俺砸你這個四……」

  話還沒說完,斧子還沒落下去,就聽見咔吧一聲,一根干樹杈從空中落下來,不偏不斜正砸在吳來胳膊上。

  「哎喲,俺的胳膊!」吳來坐地上疼得不能動了。

  「哎呀,娘個鼻的邪了門了,真還有了迷信不成?」吳來咧個嘴嘟噥,就又聽見樹上邊咔咔作響,一棵更大的樹杈,搖晃著向下落,嚇得樹下的人群趕緊跑。吳來胳膊疼坐在那裡動不了,急了,就地十八滾,往堤坡下骨碌。

  人們撤到坡下,驚疑的目光向大樹上方張望,吳來也嚇得翻白眼,嘴上不說,心裡怕怕的。

  嘰擠房三嬸走過來勸說:「吳主任,萬事不可擰著干,你搬到這裡來晚不知道,解放前廟南王大麻子他爹,就因為砍園子裡那棵古槐樹,樹剛剛受點傷,結果就像今天這樣,掉下來樹杈把胳膊砸折了,直到死都遭著罪。」

  吳來難下台階,心裡害怕,胳膊動彈不得,可是不好收場,幹部信迷信,好說不好聽。

  正坐那裡犯難,寨子裡跑來個人,神色緊張,哈腰對吳來嘀咕了幾句。吳來立刻震驚,從他的表情上就能看出,出大事了,緊張地說:「都不行了嗎?」

  報信的人小聲回答:「差不多。」

  「收工,快把俺扶起來。哎喲喲,別動俺的胳膊!」吳來齜牙咧嘴,很疼痛的樣子。

  一幫人向寨子裡走去,祥子和三子從茂密的大樹上下來,哥倆的臉上露出勝利的喜悅。由嘰擠房三嬸相助,阻止了一場砍古樹運動。


  以往這個時間,看押房裡早該有動靜,最起碼禿尾巴老呂會臉貼在窗子鐵欄杆上罵街,可今天,整個院子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娘的,老呂今個怎不嚷了?」楊三驢嘟囔著,心裡說,都逃跑了不成?

  楊三驢打開了半扇門,一股臭味從裡邊噴了出來,楊三驢趕緊捂鼻子。這股味跟一般的臭不一樣,比狗屎味還臭,臭肉味。

  「嘛呢?都愣著看俺做什麼,快找小大夫!」吳來從來沒這麼驚恐過。

  「裡邊有小大夫她爹,傳出去都來鬧事怎麼辦?」楊三驢向吳來提醒。

  「管不了那麼多,快!去找小大夫。」吳來嚷著。

  小大夫來到關押室,人堆里找到了她爹,喊了半天老頭才勉強睜開眼睛無力的說:「交叉感染。」老大夫只說了這麼句話,就昏死過去。

  吳來瞪著眼珠子,不住的撓著自己半禿的腦袋,這時候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隊裡派車送醫院吧。」易大腦袋獻策。

  「秘密押送,有人要問,就說送鎮上學習班。」吳來吩咐,並把小大夫也管制起來……

  冷酷的嚴冬,天空中飄著雪花,北風呼呼地叫,槐花寨陷入白色恐怖之中。

  儘管誰也不敢大張旗鼓的行動,但當時仍然有五伙送葬的隊伍,偷偷的默默的穿著孝衫,打著白幡紙錢夾雜在雪花中漫天飛舞。披麻戴孝的人群,在槐花寨里寨外遊蕩著。哭聲,哭聲中夾著悲哀的唱詞,在街頭上田野里,在大青山的反饋中,發出陣陣的斷斷續續的淒楚的回音。此時那些穿綠色軍裝戴紅色袖標的人都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者也都在穿白色孝衣的人流中吧,本是一鄉土,哪個不沾親帶故。

  瘋狂的戰鬥,只有在死了人的時候,才會引起一種憤怒,然而這一種憤怒很快燒到自己身上,便茫然了,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在做什麼,一邊穿上軍裝去戰鬥,一邊又穿上白衣去弔孝,用悲哀去慶祝自己的戰鬥結果,真是滑稽得很。寨子裡副大隊長王維的兒子王小波就是,不多日前還拿著講稿批判他爹,今天也不得不穿上孝衫,給他爹摔弔孝。

  也許是因為寨子裡發生的事太多,與吳來又都有關係,吳來病倒了,不常出屋。他的臂膀疼得厲害,總做噩夢,嚇醒就是一身冷汗,一天要喝六暖壺茶水,喝完了還渴。

  初春,地氣迎著太陽光照顫顫微微徐徐上升,大地上的枯草漸漸從地皮下拱出嫩芽。


  院裡,那個總搞大批判的台子,又從新布置了一番。和往常一樣,白紙黑字。

  寨子裡百姓們又都聚集到院子裡,氣氛緊張,穿戴綠軍裝紅袖標的人散布在各個角落,院裡院外戒備森嚴。

  又要抓人了!台下一張張恐懼的面孔,經驗告訴每一個人,在數都是可疑對象,以往被抓起來的人,大都出忽意料,明明以為是好人,卻就是埋藏很深的那一個。

  易大腦袋來到吳來家。「吳主任,讓你去呢。」

  「嘛呀,有重要事嗎?」

  「抓人,聽說是隱藏最深的壞蛋,讓你去主持會場。」

  「市里葉主任來了嗎?」

  「沒來。」

  「捎來話了嗎?」

  「我是誰啊,哪裡知道,如果上面領導捎來話,也只能和你親自說。」

  「可知道抓得是誰?」

  「不知道,只讓你去,到會場不就知道了。」

  「好,待俺收拾收拾。」

  吳來穿上軍裝帶上袖標,打開地桌抽屜,從裡邊拿出一條很漂亮的繩子。這條繩子出奇,油光發亮,拇指粗細,柔軟透硬,金黃顏色,特別講究。這繩兒,是葉主任賞賜給他的,在他看來,這可是權力的象徵,每次抓人,他都把這條繩帶上,握在自己手裡折成個8字形,威風得很。

  吳來到會場來到台上,和上邊來的幾個人握了手,奇怪的是今天來的這些人沒一個他認識的,吳來心裡有些緊張,便小聲請示:「可以開始嗎?」對方點了點頭。

  吳來向台中央話筒走去,可還沒等他走到桌子跟前,民兵連長黃大奎搶先把話筒拿起來,弄得吳來好不自在。

  嘛呢?這小子搶了俺的主場!看起來今後就是有病也得到班上來,這不是要奪了俺的權嗎!娘個鼻的,等著,看俺怎麼收拾你!

  吳來心裡不高興,還是裝著不在乎,把繩子在手中敲打著,然後背起手在台上邁著方步。

  黃大奎開始講話:「革命群眾們,隨著事件的深入,我們要把隱藏最深的,禍國殃民的……」

  黃大奎低下頭,看一眼講稿繼續講:「把大惡霸、殺人不眨眼的,啊,殘忍的……」

  吳來在一邊瞪了黃大奎一眼,心說:這點事還用照稿念?真是胎毛子沒幹!

  黃大奎臉色變得嚴肅起來,提高了嗓音。「把民恨極大的,歷史反革命、現行反革命。」

  黃大奎說著又停下來,向身後掃了一眼,突如其來地說:「把大惡霸吳來抓起來!」

  台下面,一瞬間都愣住了,誰也不敢相信。還沒等人們反應過神來,早已準備好的民兵一涌而上,把吳來按倒在地,搶下他手裡的繩子,像捆頭瘦豬把吳來給捆了起來。

  禿尾巴老呂,不知道什麼時候躥到台子上來,舉起把椅子,輪起來就砸。「奶奶的,你也有今天!老子抗美援朝,我砸死你個大壞蛋,我砸!我砸!砸砸砸!」

  台下的人群像睡獅方醒,豁然明白了怎麼回事,他們憤怒了,拼命地狂吼著:「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人群剎那間瘋狂起來,憤怒,呼喊著,瘋狂地向台上奔涌,民兵們挽成橫牆,提防意外發生。

  人們憤怒著、宣洩,吼叫著、咒罵,最後變成群體的哇哇地哭嚎。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