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奈的選擇
2024-09-13 20:08:19
作者: 彭友懷
一
徐大姐硬逼著要兒子回學校念書,祥子本來知道外面的情況,無奈只好返回天河市。
學校里冷清清,水泥大門垛子倒了,鐵大門放趴在一邊地下,院內花池子已經拆掉,剩下殘缺不全的土石堆。
校園內,風飄刮著字紙的殘片,幾乎所有的門窗玻璃都碎了,沒看見一個老師和學生。祥子長嘆一口氣。
退出學校,祥子向關押他爹的學習班走去,既然來了,他想知道父親的情況。
來到接待室,祥子打聽消息。「你是徐寶宣兒子,怎麼才來?上個月就給你們寨上打了電話。你父親不夠線,下邊人真是的,什麼人都往這裡送。有個叫黃大奎的硬說回去危險,這麼著,你到定性辦要手續,把你父親接回去。」祥子心中暗喜,上學沒指望,能把爹接回家也是件大喜事。
定性辦接待祥子的是個年輕的女同志。「你父親?」她翻開檔案,不在意地說:「親屬株連,不夠線,也定不了性。我看這麼的,就定個歷史有問題,如果你同意,就去財務室交十二塊錢,你們就可以回家了。」
祥子心想,只要爹能回家去,管它歷史有沒有問題。他接過單子往財務科去,走一半又磨回來,想起來兜里只有十塊錢。「大姐,我就十塊錢回去還得坐車。」
人的第一感官很重要,定性辦這位女同志有三十來歲,面相挺和善,她上下打量一番祥子。「小伙子長得挺帥,做什麼的?」
「我,不久前就在這附近市一高中讀書。」
「哦,市一高?」她認真起來,琢磨著,想了好半天,突然說。「你,你叫祥子吧?」
「是啊,您怎麼知道?」
「啊,我在教育局工作的時候,看見過你的檔案,大家都叫你神童麼。」說著,她要回了剛才開好的證明信,把歷史有問題,改成歷史小問題。「好了,我就只能做到這些,最輕的定性,否則,會影響你的前途。」
祥子打了四塊錢欠條,把爹接了出來,爺倆見面,好一陣歡喜高高興興往回家趕路。
太陽落山徐家爺倆進了家門,家人團聚徐大姐激動得眼圈裡含淚,懷裡的小丫頭也似乎特別高興,翹起小嘴呵呵笑,像懂了事兒似的。
徐大姐突然想起來問:「祥子,怎沒上學,也回來了?」
祥子說明了學校里的情況,一家人聽了,屋子裡出現許久的沉默。
徐大姐長長嘆了口氣。「唉,不念就不念吧,咱們心高可命不做主,順其自然吧……」
雞都叫了,徐大姐和徐老蔫還沒睡,似乎分別好幾年,東一句西一句嘮了一夜。
「孩子他媽,你說怪不怪,進了學習班,沒人審也沒人問,就在那裡干呆著,後來才知道,你猜怎麼著?人家那學習班裡呆著的都是些幹部,公社社長以上級別的,就我一個老白丁,還都問我怎麼進來的,我哪裡知道。」
說著,徐老蔫把手伸進徐大姐脖子底下,摟過來親了一口。徐大姐抬頭向北炕望望,小聲說:「多大歲數了還不知道好賴。」便把頭埋進徐老蔫胸懷裡,極小聲說:「幹什麼你,孩子都娶得媳婦了,別胡來。」
徐大姐坐起來,又趴老蔫耳跟說:「聽說有賣那東西的,戴上就不懷孕。告訴你啊,可不能再生了。孩子這麼多,日子過多累。」說完便穿衣服下地做飯。
早上,寨南頭姜家丫頭姜黎麗過到徐家來,姜黎麗衣兜里揣瓶酒。「俺爹說給叔喝補養身子。」
「哎呀,拿它幹啥,這東西挺貴的,你叔他身體硬朗著呢。徐姐不由得想起剛才老蔫不知好歹的動作,不由得臉紅。
「黎麗,嬸就是喜歡你,趕明個就做俺大兒媳婦吧。」徐大姐明知道姜家丫頭有這個意思,仍然故意打探。
「嬸,又來了是不是,再說俺明個不來了。」姜黎麗羞紅臉,裝出生氣的樣。
姜黎麗在徐家幫著做好飯剛走,徐家哥幾個回來了,祥子和三子手裡各拎著一串魚。「開河魚,傻葫蘆肥著呢。」
說話工夫黃大奎來到徐家。「聽說姑爺回來了我來看看。」
鄉中屯親,黃大奎如今是大忙人,吳來被抓走,黃大奎一人挑大樑,大隊部這邊也他一個人負責。老書記精神不太好,黃大奎兩邊忙。
「老蔫……大奎看你來了。」徐大姐向房後面喊,徐老蔫在園子裡幹活。
「祥子,你不去念書了嗎,怎又回來了?」黃大奎見祥子靠柜子看書問。
「不念了,學校里停課。」祥子回答。
徐老蔫進屋。「大奎來了,這麼忙還來看我。」黃大奎站起來打量著徐老蔫。「喔!姑爺,你一點沒瘦,還白了啊。」
「可不,虧得進了學習班,要不寨里死這麼些人,我要在家裡也沒準攤上。」
「還不知道吧,你去學習班,是老書記安排的,怕出事。誰知道後來發展成這樣,連他自己也保不住自己了!如今變得瘋瘋癲癲的。」黃大奎惋惜地說。
「怪不得我到那學習班裡沒人管沒人問。」
三子放桌子,徐大姐端上燉傻魚。「大奎,咱家這個老蔫是個老實人,但上來勁犯倔,孩子們又都性子大,虧得大傢伙護著讓我們一家躲過一難,今個就和你姑爺喝兩盅。」
「不了,我來看看姑爺,還有事呢。」說著黃大奎站起身往外走,怎禁得幾個孩子硬把黃大奎架到炕上去。
喝酒說話間黃大奎問:「姑爺,你從那裡出來,定性辦沒給個說法嗎?」
祥子遞過來那張證明信,黃大奎看後長出了一口氣,不禁哈哈大笑。「這是什麼呀,歷史小問題,哈哈,有意思,歷史小問題意味著什麼?當今社會哪個沒點小問題?就是說沒有問題!好,這樣最好。」
徐老蔫又給黃大奎倒滿一盅酒,黃大奎端起來,一口喝下去,對著祥子說:「我們這裡學校不能總停學,萬十來口人大寨子,孩子們不念書怎麼行。祥子,你要是不念了,就在咱寨子裡教學吧。」
還沒等祥子開口,徐大姐接過話:「叫我們家祥子去刨大地,真是糟蹋了材料,教個小學生一點問題沒有。」
「上邊能同意嗎?我說得是公社教育辦和市里教育局。」祥子也動心了問。
「這不寫著呢嗎?歷史小問題,就是沒有問題!你先幹著,剩下的事我來辦。」黃大奎喝點酒膽子大了敢表態。
下午,孩子們都出去了,小丫頭睡夢中咧著小嘴笑。老蔫喝點酒,渾身暖烘烘,熱血沸騰。
「姜夠本這老傢伙真有兩下子,弄點子槐花燒出的酒真好喝!」徐老蔫今天特別高興。
徐大姐忙完活上炕挨老蔫坐了,拿起針線活。
「他媽,我們,有幾個月了?」徐大姐明白老蔫指的「幾個月」是什麼。
「幾個月了你也別想那些事,告訴你孩子我指定不生了,除非你能弄到那玩意,要不,你就別想。」
老蔫摟過徐大姐。「哪弄那玩意去?咱也沒有那份閒錢,親近親近還不行嗎,又不動真格的……」
祥子坐在空場子石台上,望著古廟裡被扒得亂七八糟的學校發呆。房子沒有上蓋兒,橫樑坍塌,檁子椽子東倒西歪。
黃大奎走過來。「祥子,困難太大是不是。吳來這個畜生,把房子蓋都給掀了,做老損事了!」
禿尾巴老呂找到這兒。「大奎我這個壞分子什麼時候摘?」
「哎呀,你就別搗亂行不!大家正在研究正事,定你壞分子是吳來報到鎮上去的,你自己跑趟鎮裡去解決,我這邊忙著修學校,哪來閒工夫。」
老呂不管那個,跟誰他都敢直說。「忙,你能忙出什么正經東西?老書記在位那會,省里市里都有名氣,哪是現在這個樣子!」
「你的問題得你自己到公社裡去解決,找我有什麼用。」黃大奎沒時間搭理他,老呂鬧個沒趣吵嚷著走了。
「祥子這麼的,修理這學校房子,我到各生產隊去派幾個人過來,具體怎麼幹由你安排。」
自打吳來被抓走,形勢好像不那麼緊了,抓政治的金隊長來到徐家找徐老蔫。「明個你還到隊裡做豆腐吧,生產隊也是集體,扯不上資本主義。一天做兩板豆腐,換幾個零花錢,這日子過的,添個驢馬繩套錢都沒有。」
徐老蔫把老鼠啃的豆腐包拿回家來補,當然縫縫補補這些事還是徐大姐在行。徐大姐今天特別高興,順就從順上來,她邊幹活嘴裡哼著小曲:「洪湖水呀,浪呀麼浪打浪……」
看得出來,最近徐大姐心情挺好。大兒子有文化,隊裡頭幹活人人夸,二兒子下學門就當老師,書沒白念。老蔫剛從學習班回來又撿起老本行做豆腐,一家人好幾個大勞力,生活麼,有人才有一切,沒準以後的日子就會好起來。
忽然,大小子罵罵咧咧從大門外進來。「氣死我了,特不像話,把人往扁里踩!」
「怎了,這麼大火氣?」徐大姐哪裡知道是怎麼回事,衝著進來的大兒子問。
「隊裡選記工員,大家都選我,可金隊長就是不同意,說我們家歷史有問題,這不寒磣人呢嗎,選上了又不讓干,說讓老貧協女兒秋菊干。人家是三代紅,還能輪到咱們干?」徐老蔫坐炕沿上,頭哈到大腿裡邊,心裡很不是滋味。
徐家大小子只顧講自己的,哪裡理會到父親的感受。
「爹,那時候你也當過八路,怎麼不幹了,跑回來幹什麼?」徐家大小子埋怨。
徐老蔫倔,嚯地站起來。「混蛋,我是你爹!」
「爹怎麼了,好光沒借著,淨吃瓜落。」
徐老蔫氣得呼呼喘。「你,你別管我叫爹!」
徐家大小子還要說什麼,徐三子從外邊衝進來,把鐮刀鉤在大小子的脖子上,厲聲道:「閉嘴,再說一句我割掉你的腦袋!」徐三子在家裡又犯起橫來。
徐家老大脖子上涼絲絲的,他知道三子的倔脾氣。「三弟你這是幹什麼,我們是親兄弟!」
徐大姐急了:「小祖宗,不要鬧了行不行!」
徐老蔫氣得到外邊去,大小子也一頭倒在炕上生悶氣。三子一口氣還在肚子裡憋著,嘟囔:「奶奶的,欺負咱老徐家軟和,沒門!」說著他氣沖沖向門外走去。
生產隊大院中,金隊長拿著語錄本從屋裡出來,社員們也挨著從屋裡往出來,三子進院和金隊長走個碰頭。
「金隊長!」徐三子臉拉拉著沒有好顏色。「我哥當記工員是大夥選上的不?」
「啊,是。」金隊長答應,看著徐三子氣哼哼的樣子,金隊長心裡有些擔心。
「聽說你不讓干是嗎,我告訴你,這個記工員,我哥要是當不上,誰也別想干!」
三子說著,手上的鐮刀嗖一聲撇出去,就見牆跟前一隻大耗子被砍死釘在地上,把金隊長臉嚇煞白。
這人啊,有時候還真怕犯混的,寨子上誰不知道徐三子,那是一條寧折不彎的漢子,吳來惡不惡他照樣敢去打,照樣把他家給砸了。
金隊長心裡明白,什麼政策大道理,在混人身上不管用。得,穿新鞋別往狗屎上踩。
金隊長顛顛跑徐家好幾趟,徐家老大破被子還疊起來,記工員這差事怎麼勸他也不干。
徐大姐不知道底細。「你這孩子啊?人家隊長親自到門上來,你卻耍性子,別不識抬舉。」
一個多月過去,翻修完的學校有了模樣。經過祥子的努力,收拾出一大間房子,房蓋鋪上草,屋裡刷了牆,窗子糊了紙,差不多,學生可以開學了。
祥子修完凳子油黑板,濺上一臉墨汁。這些日子雖然他忙得很,眼前總能出現陳青老師在這裡教學的場景。既然命運安排他做教師,就不辜負老師對自己的栽培。
滿腦子希望與暢想,祥子正設想著他的宏偉的教書計劃,怎樣教好學生,怎樣改變學校環境,甚至設想著有一天把學校搬出古廟。黃大奎來了,臉色很難看。
「祥子,真是對不住你,我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但事情還是發生了變化,就,就是你教書的事,鎮上不同意,到底是因為你爹的問題,凡是有污點的人包括子弟,一律不允許做教師,不能教育下一代。」
祥子一聽,熱火盆似的心上像倒一盆涼水,一片茫然,手裡的墨汁碗不由得掉到地下。
說什麼呢,問什麼呢,該指責什麼?他什麼也沒說,默默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徐老蔫聽說兒子當教師的事被辭退,倔勁又上來了,急火火來到大隊部。「大奎呀,你要以為姑爺不是壞人,求你跟我去趟鎮裡,打個電話核實一下。再者說,祥子是我從大洪水中救回來的,又不是我親生兒子,我歷史有沒有問題,跟他有什麼關係,這不糟踐孩子嗎。」
黃大奎陪徐老蔫來到鎮文教辦,接通天河市里定性辦電話,正好是接待祥子那位女同志接的電話。「小問題就是沒什麼問題,得過且過嗎,那麼好的人才上哪找去?我們要團結大多數!」
市裡邊給了明確答覆,都聽到了,徐老蔫心裡落了底,他像被解放了似的那麼舒服。
可到了家,事情又複雜起來,他們頭腳走老貧協後腳就活動,張羅著讓自己的女兒當教師。
黃大奎態度也不那麼堅定了,老貧協金良祖輩三代紅,如今又是寨子裡貧農協會主席,很有名望,活動能力又大,他黃大奎得罪不起,也不敢得罪。
徐老蔫還是犯倔,非要找個地方理論:「他金良女兒怎麼能行,小學還沒念到頭,也能教書?沒有學問怎麼能教學生!八輩子苦大仇深怎麼的,不能當飯吃,不能當墨水子用!這年頭真他媽怪透了,追上去只要有一個窮字,就什麼都頂,窮有理!」
可喊歸喊鬧歸鬧,黃大奎這一回吃夠了教訓,多一事不跟少一事,夾腳犯說道的事不做,何必惹一身麻煩。祥子當老師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三子沒當回事,勸說祥子:「什麼老師不老師的,不當那玩意也沒什麼了不起,都是掙隊裡的工分,就是一個代課老師,我看就別操那份心。」
祥子茫然望著天空,沒有吱聲。「哎呀,你就別上那分火了,看生產隊要黃鋪的樣子,不白干也差不多,還不如跟我到甸子裡割柴火抓魚,只要不挨餓,別想那麼高遠。」
祥子雖然算寨子裡念大書的人,但此時卻顯得笨頭呆腦,眼前一片空白,一點出路沒有。真是書念來念去,把自己腦袋都讀大了,走起路來頭重腳輕,昏頭腦脹,眼前全是迷茫,倒不如三子活得瀟灑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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