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20:08:42 作者: 彭友懷
  社會環境能造就出不同類型的人,徐三子就是其中典型的一個,他生死不怕,講仁義,十里八村都有名氣。

  這一天,三子鐮刀上挑幾條蛇皮扛在肩上,大搖大擺到河口鎮集市來賣。

  所謂的集市也不熱鬧,沒有太多的人,路邊擺著的不過是幾斤土豆,幾棵大白菜,糧食不許超過五斤,賣糧票、布票、棉花票的,不看準人也不敢掏出來,那是要犯說道的,正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頭,誰要是違犯了就要被抓進學習班裡去,受管制不說,還要交學費!

  徐三子滿街轉悠,想起來還喊兩聲:「蛇皮,賣蛇皮了,專治腰酸腿疼,擰筋掰胯骨,蛇皮臥雞蛋吃上就好。」

  專政組長大方子一出公社大院,抬眼就看見徐三子挑著蛇皮叫賣。

  哎呀?真有吃生米的,這小子膽子不小啊,把資本主義搞到公社門口來了!

  「哎,你小子行啊,哪村子的?」

  「不讓賣咱就走,又不是投機倒把。」徐三子磨身要走。

  「哎,哪走!」大方子搶上前去,從後邊就打徐三子個大脖溜子。「走,跟我到專政組去。」

  三子挨了一巴掌,不怎麼疼但也不是心事。「告訴你,不許打人!」

  「呀嗬?打你,今個我還沒開葷呢。」說著躥上來又打,三子身一閃躲開了。

  「餵呀小子,動作挺麻利。哪的,敢在這裡撒野!」

  「槐花寨的怎的。」

  「他就是徐三子!」後邊專政組同夥人傳過來話,意思告訴組長大方子別惹他。

  大方子剛調到河口鎮來,根本不知道徐三子八三子的,但他卻想起來一件事。「啊,你就是那個要當老師沒當成的徐家的吧?想得美,國民黨崽子!」

  三子就不愛聽這句話,太刺他的耳朵,徐三子來脾氣了,他手快,抬手就給大方子一大撇子,這隻手伸過去捏住大方子的嘴,掐得大方子一動不能動,就把一條小的活蛇拿出來,硬往大方子嘴裡塞,大方子臉都嚇白了。

  後邊過來倆人,死死捏住三子的手,不停地勸說:「三子,別這樣,事鬧大了不好收場。」

  這兩個人看押過徐三子,和三子交情不錯。「三子別胡來,活蛇吃到肚子裡不是鬧著玩的,趕緊鬆手,保證以後不再找你麻煩就是,快放手!」

  「媽的,別把人往死路上逼!」三子將手往後一推,大方子摔個趔趄。

  圍觀看熱鬧的人不少,大方子不好收場,還要發火,就聽三子又說:「大醬塊子腦袋我告訴你,可以把我抓了,可只要把我放出來,我把你們全家都宰了!」

  徐三子虎是虎,但不傻,心裡話:世上的人就是一隻眼貓,瞎虎,真跟他玩命連貓也不如。

  大方子一聽心裡害怕,這小子沒準,別跟他叫勁了,抓進去遲早也得放出來,跟這種混人叫勁不划算,出點事犯不上,無奈擺了擺手,自討沒趣走了。

  傍晚,徐三子從鎮上回來,鐮刀上挑著兩隻小公雞,迎著晚霞興沖沖往家走。三子心裡痛快,他娘的,混就從混上來,逼急了就跟他玩命。

  走進寨子,到姜家大門口,他喊了一嗓:「黎麗姐,你出來一下。」

  姜黎麗從門裡出來。「什麼事三子。」

  「拿一隻雞去,給你爸補身子。」

  黎麗接過雞。「哪來的還挺肥呢。」

  「蛇皮換的,我們一家一隻。」三子笑嘻嘻又說:「黎麗姐,媽總叨念著你,還要求人說和呢。」

  「說和什麼?」

  「你別裝糊塗,娶你做我大嫂唄。」

  「又胡說,看我不理你了。」說著給三子一巴掌,羞笑著跑進院去。


  黎麗將頭探進屋裡。「爸,媽,徐家給一隻雞,三子說給爸補養身體的。」

  姜夠本躺在炕上,被關押時得了感染病,從醫院出來身體一直虛弱,說話都有氣無力。「殺了,燉點雞湯喝。」

  娘倆在外屋準備殺雞,可擺弄半天也不知道從哪下手,把一隻雞弄得嘎嘎直叫,姜黎麗也嚇跑到屋裡來。

  「唉!」姜夠本長嘆一聲,自言自語:「還得有兒子,丫頭,有什麼用,殺個雞都不能!」

  黎麗聽了心裡好不彆扭。「丫頭怎了,誰說女人就不能殺雞,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也能做到,今個俺就殺只雞給你看看。」

  姜黎麗賭氣,走出屋搶過母親手裡的菜刀。「看俺今天一定要把這隻雞殺了!」

  可是她到底不知道該怎麼殺,無奈。不知道如何下手,心想:只要殺死還不容易。

  她一手拿刀,一手捏著雞腦袋按在地下,雞往後坐,她也往後蹲。手起刀落,噗一聲,一刀將雞頭剁下來。哪裡知道無頭的雞還能活著,而且活得更凶,血淋淋沒有頭滿屋裡亂飛,到處亂撞。娘倆都趕緊躲進屋裡來把門關上。就聽見外屋,噼里啪啦,噗噗咚咚,從門玻璃向外看,無頭雞正在詐屍,飛到上方再撞回牆上,外屋裡鍋碗瓢盆一齊響。嚇得娘倆看都不敢,縮到炕邊把臉捂上。

  將死的雞咔一聲撞壞門玻璃,鑽進屋裡來摔在地上,顫抖了一會兒不動了,脖子翹彎彎往出流血。

  「丫頭家家,不行還逞能。」老薑頭躺炕上嘟囔。

  姜黎麗蹲在死雞跟前,臉上露出笑容。心裡話:俺到底把雞殺死了,雖然技術上不怎麼樣,但做得到,此一事親自實踐,讓她增加了不少信心。

  娘倆到外屋憋不住笑,還擔心屋裡面老頭子聽見發脾氣。這外屋讓個死雞給弄的,多少年的老灰土也給撲騰下來了,牆上地下哪都是雞血。老太太自我解嘲:「不管事,雞血閉邪。」

  吃飯時姜夠本啃塊雞肉,噴香入肺,他喝口酒,又誇起徐家幾個小子:「你看人家三子,按歲數還是個孩子,可到哪都頂個出橫,丫頭能行嗎?就說去山東那一趟,沒人家徐家大小子,事能辦這麼妥當?俺要是有徐家大小子這麼一個兒子,憋在罈子里的酒,早變成錢了。俺看這麼著,徐家不是願意麼,明個跟他們商量商量,徐家老大俺們家娶過來,做倒插門女婿。」

  「爸,喝多了,就知道撿便宜,硬給人家還說不上人家樂不樂意,還倒插門呢。」姜黎麗羞紅著臉說。

  「商量著辦嗎,俺們姜家好幾輩子釀酒技術,我還指望著傳下去,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不能丟。再說,這酒燒出來,准得有人拿出去賣你行嗎,丫頭片子!」


  「俺行,你看著明個俺就拿出去賣。」姜黎麗也是個很任性的姑娘。

  「得,別逞能了,丫頭片子逞什麼英雄,殺豬吹屁股,別灌俺一肚子氣。」

  閒說話黎麗當真,她一宿沒怎麼睡覺。家裡有酒,拿出去賣了就能換回錢,爸爸的病只要吃點藥就好利索了,明天高低拿到集市上去賣。

  她想得周全,瓶里灌滿了揣懷裡邊誰也看不見,賣妥了再往出掏。反正別讓割尾巴的給抓住就行。

  黎麗正想著來日的計劃,突然,她覺得肚子有點疼,疼得越來越受不了,坐起來腰都不敢抬,這是怎了?肚子裡好像有東西往下墜,不好,趕緊上廁所。

  外屋地中央有一隻鐵桶,晚上解手省得到外頭。她蹲在桶上,肚子裡難受,覺得不對勁,迎燈光一看,哎呀媽呀不得了了,她忙招呼:「娘,快出來!」

  老薑太太來到外屋。「怎了,大聲小叫的?」

  「娘,你看這是什麼東西?俺肚子裡邊一定讓雞骨頭給劃破了。」說著,就要哭出來。老太太看後不由得笑了,雙手捧著女兒的臉蛋說:「孩子,你長大了,成大姑娘。這種事以後一個月要有一次。別怕,娘給你取些細布和棉花。」

  第二天一大早,黎麗肚子還有點疼,但她知道正常的女人都這樣,到了這個年齡,不是病,自己已經長成大人,就得做點大人的事,她心裡暗自興奮。

  姜黎麗灌了兩瓶酒,衣服裡邊背個挎包,又塞些細布和棉花,她悄悄地走出門去。

  往北一站地,上河鎮今天是集,姜黎麗本來想走著去,可肚子疼,決定做火車。

  來到車站,沒等買票火車就進了站,只好到車上再補票,可到下車時乘務員也沒來。

  下車順大溜往出走,驗票員直打哈哧像沒睡醒似的,她挺高興,省兩角錢,姜黎麗心裡說:今個順當,連坐車錢都省了下來,這酒也一定賣得順利。

  太早,集市上還沒人,姜黎麗心想,乾脆竄街道看看,萬一碰上有人買,不就更順利。

  四條街走完三條,連問的人都沒有,她給自己打足勇氣:喝酒不同吃飯,餓著不行,這年頭誰家都不寬裕,有幾個能喝得起酒的,但喝酒的人一定有。


  又進一個胡同不遠,一個庭院挺象樣,磚房三間,木籬笆牆,一個白胖的老頭出來倒爐灰。

  「大叔,買酒嗎?自家釀的。」她挺起勇氣問。老頭端詳一陣賣酒的小姑娘。「可以嘗嘗嗎?」

  「行,嘗好了再買。」看面相,老頭挺憨厚。

  白胖的老頭倒了一瓶蓋酒,嘗了一口。「哦,這酒不錯,多少錢一斤?」

  「俺也不知道,您看著給吧。」

  老頭拿著手裡那瓶酒。「這酒比供銷社要酒票的好喝,就給你一塊錢吧,能有一斤二兩。」

  「行,你說多少就給多少。」

  老頭給了錢,又喝一小口,吧嗒吧嗒嘴。「姑娘,下個月你再來我還要一瓶。」

  走出來,黎麗甭提多高興。一塊錢,大勞動力生產隊裡一個月也掙不來。今天,要是把兩瓶酒都賣了,那就是兩塊錢!她情不自禁在錢上親了一口。

  集市上人不太多,在她旁邊有一個賣大蒜的中年婦女。「姑娘,賣什麼的?」

  「酒。」黎麗小聲說。

  「哇,酒!從外地倒騰的?」

  「不,自己家釀的。」

  「真了不起。丫頭,千萬小心,賣酒要讓割尾巴隊碰上,麻煩就大了,蹲巴籬子,還得罰錢!」

  「謝謝大姨,俺記住了。」


  「姑娘記住,看拿著棒子,胳膊上戴紅袖標的,你就趕緊跑,千萬可別讓人抓住。」

  「嗯,俺提防著呢。」

  快到晌午了,才來一份問酒的茬,是一對小兩口,結婚後回娘家,正好想買斤酒瞧老丈人。買酒的小伙子嘗一口說好,可是就在往出掏錢的空,賣大蒜的那位婦女高喊:「姑娘快跑,割尾巴的來了!」說話間那賣大蒜的人已經跑出老遠。

  姜黎麗接過錢轉身就往西跑下去。「站住,投機倒把,看你往哪裡跑!」黎麗一回頭,俺的娘啊!一隻大手正向她抓過來,姜黎麗一閃身,對方沒剎住腳,來個大前蹌,姜黎麗急轉彎穿過火車道,只一個念頭,跑!後邊人繼續追著,大叫大喊:站住,看你往哪裡跑……姜黎麗只一個念頭,跑,不管東西南北,就是拼命地往前跑。

  「隊長,看地上有血,不要再追了會出事。」割尾巴隊裡的同夥提醒著。

  姜黎麗跑過的沙石路上,留下帶血的腳印,新鮮的一步一個血窩兒。姜黎麗跑著,跑了很久,覺得後面沒有追趕的聲音了,她才抬眼注意看方向,不對勁?大青山在南,自己向西下跑去了,她轉身又向南跑,眼睛盯著大青山跑。

  入夜時分,姜黎麗跌跌撞撞進自己家房門,進屋就倒地下了。一雙白鞋變成紫紅色,腳面上糊滿了凝固的血,蘭色的褲子也染成黑紅色。她臉色蒼白沒一點血色。

  姜黎麗家裡躺了一個多月才起來炕,頭重腳輕身體仍然虛弱得很。

  她突然發現自己身體不對勁,便問母親:「娘,俺身上是怎了,兩個多月了也不見紅?老太太聽後臉上立刻驚起不安的神色。

  「黎麗,恐怕上次跑傷了落下病,女人身上到月要是不來,就不能生孩子!」

  黎麗心中害怕,暗暗叫苦,女人,如果要不能生孩子,那還叫女人嗎!她陷入了極度的苦惱中,想到徐家老大,一家人對咱姜家沒說的。如果真的不能生孩子了,就不能再嫁給徐家,做對不起人的事。

  「孩子,明天媽帶你到醫院看看。」老薑太太心裡更急,女兒身上不來了,不是件小事情。

  從醫院裡回來,姜家娘倆臉上始終掛著陰雲。

  這一天徐大姐來到嘰擠房三嬸家:「三嬸,這事你也知道一些,就一層紙沒捅漏,姑娘大了,一家女百家求。」

  「好,我去,這門親事好說,我只搭個橋,再簡單不過。」嘰擠房三嬸答應了徐大姐說媒的請求。

  綠蔭遮地,槐花壓滿枝頭,漫空里飄香。嘰擠房三嬸信邪,十拿九準的事,她還是選個好日子,和徐大姐一起來到姜家。

  開門見山,嘰擠房三嬸把提親的事說了。姜夠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滿口答應。

  「行,沒說的,一準咱就定下來,細小事怎麼辦好,不算什麼大問題,大家再坐下商量。姜夠本心裡還藏著希望,盤算著倒插門女婿的事。」

  姜老伴態度不那麼堅決,說話吱吱嗚嗚,話裡有話。「婚姻大事,穩妥點為好。」

  徐大姐以為是要彩禮的事,不好意思開口,便爽快地說:「放心好了,別人家有的嫁妝我們家都給,一點也不會比別人家少,眼下拿不出來就記帳,一樣也不少,至於房子,我們家老爺們多,壘個泥土房子還不算難事。」

  「他徐大姐,俺說的不是那個意思,俺是說……」老薑太太說話吞吐,出言又止。「俺是說,另有原因……」

  徐大姐愣住了,還有原因?還有什麼原因!

  姜黎麗從後面小屋裡出來,她比以前消瘦了許多,面容憔悴,她態度堅定地說:「俺自己的事自己做主,這門親事俺不同意,俺嫌這兒太窮,不想在這裡活一輩子……」話沒說完,姜黎麗扭頭跑進小屋裡去。

  除了姜家老伴知道內幕,在場的人都感到意外,沒想到姜黎麗自己會提出不樂意。

  人走後,姜家小屋裡,姜黎麗呆傻傻坐在那裡,眼睛一動不動,對對雙雙的淚水止不住流了出來,不一會屋裡邊傳出撕心裂肺地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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